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启德你个狗娘养的,”延绥镇总兵陈继同一声喝骂直冲云霄,“你有胆子踏过来试试!”
“你让我过去,我偏不过去!”太原镇总兵薛启德望着陈继同身后的几排大炮,手心不由得渗出冷汗,但他表面上依旧昂着头,叉着腰,扮演着倔强的小红军。
“不敢过来就给老子滚回你的驻地去!别像只苍蝇一样成天在这儿恶心老子!”陈继同胸中的烈焰愈烧愈炽,从军以来他从未受过此等挑衅和侮辱。
“唉,你让我滚,我偏不滚!我就待在这儿,我恶心死你!”薛启德突然来了兴致,对着陈继同手舞足蹈,那样子像是不仅能走能跑,还能大跳。唉,大跳!
“无赖!老子他娘的跟你拼了!”陈继同说着拿起火把就要去点大炮的引信。
薛启德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下属们急忙架着他往后撤。
“将军息怒!使不得,使不得!”与此同时,陈继同的火把也被他的副总兵抢过去。两个亲兵赶紧上来把暴跳如雷的主帅架到一边。
这一幕发生在延绥镇和太原镇的交界处。一座横跨黄河两岸的浮桥,将两大军区连接起来。一连几天,薛启德每天带兵走上浮桥,企图抵达对岸陈继同的驻地,都被延绥镇的官兵阻止。延绥方面面对严重的军事挑衅,表现出极大的克制。但薛启德去而复返,阴魂不散,有恃无恐的架势既流氓又带着几分淫琐,像是要一口气非礼一整座动物园。
陈继同看不懂薛启德到底是喝了哪门子的神仙尿,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他赶他不走,想打又打不得,刚烈强硬的性情犹如堰塞湖一般一时无处发泄。
陈继同不知道的是,从在此地架设浮桥,到薛启德作出试探动作,都是刘瑾谋反计划的前奏。他只等曹雄的兵马尽快平定安化王叛乱,便可掉转枪头,与薛启德左右夹击,拔掉陈继同这个异类,进而一举控制西北,虎视北直隶。由此看来,刘瑾的眼光并不比安化王成熟到哪里去,因为他们都严重低估了军事斗争的难度。此前各地的军事系统都遭遇大换血,唯独陈继同等少数人还屹立不倒,这本身就说明了陈继同作为“边军领导层第一钉子户”的实力。曹雄或可与之一战,而薛启德在他面前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钉子户此时的心理压力不可谓不大。他已经把辖区内的大部分兵力调往东线,用于防范薛启德抢渡黄河,如果蒙古兵再突然从北线压过来,或者曹雄从西线发起偷袭,他必然首尾不能兼顾。既要防敌军,又要防友军,这年头的仗真是越来越难打了。但没过多久,陈继同便得知一个天大的喜讯:仇钺已经生擒安化王朱寘鐇,并且重整玉泉营兵马,开始对曹雄进行有效的牵制。刘瑾东西夹击的军事部署化为泡影。西线无战事,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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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清和张永率领平叛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赴宁夏。杨一清从叛乱刚爆发时就一直密切留意前线的战事,他对叛军和边军的实力都非常了解,断定朱寘鐇成不了气候,只要平叛大军一开到,不消数日便可将战火平息。他信心百倍,表面却不动声色,任由初入沙场的张永愁眉紧锁,寝食不安。
张永这次将神机营的先进火器尽数带来,诸如夺门将军、神机炮、襄阳炮、盏口炮、碗口炮、旋风炮、流星炮、虎尾炮、石榴炮、龙虎炮等,阵容堪称奢华。以前都是陪皇上过家家,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真的出来带兵打仗。刀剑无眼,被削了脑袋不打紧,万一伤到了脸毁了容,岂不事大!他无法忍受变得丑陋,就像无法忍受走向衰老一样。但这两件事总是相生相伴、难以逃脱的:人注定会变老,变老以后皱纹就会像爬山虎一样布满整张脸,头发也仿佛被晒脱色的丝帛,哪里还有什么风采可言?他看看又老又丑的杨一清,想象自己半百以后的样子,简直要流下泪来。他不明白杨一清怎么能忍受一个又老又丑的自己,还活得那么心安理得,这不是没羞没臊是什么?所以一定要护住脸,一定不能让脸受伤!缺胳膊少腿也不行,宫女妹妹们会嫌弃。可如果真躲不了,那就干脆死掉,这样就能永远留住现在的风华,永远避开衰老的那一天。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取胜、护脸、赴死,三种心态彼此交缠,令张永忧郁万分。
杨一清打死也猜不到张永的这些心思,他看张永每天苦着脸巴巴地望着自己,只道他是担心仗不好打,因而心中倒有几分得意。仗是一定会赢的,所有参与这次平叛的人都是幸运儿,像买国债一样稳赚不赔,坐等分红。这也是之前内阁和司礼监在出征人选问题上争得那么凶的原因。但赢了之后怎么办?自己这次借着平叛的机会算是正式复出了,复出之后该怎么继续跟刘瑾斗?当初的“杨门十二金人”已所剩无几,自己手里的筹码实在不多。
张彩之前写信向他哭诉,因自己的一言不慎,致使刘瑾动了谋反之心。杨一清看完信,先是怒发冲冠,后悔用错了张彩这个人,后来又觉得也未必是坏事。别人是杀不了刘瑾的,只有皇帝能杀他。而刘瑾意图谋反,正是给了皇帝一个杀他的理由。这是天赐良机,务必要好好加以利用。
大军还没开到宁夏,胜利的消息就已经传来。本来计划跟傻子打牌赢光他的钱,结果牌还没洗好,傻子主动捐款了。真是连小试牛刀的机会也不给。将士们觉得好没成就感。有一些军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还再三跑去找杨一清确认:“叛军真的全都投降了吗?一点儿不剩了?有没有还不太服气,想要拼命再反抗一下的?或者有没有一直想反,到现在还憋着没反的?这部分人我们还是要鼓励一下他们,必要时候给他们提供些帮扶。让他们真正反起来反上天,再把他们压下去。这样人家才能死得其所、不留遗憾嘛。不是都说尊重对手就是尊重自己吗?反正我是这样觉得的,部堂您呢?”说这些话的人都被杨一清用脚踹跑了。
得知仇钺和李梦阳以智取胜,生擒朱寘鐇,杨一清比自己打胜仗还高兴。当天,仇钺在将军府布下天罗地网,成功击杀周昂和一众牙军高手,随后便披甲上阵,召集安化城中的旧部,径直攻入安化王府。他横刀立马,大展神威,一口气斩杀孙景文、朱霞等十一人,擒获安化王父子。随后假传安化王的调令,命何锦火速率兵返城。何锦不知安化城中有变,只道是朱寘鐇突然想他了,便不情不愿地抽调部分人马随他返城,留郑卿、胡玺、魏镇等人继续严守黄河西线的宁夏一段。
郑卿是何锦最得力的部将,冲锋陷阵,智勇非常。何锦走时,郑卿徒步送了他十里,两人依依惜别,场面感人至深。何锦前脚刚走,郑卿后脚就率领手下发动兵变,诛杀胡玺、魏镇等十几名军官,宣布安化城已被朝廷收复,安化王父子也已落网。军心大溃,将士们纷纷弃暗投明。随后郑卿一鼓作气,连下数个据点,一举将西线全部收复,又率兵追击何锦、丁广,在贺兰山脚下将他们俘获。
安化王叛乱至此宣告失败。从他起事到失败,前后不过十八天。仇钺诈降、曹雄守灵州、仇钺成功策反郑卿,成为击溃叛军、平息叛乱的几大关键。
战争结束后,仇钺站在安化城楼上看着城中成群结队的士兵和凌乱不堪的街巷,感觉像经历了一场由悲到喜的梦境。他命人搜遍城中的每一个角落,始终没有找到冷玉的踪影。这瞬间将他之前获胜的喜悦冲刷得所剩无几。他曾经发誓再也不去眷恋那个狠心伤害他的女人,可他到底还是向过去低了头。他知道并非所有的原谅都代表善良、大度和释然,有时候你选择原谅,仅仅因为你仍然软弱与执迷。原谅不该原谅的人,就等于再给对方刺伤你的权利。他清楚自己势必为此长久自责,但他眼下却不得不暂时从痛苦中跳脱出来。安化城光复的消息早已传遍远方。杨部堂在急件里告知他,曹雄正率领大军向这里开进。为了西北局面的稳定和双方态势的均衡,他必须死死看住曹雄的那支劲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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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清和张永的部队在原地停留了十三天,原本战争结束他们就该立马返回京师的,但杨一清不想这么匆匆忙忙地回去,他在考虑如何利用眼下的时机和资源给予刘瑾一次重击。正好此时宁夏各地掀起传言,说朝廷军队到达后,但凡支持和参与过安化王谋反的军民将一律收到严惩,安化城和另外几座作为叛军据点的城池有可能会被屠城。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杨一清以整顿地方、安定民心为由,暂且驻扎下来。
他思来想去,觉得最好的突破口还在张永身上。刘瑾之所以能风口浪尖岿然不动,原因就在于拥有皇帝百分之百的信任。要扳倒一个皇帝百分之一百信任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依靠一个皇帝百分之两百信任的人。之前张永能当着皇帝的面殴打刘瑾,闹得满城风雨却最终毫发无伤,足以证明张永就是那个能让皇帝百分之两百信任的人。通过以往关于张永的一些传闻和近来对他的观察,杨一清看出张永和刘瑾、谷大用、丘聚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不是一个狠毒且有野心的人,对于政治和权力也没有过多贪婪的欲望,卷入这场政治漩涡在某种程度上倒更像是形势所迫和机缘巧合。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他便开始试图鼓动张永,几次以庆祝取胜的名义约他喝酒,再向他暗示刘瑾对于社稷、皇上以及他本人的危害。张永当然明白杨一清话里话外的意思,但他一者觉得刘瑾动不了他,二者对刘瑾到底心存忌惮,所以只是唯唯诺诺,支支吾吾,并不正面回应杨一清。
眼看快要说动对方了,却始终差那么一点火候,杨一清不得已求助于远在京师的刘子观。刘子观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直接派来了两个杀手。这两个特殊的杀手险些夺去张永的命。
他们潜入张永的营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镰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十八般兵器用了个遍,好似一双追魂夺魄的无常鬼,又像是两个卖兵器的小商贩,让人不禁诧异他们怎么能带着那么多兵器避开侍卫们的耳目一路摸进来。
张永别的不行,短跑年年在皇宫运动会的宫女太监组中拿第一,靠着一双飞毛腿,好歹躲过一劫。
杀手们被捉住后,试图服孔雀胆自尽,被侍卫们制止了。严刑拷打之下,他们终于松了口,承认是安化王手下的牙兵,来替主子报仇。张永本来就觉得不对,安化王的手下要报仇也应该去找仇钺和曹雄,自己没伤过安化王一兵一卒,这个账怎么算也算不到他头上。仔细辨认之下,其中一人竟是刘瑾府上的侍卫领班。可不是吗?难怪总感觉似曾相识。
“法克,”张永气得骂起了胡话,“多大仇多大怨,杀我杀到宁夏来了!这是不想见我回去,要让我在外面死得不明不白!既然如此,我更要平平安安回到京师,再彻彻底底跟你算清这笔账!”
有了这样一场变故,张永突然认识到他与刘瑾的关系早已恶化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无论是为了社稷、皇上,还是那些需要他挺身保护的宫女妹妹们,他都必须与刘瑾决一死战。再加上杨一清从旁开化指点,他更加坚定了反戈一击、险中取胜的决心。
八月,杨一清奉旨留守西北,仍然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三镇军务。张永带着一个重大的计划独自返京,当他的军队到达京城脚下时,城门却紧紧关闭,城墙之上戒备森严。城内的刘瑾也有一个重大的计划,他正在争分夺秒。
千金在前,猛虎在后。朱寘鐇已经失败,杨一清和刘瑾,不知道谁离成功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