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又”字用得特别地好。为什么要说“又”呢?因为清军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流贼发疯”的情景。庆都之战中,谷可成的决死突击险些要了吴三桂的命;潼关之战中,马世耀的七千兵马如同雕像一般死死钉在阵地上,直到全军覆没;襄阳之战中,顺军的疯狂更是让清军感受到了一股从未面对过的力量。清军固然非常勇猛,但是他们打仗是为了赢得胜利,不是为了以命兑命。
所以,当刘弘才率领的数百勇士如同发狂的奔牛一般横冲直撞而来时,很多清军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躲闪,绿营兵在躲,汉军旗在躲,蒙古人在躲,满洲人在躲。面对这种血灌瞳仁,狂暴到不顾一切的敌人,正面迎上去绝无好果子吃,就算能杀死敌人,也必然会一命抵一命。闪到两旁的清军不断开枪放箭,用套锁、挠钩等武器从两旁攻击明军,却无法阻止刘弘才不顾一切的冲击,转眼之间,刘弘才便冲到了巴颜面前。
别人可以躲,巴颜不能躲,堂堂都统临阵退避,将来就没法混了,他率领自己的亲兵护卫们列好阵势迎战。清军的纪律性确实处在时代前列,就算是汉军旗,在严格的军纪和长年累月的训练之下也形成了条件反射,面对着狂奔而来的一群几百斤重的钢铁怪兽,他们没有动摇,远程兵种开枪射箭,近战部队握紧武器,排着密集的队形,都没有脱离自己的岗位。
既然清军没被吓破胆,明军就只有停下了。人可以大无畏,马不能大无畏,强迫马往一排枪尖上撞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成功概率极低。两军迅速搏杀在一起,清军骑兵也从两翼杀来。不断有人坠马,有的被马蹄踏倒,便再也站不起来,有的则开始步战。
战场的一片混乱中,巴颜与刘弘才互相发现了对方,他们两个的马都已经报废了,马槊和长枪也不知断在了谁的肋骨上,刘弘才拿着一根狼牙棒横扫竖砸,巴颜手执大刀左劈右砍。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的亲兵开始短兵相接。人影交错,金铁碰撞,明军和清军一个个倒下,刘弘才一棍砸开了一名护军的天灵盖,扫清了他和巴颜之间的最后障碍,巴颜也从一名明军的腹部拔出刀来,互相打量了一下之后,两个人一齐扑向对方。
刘弘才挥棒横扫,巴颜以攻代守,一刀向刘弘才项颈劈来,不料刘弘才毫不躲避,继续挥棒猛砸。巴颜大惊,他这一刀纵然能砍死刘弘才,自己也必受重伤,在这危险的战场上未必保得住性命,情急之下就地一滚,躲开了这一棒,棒头的铁钉在他脸上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血流满颊。刘弘才怒目圆睁:“我不怕死,你呢!”
巴颜的脸上本就有松锦之战留下的两道战伤,如今添了第三道,更显狰狞。刘弘才也是个刀疤脸,巧的是,他的伤也要托洪承畴的福,崇祯九年,有一个官军在他脸上砍了一刀,要不是他骨头够硬,就能看见自己的脑浆了。“额尼耶瓦卡!”“哈球日滴!”两人各拿家乡话骂了一句,在喧哗至极的战场上,根本没人能听见,就算听见了也听不懂。刀棍相碰,火星四溅,两员猛将杀在一起。这两人早已浑身是血,也根本看不出来他们受没受伤。在战场上想保持一对一单挑是非常困难的,刘弘才和巴颜身上的盔甲都证明了他们的身份,无数敌人涌上来想抢到他们的首级,部下们也冲上来拼死保护主将。两人身边挤得肩并肩人挨人,战斗很快就没什么招式、武功可言了,所有人都只知道猛砸猛砍,刘弘才觉得头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但是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双目血红,只知道把面前那个人的脸砸得稀烂,至于这个人是不是巴颜,他也不知道,反正留着辫子就对了。
呼啦一下,人群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散开,可能是因为谁跌倒了,十几个人摔成一片。有一个人压在刘弘才身上,但转眼那个人又被拖走。刘弘才右臂一痛,抬头一看,巴颜手握钢刀,插在他的胳膊上,正在对他狞笑,刘弘才左手随便抄起了一个东西,砸在巴颜的脸上,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清军的头盔。头盔上面的樱枪划过了巴颜的左眼,巴颜怒吼一声,拔出刀来狠狠地向刘弘才胸口刺下,刘弘才左手一把抓住刀背,没能彻底阻住钢刀,这一刀正中他的胸甲,但没能穿透。两人正在较力,突然一个矛头从巴颜的前胸穿出。不知是哪个无名小卒击杀了巴颜,这个人转眼就被淹没在战场之中。两个亲兵扶起刘弘才,给他包扎止血,刘弘才看着巴颜的尸体:“你也是个勇士,但你不该跑到我家里来。”
“流贼疯了……”不止一个清军有了这样的念头,这些人生存的意义仿佛就是把手中的武器打到清兵身上,根本不管自己的身体会怎样。巴颜的旗号忽然倒下,在清军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一名清军老兵已经砍杀了三个明军,当第四个敌人冲到他面前时,他发现这个明军手中的武器竟然是一条被炮弹轰断的人腿,突然之间,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为什么要来和这些人打仗?他们会不会杀死我?我死了的话,的老婆和孩子要怎么生活?过去杀别人的老婆孩子时从未想过的念头一下子涌了上来。就这么一迟疑的工夫,那条断腿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打得他头晕目眩。虽然面前的敌人连铠甲都没有,可能上个月的时候还是一个农夫,虽然他手中的“武器”根本无法破坏这个清兵身上的铠甲,但是这个清兵还是选择了转身逃走,他的对手则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如同厉鬼一般挥着断腿追着他一下一下猛砸。
一个人逃走了,十个人逃走了,一百个人逃走了,一千个人逃走了,清军的左翼战线被明军击穿了。屯齐见巴颜战死,兵马溃散,也只得收束人马,缓缓后撤,打疯了的明军紧追不舍。清军毕竟是百战精锐,屯齐部纵然不敌明军,也并没有溃乱,牢牢拖住明军的脚步,给巴颜部重整队伍争取时间。
豪格暴怒了。一开始他看见绿营兵逃回,这是很正常的,通通阵前正法就是。可是紧接着,包括真满洲在内的八旗兵马都在溃逃,这就超出豪格的想象了。这是他多少年都没有见过的场景,所向无敌的满洲精兵竟然会逃跑?豪格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满洲兵是宝贵的,当然不能就此杀了,豪格把带头逃跑的几个将佐用马鞭抽得头破血流,让岳乐收拢败兵,重整队伍。“全军出动!杀光这帮流贼!”
岳乐拉住豪格:“肃王!李国翰那边也很危险,再打下去,我们国族子弟的伤亡要成倍增加,现在应该赶快抢救伤员,稳住阵脚,不能贸然出击!”豪格怒道:“受此奇耻大辱,岂能不报!我弟弟硕塞,你父亲阿巴泰的大仇,你都忘了吗!”岳乐是阿巴泰的第四子,博洛的弟弟。他听了豪格的话,并没有恼怒,而是压低了声音说:“有什么能比我们八旗兵将的性命更重要?你这样蛮干,回京之后怎么和将士们的家眷交代。冲锋陷阵,随便一个莽夫就会,巧用谋略,把敌人杀得精光,才是大将该做的事。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李来亨,而是高一功,他在西安城外有七万人。就算杀了李来亨、王永强、刘弘才,也不能报仇雪恨,只有打败高一功,把陕西的叛贼统统消灭才行。别让我族将士的血白流。”豪格这才稍微听进去一些:“我带队去教训流贼,你留在这里抢救伤员,整顿队伍,接应李国翰撤下来。”豪格上马奔向部队。岳乐叹了口气,清军中会打仗的大将不少,可是懂政治的却没有几个,豪格就算在这一战中把明军杀得全军覆没,如果满洲将士遭到重大损伤,对清朝来说也是得不偿失,豪格将来更难以在朝堂之上立足。其实哪怕豪格打出了完美的胜利,他的政治生涯也快结束了,多尔衮处心积虑要置你于死地,难道你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