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完全下山。
薛府各屋都已挑亮大明角灯,走廊里也挂上了喜庆的纸灯笼。来访的宾客们一路高谈阔论,不时发出阵阵欢乐的笑声。在他们前方引路的是府里丫鬟,手里都打着小灯笼,领着往更加热闹的正厅走。
同在走廊另一端的花园则显得十分冷清。下人都往正厅忙碌了,只剩下薛全和几个收拾东西的戏班武行在里边。他玩得兴起,将手中梅花枪舞得一旁围观的武行们眼花缭乱,纷纷鼓掌喝起彩来。
这就叫薛全更加得意,放开架势将花枪甩得越发绚烂,玩出不少平日里难见的把式。走廊里又走过一群人,其中有个身着襴衫、微微发胖的中年人瞧见他,立即拍手大声称赞道:“好功夫啊!”
薛全有些意外,才发现已经入夜,连忙收回招式将梅花枪还于戏班众人。不想方才的中年人已经走上前,在一旁引路的是老太太贴身丫鬟之一的冬梅,想来应该是来参加寿宴的重要客人。
见到薛全,冬梅甜甜笑着行了一个礼问候道:“少爷。”
老太太身边的四个丫鬟里,冬梅是最为讨人喜欢的一个。她笑起来总是特别暖人,今天又穿着一身漂亮的淡粉色长袄,很是可爱。
薛全高兴地应了一声。不想胖胖的中年人抢前双手作揖,满脸惊喜对着他恭维道:“原来是薛公子呀!久仰、久仰!果然好功夫!在下苏州府通判王岳,有幸得见公子尊荣,实在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哈。”
薛全寻思自己和眼前的客人并不相熟,只得赶忙尴尬地欠身回礼。可自称王岳的胖中年已经自作主张地请他去苏州府游玩几日,还不断给他介绍苏州府的各种景致。
眼见其他宾客走来,其中不乏有些眼熟的亲眷,薛全连忙拱手借故有事情处理便匆匆走开。
王岳有些不解,还想追着上前多说几句,却被旁人一把拉住,笑道:“王兄,此公子非彼公子呀。”
他顿了一下问:“唉?此话怎讲?”
旁人皆是一笑,那人便继续说道:“你远道而来,应是不晓得。那是薛家的二公子,可不是大公子。”
“哦……是这样啊,原来薛家有两位公子?”王岳露出自嘲的表情道,“那薛家二公子在朝中担当何职呀?”
“成天在外游荡惹事,说什么要捉妖怪。”一个长须老者呵呵笑道,“你只须晓得他是个傻子。”
“原来,薛二公子是捉妖大将,专治黄鼠狼偷鸡!”
王岳故意摆了一个古怪的姿势,将身边一干人等逗得哄声大笑。
薛全耳朵不聋,恼而回身。身旁一个收拾的戏班不慎落下了梅花枪,他便顺势撩脚踢飞。只见长枪疾如一道闪电,眨眼便已经穿过王岳和长须老者两人腰间,硬生生插在花园的石墙里。
众宾客被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更不想随后王岳和长须老者的裤子内衬一起落下,原来两人的蟒皮腰裤带均已被切断。
薛全这才哈哈大笑,撇下众人往自己屋走去。半道途径后堂,想起薛忠说过里面等着一群请来的讲师。
干脆进去大闹一场,把那些什么狗屁讲师统统轰走,也好泄泄肚子里那团如同吞了烙铁般的火气。
如此打定主意后,薛全简单活动几下关节,大步流星闯进后堂。可不曾想到堂内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茶叶和果皮。
虽然这叫薛全有些意外,不过方才一番玩耍有些口渴,他便先在屋里挑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随手拿起一碗冷茶灌了几口。
正在他寻思讲师的事情是不是有人搞错了时,一阵幽幽、似曾相识的花香飘了过来。薛全用袖子擦擦满嘴水渍,发现角落里边原来还坐着一个客人,只是灯火昏暗看不清模样,正独自举杯细细品茶。
这应该就是讲师了!
薛全撇下茶碗,撩起袖子准备闹事。与此同时,一个即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从那人的方向响起来。
“兄台可有找到狐狸精?”
薛全愣了一下,抬头紧紧盯着方才说话的客人。虽然身上的衣着打扮变了,但他那副叫人印象深刻的模样自己可不会忘,特别是耳后编着的几根细辫!错不了,就是在广粤楼里的那个——
“狐狸精!”
薛全脱口而出叫道。
屋外,一名正在收拾的老仆人听到薛全声音,赶紧放下手中的竹扫帚跑了出去。
客人慢悠悠地端起茶壶,走上前为薛全倒了一杯热茶。
“在下白礼。这是南方福建武夷山产的酵茶,属性温热。”客人看着薛全笑道,“兄台不妨多饮几杯,权当中午请在下吃饭的回礼。”
薛全一听这话就恼了,立即起身一把抓住客人的手腕。
“少耍嘴皮子!说,你来我家想要干什么?”
客人呵呵笑着放下手中的茶壶指向门外——薛府里几个年轻力壮的仆人正手忙脚乱地跟着老管家一路小跑过来。
“少爷!千万不要动手,那是来应聘您讲师的先生!不是妖怪!”
老管家大老远就着急地喊道。
“你?”薛全又是一愣,“讲师??”
“热茶一杯,专解兄台之渴。”客人意味深长地端起茶杯递给薛全,“以后还请多多照应。”
薛全看了一眼杯中的热茶。蒸汽微微弥散,一股淡淡的茶香混着客人身上的香味飘起。他又抬起头,反复打量了几眼这个自称白礼的人。
他的打扮比起中午在广粤楼见到时要正经了许多,已将长发整齐束起,身穿一席雪色的衣裳,腰系小皂绦,脚穿黑色皮靴,全然不见浪子模样,倒像是个正经的读书人。
“笑话!”薛全皱着眉头推开白礼递来的茶杯,“我才不要什么讲师!”
“这恐怕由不得兄台您呀。”
白礼微微一笑道。薛全被这话激得恼火,一把拽住客人胸口的衣衫。这时老管家已经跑了进来,紧紧抱着薛全喊道:“少爷,今日是老太太的寿辰!您可千万不要冲动!”
剩下的仆人也纷纷涌进来抱紧了薛全的两腿。
“都给我闪开!”薛全大声喝道,“这家伙有问题!不能留在我们家!”
“少爷别着急!”老管家依旧紧紧抱着薛全不放,“来人,赶紧去给少爷端药来!”
“胡闹!我没病!”
薛全没控制住声音喊道。周围的仆人以为他真发了病,拼命抱得更紧,怎么也不松手,吵吵嚷嚷还要外面继续喊人来,后堂一下子变得十分吵杂。唯独白礼依旧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模样,悠悠然坐在椅子上续了杯热茶,看着他被一群下人东拉西扯的模样似乎很是享受。
“臭狐狸精!!”
薛全恼了,拎起两个挡在面前下人丢开,拖着身上其他一众人硬朝客人走去。眼见根本没法子拽住薛全,老管家只得连连苦劝道:“少爷!您要是再惹出什么事端,二老爷可就真要把您赶出家了!”
薛全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了。他和这姓白的在中午便有些纠葛,加上方才在花园里被众人讥笑,直接两气并一气直蹿上头,哪里还顾得了别人讲话。
他已经决定好了,要亲手将这混蛋拎起来在脸上狠揍几拳,再从后堂把他按在地上一直拖到前院,到了众人面前再把他一脚踢出门去!
那样一定会叫自己十分爽快吧!
“都在闹腾些什么呢?!”
老太太贴身丫鬟夏树的声音在后堂门外响起来。
薛全几乎是立即僵在原地,屋里其他的仆人也立即静下声响,恭敬地贴边站好。老管家赶紧为众人整了几下皱乱的衣服。
老太太已经由夏树引路,拄着手中拐杖缓缓走进后堂。白礼从座上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
老太太并不着急发话,沉默地瞥了一眼薛全,随后转向老管家:“你和其他人都先下去吧。”
老管家点头称是,让其他仆人赶紧出去,随后自己轻轻合上房门跟着退了出去。
薛全见其他人都走了,立即上前扶住老太太露出一脸憨笑说:“奶奶,孙儿祝您寿比南山,日日有……有福!”
“我今儿可是真有福呢!”
老太太瞥了薛全一眼训斥道。薛全挠挠头,然后瞥见夏树瞅着自己皱眉示意,于是赶忙在身上摸了一阵,找出先前她交给自己绢布裹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是一把檀木梳子。
“奶奶……”薛全赶紧笑着奉上木梳讨饶:“这是孙儿给你带的礼物!”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呵呵笑了起来:“哟,你还会给我送梳子呐?”
夏树又眨眨眼,让薛全赶紧继续哄。
“奶奶,从今往后,我每天早上都给您梳头!”
薛全嬉笑道。
“这是嫌我头发还不够白的呐?赶紧一边站着去!”
老太太在薛全眉心点了一下将他赶到墙边,将收下木梳交在夏树手里,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就知道是你的主意。”
夏树微微陪着笑了几声。随后,老太太转身瞧了一圈后堂里的模样,思忖道:“怀安,这儿怎么就只剩你一人了?。”
“诸位老先生各个才高八斗,方才彼此切磋文章。”白礼微笑着说道:“不想一下子来了兴致,就相约去城里酒楼题诗做赋,只留才疏学浅的在下等候公子。”
“哦……这群读书人倒挺有意思。”老太太转向薛全介绍道:“正好,这个呆子便是我不成器的小孙子薛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