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城西薛家庄,薛府大奶奶的六十寿辰。薛府上下好好筹备了一番,请来各路亲朋好友为老太太祝寿。
恰逢午后阳光暖得很,薛家大奶奶便请各路来宾来到新翻修的小花园里饮茶,一同观赏她亲手栽种的牡丹。为了助兴,她还不忘让人请来有名的昆曲唱班,在不远处的小戏台上给众人唱些近日流行的本子。
“老夫人。”原本一直在院外接待客人的老管家入内禀报说:“大少爷差人送来一车寿礼,正停在大门口呢。”
“哦。正儿人呢?”老太太笑着问道。
“还没到,已经让人去大少爷府上催问了。”
“哦……”老太太点点头:“记得再给他带个话儿,就说不用送东西,我只想他回来亲手给我做碗面条吃。”
老管家应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那般告退,似是还有话讲。
“是不是又来了什么贵客??”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凑身问道。
“也不是什么贵客,就是您妹夫、小莲庄的崔公,专程来祝寿了。”
“哦?真是位稀客。”老太太随口应了一声:“对了,夏树跟全儿回来了没有?”
“二少爷最快也得下午才能到。”
老太太想了一想,吩咐老管家道:“也罢,你就让崔公进来吧。”
“是。”
老管家点点头,转身退出了花园。没过多久,一位褐色长衫的白须老者在一个员外打扮的中年人陪伴下走入园里,身后还跟着两个衙役打扮的人,手里捧着十分高级的紫檀木盒,上面贴着大红的帖子,上书一个寿字。
白须老者一路脸上带着笑,先是连连向院里旧识的宾客抱拳问好,然后才来到老太太面前,双手作揖,恭敬地鞠了一躬。
“母亲。”中年员外正是薛府的二老爷薛忠,他先向老太太鞠躬致礼,随后才坐在老太太阶下的椅子上,看着老者说:“四姨夫这次破费了不少,专门给您备了好多礼物呢。”
老者笑着上前继续作揖说:“老太太,好久不见啦。崔某略备些薄礼,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两个衙役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大眼如铜铃,一个小眼如针缝。两人咧开牙口不齐的大嘴,一脸难看的笑着为老太太端上寿礼。
“老太太,吉祥啊!”高胖的摇头晃脑道。
矮瘦的也连忙点头说道:“吉祥啊,老太太!”
老太太让身后的丫鬟上前帮忙接过寿礼。木盒看着做得十分考究,里面似乎放了不少东西,十分沉重。
老太太看着崔公露出笑容说:“崔公何必破费,人来了就好。我们多年不见,你也显老啦。”
崔公满脸歉意连连点头。
“唉……崔某自多年前和老太太一别,就一直大小病不断……多亏一位游方的神医开了奇药,崔某今日才能到这里为您祝寿。”
“哟,你可要多注意身子。忠儿,赶紧让人再给搬张椅子来。”
薛忠立即唤来两个下人搬来一张藤木椅,请崔公坐下。不想崔公却摆摆手,向老太太再鞠一躬道:“多谢好意,可崔某……现在不得不回去了呀。”
“哦?”老太太瞧了崔公一眼,笑着问:“为何如此着急?今儿是我的寿辰,再怎么样忙,也得留下吃个饭吧。”
“老太太您有所不知。不是崔某不愿意留下,而是……”崔公露出为难的脸色,“而是我们那个县最近有……有妖怪!”
“哎呀呀……”
一旁的薛忠抚须笑道:“四姨夫怎么还是听风就是雨啊?这回,您又是从什么地方听得故事来了?”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老太太却见崔公脸上换了认真的表情,连连摇头说:“外甥,你是不知道。原来我也道妖怪什么的是刁民戏言……可前些日子,有山里的猎户来报案,说在山神庙那边发现好多死人!!我差手下过去查看,回报说那是不久前取道我们那边的一队行商,所有人都被杀死了,没留活口!”
员外却不以为然地看着崔公说:“我那个大女婿以前讲过,四姨夫那儿好像有什么响马贼?平日里神出鬼没,你说的行商怕不是碰上他们吧。”
“若是响马所为,为何行商所带的钱财和货物丝毫未少?”崔公显出惊恐的表情,“而且山神庙里的商贩都被撕得粉碎,到处落的是人肉和骨头!还有……还有不知是什么东西留下的黑色毛皮硬块!县里有些老人说,行商定是碰上了山里吃人的妖怪,山魈!”
众宾客皆是一愣,似是有些被崔公说的话吓到,原本欢声笑语的花园里很快静了下来。
老太太瞥见崔公身后的两个随从彼此对了一眼,偷偷抬起头看了几下周围人的反应,然后又很快低下头去。
“所以……”崔公换上了一脸的歉意补充道:“我们那块儿的人现在只在有太阳的时候才出门。”
“呵呵,原来如此。”老太太热情笑道,“不如这样,崔公你今儿就住这儿别走了。我俩多年不见,等一会儿可要好好叙叙旧。”
说罢,老太太便招呼来一个丫鬟,让她赶紧安排人去收拾客房。崔公摆手客气地推辞道:“不必烦劳老太太啦,真的,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今儿是我的寿辰,我说了算。”
老太太如此决定道。崔公这才不再推辞,连连鞠躬称谢,然后转过身悄悄松了口气,吩咐随从下去,自己扶着椅子坐下。
薛忠咳嗽了两声。崔公这才一拍脑袋,起身笑道:“哟,你看我这糊涂的,差点都给忘记了。老太太,这回我专门从山东孔府请了一位名师来,现就在后堂里坐着,可以给那个薛全当个讲师。”
老太太微微点头:“是嘛?烦劳崔公如此惦记我们家薛全了。”
“母亲,今天可不光是四姨夫。”薛忠看着下面众位客人说道,“大家伙呀,也都给薛全请了讲师来。”
一个员外打扮的人起身接话道:“我今儿给二公子请了一位名师,乃是江西象山书院的老讲师,教过两榜进士!也在后堂里候着呢。”
“象山书院?孔府名师?哈哈哈,都是骗人的东西。”坐下右排的一位衣着华贵的老者大笑起来:“老夫人,我请的大师傅可是岳麓书院的,定能保二公子来年科考金榜题名!”
老太太看着园子里的众位宾客,连连拱手相谢说:“老伙伴们,真是烦劳大家都惦记着全儿。不过呀,就怕他性子不好,到时候又糟蹋了大家的美意。”
“母亲,您放心,要是这样薛全都不学好,那就只有请辽东的大哥亲自——”
薛忠的话讲了一半被外边回来的老管家打断了。
“老夫人……老爷……”
薛忠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老管家面露难色,凑近递上一份文牒,压低声音讲:“外边来了一个书生,说他是来应征当二少爷的讲师,还说——”
薛忠抢过文牒瞥了一眼。
“不过是个寻常书生,给点赏钱打发了。”
他还回文牒说。
老管家却摇摇头说:“讲了,可这书生不要赏钱。说自己是老夫人的同乡,还要亲自献寿礼。”
老太太拿过文碟看了一眼,嗤笑道:“哦?真是绍兴人?”
老管家点点头:“听口音,确是绍兴人。”
“也好。”老太太笑道,“自嫁入北京城以后还真是许久未见过家乡的人了。忠儿,别浪费了人家的心意,好歹请进来坐一坐。”
于是薛忠只得点点头,让老管家出去接人。老太太则和坐着不远的几个老友开始唠嗑些家常,说那谁谁谁家又添了新丁,谁谁谁家又闹了笑话。
没过多久,老管家就从外边引着一个青年男子回到花园。老太太隔着老远端详了两眼,瞧见青年一身雪花白银衫的书生打扮,行走端正,齿白唇红,眉飞入鬓,十分俊俏。
眼见园里有诸多衣着华贵的客人,青年却丝毫不怯场,拱手上前请礼道:“见过老夫人。在下白礼,字怀安,绍兴人士。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阵不属于花园的香气飘了过来。
老太太认得,这是梅花香,应是从眼前这个青年男子身上传来的。只是这香味完全不似香囊里陈梅那般沉淡混杂,显得格外淡雅清新,好似刚刚才盛开的白梅花。
她示意青年不必多礼,赶紧起身。
薛忠瞧了一眼青年,抢先发话道:“诶,你说自个儿是来咱们薛府当讲师的?那师出何门?可有什么人的推荐书?”
白礼恭敬答道:“不才曾在绍兴稽山书院听过几年温陵居士李先生的讲课。只是后来家父害了急病过世,众兄弟闹分家,在下因排行老幺,平日又好游访名山古刹,就索性离了家乡来到京城想谋个生活。”
“温陵居士……李贽?”薛忠插话说:“母亲,李贽和他那帮学生可都是成天大骂孔孟圣人之道的异端呐。”
坐下众人纷纷应和道,只有崔公顾自饮茶吃果,好不自在。
不待老太太讲话,薛忠起身上前看着白礼又问道:“现在身上可有什么功名?”
白礼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人生无常,功名何恃?”
“瞧瞧,到底是李贽的学生,什么都没有。”薛忠不屑地笑出了声:“行了,赶紧下去领些赏钱走吧。”
“寿辰当以老夫人为尊,员外却处处抢着老夫人讲话。”白礼看着薛忠笑道:“想来员外应是熟读圣人书……敢问这般,可谓礼乎?”
薛忠愣了一下,正要发作却被老太太按住手。
“忠儿,你捉弄一个晚辈做什么呢。”老太太笑着打起圆场,请白礼再走近一些,端详了片刻和蔼道:“怀安,你看着和我那孙儿年纪相仿。不过呀,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之前已经气走了好几位先生了。”
白礼微微一笑,凭空从袖里变出一只酒壶,双手捧着呈送上前道:“黄庭坚有诗:功名富贵两蜗角,险阻艰难一酒杯。”
众人有些意外。薛忠顺手接过酒壶打开壶盖,浓郁的酒香四溢飘散。
“忠儿,这是老家的绍兴老酒呀!”
老太太很怀念这股酒香,不禁欢喜大笑道。
只见白礼从袖中摸出一口空的青瓷碗,请身边老管家帮忙端着,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两根青葱掰断放入碗里,用袖子盖住碗口轻轻转了几下。待到袖子挪开,碗里竟是冒着热气的青葱猪油长寿面。
众人一阵惊叹,连连夸赞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白礼请老管家为老太太呈上寿面。
“香,真是香啊。”
老太太赞不绝口,随即吩咐几个丫鬟下去把寿面趁热分成小碗再呈上。薛忠却在一旁不屑,低声嗤笑道:“江湖术士的雕虫小技!”
白礼却似乎没有听见,又从怀里取出酒壶大小的一个陶瓷瓶,请老管家向老太太呈上。老太太瞧着小瓶制作十分精巧,便好奇地伸手稍稍打开盖,一股浓郁的花香瞬时扑鼻而来,甚是甜美。
“哟,这是什么味儿,好香啊。”
坐下宾客们也闻到了花香,纷纷看向老太太手中的小瓶。
“哎哟哟……”老太太闭眼端起小瓶细细闻了闻,疑惑道:“莫非……这是蔷薇露?”
“老夫人果真是行家,确是蔷薇露。”白礼作揖称赞道,“今日来得仓促,只能临时备了这些薄礼,还望老夫人笑纳。”
“难怪这儿满园的花儿加一起,都没它闻着香呢!”
老太太露出欣喜的神情,大笑着称赞道。
众宾客听说是蔷薇露,无不露出惊奇的神情。崔公不知道这是啥,连忙拉住旁边的员外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是一种产自遥远西域波斯国的花露,香气浓郁久不散去,价格更是贵若黄金。
老太太反复轻抚手里小瓶,好容易才依依不舍地扣上盖问说:“怀安,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收呐。”
白礼立即抬头答道:“对不识货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个装着露水的寻常小瓶。只因为有老太太您这位行家赏识,它才能称得上是香压群芳的蔷薇露。”
“哎哟哟,你们瞧瞧,说的多好呀!”老太太再次欢喜地笑起来,将陶瓷瓶子小心收在身上:“我也不瞒你,这儿坐着的老伙计们也都给我那孙儿请了各方名师来,此刻都在后堂里。等他回来了,你也跟着一起去见个面。到时候,再看看你们,有缘没有缘吧。”
“尊老夫人安排。”白礼拱手趋礼道。
“福伯。”老太太又转头吩咐老管家道:“先领怀安去后堂坐,记得多备些茶水小食,不可怠慢。”
老管家点头称喏,伸手请白礼跟自己往后堂。白礼再次向老太太鞠躬行礼,跟随老管家离开。
不等人走远,薛忠就喊戏班的人开始继续奏乐唱词,然后自己借口要筹办寿宴,先行从园里告退离开。老太太跟了一眼,瞧见薛忠在园外拽住一个小厮交代了几句,便领着几个衣衫华贵的客人一齐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崔公也在这时起身走近,笑着轻声问道:“老太太,您今日什么时候方便,崔某有些……小事情想您多多指教。”
老太太端起桌旁的茶碗饮了一口:“妹夫,你这次花了不少本钱,恐怕不是什么小事情吧?”
崔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小事情,真的是小事情!”
“是吗?不如这样,先等我听完这出,再来听你的吧。”
她盖上茶碗看着崔公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