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几个身穿兽皮的土匪举着火把在不见五指的山林中穿梭。他们身上已满是磕磕碰碰的瘀伤,却依旧没有停下疲倦的步伐。
年纪较长,满头斑白的王长生又被地上的树根绊倒,踉跄摔了一个狗吃屎。他吐掉嘴里的泥,扶着其他人站起身,忍不住盯着最前方带路的人咒骂道:“娘的!!要跑这么远做啥!?咋地就不能直接回村子了?!”
前方带路的人叫王维,几个亲近的人都喜欢唤他大王哥,听见长生说话便停下了脚步。
“傻子强被人抓了。他要是都招了,回去村里就是等死。”王维向其他追随的几个兄弟解释道,“进山里先躲一阵,再看情况决定。”
他带着村里众人在农闲时出外打劫已有多年,今天却意外失手,还被对方反抓走一名兄弟。为了避免出现最糟糕的情况,王维只能带众人沿撤退的方向潜入山中。
“大王哥……俺们也不用跑这里吧?有其他的地方还可以去呀。”
另一个年纪较小的土匪问道。
“娘的!老子早就说过该收手了!你小子就是不听别人说话,否则哪会犯得着在这里受罪!!”
王长生坐在地上一边锤腿一边叫骂。王维没有搭理,看着其他兄弟解释道:“傻子强也知道那些地方。消息说县里最近的案子已经惊动京师,我们不能冒险。”
“可大王哥……这个地方真的不能来!”年纪较小的那人畏畏缩缩举着火把,“俺老舅说这边的山里住着妖怪!”
王维抬起头顺着看去。前方是一座险峻的山岭,可天太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起村里年纪最大的老猎手确实说过,在这边的山里住着可怕的妖怪,不能靠近。不过眼下王维没得选,只能暂时取道于此。
一阵腥风大作,众人手里的火把竟被吹熄。幸好,天上的乌云也同样被吹散,露出一直被遮蔽的皎洁月光,均匀洒在山间林道上。
王维这才看清那山的模样。里面怪石嶙嶙而立,古树盘根交错,可却没有任何走兽飞鸟的踪迹,还有一阵宛如暗幕般的雾气不时沉绕其中,也不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
“有东西!有东西!!”
有人指着山惊慌叫了起来。王维立即摸出弓箭,顺着旁人指引的方向瞄准。只见山林深处的怪石中趴着一个人模人样的东西,不见五官,浑身长满黑色的毛!不仅如此,王维还能感到那东西冰冷的视线一直在众人身上徘徊。
它在监视他们!?
“妖怪!是妖怪!”
王长生吓得大声呼喊起来。那东西听到声响,立即退入林间雾气里。等到王维再次寻到时,它已经爬到了山峦最为险要之处,而且肩上还扛着一个好像大袋子模样的东西。他发现这东西的身手矫捷,眨眼工夫就从山岩之间攀了上去,消失在更深处的斑驳怪影里。
众土匪心惊胆颤地再度点起火把,可银色月光之下已无新物,仿佛方才看见的只是一场幻觉。
叫人窒息的沉默随着火把燃烧声响在众人间蔓延。
王维耳朵灵敏,突然听见身后树林里响起几许细碎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他立即拉弓搭箭对准了后面的林子,其他人也跟着摸出兵器,或是颤颤惊惊躲在后边。
月色惨白。
林子里边居然走出来一个年轻的书生!?他手里还拿着扇子不时轻轻摇晃,最为诡异的是月光照在他身上竟泛起了一层微光。
王维将箭对准来者,厉声喝止道:“你是人?还是妖怪?”
树影遮在那书生脸上,看不清具体什么模样,但他确实在笑。
呼呼腥风再次乱作,吹熄了众人好不容易点亮的火把;而银色的月光也在这瞬间被乌云遮蔽。
天地,宛若深渊。
***
夏树忽然醒来,觉得有些浑身发冷。她发现自己竟在桌旁睡着了,糊涂到连屋里的窗也没关,就这么放任外边的夜风肆意吹进来。
案桌上的香已快要烧完,她记得自己是戌时半刻点的,算起来现在应该快要亥时了,得去瞧一瞧二少爷的情况。
她起身关上窗户,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对比薛府,县衙就像是个小庭院,只有几间局促的客房。夏树隔壁住着的就是二少爷薛全,此时已经鼾声大作,看来睡得很安稳。在另一头的是白先生的客房,里面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夏树留意到白先生的房门没有关上,轻轻推开发现屋里并没有人,就连被铺也没有动过。已经这么晚了,难道他一直都没有回来?
会去哪儿了?
夏树内心生疑,打起灯笼沿着门廊找了一圈,却还是没有白先生的身影。她随后发现自己走进了后厨,守着炉火的小厮正在打瞌睡,听见声响立即惊醒过来。
“在炖红豆汤?”夏树瞅了一眼锅子问。
“是!”小厮有些慌张地回话,“老爷说请来的先生晚上要查阅卷宗,吩咐备些点心宵夜给他。”
“哦……那你知道先生在哪里?”夏树问道。
小厮指了一下南边,“应还在老爷的书房里。”
“书房?”夏树心里生了个主意,“不如这样,你就去睡吧,我来给先生把点心送过去。”
“这怎么使得?老爷知道会骂死我的!”
小厮吓得站起身连忙摆手拒绝。
“没事,老爷不会知道。”
夏树一笑,拿起绢布将锅从炉上端下,又取来小碗盛了几勺。小厮见她动作娴熟才没有阻拦。夏树也不多说,摆好碗勺,端起碟子往他指着的书房走去。
此时县衙里只有一间屋子的窗沿里还透着橘色的灯光,那处应该就是书房了。
“白先生?”
夏树在门前唤了几声,里面却无人回应。
“先生?”
夏树伸手推了一下门,发现没关上,便垫着脚轻轻走进屋子。她看了一圈,书房里确实没人,案桌上点着一盏明亮的油灯,旁边放有不少已经打开的卷宗和一张画卷,还有尚未干涸的笔墨台砚。
夏树在桌上放下碟子,探身细细瞄了几眼。卷宗里记录的都是未破的悬案,画卷则是崔公辖区的地图。上面悬案发生的地方都标注了出来,只是不少地方都画着红叉,旁边写着响马。还有少数几处只画了红圈,没有留下任何标注。
想来这些应是白先生留下的。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人又到哪里去了?
带着重重疑问,夏树合上门离开书房。门口正对着小花园,里面只零星摆着几盆便宜的花草。她拿起灯笼往回走,发现小花园的角落里有一扇打开的后门,好像还有什么人在黑暗中压低声音在那边说话。
“都已经照嘱托办妥了,只是薛正的行踪一直都不定。”
薛正?大少爷?!
夏树突然警觉,放下灯笼小心翼翼走上前。她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捕快站在墙边阴影里,身旁则是此前一直不见人的白先生。
“不可着急。”白先生说,“先对付这边。”
捕快恭顺点点头,然后悄无声息没入黑夜中。白先生也没有什么其他举动,抬头看向夜空。乌云已被吹散,银盘大小的月亮安安静静地挂在夜空中。
“长夜漫漫,皓月当空。”白先生摇着手中的扇子说道,“夏姑娘也无心睡眠?”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在这里的?夏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选择走出来和白先生对峙。
“你到底是谁?想要干什么!”
夏树盯着他厉声问道。
白先生笑了,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泛起一层漂亮的银色微光:“夏姑娘,你若想知道一个人是谁,那只需晓得两桩事情。这人是从何而来的,又要去往何处。”
“休要胡言乱语!”夏树狠狠瞪了他一眼唬道,“告诉你,老夫人早就知道你在图谋不轨!乘早交代,免得我禀告崔大人,叫你受尽皮肉之苦!”
“在下自南方而来,将来也是要归往南岭。”他依旧看着她,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夏姑娘,你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
夏树愣了一下,不禁觉得这人好生奇特。换作一般的平常人早应该吓得浑身发软,可他却依旧怡然自得摇起扇子,看着自己继续说话道:“在下知道,夏姑娘是十二年前由一位老奶妈安排领入薛府,可再之前的事情就没人知道了。”
“你——”
“不想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父母是谁吗?”
夏树愕然,但很快觉察到此人可能是在故意说些耸人听闻的话来迷惑自己。
“先生,胡乱说话,小心丢舌头。”
她决定不再纠缠,转身先行离开。
“夏姑娘,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夏树虽然不想听,可白先生却依旧在那边滔滔不绝地说话。
“南方在开春以后,遍地都是柳絮。”白先生又说道:“白色的、小小的一颗。风往哪儿吹,它就往哪儿去,或是落在河里,或是落在荒野,全都身不由己。在下偶尔会想,这样真的好吗?难道这柳絮就没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
夏树没有理睬,转身快步走回花园里。她想着自己原本就不应该和这先生起口舌之争,只消明天立即返回将一切都报告给老夫人,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
然而……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她就要顺从安排,去到大少爷的身边。
不想去。
心里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但她又反复劝慰自己,一切都是注定了的事情。
夏树轻轻咬着嘴唇,取回了灯笼。县衙里边很暗,她需要借助灯笼里面的灯火才能看清归途,可不知道从哪吹来一阵风,蜡烛熄了。
白先生的声音从远方飘过来。
“安得此身如柳絮,随风去。”
是欧阳修的词。
她转过身,却并没有见到白先生的身影。只有遍地均匀铺洒的银色月光,好像南方开春后满地的柳絮,十分漂亮。
夏树就站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