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战刚一开始,高杰就知道自己这次的对手与以往的所有敌人都不同,清军迅速地追了上来。当初李自成从北京撤离的时候,曾经在沿途的树木上缠满绢帛布匹,以迟滞清军的速度,但是清军在严格的纪律约束下仅仅是分出了一支分队去收敛战利品,主力仍保持高速追击。这一次,高杰也用了抛弃不便携带的财物的方式来提高自身速度、干扰清军。以往对付一般的明军和农民军时,这种招数百试百灵。可是这一次,清军只派出了一队步兵去抢夺战利品,骑兵从左右两翼迅速包抄,高杰心想难怪连李自成都败在他们手里,这确实是他自从军以来从未见过的强悍敌人。不过高杰并没有因此畏惧,比逃命,他不信天下有谁比得过自己。
高杰部下非嫡系的兵马很快就崩溃了。王定当初在榆林抵抗闯军,眼看榆林要被攻破,他杀了自己的妾,摆出一副要为大明殉节的架势,可是当城破之际,他又以联络蒙古人来救援为由逃之夭夭,辗转来到高杰麾下。这样的人当然不能指望他有什么骨气,一被清军追上,王定立刻跪地乞降。郭虎比王定稍强一点,跑到了长江边上找船,想渡江投奔黄得功,发现黄蜚早就把江北所有的船只都拘到南岸之后,他也投降了。至于折鸣凤,骨气也没有,脑子也没有,他不仅立刻倒戈,还给清军带路来追击高杰,却不想想为什么高杰能当他的老大,折鸣凤追上了高杰部的殿后部队,却被胡茂桢一个冲锋就击垮了,折鸣凤和他的儿子折桂年都被斩于阵中。
但是胡茂桢经这么一耽搁,也被清军黏上了。他虽然是高杰的嫡系,和高杰有很深的私人感情,却谈不上什么忠诚,对他来说,高杰值得他卖力,不值得他卖命。他也选择了投降,不过部下将士中还有一部分人对高杰比较忠诚,趁着清军受降的时候逃走了。
得知后军崩溃的消息,高杰快马加鞭地逃命,很多人都掉了队,一路西奔来到濡须山下时,部队已经只剩下一万来人。这里是三国时吴魏相争的古战场,高杰过去听说书先生讲三国故事,总觉得孙权承父兄基业,算不得英雄,可现在他才意识到,如今的江南别说没有孙权这样的人物,就算把刘禅空降到南京来当皇帝,恐怕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高杰的部队经过一路狂奔,才休整了不到一个时辰,清军就又追了上来,看旗号正是降将刘良佐部。
高杰长叹一声,让亲兵找过两个人来,一个是他的侄子高通之,一个是都司程秀夫。
高杰凝视了这二人片刻:“再这么跑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若是一半人断后,一半人逃跑,或许还能跑出一些人。”高通之立刻说:“小侄愿留下断后!”高杰说:“你断后顶个屁用!你是我哥哥唯一的血脉,你要是死了,我将来到了地下也没法和哥哥交代。我把你婶娘和元爵托付给你了,你和秀夫带三千人护送他们逃跑,我留下掩护你们。”
高通之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本来一直在米脂乡下读书务农,是高杰撤离陕北的时候才因为害怕闯军报复跟着高杰跑出来的,还没有沾染军队中的各种歪风邪气,一听高杰此话,顿时热泪盈眶。高杰对程秀夫说:“我自己是个小人,物以类聚,手下也收了一帮小人。本深、进库虽然是自家亲戚,但是现在也靠不住,只有秀夫你是君子,我把家人托付给你了,望你念在我们昔日的交情上照顾他们。”程秀夫向高杰深深一揖,他是高杰的亲兵出身,高杰对他有救命之恩,尽管一直看不惯高杰的残暴作风,却还是始终陪在他身边,高杰嘴上从来不说,但心里一直知道他才是最忠诚的人。
高通之还想劝高杰跟他们一起走,程秀夫却知道,高杰已经认定的事是改不了的,他问道:“我二人保护夫人和世子到何处去?”高杰说:“去九江,投奔刘芳亮,他是个仗义之人,不会为难孤儿寡母。你们把兵马都交给他,他若肯用你们,你们就在他麾下效力,他若不肯收留,你们便躲到山里做平民百姓吧。”高通之说:“我这就带婶娘和元爵来拜别叔父。”高杰不耐烦地说:“还拜什么拜,将来上坟的时候有的是工夫拜。赶快走!”
高杰残忍暴虐,但并不代表他像吴三桂、唐通、董学礼那样没有人类的基本感情,至少他还爱自己的老婆孩子。高通之、程秀夫二人保护着高杰的夫人邢氏和儿子高元爵逃走了,高杰下令整顿兵马,迎战刘良佐,打不过辫子兵,难道还打不过你姓刘的吗?
两军排开阵势,刘良佐部下数万兵马,浩浩荡荡,而高杰却只有六七千人,强弱之势十分明显。刘良佐打马出阵:“翻山鹞,如今你已是穷途末路了,别固执了,现在归顺大清,还不失封侯之位。”高杰笑道:“花马刘,过去当明军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卖力啊,如今投了鞑子,打仗倒拼命了。看你手下这帮兄弟,一个个跑得呼哧带喘,真是难为他们了。”刘良佐怒道:“你不提当初之事倒也罢了,在扬州之时,你多次辱我,今日要一并算算总账!”高杰仰天大笑:“大家一样是明军的时候,你被老子欺负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如今靠了新主子撑腰,就敢来寻仇了?你就是个没卵子的软蛋,当明军还是当清军都一样,等你的主子知道了你有多怂,你的日子也就到头了。”刘良佐不禁勃然大怒,一言不发,打马归阵,正要准备进攻,高杰部却先杀了过来。高杰扬刀跃马,高声喝道:“今天就教教刘良佐怎么打仗!”
要说打满洲兵,李本深、高进库等人确实心中发憷,可要说打刘良佐,那可就兴头十足了。高杰的部队在陕西时颇得总督孙传庭看重,装备了不少蒙古马和河湟马,从陕西逃出来这一路上也按照农民军的老传统非常重视搜集骡马,军中的马匹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胜长期战斗于长江流域的刘良佐部,再加上他们逃命经验丰富,撤退的时候更有秩序,所以部队的体力消耗要比一路狂奔追来的刘良佐部小得多。刘良佐的兵马有很多都在这场追击战中跑散了,军官和士兵互相找不到对方,仓促之间虽然列成了阵势,实际上却根本没做好战斗准备。突然遭到高杰部的精锐骑兵突击,刘部顿时大乱。
刘良佐的侄子刘泽洪试图反攻。刘泽洪是刘良佐之弟刘良臣的儿子,刘良臣在大凌河之战中就投降了清军,这次刘良佐投降清军,就是他们父子从中牵线搭桥。刘泽洪以自己的亲兵为核心,组织起了一支队伍,想遏制住高杰部的攻势,正撞上了高进库。别看高进库在和顺军战斗的时候战绩很烂,那是因为他不敢打,真到了拼命的时候,他的战斗力一点都不弱,他部下不乏来自西北边疆老练骑手,转眼便把刘部的步兵砍得抱头鼠窜。刘泽洪逃得慢了,被一名骑兵追上,一刀削去半个脑袋。刘部大溃,刘良佐连自己的大旗都扔了,仓皇逃命。
站在高处观战的多铎不屑地说:“就这种货色居然能封伯爵,也无怪明国把江山送到我大清手中。两位贤侄,该你们出手了,这回别再打成襄阳之战的那个德行了。”博洛和尼堪虽然确实都是多铎的侄子,但是年纪都比多铎大,对于多铎的傲慢很是不满。二人也不敢多说什么,指挥两翼的清军,形成了一对铁钳,向高杰部夹来。高杰聚拢队伍,看了看李本深、高进库等人的表情,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我高杰站着是好汉一个,死了是好汉一条,就算死,也得死得像个人,不能给鞑子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