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全完全没有胃口。
记得说书先生讲水浒传时,常常夸耀山寨里的好汉们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可等自己真到山里来才知道,根本就没什么大腕酒肉。
有的,是各种难以下咽的水煮野菜。
“恩公,请吃鸡腿。”
说话的老头姓范名增,过去曾在薛全的四姨公那边当过捕头,正用筷子夹起一只鸡腿送到他碗里。
这是桌上唯一的肉食,但薛全就是怎么也下不了口。鸡肉只是简单过水煮了白切,不说香油,就连盐都没有搁上半点,闻起来甚至还带着一股子土腥。
“不合恩公的口味?”
见他迟迟不动手,范捕头凑近来问道。
“老哥,吃啥好东西呢?”
一个陌生的老头儿掀开门帘布走进来。他的长相看起来和范捕头有点像,只是显得更加苍老和邋遢,一身麻布粗服,头发也相当凌乱。
瞥见在桌上有鸡,老头儿的脸上立即笑开花一般道:“老哥,又有甚好事?今晚要请吃鸡?”
他自说自话挤在范老头身边坐下,伸手去抓碗里剩下的鸡肉。范捕头虎起脸,拍下他的手骂道:“无礼的东西,没看见有客人吗?”
老头儿哈哈笑起来,好像这才看见薛全等人,不住呵呵点头道:“客人,有客人。”
门帘布又被掀开,范捕头的夫人,那位凶巴巴的老太婆已经是满脸火气,站在门口吆喝着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哪个准你进来的?滚出去!”
“嫂子,给口饭吃嘛。”
老头儿拿起筷子似是想尝一口,老太婆却已经拿着扫帚柄闯进来,满屋子追着他狠狠抽打。
“胡闹!”范捕头厉声喝止,然后转头瞪着另一个老头,板起面孔骂道,“赶紧滚到后厨去,有你吃的!”
“小气。”
那个老头儿不情不愿哼了一声,丢下筷子走出去。老太婆指着他的背影嘀嘀咕咕骂了一通,也落下门帘退出屋外。
“这是愚弟。”范捕头叹着气说:“都是些没规矩的乡下人,不晓得城里的礼节,要是有什么地方冲撞了恩公,还万望您多多见谅。”
正说话间,屋外又响起老太婆的谩骂声,似是在数落范捕头说的那个弟弟成天不务正业。
薛全尴尬笑了几声,然后看着范捕头又往自己碗里添了几筷子野菜。他不认得这东西,只知道闻起来味道很重,绝对不想吃一口。
“薛二少爷。”高旭凑上来,眼睛却还一直盯着桌上剩下鸡腿,“您先吃一口?”
“是啊。”王环同样垂涎欲滴,“您不吃我们也不能动呢。”
“没事,你们先吃吧。”薛全拍拍自己的肚子,假装自己一点都不饿:“来的路上吃过几个饼。”
“好,那我们就吃啦!”
高旭立即伸手去拿剩下的鸡腿,王环也不甘落后。范老头的儿子却抢了先,将带腿的半边鸡撕走,留下两人慎慎争着剩余的鸡翅。
“恩公,您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县城呢?”
范捕头没有跟他们一起动筷子,继续看着薛全问道。
“等我抓了妖怪再说!”薛全这才提起些精神,“高捕头说了,你们这儿后边的山里有妖怪,叫作山魈!”
“什么?”范捕头转过脸骂道:“高旭!你都给恩公胡乱说了些什么?!”
“唉?”高旭叼着半只鸡翅膀抬起头,然后露出一脸委屈的表情:“老捕头,这不是我说的。”
“哪个说的!”
“嗨……老捕头,你是不知道。”高旭吐掉骨头,用袖子擦了一擦嘴巴,说道:“两年前,也就是在老捕头你告老还乡以后,崔大人不巧得了一场大病。吃了很多帖药都不见好转,后来多亏了一个游方的郎中才给治好。”
“这有什么干系?!”
“哎呦,干系大了!”高旭说道,“我的老捕头,大家都说那个郎中是活神仙!”
“什么?”
范捕头紧张地站起身,表情不知为何变得十分严肃。
“他会开药治病,还懂看相算卦,驱邪避祸!”
高旭赶紧抓住乘机使劲吃鸡的王环,让他帮腔继续往下讲。王环不太情愿地吐掉嘴里骨头,看着范捕头慢慢说:“是有这么一个人,给咱几个把脉就能晓得有没有病,挺厉害的。”
高旭点点头,又继续道:“对啊,也是他给我们说的!在什么山神庙后边的山里有吃人的妖怪!让我们以后没事别往那边去。”
“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范捕头着急问道。
“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子,头发胡子都是白的!不过,整个人瞧着很精神。”高旭回答说:“本来也没人当回事,直到县里发了大案,有一队行商前些日子真的在那边遇害了!”
高旭顿了一顿,压低声音说:“老捕头,你不知道现场那些死人的模样。可惨呢!兄弟们这才知道,是真的有妖怪呀!”
“江湖术士!”
范捕头不屑地骂道,重新坐下端起碗。高旭露出有些担忧的眼神,瞅了一眼窗户外面又说:“老捕头,你们就住这里,从来没觉得后面山里有什么奇怪的?”
“胡说八道!”
范捕头拍着桌子斩钉截铁般骂道。席间的气氛立即变得有些尴尬,高旭起身想向他解释什么,却被范捕头生气的面孔吓得不敢说话,只好重新坐下低头吃菜。
“老人家,请教后面的山叫什么?”
一直坐在旁的白礼开口问话。
“就叫后山。”范捕头依旧沉着脸,“没啥特别的东西。”
“原来如此。”白礼的嘴角微微翘起:“所以,老人家是知道山里有什么不特别的东西?”
“……”
范捕头沉默了片刻,不见脸上表情,终于缓缓开口说道:“寻常飞禽走兽,还有山药、山花、山果。再往深处就险峻了,人上不去。”
听到有地方是人上不去的,薛全立即起了兴致。他正想再问个详细,白礼已经微笑着说道:“那么……老人家明日可否为公子引路,去山中转一转?”
薛全愣了一下。他确实很想进山里瞧瞧,但听狐狸精这么讲出来就有些别扭,总觉得他其实早就安排了什么诡计。
“你吃够了,剩下的都给客人。出去让你娘再煮点茶进来。”
范捕头将他儿子从桌边拉起身。薛全记得他叫范慈,脸上总挂着阴郁冷漠的表情,而且一对小眼睛总在夏树身上徘徊,因此早有几分厌恶。
范慈伸手从碗里抓走一把豆子,搓着脖子上的污垢打量众人几眼。白礼轻轻摇起扇子,也同样瞧他一阵,笑道:“您的儿子身材样貌都很不错,想必也很有本事,为何不进城给他谋一份公职呢?”
“是啊!”高旭似乎是想弥补刚才说错的话,连忙赔笑道:“我到现在还记得范捕头您的一手绝技,在千里之外发石制人!就跟说书的讲的水浒里那个……那个……谁一样!”
“没羽箭张清?”
薛全听到发石制人便兴趣盎然地说道。
“对!薛二少爷,您可能不知道,范捕头以前指哪打哪儿,从不失手,可谓是神技!”高旭笑盈盈拍起老捕头马屁:“范捕头,您肯定把招也传给儿子了吧?让他来县衙,崔大人正缺人手呢!”
“呵,他成天好吃懒做的,能干得什么事情。”范捕头苦笑一声,“我家就他一个根了,从小给他娘给宠坏了,还是老实在山里呆着吧。”
范慈哼唧一声走出去。范捕头这才看向薛全,摇摇头笑说:“恩公,后山十分险峻,路不好走,就连村里的猎户也不愿意去……您看这还拄着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小人将来要如何面对崔大人呢?”
“如今可不只是公子觉得山里有妖怪。”白礼也笑道:“县城里的人好像都知道了,弄得晚上连人都不敢出门。高捕头,是吧?”
高旭尴尬笑了几声应付。一旁的王环就只顾往嘴里胡乱塞东西吃,好像什么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
白礼又说:“这次会下来地方,也是要带公子四处看看,好叫他知道天下没有什么妖怪。这样一来,想必回去以后也就能让崔大人安心,知道都是江湖术士在瞎说,不足信。”
“呸!”薛全插嘴骂了一句,抢话说道:“范捕头,你放心!险峻之处必有玄奇,我自有捉拿妖怪的办法,肯定会还您这村子的名声和平安!”
“哦……”范捕头咕哝了几声,犹豫道:“恩公,崔大人知道您——”
“他知道!”薛全有些不耐烦,范捕头已经反复问了好几次:“本来还给我带了一队衙役,我让他们带着被妖怪吓死的人先回去了。”
“被妖怪吓死的人?”
“对!”薛全瞅了一眼旁边的白礼小声道,“老捕头,世上的妖怪可不少哩!这家伙,就是狐狸精变的!”
范捕头陪在一边呵呵笑了几声,端起饭碗挑了两口。
薛全这时又想起一桩事情,打岔问道:“对了,您的儿媳妇后来是怎么找到的?”
“是……误会。”范捕头顿了一下,“后来村里来人,说她其实是跟我儿子吵架,闹脾气回娘家了。”
“哦……”
薛全一脸失望。
“原来如此。”白礼又摇起扇子笑道:“您这个媳妇真是不懂事,丢下还在吃奶的孩子就跑,难怪尊夫人总是绷着一张脸哩。”
“老捕头,您要不干脆回县城避几天,等老嫂子消气?”高旭偷偷乐起来,“崔大人正好想找您帮忙破案呢。”
“呵……”
范捕头干笑了几声,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碗不做声。薛全瞥见他碗里只剩几根野菜,觉得很是可怜,于是便把自己的鸡腿给了他。
“恩公,这如何使得?”
范捕头连忙推辞。
“没事,范捕头您就吃吧。”薛全乐呵呵劝道,“我一点都不饿。”
范捕头还要推辞,老太婆却从外面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她端着一壶热水,看了屋里众人一眼,然后走到范捕头面前搁下,说道:“滚水烧好了,要煮什么茶?”
范捕头紧紧拿着自己的碗。
里屋突然响起娃娃刺耳的啼哭声。
“是不是孩子饿了?”
白礼摇起扇子看向里边问道。
范捕头朝着里屋的方向看了几眼,放下手中的碗对老太婆说:“后边我自会处理,你进去看看孙子。”
老太婆哼哼唧唧用土话唠叨了几句,转身对屋外喊了一声。接着,那个又瘦又小的女人低头走进屋,跟在老太婆的身后一起往里边去了。
刺耳的小儿啼哭声随着女人哼唱的歌谣渐渐平息。薛全不知道里面这歌唱的是什么词,但听着能叫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哄自己睡觉的奶妈。
“恩公。”
范捕头开口将薛全的思绪拉回来。他拿起水壶往碗里倒了一些热水,用筷子插在里头拌了几下。
“明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