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切的种种加在一起,对于郑芝龙来说就是极危险的信号了。不管刘希尧和荷兰人能不能谈成,广东的对外贸易不断开放的趋势是肯定的。就算东印度公司和广东官府不能达成合作,甚至翻脸开战,只要广东的港口每年都放大量民间商船出海,荷兰人自然能在大员、北大年、巴达维亚、马六甲等地收购到中国的货物。现在开放了一个广东不算,还要再开放浙江,将来北伐胜利了,是不是连山东、辽东、两直隶都要开放?
福建作为对外贸易的基地,有明显的优势,也有明显的劣势。它扼守传统航线的要冲,无论是北上日本还是南下吕宋都很便捷,有成熟的针路。但是随着航海技术的进步,广东、浙江的船只同样可以扬帆远航,福建的区位优势就被削弱了。而福建的一大劣势,就是自身的地理环境,福建是个多山的地方,农业生产能力有限,闽江、九龙江这样的内河水道能覆盖的范围也很小。而江浙、广东两地,分别有长江、珠江这两条中国最重要的大江,商业网络可以一直深入内陆。长江以及它的汉江、湘江、赣江等重要支流,覆盖了中国南方的大部分地区,甚至直达西部内陆,珠江贯通两广,西江上游甚至连接云贵,由桂江入灵渠,还可以与湖南直接往来。而福建呢?所有的水路都只能止步于武夷山。在过去大明执行禁海政策,贸易受到限制的年代,郑家在福建也能筹到足够的货物,而且由于垄断地位,在价格上大占优势。可现在广东与江南的商人依托丰饶的冲积平原、四通八达的水路、繁荣的手工业和福建公平竞争,福建在生产能力、交通水平上的劣势会越来越明显。比如说福建德化、安溪、同安、建阳、南安、崇安、福清等地的瓷窑,长期生产外销瓷器,可一旦李定国夺回南京,长江水道被打通,景德镇瓷器便能从昌江入鄱阳湖,沿江东下之后从松江直达日本,在质量和成本上都能压倒福建瓷器,那么福建瓷在日本市场上的竞争力势必大打折扣。南直隶、浙江、福建三省是明代缫丝业最发达的省份,福建虽然起步较晚,丝织行业的技术都是“俱学吴中”“如江南法”,但是在技术上,现在福建已经不输给江南,还有弘治年间发明的“改机”等技术创新,可是在人力资源、农业基础、商业资本方面,福建都不如江南。还有棉纺织业、造纸业、印刷业……如果说广东的对外开放只是对福建造成了竞争,那么江南地区的对外开放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其实对于普通的福建商人来说,影响也并不是很大,他们以一两条船的本钱在近海给郑家当供货商,或者去台湾倒腾些鹿皮什么的,也能正常过日子,毕竟福建的地理位置优势摆在这里,对荷、对日、对西贸易肯定都有福建商人一杯羹。
可对于专门从事大宗贸易,长年垄断福建航线的郑家来说,这是要掘他们的根啊。
现在广东的对外开放才刚刚起步,浙江更是刚收复不久,所以并没有对福建的外贸造成多少影响,但是也能看到一些危险的趋势。假如过个十年八年,广东、浙江的贸易网络成熟了,从广州到巴达维亚,从宁波到平户、长崎的航线都繁荣起来,郑家将如何自处?目前武昌朝廷只控制广东、浙江这两个沿海省份,郑芝龙还算能勉强接受,而且现在战事紧张,朝廷也根本顾不上外贸,由着地方官随便折腾,效率并不高。可一旦李定国打下了南京,长江水道贯通,那么在郑芝龙看来,清朝恐怕也没有多少希望了,武昌朝廷将来一定会一统天下。到那时,从松江到日本、从山东到朝鲜的航线也会被一条条开辟出来,统一的朝廷更不会允许郑家这个独立王国存在。在陆地上,郑家绝不是这帮西北来的流寇、边军的对手,在海洋上,武昌朝廷的水师正在一点点壮大,真到那时,郑家恐怕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结果郑芝龙想出的办法就是——采取“离岸制衡”“大陆均势”政策,只要大陆上明清两朝一直打下去,他就能在金门、厦门继续当他的海贼王。
在这种思想的推动下,郑家和洪承畴建立了联系,提供了一些情报,雇用了荷兰工程师。但只靠这样还是不能让洪承畴维持住清朝在江南的统治,为了“粉碎武昌朝廷让江南成为对日贸易基地的阴谋”,郑芝龙使出了终极杀手锏——引虏渡江。让尼堪占领镇江,与洪承畴连成一气,江南之战就会成为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明清两军在江南杀个天昏地暗,什么沈廷扬、陈奇策,都得上长江口打仗去,刘希尧直接战死才好,这样就没人来抢他的生意了。
可是郑芝龙忽略了一点,他把他的大儿子郑森,按照中国的传统教育模式,培养成了一个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忠臣孝子。而且在郑氏家族内部,也绝非所有人都愿意跟着他一起干。
他的四弟郑鸿逵,就觉得大哥这是在作死。就算将来郑家的生意受到影响,顶多也就是杯酒释兵权,这些年他们在老家买房子置地,上了岸也不失为富家翁,好好的中兴元勋不当,何必干这种大逆之事,郑彩、郑联兄弟也持相同的观点。这几个海贼出身的乱世枭雄虽然桀骜不驯、骄横跋扈,和遵纪守法、忠君爱国毫不沾边,甚至不乏凶横残暴之举,临阵脱逃也不稀奇,可是要他们剃了金钱鼠尾去给清朝当奴才,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而且他们更不理解,当年带着他们“十八芝”纵横海上,不论大明皇帝、日本将军、荷兰总督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哥,怎么会变成这样?郑鸿逵直白地劝谏郑芝龙,两面下注的结果就是两面不靠,清朝素无信义,绝不能相信洪承畴的诺言,但郑芝龙执意不听,他坚持认为,仅仅一个郑芝豹投敌,李定国不会因此在这种紧急关头对郑家下手的,届时只要抛出几个替罪羊,郑家便可以在福建继续割据。
大哥疯了,我不能陪他疯——这就是郑鸿逵的最终结论。所以在郑森向他求证时,他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吐露了实情。第二天,李定国就收到了郑森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