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安化的第二天,李梦阳便随仇钺住到了城外的玉泉营。不知怎的,两个人突然间都好像失了魂一样,沉默寡言,举止黯然。仇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指挥士兵操练,晚上读兵书一直到深夜。李梦阳则整日像一颗柳絮一样四处游荡,有时跑到营盘附近的山丘上,痴汉似的盯着天空一躺就是一天。两个人都以为对方在做什么深远的谋划,所以并不过问彼此。
当你孤独到极致的时候,就可以假装与这个世界相处得其乐融融。这是梦阳以前的看法。他在诏狱的时候确实也是这样做的,那时的他还是一个思想乐观的孤独症患者。而现在,他已不知不觉转变成一个消极与孤独的混合体,他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不再是怎样与世界保持融洽关系,而是如何与自己相处。一直以来,独处都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天赋和才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才华被他主动抛弃了。
他转而学习伪装成一株植物,每每习惯性地自我放空,不带意识地注视着眼前的世界。他的感觉大概如《瓦尔登湖》中所说的:“我仿佛是人类中的第一个人或最后一个人。”忽略时间,忽略自己,在谈不上舒适的闲暇中沉入岁月的湖底。于是,时光便加速流淌,先让他的胡须和头发变长,再夺去他眼神和面庞里的光彩。他又由此产生了无意义的自我消耗所引发的荒芜感。自责,懊恼,却偏偏不做改变。不是没了力气,而是没了心思。变好又怎样?终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好。所以,终究不是真正的好。有时,他甚至会用审美的眼光看待当前这种半含不露的颓唐,觉得“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也是一种蕴藏格调的生活方式。
与梦阳不同,仇钺把自己的日程安排得很满,妄想以此掩盖内心的焦躁。李梦阳的到来,使他告别孤军奋战的窘境,因而获取了一丝心安。但梦阳千里走单骑,也宣示了杨门的核心力量已被尽数排挤出中央权力机关,从此再也无力组织对“八虎”的有效攻势。考虑到这一层,他的斗志又不免被灌进沉沉的铅水。他并非无事可做,他还可以带兵打仗,但讽刺的是,此时的他已分不清自己在为谁而战,他守护的到底是朱家的天下,还是刘瑾的天下。他仍然按部就班做着以往不容置疑、现在却大为可疑的事情,就像从小养起来的儿子越长越不像自己,他这个爹自然也就当得越来越没底气。
仇钺在安化城中安插了不少探子,一部分被派遣到镇守太监李增、邓广汉身边,其余潜伏在周东、安惟学这些阉党周围。朱寘鐇不在他的监视范围之内。因此,即便安化王府中早已酝酿着“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异气息,仇钺和李梦阳对此却一无所知。朱寘鐇发动兵变时,李、邓、周、安等人被尽数诛杀,他们身边的探子不是被一并杀死,就是被囚禁或者收编。直到四月六日傍晚,才有一个探子设法从城中逃出来,快马赶到玉泉营报信。此时安化城已被叛军牢牢控制,玉泉营周围的戍边部队也多大入了朱寘鐇的伙。玉泉营孤军一支,楚歌四面,随时都有被吞掉的危险。
刚刚得知消息的仇钺犹如五雷轰顶,惊惶无措之下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跑,带着他的部队跑得越远越好。梦阳一时间也慌了神,几乎要亮出当年在京城跑步上班的本领来,背起铺盖来个百里冲刺。可他随即又觉得不妥,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留下来。虽然直觉这东西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但它之所以会产生,必定是有一些静水深流般的迹象或细节在影响着自己的判断。可能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捕捉到一连串别有意味的信息,只是还缺乏有意识的关注和梳理。他不能仅凭“直觉”二字来说服另一个人做出重大决定,要寻找一些证据来让对方相信,也让自己相信。
梦阳试探性地向仇钺提出,不战而退是大耻,临阵脱逃是大罪,今后朝廷追究下来,该如何交代?往轻里说,这是临事而惧;往重里说,这就是右倾投降主义呀!
仇钺大呼冤枉。他觉得眼下形势诡谲,敌我悬殊,不想白白送死就必须做战略转移。就算兵部不理解,说是右倾逃跑主义也就罢了,怎么能是右倾投降主义呢?况且《吴子兵法》说:“凡此不如敌人,避之勿疑;所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也。”此时不撤,有违用兵之道。
梦阳道:“烽烟四起,消息阻绝,玉泉营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要往哪里撤,该怎么撤?撤退途中误踩进叛军的包围圈怎么办?”
仇钺略加思索,说道:“此行虽然凶险,倒也大有生机。由此向东北方向急行,只要能顺利跳出朱寘鐇叛军的势力范围,再由宁夏镇进入延绥镇,基本就算大功告成。延绥的边军素被视作骄兵悍将,总兵陈继同更是杨部堂的心腹。与陈继同合兵一处,以延绥为根基,退可阻叛军东进,进可收宁夏失地。”
仇钺思维缜密,态度坚决。梦阳一时找不到说辞。突然他灵光一现,说道:“嫂夫人还在安化城中。”
仇钺起身拱手道:“梦阳兄,仇某已决意留下。不走不降,如何才能保全我玉泉营将士,还请梦阳兄替我谋划。”
梦阳心窍开启,一计甫生,一计又来,笑道:“既然不走,焉能不降?你不是曾假意归顺刘瑾,和八虎做了回‘自己人’吗?如今何不故技重施?”
仇钺立时羞得满面通红,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上次在谷大用那里吃了大亏,这种事这辈子再也做不来了!”他一朝被蛇咬,演员梦碎,伤心程度比起五年前的失恋有过之而无不及。从那时认定自己不是当卧底的材料,说什么也不愿再试第二回。
梦阳道:“这个不怕,此一时彼一时。世人皆知我杨门中人与八虎是死敌,当初你贸贸然前去归顺刘瑾,谷大用怎能不怀疑你?而如今朱寘鐇打着推翻刘瑾的旗号起兵,你归顺于他,可谓同仇敌忾,分所应为。再者说,此时边军将领变节者众多,朱寘鐇要怀疑也不会单怀疑你一个。”
仇钺听梦阳说得有些道理,又想到尚且困在安化城中的妻子。那女人脾气很坏,做事又总冒冒失失,时常对自己挑三拣四,大呼小叫。但她家境本不坏,十六岁就嫁给自己,一直忍受贫寒,从无怨言。正像元稹说的:“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尽管后来日子过得好了,她依旧不贪富贵,不慕虚荣,每天照样亲自为他洗衣烧饭。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他可以不爱她(五年前他确实也爱上了别人),但绝不能在危急关头弃她而去。若连她都不能保全,自己哪还有颜面苟活于世!这卧底的戏码,姑且再演一次吧。搞砸了,大不了把一条命丢在这儿。
仇钺点头的那一刻,李梦阳也终于想通了。他哪有什么所谓的直觉?只是不甘心余生都做一个逃跑者。从京城逃到丹徒,从丹徒逃到安化,现在还要逃到哪里?恰巧在此地碰上安化王谋反,不管是不是天意,自己都要在这件事上赌一把,输了也不过是赔上一条单薄残破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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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六日破晓时分,平卤城千户徐钦奉朱寘鐇号令率兵进驻安化城,并着手伪造谋反所用的印章和旗牌。朱寘鐇命孙景文撰写檄文,列出刘瑾十几条重罪,称:“张彩、刘玑、曹雄、毛伦文臣武将,内外交结,谋不轨。今特举义兵,清除君侧。凡我同心,并宜响应。”何锦被任命为讨贼大将军,周昂、丁广为左右副将军,孙景文为军师,徐钦为先锋将军,魏镇等七人为都护,朱霞等十一人为总管。
叛军的首脑自然是安化王朱寘鐇,股肱是何锦、周昂、丁广几员武将,灵魂人物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书生孙景文。这孙景文学问做得马马虎虎,口才却是极佳,一副如簧巧舌,足可以混淆美丑,颠倒善恶,倒置是非。正因为有这样的本事,他腹中的三分才学,经那张嘴一说,竟像有十分一样。安化王一直对他敬爱有加,大小事宜多由他决断。
想在短时间内打入叛军内部,赢得安化王信任,非从孙景文入手不可。李梦阳得知孙景文风流成性,酒色不离身,便塞给仇钺一本小书,让他派人献给孙景文。仇钺只道那书看着平凡无奇,既不厚重,也无精美的装帧,何以能打动孙?梦阳道:“你别小看了这本书。我离开丹徒时,杨部堂赠我一百两银子,供我来安化后的各项运作开销。我从丹徒绕道去了趟苏州府,在书市上见到此书,开价正好也是一百两。这是运气好碰上,不然想买还买不到呢。”说罢,便急匆匆地转身离去。
一百两居然只买了一本书!莫非是某位大家的孤本遗作?仇钺好奇地将书翻开来,只看了一眼便神魂飞荡,物我两抛。一对对全身或半身裸露的男女或坐或卧,体态交叠,动作神情惟妙惟肖。这竟是一本画工上乘的春宫图。书名是《风流绝畅图》,作者署名晋昌唐寅。书中一共二十四幅春宫画,色彩生动艳丽,画笔细腻传神,每幅旁边配有一首小词。唐寅即为世人熟知的唐伯虎。他是苏州府有名的才子和画家,弘治十一年参加乡试,名列第一。第二年却被卷入一宗科场舞弊案,后被罢黜为吏。“吏”虽然常与“官”并称,却与后者有着云泥之别。官是经科举考试选拔、由中央统一任命、拥有品级的正式官员;而吏只是官员个人雇佣的办事人员(比如文书、账房、师爷等),既无编制,地位、待遇也根本无法与官相提并论。并且一日为吏,终生为吏,再也无法通过参加科举考试成为正式官员。唐伯虎既被贬为吏,便从此心灰意冷,整日放浪形骸,纵情声色。后来迫于生计,更以卖文卖画为生。他的人物画堪称一绝,《王蜀宫妓图》《陶谷赠词图》都以高超、传神的写实技巧而备受推崇。后来他紧跟市场需求,追逐商业盈利,为有审美、有品位、有体力的富商公子量身打造,画了许多高水准的春宫图,这本《风流绝畅图》便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仇钺把书从头到尾翻了好几遍,心想,若不是事态紧急,必须赶紧送到孙景文手上,真想把它留下来好好钻研苦学一番。
书被送给孙景文的第二天,仇钺便得到他的回复,表示愿意向安化王保举引荐。仇钺由此对李梦阳的眼光钦佩不已。后世有个东瀛作家在《1q84》里说:“有再多的才能,也未必能换来一顿饱饭;但是有优秀的直觉,就完全衣食无忧了。”照此看来,直觉或许还是有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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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风流绝畅图》固然令孙景文爱不释手,但他对仇钺的信任和好感却另有缘由。孙景文以一介布衣获安化王垂青,事业称得上顺风顺水,无奈福无双至,他的情路竟是一路荆棘。怪只怪他生性多情,爱上的又是比他更多情一百倍的女郎。这女郎是宁夏府的一名歌伎,姿容冷艳,擅长演奏一张玉琴和一支玉箫,所以被人们唤作冷玉。一年前,孙景文奉命去宁夏府公干,机缘巧合之下与她结识。冷玉的姿色虽非倾城绝代,但是才艺动人,又很会讨男人欢心,一颦一笑、一语一言都能极其轻巧地传递出无边风月和万种柔情,典型的外冷内热,欲拒还迎。公子王孙多对她趋之若鹜,可真正能与她爱恋的,数年间也不过二三人。她总觉得男子于女子而言,虽然必不可少,但世间男子多无趣得很,能让她保持长久新鲜感的寥寥无几。她较容易爱上一个人,又总是很快地厌倦他。孙景文是流连欢场的老手,可是像冷玉这般有风情、极会搔人痒处的女郎,还是初次见到。正是“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然”。
孙景文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冷玉原本是看不上的。但是他外显的才华和洋溢着浪漫情调、又饱含侵略性的追求方式,令她有一种前所未见的新奇感受。他每日起码要给冷玉写上两三封情书,甜言蜜语,层出不穷。“你要是愿意,我就永远爱你;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我把我整个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毛病。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我是个俗气至顶的人,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花便是花。唯独见了你,云海开始翻涌,江潮开始澎湃,昆虫的小触须挠着全世界的痒。你无需开口,我和天地万物便通通奔向你。”诸如此类的情话,冷玉见了无不芳心大动,觉得孙景文真是个万中无一的独特且有趣的男人。他又请工匠打造一个银带钩,精致小巧,可拆分为两半,一阴一阳,上面刻着“长毋相忘”四个字。冷玉向来钟爱讨喜的小物件,见到后欢喜得几乎跳起来。两人各留一半,作为定情之物,冷玉日日将自己的那一半戴在身上。其实他的情信直接抄袭了一本叫《王氏情话》的书,他不知从何处淘来这本罕为人知的小册子,每天从中摘抄词句,拼凑成给冷玉的情书。银带钩也是仿造西汉江都王刘非送给姬妾淳于婴儿的礼物。可惜冷玉不是读书人,不懂得这些渊源。这恐怕就是所谓的“自古深情留不住,总是套路得人心”吧。
可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冷玉又爱上了一个画师。那人是个翩翩少年,一支妙笔,总能把她画得如仙女一般。冷玉对他同样痴迷不已。孙景文一次次要离开她,却总是被挽留下来。冷玉并不是不爱孙景文了。在她眼中,孙景文的优点依然是优点,而且还是很大的优点。但她毕竟又看到了别人的优点,所以再也不能把爱情都留给孙景文一个。孙景文想不通人怎么能同时深爱上两个人,而且还要求两人都对自己付出全心全意的爱。他一个人回到安化,日日买醉,夜夜垂泪,竟像是一个初入情途的嫩孩子。
安化王起事之前,孙景文派人暗中调查仇钺,竟意外得知仇钺五年前也曾与冷玉有过一段情缘。大概觉得不甚光彩,仇一直秘而不宣。两人最后为何分开,不得而知。但孙景文一厢情愿地认定,仇钺必然也经历了与自己大致相仿的遭遇,一定也在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女人身上受了深重的情伤。他因而对仇钺生出一股亲切感来。物伤其类,怜人亦是自怜。只是仇钺并不知晓这份有些特别的同情心。
有孙景文的保荐,安化王对仇钺的投诚确信不疑。他知道仇钺能征善战,打算对他授予要职,命他率玉泉营出征。仇钺不肯与朝廷军队作战,无奈之下只好装病,又主动交出玉泉营的兵权,同意把玉泉营打散,分列入安化王麾下的各支队伍。饶是如此,这关键时刻的一病,到底还是引起了安化王的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