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愣着干什么!快点火!”董学礼催促道,“要是明军渡过河来,我们就全完蛋了!”董部兵马刚刚渡河,还没来得及整顿队形,如果在此时被明军追击,确实会面临一场灭顶之灾。但是,高魁并不见得一定守不住渡口,董学礼此举无疑是将河对岸还在战斗的一万六千友军全部出卖了。
“烧啊,烧啊!都这个时候了,谁还顾得上吴三桂,只要刘文秀、郭君镇把他们都杀光,谁知道这码事,口风都紧点,浮桥是被郭毓奇烧的!”董学礼带着自己的兵马逃之夭夭,留下满江烈焰和对岸无数哭喊呼号的清兵。
原本清军虽败不乱,吴军主力有条不紊地后撤,明军无隙可乘,甚至在清军优势火力的射击下还伤亡很大。河边的绿营兵虽然混乱,但是高魁始终牢牢把他们挡在远离浮桥的位置,大不了都杀了便是。然而一见浮桥被焚,后路断绝,清军的士气瞬间崩溃了。他们拥挤推搡,自相践踏,全然不顾在后面追着他们猛砍猛杀的明军,却对挡了自己路的同袍亮出刀锋。白含贞坠马,乱军之中踏为肉泥,郭云龙被王复臣枪挑马下,抵挡郭君镇部的孙文焕、吴朝忠等人也抱头鼠窜,清军彻底崩溃,董学礼的老娘、奶奶、姥姥、大爷、十八辈祖宗一时间均名声大噪。
越来越多的清军被逼到了河边,有的人抢了董学礼烧剩下的小船逃生,但更多的人被自己的战友踩在脚下,被挤入涛涛黄河之中。郭君镇下令架起虎蹲炮,向清军发射霰弹,炮弹打入密集的人群之中,血肉横飞。曾经纵横沙场的关宁铁骑,在丧失了斗志之后,都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全部变成了只知号哭的待宰猪羊。
以吴三桂之弟吴三枚为首的最后一小撮试图反击的清军被轰成了碎肉,明军的炮击突然停止了。刘文秀、郭君镇两骑马越阵而出,刘文秀高声说:“吴三桂尚在否?请大明宁远团练总兵,蓟侯吴三桂出阵答话。”
人们总以为吴三桂是山海关总兵,其实山海关总兵是高第,宁远才是吴三桂的汛地。“蓟侯”则是李自成打算封给吴三桂的爵位,吴三桂原来在明朝的爵位是平西伯,李自成嫌“平西”不吉利,给他晋侯爵时改了封号。
良久无人答话,刘文秀高声说:“吴三桂,汝非汉人乎?汝非大明臣子乎?何甘为汉奸叛国负君若此?汝自问汝之良心安在?敢做下这等千古未有之无耻丑行,难道连和我们说话都不敢吗?”又是一阵寂静,只有伤者的呻吟在回响。过了一会儿,人群像行尸走肉一样分开,吴三桂缓步走了出来。
吴三桂今年不过三十四岁,但是看起来却像年近半百之人,他没戴头盔,露出花白的胡须和辫子,满身血污,步履蹒跚。其他关宁军将领知道,今早吴三桂还不是这幅样子,而是精神饱满,意气风发,一场毁灭性的大败,让吴三桂的精力几乎一下子全都耗竭了。王复臣轻蔑地笑道:“我还道祸乱天下的大汉奸是何等样人,谁想就是这副德行。”郭君镇说:“丧家之犬,尊容俱是一般。”刘文秀说:“关宁军前辈之中多有英雄豪杰,赵率教、何可纲、金国凤、李辅明、刘肇基等诸位将军守土抗战,舍身护国,虽百世不掩其芳。就算是你舅父祖大寿,虽然晚节不保,却也两度战至弹尽粮绝,降清之后称病不上战阵。可你呢?带着关宁军全体做了汉奸,给东虏当炮灰。这两年来,关宁将士的性命被你拿来讨主子的欢心,拿同袍兄弟和大明百姓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只是天道昭然,容不得你这等反复小人存于天地之间,让你落得今日的下场。你还不弃甲就缚,难道还要拉着你的兄弟们一起陪葬吗。”
吴三桂轻轻一笑:“骂我吴三桂的人多了,你们这些小儿也没什么新意。本王这一辈子从来就没见过什么天道,只知道强存弱亡,越忠心就死得越惨,赵率教他们是忠臣,可忠臣都变成了死人,本王却活到了今天。你们兵强马壮,打赢了我,成王败寇,那也没什么可说的,要杀便杀。若有什么条款,赶快拿出来,别在这儿惺惺作态了。”刘文秀笑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那我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吧。你让你的部下放下兵刃,投降归顺,我保证不伤他们的性命。至于你,能留个全尸,有块坟地,将来光复幽燕,饶你家眷性命。”吴三桂哈哈大笑:“投降还用我下令吗?我的这些部下,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白文选说:“你太看轻你的兄弟了,他们本来都是英雄好汉,只是因为跟了你,跟了原来的那个混账朝廷,才会变成叛徒。天下没有天生的圣人,也没有天生的汉奸,为善为恶,全在后天引导。他们还有救,可是你陷溺已深,早就无可救药了。”
郭君镇的部将焦容站了出来,他本是吴三桂的舅父祖大弼的部下,跟着祖大弼进关围剿农民军,崇祯九年的铁锁关之战中,他被闯军俘虏,从此加入了闯军。焦容用久已不说的家乡话喊道:“辽兵兄弟们,我是祖大弼部下的焦容!你们还记得我吗?我们辽人哪个和东虏没有血海深仇,可吴三桂却要你们给东虏卖命,替东虏送死!关宁十几万弟兄,有死在清兵手里的,有被吴三桂骗进关内送死的,只剩下你们这些了,你们就不想活着回家吗?你们就愿意一辈子留着猪尾巴,顶着汉奸的骂名,子子孙孙都给满洲人当奴才吗?如今大明朝是刘宗敏大将军当政,与过去全然不同了,看看我们的这些兄弟,全都是足粮足饷,家属还授给土地,免去赋税徭役。回来吧,只要你们迷途知返,我们还是兄弟,从今往后一起堂堂正正做人,一起回家!”
“吭啷”一声,一柄铁锤落在地上,紧接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金铁之声,如同波浪一般传开,河边的上万清军都抛下了手中的武器。吴部的士兵们这些年来跟着吴三桂打清军、打闯军、打明军,早已变得麻木不仁,什么没底线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但正如白文选所说,谁生下来就注定要杀人放火呢?他们中有的来自抚顺、铁岭、沈阳、辽阳,被清军害得家破人亡,历经千难万险来到辽西,梦想着有朝一日朝廷能收复辽东,报仇雪恨,但是这个朝廷让他们失望了。打一仗败一仗,勇敢忠诚的人一个个死了,临阵脱逃的老兵油子却都活了下来,清官一个个丢官罢职,克扣军饷、喝兵血的贪官却大行其道,在这些人的统领下,士兵们逐渐变成了唯利是图的杀人机器。然而在他们的胸膛深处,依然有一颗包着热血的心在跳动。
冰封的良心并不会因为区区几句话就解冻,但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这些投降的清军中,有一部分罪大恶极的人是不能宽恕的,将会被送去青海做终身苦役,其余的人会被带去郭君镇在铁角城的老营耕田劳作,接受改编。等到他们的头发重新长出,他们会被拆散,分到明军各部去补充此次陕西抗战的损失,在那里,没人知道他们过去是谁,没人知道他们做过什么,他们会重新变成堂堂正正的人,重新变成保家卫国的战士。
“好!好!好!”吴三桂大叫三声,“吴某死在你们手里,也不算冤枉。若真有阴间,我倒要在那里看看,这天下究竟鹿死谁手。”吴三桂拔出腰间佩剑,在颈中一划,仰天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