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树没有什么胃口。
她被安排蹲在后厨灶台旁吃的饭。屋里没有灯,只能靠炉灶里烧着的柴火来维持光亮。木柴在火的侵蚀下不时发出噼啪声响,渐渐化成黑色余烬。
看起来纤小瘦弱的女人同样蹲在炉灶旁,劈开几块柴薪丢进去,拉动风箱维持炉火继续燃烧。距离炉灶不远的墙角铺着一张稻草床,上面叠着两床被子,应该是这个女人和她的两个小孩睡觉的地方。
夏树今晚也将留宿在此。
老太婆说了家里没有空余房间,让夏树就跟着女人和她的小孩睡。说罢,她盛了一碗粟米粥给夏树,但薄得几乎跟清水一般。夏树勉强几口喝完便放下碗筷,锅里最后剩下的一些都给女人抢去分给两个小孩子吃了。
“成天吃,也不晓得干活!”
老太婆看见了,站在一旁满脸嫌弃地骂了几句。女人仿佛没听见,只是低头扒着灶台锅里还能吃的东西,不时还挑一些分给两个小女孩。门外边,老太婆的儿子跟一个新来的老头儿坐在院子里,两人一边吃豆子一边用土话唠嗑,还不时发出阵阵令人厌恶的笑声。
“娘,豆子。”
老太婆的儿子走进后厨,将小碟子撇在灶台。
夏树后颈阵阵发凉。她知道,那个男人又在盯着自己。于是她立即起身想要避开,不料昏暗中看不清反被男人绊了一脚,若不是使劲抓住灶台,夏树差点儿就摔在他的怀里。
“没规矩!”
老太婆伸手将夏树推开,一口的唾沫几乎全喷在她的脸上。夏树捏住衣袖擦了几下,默默不语想要退出去避让,但却见到老头儿用手撑住门框拦了去路,脸上的表情同样叫人恶心。
“姑娘,你叫什么哈?嘿嘿嘿嘿……”
老头儿露出层次不齐的龅牙笑道。
夏树退了两步,却被身后老太婆的儿子堵在原地。他双手抱在胸前,眼睛一遍遍反复在夏树的身上游走,惹得她满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懒东西,还吃?烧水煮豆子呢!”
老太婆又骂起来。那个女人不情愿撇下筷子,起身推开夏树身后的男人。在门后的墙角搁有几个麻袋,她走上去打开最外边的一个,里面放的好像都是黄豆。
“就半袋了。”女人翻了一下其他的麻袋,问男人道:“明个儿还磨豆腐,换红枣吃呗?”
男人面露愠色,斜着眼瞅了女人几下。老太婆立即赶过来,自言自语嘀咕道:“怎么只有半袋?”
她旋即把女人赶去另一边,将剩下的麻袋全都拆开看了一眼。
“你这馋嘴的东西!”她忽然捡起扫帚打向女人,“是不是偷吃的!怎么只有半袋了!”
“每天都在吃豆子。”
女人看向男人委屈道。
“前几日还有两口袋呢!肯定是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吃了!”
老太婆举起扫帚朝着女人身上打去。
夏树想起屋里还有两个小孩,回身看见她们放下饭碗低着头,眼里满是惶恐。她明白了,豆子要么是小孩贪嘴给吃了,要么就是那个女人偷偷给她们吃的。
见到两个小孩骨瘦如柴的模样,夏树内心禁不住连生同情,赶忙上前挡住两个小孩。这样可以免得老太婆看见她们觉察到端倪,也能不让她们瞧见自己的娘亲被人这般对待。
女人蹲在地上用手护头,任老太婆抽打却连声也不哼。没过多久,老太婆或许是觉得自己打厌了,撇下扫帚指着女人又嘀嘀咕咕骂了几句。她面无表情站起身,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拿碗从袋里盛了点豆子,取过舀子从另一边的缸里盛了些水开始洗。
老太婆嘴里依旧骂骂咧咧,摸出绳子将剩下的麻袋口子全都扎紧。男人自始至终都站在灶台边,直到女人洗好豆子才转过身,揭开灶台的锅盖。里边是一大锅烧滚的水。
夏树瞥见一丝诡异的笑容突然落在男人嘴角,他竟然盛起一瓢滚水直接向女人泼去。
女人尖叫一声跳开,却因为手里端着碗没能完全避开,滚水落在她右臂,使得衣服紧紧粘在上边。可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丢下碗,拼命端到灶台才咬牙拉开袖子,这时她的右臂已经被烫红了一大片。
男人看着女人痛苦的模样却嗤笑出声,门口的老头也跟着笑起来,仿佛是在看愚蠢的猴戏。
夏树没再多想,立即动手从缸里盛了一勺冷水浇在女人的伤处。当她还想再盛一点水为其减轻痛楚时,老太婆却走来,板着脸从她手里夺下勺子骂道:“烫了一下,要这么多水作甚?城里人好生娇惯!”
“用了你家水,我自会去打!”
夏树忍不住回了一句嘴。不想,那个老太婆竟把水桶丢在了她面前:“那就去打呀!这边有规矩,缸里水是人喝的!”
夏树不禁愣住,想问她难道这女人不是人吗?
“老嫂子,城里的小姑娘咋能干得这种活儿。”老头儿呵呵笑着走近夏树,蹲下身瞧住她说:“老哥哥帮你去打水,可好?”
这幅模样直叫夏树恶心,恨不得立即一个耳光扇过去。可是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绝对不能节外生枝惹出麻烦。
于是她紧咬着嘴唇,拿起水桶准备出外打水。
“夏树,怎么了?”
是二少爷薛全。他大步流星地从外走进屋,瞥了蹲在夏树身旁不怀好意的老头儿一眼,后者立即笑呵呵退到墙边站着。
“干活的姑娘手烫到了。”夏树强压语调,平缓说道,“我去给她打些水来冷敷。”
她不想薛全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按照二少爷平日的脾气,指不定会和这群人闹出什么事端。
薛全低头看向女人的手臂。
“唉哟!怎么给弄成这般模样了?”
说罢,他将夏树手中水桶抢走,拄起拐杖大步走到水缸前。不等老太婆阻止,薛全直接在里面灌满一桶水摆在女人的面前。
“忍着,一会儿就好。”
薛全拿住她烫伤的手,不顾对方一脸茫然的表情,直接就给按在里面。
老太婆满脸的怨气,在他身后反复嘀咕酸道:“真是县城来的少爷。这是人喝的水!”
“知道了,回头还你十桶。”
“水缸也给弄脏了!”
老太婆提高了声调叫道。
姓范的当家老头和与白先生一同从外面进来。他显然已经听见老太婆说的话,瞪大眼睛瞅着她,昏暗中的脸色很不好看。老太婆也丝毫不退让,眼也不眨同样盯着范老头。
一时间,莫名的紧张气氛在本就不宽敞的小地方蔓延开。
炉灶里的柴火发出几声噼啪响。
“老哥,我先回去啦。”
另一个老头见势不妙躲出门去。白先生随他的背影看了一眼外边,然后收起扇子走到薛全身旁。
“干什么?”
薛全一脸不快问道。
“公子,烫伤处理还须如此。”
白先生微微一笑,伸手进水桶将女人的袖子撕掉,让她的整条手臂都浸在水桶里。
“夏姑娘,身上可有干净手巾?”他抬头看向夏树问道。
夏树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块备用手巾交予他。白先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瓶,让女人把自己的手从水桶里拿出来。
“莫怕,些许疼痛。”
白先生说道,将小瓶子打开,从里面倒出一些透明液体敷在她手臂上。女人呲牙裂嘴挣扎起来,白先生却一直抓着她的手,不让逃走。过了一小会儿,白先生才将夏树的手巾展开绑在女人的手臂上。
“无甚大碍。”他站起身嘱咐道,“记得这两三日暂不可近水。”
老太婆似乎还想说话,但姓范的老头已经将她从门口推了出去。
“烦劳恩公和先生了。”范老头说道,“现在时刻已不早,两位还是尽早安歇。”
他对着站在门外的老太婆喝道:“别愣着,赶紧为恩公去准备被铺!”
老太婆哼了一声,不断说着听不懂的土话走远。她俩的儿子满脸漠不关心地在旁站着,然后弯腰打开麻袋抓了把枣子,津津有味吃了起来,耗子般的小眼珠也重新反复在夏树身上打转。
夏树难掩厌恶之情,走了一步躲到薛全身后。这使得薛全也留意到了他的目光,睁大了眼睛反瞪回去。
范老头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儿子。
“你也给我回屋里去!”
他将男人赶出门,然后恭敬地请薛全去大屋里歇息。
“夏树,走吧。”
薛全走近说,似乎并不知晓她今晚要睡在此处。夏树不想他知道了再折腾事情,于是说道:“二少爷,您先休息吧。这位姑娘受伤了,我帮她照看一下小孩。”
她看向两个小孩。她们紧紧依偎在女人身旁,十分警惕地瞧着高大的薛全。
“哦……”薛全想了一想,“也好,你早点歇息。范捕头说山里有个地方从来都没人进去过,肯定是有妖怪!咱们明天进山去抓它!”
薛全得意地笑了两声,赶忙转身跑出门。
一阵风吹散天上的云朵,使得外边冷峻的月光透进屋来。白先生正站在门口,身上衣服好似泛起一层银色的微光。他摇开扇子看了一眼屋里的女人和小孩,然后转过头向外面看去。夏树顺着方向,发现他在瞧着大山,可里面完全是一片漆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夏姑娘,明日恐怕会十分辛苦,好好休息吧。”
白先生微微一笑笑道,带上门离开,剩下夏树跟女人还有她的两个孩子一起相处。
炉灶里的柴火不时发出一阵噼啪燃烧的声响。
“娘,俺饿。”
较小的孩子拉住女人衣裳小声说。女人用烫伤的手拿过灶台上的碗,里面几乎没剩下什么。她又将目光对准搁在墙角的麻袋,可能碍于夏树留在这里而没有行动,最后只是抱着两个女孩安慰道:“喝水顶一顶,明儿有豆渣饼吃。”
夏树很是可怜她们,于是拆开自己包裹拿出几个饼。
“我这里还有些饼。”夏树递过去说,“是自己烙的。”
小女孩躲在女人身后,眼巴巴望着夏树手里的饼。女人十分怀疑地看着夏树,又看看她手里的饼。
“拿去给孩子吃吧。”
夏树轻轻放在她们面前。女人似乎还是很犹豫,但终于伸手出拿过烙饼,自己先咬了一口。
“甜的!?”
她的表情就像是捡到了宝贝,连忙把饼掰开分给两个女孩吃。
“娘,好吃!”
较大的女孩大口吃着饼,结果噎住咳了小半块在地上,又要抓起来往嘴里塞。夏树拿住她的手,可不想女孩很激烈反抗起来,发出带哭腔的声音。
女人一把将孩子抱过去,眼里也透出之前的那股凶狠戾气。夏树咽下一口唾沫稳定情绪,保持着一个自觉不会冒犯她的距离说:“掉在地上脏,吃了要生病。”
她从包裹里把剩下的饼全都拿出来,小心翼翼递给女人。
“还有很多,不用着急吃。”
女人看着饼,又反复打量了她几眼。
“你……”她狐疑道:“……为啥要对俺们这么好?”
夏树心里对她们是既悲戚又同情,可这番话是断然不能讲出口的。
“在家,我也有这般年纪的妹妹。”她临时想了一个谎话:“快拿去吃吧,可别饿坏了孩子。”
女人似乎还有些怀疑,但她终究抵不住孩子渴望的眼神,伸手把饼抢过去,撕成小块儿分给孩子吃掉。
夏树看着她们三人很开心吃饼的模样松了口气,然后就觉到疲倦好像崩了的大雪层层降下,压得她眼皮渐重,只好先依在稻草铺上稍歇。
她习惯性握住腰间的香囊,心想今天发生的好多事情。夏树忽然一下子很想念薛府里的生活,想念府邸里的老夫人,期盼自己什么时候能早些回去。
可偏偏这次回去以后,她就要走了。
夏树轻咬嘴唇,不再继续往后边想了。这时,有人轻轻为她盖上了被子。只是她实在太累了,无法睁开眼看看是谁,也好道谢。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是童谣。
不知道为什么,她生出一股子莫名的熟悉感,很亲切,也很怀念……
用手紧紧攒着香囊,夏树沉沉落入了梦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