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七月二十五日。
初秋的清晨,空气中带着薄雾,罗有三哆嗦了一下,觉得身上有点冷,秋天已然如此,这个冬天该怎么过啊。不过现在他顾不上这些,他连自己将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罗有三都记不清自己从小到大经历过多少次兵劫了,每一次他都侥幸躲了过去,这一次终于没躲过。顺军撤退的时候把本地的骡马都带走了,清军找不到骡马,便拿罗有三们代替骡马。昨天一天只吃了一小块饼子,罗有三感到自己腹内有一股饥火在燃烧,身上的担子仿佛有千斤之重,只是出于对执刀押送他们的兵丁的恐惧,他才一直强迫自己走下去。昨晚那几个因“偷懒耍滑”被处决的人首级乱滚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为了能活着,他只能把自己的身体逼到极限。
万幸,队伍停下来了,他终于能稍稍休息一下,军爷们在这方面还是能通融的,毕竟好不容易抓来的民夫,都累死了谁去挑担呢。
“前面怎么停了?”“刚走一会儿,没到休息的时候啊,而且这大道上怎么休息。”两名清军的小军官低声议论着。罗有三虽然听见了,但是充耳不闻,现在他的脑中仿佛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但忽然一声炮响,让浑浑噩噩之中的罗有三一下子恢复了意识,他紧张地向两旁的山坡上望去,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山梁上腾起了一片烟雾,火器的轰鸣震得罗有三头晕眼花。很多被抓来的民夫都到处乱窜,罗有三被人推了一把,滚进了路旁的草丛里。
这一下摔得罗有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不过他很快发现,这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他偷偷看着外面的情形,只见山梁上的人们不断地向官道上的清军放铳射箭,不时有炮声响起,清军也各自寻找掩体反击,很快,这条山沟内就全都是硝烟,什么也看不清了。
刘芳亮叹了口气,可惜自己手上没有多少火炮,否则一定能给清军更大的杀伤。清军很快就从被突袭的慌乱中恢复过来,弓箭手、火铳手立刻还击,甲兵们则组织起来,准备夺取道路两侧的高地。刘芳亮决定先发制人,下令让突击队进攻,把清军切成几段。
骑兵在这样的地形下无从施展,身披重甲的精锐步兵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了主宰战场的力量。八旗甲兵精擅的不仅仅是骑射而已,下马步战的时候,他们同样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军队。精良的护甲和武器,强壮的身体,多年锤炼的格斗技巧,丰富的战斗经验,坚强的意志,严格的纪律,让他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是顺军也同样是一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军队,他们曾经是因为饥饿而放弃军人身份的逃兵,曾经是被沉重的赋役压榨得不得不弃家逃亡的流民,曾经差点沦为饿殍甚至他人口中之食,但是他们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生存了下来,并成长为所有炎黄子孙中的最强者,这支军队依然幼稚,但是给这个古老的帝国带来了冲天的朝气。
前提是,他们能生存到成熟的那一天。
顺军与清军厮杀在一起,顺军的士兵参军入伍的时间大多远远短于清军,在个人武力方面逊色很多,顺军的解决办法是靠纪律和阵型来弥补这一缺陷。但是在这样狭窄的地形中,密集阵型的优势难以施展,顺军所能依仗的就是数量优势,刘芳亮的兵力多过叶臣数倍,只要人数多的一方没有被吓倒,数量的优势永远是至关重要的,显然顺军没那么容易被吓倒。
顺军和清军厮杀在一起,清军甲兵有不少披着两层甚至三层铠甲,防御十分严密,他们的格斗技巧和身体素质也胜过了很多不久之前还是饥民的顺军,但是双方的刚勇不相上下。有的人的刀被打飞了,有的人的长枪折断了,他们继续用一切能抓到的东西搏斗。有的骑在对方身上掐对方的咽喉,抠对方的眼睛,有的用地上的石块甚至拳头互殴。身经百战的清军尽管在不利的地形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还是迅速组织反击,刘芳亮的指挥部设在山坡上的一座关帝庙内,清军也立刻发现了这座庙宇俯瞰战场的优势,组织突击队来抢夺这个小山包,关帝庙附近的顺军都是刘芳亮的嫡系精锐,自然也不甘示弱,不仅奋力还击,还凭借数量优势意图分兵切断这支突击队的后路,将其全歼。
山上山下的顺军和清军杀成一团,战况越来越惨烈,两支军队绞作一团,将战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肉磨坊。清军的重甲兵武艺再强,护甲再好,遭到几名悍不畏死的敌人围攻也难免一死,顺军同样也遭受了惨重的损失,有一些部队正当清军反击的位置,竟然死伤超过三分之二。关帝庙战场上,清军不顾一切地猛攻,竟然到了逼近山顶的位置。刘芳亮也是身经百战打头阵的悍将,这种场面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在庙里上香祭拜之后,带着自己的亲兵亲自出击。两军从辰时激战到未时,攻击关帝庙的三百多名清军才被全数消灭,而刘芳亮部下的伤亡也不下此数。在这种居高临下以优势兵力围攻的情况下,两军的伤亡比竟然还是一比一,刘芳亮也不禁心惊,他没参加山海关之战,直到今天才真正见识到了清军有多强悍。
罗有三依然趴在草丛里,感觉全身都麻木了。还在战斗的清兵越来越少,终于,被近千顺军围堵在队伍最后的一支清军中有人喊道:“不打了!不打了!我们投降!”“大王饶命!我也是汉人!”“我是被东虏抓来的!我家里有老母妻儿!”求饶声越来越响,跪下的人越来越多。顺军把他们十个一串地绑了起来,好似蒜辫子一样。紧接着,躲在草丛中的人也一个个被揪了出来,罗有三这才发现自己的身旁就趴着两名清军,其中一个似乎还是军官。罗有三也被人踢了一脚,当俘虏这事他已经有经验了,立刻抱着头喊道:“军爷饶命!我是良民!”两名顺军士兵把他拉了起来,拖到一边,没有跑掉的民夫都被集中在这里,他们没有像被俘的清军一样被捆起来,只有二三十名顺军持刀看押。
罗有三渐渐恢复了清醒,看日头已经是申牌时分了,自己竟然在草丛里趴了足足四个时辰,浑身都是蚊子咬出的包。视线所及的战场已经平静了,不再见到有清军抵抗,只剩下一些顺军士兵还在打扫战场。这时,一名相貌白皙英俊的大将在偏裨亲兵的簇拥下骑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