扬州,作为大运河进入长江前的最后一站,有其天然的优势。虽然经历了两年前的屠城浩劫,但是南来北往的商贾都要在此停靠,短短两年时间,这里又有了些繁华气象。经历了短暂的平静之后,如今出现在扬州街头的铁骑,又让百姓们有了一些惶惧。从北边的高邮州直到长江边的瓜洲、仪真,分布着十万以上的清军。有大运河这条运输动脉,清军乘着北风调集二三十万人也不是问题,但是河南、陕西还有大量明军未动,清军也不敢轻易向南京发出全力。一个亲王,十万大军的规模,再加上洪承畴的兵力,已经足以和李定国抗衡了。
扬州百姓都听说南京那边打大仗了,听说武昌发来了几十万大军,要和清军决一死战。他们不仅害怕清军,也害怕明军和流寇,屠杀过扬州百姓的不止有多铎,还有高杰。不管是哪支军队要打过来,对于扬州百姓来说都是天大的噩耗。
目前清军还算守纪律,有尼堪坐镇,谁也不敢乱来,都老老实实待在营房里。靠抢掠来供应军需只能用于一时,大清朝要长久地统治下去,还是要靠税收,不能竭泽而渔,清廷诸王哪个也不蠢,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近日不少将领询问尼堪何时渡江,但尼堪始终推脱不言。
十万清军中,满洲兵将有两万之多,其中半数是新满洲。此地不比亳州一马平川,来去容易,无论仗打成什么样子都能撤退,如果贸然渡过江去,又不能获胜,那便像当年完颜宗弼在黄天荡被韩世忠拦截一样,有匹马不还的危险。所以,尼堪必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对岸的镇江已经被明军占领,江上的明军水师由叶云林、郑芝豹二人指挥,虽然尚可喜保证可以击败他们,但是仅仅击败明军水师的前锋并不足以保证清军安全渡江。
而且,尼堪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渡江?
从北京出发的时候,他的任务毫无疑问是救援南京,可是那时松江、苏州、常州、镇江、湖州还都在清军手里,清军在江南有稳定的基地。而现在,清军在江南只剩下了南京、杭州两个据点。洪承畴尚能派人送来消息,杭州的陈锦、马得功干脆已经失联了,现在就算渡过江去和洪承畴会合,又有什么意义?
对于尼堪来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击败李定国,只要能给这支明军主力以重创,那么天下事尚有可为。如果不能,那退而求其次,也要先保住自己这支部队,再守住江北。至于洪承畴的死活,那是最次要的了,如果不能击败李定国,那么清军继续死守南京?杭州就毫无意义。
真正让尼堪挂心的,是宁杭二城中各有两千满兵和他们的家眷,所以他绝不能轻言放弃救援江南,谁能担得起抛弃自己十分之一同族的责任?
不过很快,尼堪就只需要抛弃二十分之一的族人了。
“马得功!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只要你阵前起义,不管犯过多大的罪,大将军都能饶你的性命!”
“张鹏翼!你别再白费口舌了!你们那点套路我还不知道吗?饶我性命,然后发配到海外荒岛去,那他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起初,杭州清军与黄斌卿指挥的浙江明军隔江对峙,打得旗鼓相当,但是朱旻如率领湘军一部从西北方向杀来,清军开始抵挡不住了。湖州和嘉兴陆续被明军占领,清军不得不全面退守杭州。
浙江总督陈锦可以说是一个作死小能手,面对日益恶化的战局,他的脾气愈发暴躁,对身边的亲随侍从稍有不如意便非打即骂,甚至动辄处死。他的仆人李进忠、李忠、卢丕昌、陈恩、库成栋等人悄悄商议,再这么侍奉陈锦,早晚是个死,与其这样死得没名堂,还不如博一个荣华富贵。这天趁陈锦酒醉,他们悄悄潜入他的卧室,将陈锦刺杀,带着首级和总督印信逃出城去投降了明军。黄斌卿此时还在钱塘江南岸,指挥围城的是张鹏翼和朱旻如,他们闻讯大喜,立刻对杭州发动了攻击。失去了指挥官的清军陷入了混乱之中,其中很多都是原来黄得功的部下,眼见大势已去,纷纷倒戈。马得功眼看杭州是守不住了,便退入了西湖岸边的满城。
原本清军是没有在杭州修筑满城的计划的,只是在候潮门等要点建立了堡垒,但是随着浙江南部被明军收复,杭州的局面也不容乐观,于是清军便修筑了满城以备不测,前不久刚刚完工,里面住着所有驻防旗军及其家属。马得功现在已经是汉军旗人了,他和他的嫡系兵马当然也在满城之内。
张鹏翼当年在辽东与马得功有一面之缘,试图劝降马得功,但是没有成功。马得功两年前和田雄一起背叛黄得功,甚至一起俘虏了弘光皇帝。现在田雄已经见阎王了,他怎么可能跑得了。马得功猜得也没错,以他的罪行,就算阵前起义,也得落个发配的下场。何况他的家眷还在北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朱旻如说:“不用和他废话了,直接攻进去杀光他们吧。”张鹏翼说:“刚才我们在街道上干掉的满兵快有一千了吧?我们的兄弟也被他们杀伤了上千人。这城里又是满兵,又是马得功的死党,要是强攻得死多少人。”朱旻如说:“这里建筑这么密,也不能放火,要是着起来,得把半个杭州都点了。”张鹏翼说:“就算有条件,我也没打算放火。这城里有很多都是老幼妇孺,还有一些人是当初勇卫营的兵,他们被马得功裹挟走了歧路,我们不能不给他们一个机会。反正现在胜券在握,最近的清军在南京呢,我们也不必急着攻城。”
朱旻如说:“汉军反正还容易些,那些满兵怎么可能投降。”张鹏翼叹了口气:“我虽是浙江人,童年却是在辽东的沈阳度过的。那时老酋还没有反叛,沈阳城里经常有女真人、蒙古人、朝鲜人来贸易。有个女真老汉特别喜欢我,虽然语言不通,但是每次见到,我们一老一小都要玩上好久。唉,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肯定早就不在人世了。那时汉人掌柜雇女真伙计的有很多,也有汉人去女真人那里贸易,两族通婚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我们都是邻居、乡亲,何尝在乎过对方是汉人还是女真人。可是从三十年前老酋侵掠抚顺开始,什么都变了。”
过了不久,十名大嗓门的明军士兵开始喊话:“城内满兵已尽数就歼,尔等皆为汉人,皆有家眷,何苦为爱新觉罗家送死?给尔等一日之期,割辫反正,既往不咎,除马得功外不诛一人!一日之后,凡男子仍留辫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