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去。”
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伸手端起杯子饮了一口红枣参茶说道。
已经是入夜时分，内堂里其他的下人都已经歇息。橘色灯火在屋中显得十分暖和，只是映在薛全的脸上却照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他听出老太太的语气很不高兴，估计是自己白天逃出去的事情又被人告了状。
薛全悄悄抬头瞥了一眼老太太身边的夏树，只是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难得没有替老太太瞪着自己。
薛全决定再试着辩解一下：“奶奶，您听我说——”
“还说什么？成天就想着往外面跑！”老太太放下茶杯，看向薛全身后的白礼问：“怀安，你来说说，他今天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
一阵不详的阴霾蒙上薛全眉头。
白礼作揖请话道：“回老夫人的话。正如您所料，公子今日先去了福建茶馆听人说书，又转去土地庙里看傀儡戏。午时，公子在广粤楼里吃饭，巧遇您妹夫崔大人，请公子去他那地方玩上几天。”
薛全心里一阵“咯噔”。分手的时候，四姨公明明吩咐过白礼回家见了老太太万不可提起自己，否则照她的脾气，肯定不会同意薛全他们出来。
“崔大人还吩咐在下，回家以后千万不可跟您提起有见过他。”
白礼坦然一笑补充道。
这下好了，死狐狸精竟然什么都给说了。薛全咬牙切齿，攒着拳头低声咒白礼全家三十八代祖宗。
老太太呵呵一阵冷笑。
“还是成天打些不入流的小算盘。”她看着白礼又说，“怀安，这些事情都告诉我了，不怕以后和全儿不好处下去？”
“老夫人吩咐在下陪着公子，那自然什么事儿都应该向您如实汇报。”白礼回答说。
“呸！”薛全低声骂道，“细作死全家！”
可没想到白礼却话锋一转继续道：“在下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呀，就喜欢别人有想法。”老太太呼呼一笑，请他上前说：“来，讲给我听听。”
“这次倒可以叫公子出去看一看。”
薛全愣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白礼既然已经出卖了自己和崔公的计划，却还会向老太太如此建言。
“怀安，你会这么讲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老太太却似乎并不意外，伸手招呼白礼再靠她近些。
白礼奉命走近解释道：“公子并不认为在下是他的讲师。因此不论在下想讲什么，公子都是一概不闻不听，甚至干脆逃出去玩耍。”
老太太默默点点头，瞟了一眼薛全说道：“怀安说的不错。你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任性，脾气也臭得跟茅厕里的石头一样讲不得！该好好改改了！”
“哦……”薛全没好气地应了一句。
“今日公子遇到崔大人时，正巧碰上一桩事情。”白礼接着道，“广粤楼的厨子被人打了，可公子说那是被——”
“是妖怪！”薛全忍不住插嘴道，“奶奶，我亲眼看见那人身上有这么大一道伤口！绝对是妖怪弄的！他手里还攒着一块妖怪的黑色毛皮！”
老太太嫌弃地瞥了一眼薛全让他闭嘴。
“怀安，别理他，你继续说。”
白礼又道：“在下几番举例解释，想告诉公子那只是伤者运气不好碰上抢劫。可偏巧，崔大人说他治下也发生了和此事十分相似的案子。在下以为那不过是些山民在闹事，可公子硬说是妖怪。”
“呆子！”老太太看着薛全骂道，“长长脑子，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妖怪？！”
“他不就是妖怪吗？”薛全瞟了一眼白礼嘀咕道，“再说了，这次真的是四姨公请我去降妖的！”
老太太瞪了一眼，薛全立马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在下见公子心意已决，寻思如果硬要阻拦，以公子的性子定会独自偷溜出去，搞不好还会闹出什么事端。”等到薛全消停了，白礼才继续说道，“往昔大禹治水，疏而不堵。所以在下建议不妨请老夫人为公子定好往来的日程和规矩，由在下陪着公子亲眼瞧一瞧实际情况，也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薛全悄悄抬起头，发现老太太拿起拐杖在夏树的搀扶下慢慢走过来。薛全以为她又要训斥自己，可老太太却是径直绕过他走到白礼身前。
白礼立即鞠躬作揖。为了避免踩到老太太的影子不敬，他还特意往后退了一小步。
“怀安，你可知道崔公那边发生的是什么事么？”老太太看着他微微一笑，用有些冰冷的口吻问道。
白礼脸上却笑容依旧，轻描淡写般回话说：“无非是些山里人日常的闹腾。”
“闹腾……呵呵，说的好啊。”老太太笑了几声又说：“不过，如果我多叫些人把全儿拴在家里，你看如何？”
“确实稳妥。”白礼点点头，“不过，深宅久居多成猫，破柙东去方为虎。”
“好一个猛虎破柙！”老太太轻轻握住他的手笑着说：“只是纵虎归山，你一个文弱书生如何能应付得了？”
白礼瞧了一眼薛全，薛全立即毫不示弱回瞪过去。
“所以，在下想同老夫人借一个人。”白礼微微一笑：“夏姑娘。”
薛全又是一愣，很快发现夏树同样也有些意外。
“你想叫夏树跟着你们一起去？”老太太看着白礼问道。
“是的。”白礼回答她说：“此番若是只有公子同在下两人，老夫人定然会不放心。不妨请夏姑娘跟着，一来可以在外边约束公子，二来也可随时向您通报些情况。”
“想的挺周到。”她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可以再多说了。薛全，这回，你就跟着去一遭吧。”
“真的？”薛全满脸藏不住的惊喜，连忙上前挤开白礼扶住老太太称谢道：“孙儿一定不会辜负奶奶的重托！好好做出一番成绩！抓拿妖怪！”
老太太用满是嘲弄小孩般的眼神瞟他说：“急什么？我得跟你先约法三章。”
薛全把胸脯拍得“砰砰”发响：“没问题，别说约法三章，就是三十章，我也答应！都答应！”
“别忙着说大话。”老太太看着他：“这回去了你四姨公那边，所有事情都要听怀安的调度，不得一个人擅自行动。”
“什么？我听他的？？”薛全面露难色瞥着白礼小声道，“奶奶，我看他就是狐狸精变得……您怎么能让我听他的？”
“那就在家里呆着，大家都省心。”老太太说，“反正以后你的月钱都归怀安管，也别想着再出门惹什么麻烦了。”
“奶奶……”
薛全露出讨饶的神情，老太太却不吃这套，让夏树给她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
于是薛全厌恶地瞥了白礼几眼。不过很快他就想到，自己只需要等到离开了薛家庄，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赶走就行。瞧狐狸精这幅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应该很容易搞，只要……
“行，我就听他的……”他笑嘻嘻走上前为老太太轻轻按起了肩膀：“奶奶，夏树……上回陪我到那么远的庙里去烧香，太辛苦了！这回，还是让她在家里陪着您吧，我自个儿能照顾好，而且保证不惹事。”
老太太掸开薛全的手：“想的倒美。没夏树管着，一出门你就能把人家先生给赶走吧？”
她转向白礼微笑道：“怀安，这次我就把这个丫头交给你，也好照应你俩的生活。可不许欺负她。”
“多谢老夫人。”白礼鞠躬作揖称谢。
老太太早又看着薛全问：“全儿，你听到没有？”
“孙儿知道了……”他只得低头遵命道。
“哼……”老太太眯眼笑了笑，“还有，这次你四姨公那边的事情，要是最后怀安说的对，那你就得斋戒三日，正式焚香跪拜，尊他为师。”
她指着薛全说道。
“不对呀！奶奶，要是我说对了呢？”薛全争辩道。
“若是公子对了。”白礼走上前，“在下立即从薛府收拾包裹走人。”
“太便宜了！”薛全心生一计，恶笑道：“你还得在身上披着狐狸的皮，从北京城的西直门跑出去！”
“那么在下也要加些筹码。”白礼微微一笑：“若在下说的对，公子得在广粤楼里正式摆一桌拜师宴，河鲜海货具备，还要美酒十坛。”
“别说一桌，十桌都成！”薛全又洋洋得意起来，“告诉你，我赢定了！”
“那就有请老夫人和夏姑娘作证了。”
白礼看向老太太和夏树，微笑着恭请道。
“好，就这样定了，我和树儿都是证人。”老太太也笑起来，十分满意地拄着拐杖站起身：“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呢？”
“明早……”薛全有些心虚，生怕老太太听到会变卦。
“行，就去吧。”老太太点点头，“我有些倦了。你们要出远门，也早点下去休息吧。”
说罢，她在夏树的搀扶下走出内堂。白礼目送老太太离开，然后从身后拿出扇子打开轻轻摇了几下。
“公子早些歇息。”白礼若有所思地说道，“明儿的这趟远门，恐怕会很辛苦。”
薛全嗤笑一声：“死狐狸精少得意！虽然不知道你来我家是打着什么主意，不过早晚会揭穿你的真面目给大家瞧瞧！”
“在下不过一介书生而已，来您府上讨个生活。”白礼微微笑道，“至于什么所谓的妖怪嘛……”
他伸手取下身边的灯罩，一口气吹熄蜡烛，内堂顿时暗了一大半。
“公子，此刻尚有烛光，您瞧见的是什么？”
白礼眼神怪异地瞧向花瓶里的杏花枝问道。薛全禁不住瞥了一眼，在昏暗的烛光下，杏花枝的影子变得有些碜人，好像不可言喻的怪物伸出的爪子。
“花瓶和花！”薛全不屑道。
白礼旋即将剩下的蜡烛全都吹熄，整个内堂瞬间浸没在黑暗里。薛全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能听到白礼的声音在内堂徘徊。
“如今没了光，公子又瞧见了什么？”
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少装神弄鬼！”
薛全大骂起来，却立即感觉到身后有些异样。他连忙回过身，看见的却是一片可怖的古怪爪印中藏着半张书生的惨白笑脸。虽然被吓得有些心惊胆跳，但薛全还是攒起拳头照着那张脸打过去。
听得一声“咣当”响起，他的拳头也丝丝隐痛。
不远处又亮起一盏灯火，薛全发现那竟是白礼！他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拿着放着杏花枝的花瓶，脸上尽是孩童般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薛全顺着他的目光，瞧见面前的地砖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薛全弯下腰，借助微弱的烛光发现那是一面被他打憋了的铜镜。
“都是些把戏而已。”白礼端着油灯走上前笑着说：“一盏小灯，可有助公子看清？”
“呸，狐狸精！”
薛全愤愤骂道，甩手走出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