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某天,范增领队袭击了一队往关外去的人马。队伍里边有个女人很特别,范增很喜欢她,她也愿意跟着范增一起走。
于是,他破了规矩,第一次留下了活口。一年后,他们的儿子范慈出生了。
范增看着襁褓里孩子白嫩的小手,一下子就对刀口舔血的日子有些倦怠。他盘算自己可以带着女人和孩子一起离开,改名换姓永不回来。下定决心后,他备好三牲爬上山崖焚香,打算最后一次供奉。
“范增,你想离开?”没想沉寂多年的洞窟口又泛出金光,里边响起的还是当初孩童般的声音:“也罢,既然如此你便去罢。”
范增叩头感激,预备沿原路返家。可没想到,从身后边传来的话语不禁叫他毛骨悚然。
“只是别忘了,你是这边山里的妖怪。早晚,还是会回来的。”
他越想越害怕,拔腿跑回山下家里。只见家里灯火通明,原来小孩突然发烧,此地亦没有郎中,其他人也不知如何应对。
范增只得再次返回山里,苦求洞窟里的东西救命。
“想要救孩子也不是没有办法。”洞窟里的声音冷笑道:“有两个法子,范增你可以自己选。”
范增使劲磕头追问什么方法。
“将你儿子送进洞窟里,不过从此以后他便和你再无瓜葛。”洞窟里的声音说:“可这样以来,他将来不用跟你一样,可以作为一个人活下去。”
范增愕然,随即泛起阵阵头疼。
洞窟里传出的香气变得愈加浓烈,叫人有些头晕目眩。恍惚中,他瞧见林子里再次走出当年的獐子、野鼠、野鼠、野兔、野鸡,依旧缺胳膊少腿。
还有大哥。
他们聚在洞窟口,伸手一齐问他讨要小孩。
“另一个法子要往西走。”洞窟里继续说道:“会找到一条林荫古道,沿着往北便可见到山神庙。此刻有人马驻扎歇息,其中有个郎中可以为你儿诊治。不过——”
洞窟里的声音停顿片刻,然后讪讪笑了起来:“这样一来,他将来也会变成和你一样的妖怪,再也无法离不开此地。”
惨白的月光下只剩层层薄烟。
“自己挑吧。”
范增默默跪了许久,想了许久。
“我,我往西……”
范增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转身离开。身后洞窟里的金色光芒渐渐暗淡,只剩古怪的笑声在满是薄雾的山林回荡。
他立即回到村里,不顾女人的反对抱起小儿就往山神庙赶。此时天已渐亮,果然在那边遇到行商,庞大的队伍里边确实有一位年轻的郎中。听说小儿有病,郎中立即前来诊治。只用了一帖药,范增的儿子便退了烧,逐渐转危为安了。
回到家,范增也不和任何人说话,独自回房躺下就睡。可一合上眼,他就瞧见大哥和山里那群野兽瞅着自己笑,伸手闻他讨要小孩。范增使劲拽着自己的孩子不放手,但却惊恐发现孩子身上竟然长出了黑色的毛皮,就好像他和大哥身上的硬皮袄。
范增猛然醒来,浑身冷汗。身边是襁褓里的孩子,依旧沉沉睡着。
女人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情。范增熬不住,只好把山上洞窟的事情由始至终说了一遍。女人嗤笑了几声,嘲笑他好不顶用,甭管洞窟里是什么,只要杀了便好。
她说这话的模样叫范增想到初次相见时,自己因为什么而为她倾倒,甚至不惜破坏了那东西定下的规矩。
当时,女人脸上也是如此的笑容,手里拿着一柄砍刀,亲手割下那队行商领头人的脑袋。
那人是自己的父亲,女人说,想把她卖到关外换钱。还说范增如果够胆子,就可以带她走。
范增为她的模样痴迷。
可是,洞窟里的那东西能杀得掉吗?
女人又说,世间没东西杀不掉。她走出屋外拿回来一包火药,分装进几个竹筒里交给范增。她从前做过爆竹,知道如何才能调配出将巨石都给炸碎的分量。
范增还在犹豫,女人却发狠直骂他不是个东西,若是不愿意就干脆在这里把火药点燃,省得将来唯一的儿子会被不明不白的东西害了,然后将他从屋里赶出去。
范增只得背起一筐爆竹回到山里,在林子里长坐一阵。他瞧着自己的双手,已经洗净,还是人手的模样。
他要活下去。他的儿子也要活下去!
没有办法了,只能如此了!
只要是人就会这样做的!
他连夜回到洞窟前。可不知是不是错觉,洞窟好像变得比以前大了一圈。范增不敢多想,焚起香火向里边轻声祷告,既然要动手就得确认那只妖怪在里边。
很快,一阵淡淡的香气味随着一层金光从洞窟里飘起,范增每每闻了都会有些头晕目眩。
“范增,你可回来了。”
洞窟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儿已经平安……”范增点燃引线,将所有爆竹全都丢进洞窟里。“特为您带来了祭品!”
“有意思!”
洞窟里的东西不知为何突然大笑。随后一声巨响,范增面前的山壁整个垮塌下去,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碎石和烟雾。
“哈哈哈哈!!我不是妖怪!!我儿子也不会是!!!”范增对着林子里泛起的烟雾大喊道:“你们都死了!!你们才是妖怪!!!”
说罢,他躺在地上大笑了许久。
等差不多天亮了以后,范增才想着应该把碎石堆挖开,至少亲眼确认一下里边的妖怪到底是个什么。可各种大小的碎块层层相叠,只有他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挪动。
算了。管他是什么,这回铁定死了。
他回到村里告诉女人说山塌了,无法确认尸体。可之后每每想和女人带着孩子一起走,孩子就会生病发烧,因此两人只得作罢。
再后来,周边绿林里的响马渐多,往来的商队往往会结成百人以上出行。村里众人几次铩羽而归,范增便决定将村里的事务交由女人打理,自己前往县城当上衙役。他会专门留意大商队何时分散,挑选那些会走山路小道的小队伍,通知村里人提前埋伏。
如此这般过了数十年,范增凭借打击其他土匪的功劳当上县城捕头,手里掌握的信息也更加灵通。只是南方倭寇被荡平,海路重开,商队已经很少会从山里过。他也感到年纪日渐衰弱,想着回归村里安养晚年,于是喊上跟随多年的几个小捕头,一同在县城饭庄里吃顿散伙饭。
店小二送来一个火锅,范增已经酒足饭饱,于是搁在一旁没有下筷子。没想火锅下边烧着的炭木突然冒出一阵黑烟,气味直熏得众人睁不开眼。范增咳嗽几声,连忙推开窗,叫人出去喊店家进来。
这时,新来没两年的捕头高旭看着他噗哧大笑起来。
“老捕头……快看你的手。”
范增双手干枯的皱皮上面布满老茧,手心却不知何时整个变成黑色。
他一阵头晕目眩,然后就看着自己的双手疯长出黑色的毛发,整个人一惊立即从座椅上跳开。剩下的衙役们都抬起头瞧着他,范增连忙将手藏在身后反复使劲搓了几下,摒息凝神片刻后再次慢慢摊开双手。
还是人手的模样,上边的黑色是碳。
他放宽心,想要重新坐下。
“范增,可还记得过去发的誓?”屋外,一个叫范增毛骨悚然的小孩声音笑道,“天火。”
他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推开房门追出去,看见饭庄外边有一个人正骑着马绝尘而去。范增记得他,是过去曾在山神庙那边给自己儿子看过病的年轻郎中!可是没想过了这么多年,自己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而这个人的外貌竟没有任何的变化!
原来如此,他一定就是山洞里的那个妖怪!居然没死,一定是想来找自己报仇了!!
“站住!!”
范增高喊着追上去。骑马的郎中一路疾驰,在县城门口混入一大队行商中间,然后在他眼前消失了。
范增又惊又怒,喊上当值的衙役,要他们将行商拦下来检查。不料,行商队伍里走出一个高壮的领头人,一耳光扇在阻拦的捕头脸上。
他从衣服里摸出一块铁牌。范增不识字,但两个认得字的年轻捕头立即怂了回来,轻声说这是京城大人物运东西的队伍,他们管不得。
范增看着这队人马去往的方向,判断这队人马应是要走山中的林荫古道往关外去。他对那边十分最熟悉,是过去行商往关外走的必经之道,也是他们讨生活常去的地方。
于是范增当即辞别众人,快马赶回村里。这一次,他喊上全村的好手提前出发,埋伏在道旁的山神庙附近。待到黄昏,果然来了一大队人马,停留在山神庙前歇息预备过夜。
范增悄悄从潜着的地方探身寻找,终于在人群里找到了那个郎中。只见他一身锦绣绸缎宽衫,腰间一条虎皮銮带,相貌端正,面白唇红,气度绝非常人。
郎中忽然抬起头看了范增一眼,瞳孔里泛着幽幽的金色薄光。他居然站起身,直勾勾盯着范增讪讪发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缓缓退入山神庙里边。
不会错的!这个东西一定就是洞窟里的妖怪变化的!
范增连忙吹响哨叶,喊动其他村人一齐杀出。可这伙商队的人也不简单,虽受了突袭有些慌乱,但很快就搬出兵器来迎战。
场面瞬时变得无比混乱。范增虽有人数优势,但当年村里的好手都已老了,不少人体力不支反被商队所杀。亏得范增这次带了额外的助手,助他一起暗中发石偷袭才压住反抗。村人最后付出惨重的代价,终于在山神庙门口烧起大火,一举冲杀进去。
范增只记得到处火光冲天,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山神庙里,黑色硬皮袄和手里砍刀上满是鲜血。面前躺着一居尸体,脸早已经被剁得血肉模糊,只有从身上的打扮看出是这是那个郎中。
范增对着尸体喷上几口狗血,然后亲自动手将尸身砍成数块,洒上雄黄丢进火堆烧成灰烬,最后再洒向山间的深溪里。其他人虽然不知道为啥,却也照常学他的模样将剩下的尸体剁碎焚烧。
“爹,你快来啊!”
儿子范慈忽然在庙里喊了起来。
范增立即惶恐不安起来,生怕儿子出了什么事情,可当他快步赶回庙里,儿子却从里面搬出了一箱——
“啪!”
柴火燃烧的声响将范增从往昔年岁的影子中唤回来。
那妖怪这回应该是死透了……是自己亲自动手把他给烧成灰的。
可是……为什么小少爷又会突然奉崔大人的命令到村里来,还口口声声说要到后山找妖怪呢?
外面夜风大作,吹得木窗吱吱作响,甚至透进柴房里,引得炉火也不安地挣扎起来。范增弯腰捡起几片柴丢进炉里,想要把火烧得更旺。可是柴片好像受了潮,只冒出一股呛人的烟,熏得他连连咳嗽,连忙火钳捡出来,重新拿了两根木柴劈断丢进去烧。
炉火开始缓慢恢复温度。范增却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他站起身却忽然在木窗裱糊纸上瞧见了半个人影,好像还在盯着自己笑!
柴房的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响。
“谁!?”范增抓起柴刀惊道。
“你慌张个什么。”
一个尖细的老女人声音传来,原来是他的老妻。范增转头推开木窗,发现方才看见的只是梨树的倒影。
“怎不好好在屋里呆着!”
范增咳了几声骂道。老太婆在炉前蹲下,踩断几根柴棍丢进去:“这群人来得不善,杀了吧。”
炉火越来越旺,柴房里也变得亮堂了许多。范增觉得有些困顿,眼睛也有些糊,竟然连老妻的模样都有些看不清。
“不能轻动,事情不简单。”范增揉了几下眼睛合上房门,压低声音说道,“现在县城的人都知道后山有妖怪……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老太婆打断道。
“要是这时候他们在村子里死了,县衙里肯定会派人下来查的!”
“没什么两样。”老太婆眯起眼抢过柴刀劈了几段柴,继续丢进炉里加大火势,“我觉着他们就是来查之前那事儿的。”
“娘。”
儿子范慈推门走进来。老太婆起身引他在火炉前坐下,然后闭上房门问道:“他们睡前都说了些啥?”
范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枣子嚼起来,无精打采道:“没说啥,就那个身高的小子老给矮瘦的讲什么抓妖怪的方法。”
“倒是那个先生。”他抬头吐掉枣芯,“说没有妖怪,都是人干的。”
“什么?”
范增压住儿子,探头从窗户往外张望。他们的大屋让给了小少爷一行人睡,此刻里面的灯火已经熄灭,想来应该是睡了。
“我说什么来着。”老太婆重复道,“现在就得动手。”
她从兜里摸出两柄剥皮刀放在凳上。儿子拿过一柄较长的,看着范增笑道:“爹,女的好看,留给俺。”
“胡闹!”范增板起脸教训道:“这是城里崔大人的侄孙子!你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又有什么干系?”范慈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爹你回头进城,就说他们进山摔死了。俺要那个女的,反正原来的又不晓得逃哪里去了。”
“住嘴!”范增强压下怒火,“赶紧滚回屋里睡觉去!”
“娘……”
范慈拽着老太婆噘嘴讨要。老太婆轻轻拍抚儿子的后背,随后瞪向范增说:“几个城里人有什么东西好怕的?要我说就直接在外面弄死了,结果你还给弄进村子来!”
“你懂个屁!”范增想起吃饭时听到高旭说的话,“如果他们真是来查案的,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马上就会有大批的衙门官兵杀过来!”
“那俺们就躲到后山里去。”范慈呵呵笑道,“有吃有喝的——”
“住嘴!你根本就不知道山里有什么东西!”
范增几乎失声叫了起来。
三人一阵沉默。这时,屋外忽然起了一道亮光,又听得有人惊叫:“走火啦!快救火!”
范增手持柴刀赶忙冲出柴房,只见大屋方向完全是一片火海,火势异常凶猛地沿着墙壁烧上房梁。
他一阵头疼,然后听到屋子里飘着一个声音笑道:“天火。”
“谁!谁在说话!”
范增喊了起来,可老妻和儿子却好像根本没听到,只是表情诡异地反复盯着他看。
“老捕头!赶紧救火啊!”高旭披着衣裳,手忙脚乱跑来大喊道:“公子他们已经进屋去救孩子了!您也赶紧过去呀!”
此时火势借夜风变得渐大,很快就将大屋整个吞没。范增看着众人奔走的影子被火光依依映在石墙上,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县衙差人进村围捕的夜晚。
“好多人……是要来抓我们?”范增有些癫狂地盯着影子自言自语起来,“大哥,怎么办……怎么走?”
“老头子?”
老太婆似乎被他的模样吓住,伸手拽了几下。范增却没有回应,只是木纳地抬头瞄了一眼远方的大山,却看见那里面好像也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头,每一个都是自己在山里杀死的人的模样。
“我……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啊!”
范增狂乱地喊起来,瞧着山里的火头合为一团金色光芒,变化成自己亲手挫骨扬灰的那名郎中,正看着自己呼呼发笑。
“你死了!你应该已经死了!!死了!!”
“老头子!”
老太婆使劲抽了范增一个耳光。他这才过神,发现大山还是原来的模样,一片漆黑什么东西都瞧不见。不远处响起了娃娃的啼哭,原来是小少爷抱着孙儿从大屋里逃了出来,其他人立即帮忙给救到安全处。
“老捕头?您这是怎么了??”高旭看着他的模样十分担忧,“要不要请先生给您看一看?”
范增打开高旭的手,止住浑身的颤抖转向儿子道:“慈儿,你赶紧跟高捕头去助恩公救火!还愣着干嘛,快去啊!”
儿子没有多话,跟着高旭两人立即跑开。等到他们的身影融入了救火的人群,范增才抓住想去抱孙儿的老妻:“你不要管这里了,去老屋里呆着,谁都不要放进去!”
老太婆大惊,怒骂道:“孙子!”
“你要把那箱子看好了!”范增紧紧咬着牙,“明天我要进山,要是回不来,你就带着箱子里的东西跟儿子走!!”
“……你进山要干什么??”
老太婆惊愕道。
“我要到那个洞里去!”范增抬起头瞧着大山,“我一定要亲眼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