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喊我去外面转转就回来,说搞事情的人会自己跳出来。”范捕头手里抓着一条皮绳,低沉的声音满是杀气:“果然……高旭是一个,你也是一个!”
“老丈误会了。”白礼摇开扇子笑道:“在下同高捕头,不过都是奉命行事的棋子。真正谋划的人此刻正在后山里,老丈不想见一面吗?”
听到这话,范捕头身躯猛然一震。
“少听他们废话!!”坐在地上的老太婆大喊道:“赶紧动手全都给宰了!”
四周听得一阵有人动作的声响。
“说起来,您屋子里还有不少黑色的火粉。”白礼依旧镇定自若道:“两位捕头晚上可没少在屋子和这院子周围撒。”
他举起火把看向范捕头:“在下想问问,是弓箭快,还是火烧的快?”
“慢着!”范捕头出声喝止众人。
老太婆急了,大声吼叫道:“慢什么,都是瞎说的!”
“是不是瞎说,试试便知。”
白礼不紧不慢收起扇子,将手中火把贴近屋子地面,屋里娃娃这时也开始大声哭闹。薛全不知此时他的话有几分真假,只看着范捕头面上阴晴不定。假若先前他依旧躲在暗处,恐怕白礼绝无机会这般做……
狐狸精难道是早知如此才说话将捕头从暗处引出来的?
范捕头眯起眼,紧紧盯着白礼:“你到底想怎么样!”
“在下想请各位赶紧出逃。县衙的人马正往此地赶,不等日出便会抵达。”白礼说:“各位是朝廷要案的人犯,被拿住会有什么下场想必也清楚。”
范慈挣扎坐起身吼道:“爹,别理他!快杀了他们,咱们可以躲到山里去!”
“逃是不会逃的。”范捕头斩钉截铁般说道,面上立即露出凶像:“你们也是一个都别想走!”
老太婆自地上一跃起身:“你们还在看什么?!动手啊!!”
“公子快拿住她!”白礼立即说道。
薛全听出语气不对,可包围着他们的人群并没有行动,反倒是先前救出来的女人都变得躁动不安,反复看向他们和老太婆,交换彼此不定的眼神。
“要不就连你们也杀了!”她粗声威胁道。
只见女人们眼里的迷茫迅速消散,变得和老太婆那对满是戾气的眸子无差,一齐向薛全等人扑来。他这才明白,白礼为什么要喊他撇下这群女人。虽然十分令人讨厌,但这臭狐狸精又说对了一次。
“进去!”
薛全踢开抱过来的女人,拎起白礼的领头丢回屋子里。高旭和王环跑得飞快,也是一齐躲入屋子反锁上门。老太婆和范慈,还有先前抓住的几人绳索都被解开,放眼看去四周已满是敌人。
虽然手里没有任何兵器,胯下也没有战马,不过好在老太婆和范慈并没有跑开,所以暂时不用担心麻烦的弓箭。
薛全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搓起来,感觉应该可以打个痛快了。
却听得此时村头方向忽然一声炸响,冲天的火光照得浓烟即使在黑夜中也十分显眼,盘旋扭曲直冲云端。院里的众人皆是一惊,回头看着外面焰影摇曳晃动发愣,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有任何行动,仿佛全都置身在梦里。
“你们几个……你们几个快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范捕头喊道,声音里却流露出刻意压抑的恐惧。原本几个蹲在墙上张弓的人迅速响应,转身往着火的地方跑去。
诡异的死寂压在院子里,迅速向不安的人们肆意传播名为未知的恐惧。屋子房门也微微打开一条缝,高旭露出小半张脸四处张望。
“薛二少爷,外边是不是来咱们的人了?”他低声发问道。
薛全不知道情况,但捕头的话倒是证明白礼之前说会来人并非随口胡说。可假如来的是衙门援兵,为何没有直接突入村里包围小院,反倒如此大作声势叫村里人有所提防?
在他的疑问中,第二声炸响突然好似雷鸣一般粉碎了周遭的沉寂,新生出来的火焰如同狂蛇群舞,将周边村里的矮屋当成食粮迅速吞噬殆尽,然后彼此纠缠在一起化作火龙,把整个夜空烧得如同白昼。
高旭立即小屋里夺步而出,指着范捕头得意喝道:“范增,还不快放下兵器投降!”
院里众人一齐看向范捕头等待指示,可他却愣在原地,嘴里反复喃喃自语起来:“好大的火……怎么会这样……好大的火……”
眼见如此,墙头上留守的人开始动摇,纷纷翻身跳下去,也不知是打算回家抢救东西还是逃跑。然而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墙外开始响起连绵不绝的凄厉呼号。那阵阵的惨叫是如此撕心裂肺,以致院子里竟然没有人敢爬上墙瞧一瞧究竟怎么了。
终于,薛全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快跑”。他回过头,瞧见几个伏在阴影中的村民们拔腿冲进范捕头家的大屋。大概是觉得那边的方向又静又黑,显得安全。然后,一团火云猝然自大屋升腾而起,跑进去的人被火烧得浑身发黑,鬼哭神嚎一般滚蹿出来,倒在地上来来回打滚却只是将火头引进院里来。
大概捕头他们是真有在院里撒过什么火粉,小火蛇异常迅猛地蜕变为凶恶的火蟒,连带将大屋里的火势一把给拉扯进院子里。
女人们无助地往后退,老太婆使劲摇晃仿佛中邪范捕头想要弄醒他,剩下的其他人则争先恐后往院子里唯一的后门奔去。薛全站在原地,瞧着周遭蜷成一团被烧死的人,他们黑漆漆的模样,真的好像传说里的山魈。
白礼怀抱小娃娃,领着两个女孩从屋里跑出来:“公子,这不是捕头的人,快走!”
薛全这才将目光从死人身上移开。两个捕头已经抢先一步,拔腿就往后门跑。只是那边好像上了锁打不开,有人等不及就踩着其他人的肩膀跳上墙想要跳出去,不想出去以后换来的只有一声沉闷的呜咽苦叫。
什么圆滚滚的东西从外边被丢了进来,掉在众人面前咕噜噜滚了几下。
人头,是刚才跳出去的那人!
不等人群从惊恐中回过神,火已经顺着门板缝隙渗进来,将唯一的出口也吞吃下去。滚滚炎浪将四周烧得灼热无比,女人们如陷阿鼻地狱一般无助的惨叫此起彼伏,好似此地就是炼狱火海。
“妖怪!”最早被薛全从村里救出来的女人盯着后门墙上,扯开嗓子尖叫起来:“有妖怪!!”
薛全跟着抬起头,只见烧得正烈的火光中站着一团阴影,是个全身漆黑的人形,脸上全是毛发,一团黑,不见五官。
“山魈……?”
薛全自言自语起来。此时有人反应过来,立即张弓要射,却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啪”响,张弓人竟仰天躺倒死了,额头上有一个打穿的洞,鲜血脑浆汩汩直流。
见势不妙有人想趁乱翻墙跑,却同样在一声响后跌倒在地,七窍流血死了。
女人们受了惊,一起往后退开。范捕头的儿子范慈却抓着地上的斧头走过来,盯着火光里的阴影叫骂起来:“是你!贱骨头,还敢装神弄鬼!!”
白礼抬头,面上表情似乎有些意外:“是她?”
“娘!”
女孩们叫起来,薛全这才确认阴影是范捕头家里干活的女人。她一声不吭从墙上落到地上,步伐即小又稳,缓缓向范慈走去。
范捕头终于回过了神,抬起惨白的脸看向女人。
“是你……”他颤颤巍巍惊叫道,“原来是你!你就是山里的妖怪!!”
“爹别怕!”范慈举起手里的斧头:“我杀这贱种就跟杀只鸡一样!”
“别过去!”
老太婆的叫声依旧刺耳。女人右手飞快一挥,握着匕首在火光里拉出一道血线。范慈颤颤巍巍用手摸着脖子,上边血喷如涌泉不住,接着跌跌撞撞摔入身旁的藤筐里,挣扎着扑腾几下把血撒地到处都是,瞪大了眼,最后手脚抽搐几下死了。好像薛全他们到来当晚被杀的那只鸡。
老太婆撕心裂肺般叫喊,把女人撞到在地。女人没能挣脱开,于是用匕首往她身上扎去,但老太婆好像完全没有任何知觉,两手如同钳子死死卡住女人的脖子,要将她掐死。
女人便也撇下匕首,反过来也用手掐住老太婆的脖子。到底是年纪大的人容易力衰,老太婆很快身子一颤倒向旁边,女人咳嗽几声站起身,拿过匕首将她的手一起深扎进地里。
这时火已经烧了过来,很快爬上老太婆身子。尽管她使劲想要挣扎,但匕首扎得很深,她哭嚎起来,活活烧成一团火。
女人披头散发站在一旁,亲眼瞧着老太婆烧成一团黑,等她不再动弹了才终于转过身蹒跚向范捕头逼近。
薛全完全被眼前的这几幕惊呆了,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女人怎么会变成了这样,是否要阻止她?
不对,她现在这样子,还是人吗?
锁住的后门忽然被砸开,竟然是夏树冒着火光冲了进来。
“二少爷!快走啊!!”她直扑薛全喊道。
“怎么是你?你没事吧?!”
薛全拉住她细看,幸好除了衣服有些破损,脸上有些漆黑,似乎并无大碍。
“快走,二少爷!晚了就来不及了!都是火!!”她使劲拽着薛全。
白礼也拉住薛全“公子,火大,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火头已经将墙烧得“嘎咯”发响,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两个捕头见势不妙,已经飞一般蹿过火逃了出去,其他女人也争先恐后跟着逃出去。
薛全却没有挪动脚步,他的目光无法离开那个逐渐走向范捕头的女人。
她披头散发,身上衣服已经被火熏得发黑起毛,步履蹒跚。这个样子看着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反倒是像极了传说里的山魈。
范捕头踉跄地站在原地。
“妖怪!妖怪!!!”火光中,他看着女人狂乱地大笑起来,“不怕!你说过的,我也是妖怪!!所以我们都一样!对,我不怕你!不怕你!!!我也是妖怪!!”
范捕头疯喊道向女人冲过去,两人一起撞入火场在里头打滚。大火沿着黑色的毛皮袄子攀上范捕头的白发,将其全部烧成黑色,可他却好像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感觉,抓住女人在火海里打作一团,双手逐渐被烧化的灰染成黑色。
女人也不相让,虽然浑身上下都是火焰侵蚀后留下的黑色印记,却也好像没了任何的痛楚,反倒是越发兴奋,好像一只野兽用利爪撕开范捕头手臂的骨肉,又用牙扯住范捕头喉口的血肉,反复撕咬。
浓烟已经熏得人几乎无法呼吸,薛全却还是无法挪动脚步。
他觉得自己眼前所见的不是人,而是两只妖怪在互相厮杀。它们反复呼喊,大声嘶叫,彼此残杀,然后终于在烧得发红的夜空下分出了胜负。
年轻的妖怪虚弱地在火场里站起身。它脚边躺着一只年老妖怪的尸体,死不瞑目,只有狰狞的表情能证明他曾经还有个人的模样,但很快这仅存的模样也被烈火所吞噬。
结果,年轻的妖怪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背对薛全他们站着,茫然盯着火场,久久没有反应。
不,不对。
她在唱歌。
她在唱童谣。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薛全想要喊她,但自己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白礼抱着的娃娃嚎啕大哭,两个女孩被夏树拼死拉着,只能无助看向火场里的妖怪哭喊道:“娘!娘!!”
大概是听见了这呼唤,年轻的妖怪终于缓缓转过头。她眼里的狂乱已经消散,用手擦去脸上的黑灰,先是看了一眼夏树,然后又看着两个女孩,眯起眼露出一丝为难的笑容。
她开口,好像想说什么。
火墙倒塌,将一切掩盖在其下。
两个女孩子嚎啕大哭,肝肠寸断呼喊起来。
“公子!抓紧孩子!”白礼喊道:“要塌了,快走!”
薛全紧紧抱住两个女孩,拉住夏树的手快步抽身跑出火场。说来可笑,这时候,他脑子里竟然想得竟然是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女子叫什么。
“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呼其名,则不能犯也。”
——《抱朴子·登陟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