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清的突然释放,令李东阳百思不得其解。之前他低声下气去求刘瑾,刘瑾分明是一万个不答应。难不成刘瑾那几天恰巧来大姨夫,心情不好?也不对呀,刘瑾是阉人,照理不该有大姨夫才是。
李东阳如堕五里雾中,杨一清本人却并不感到意外。谷大用和张永走后的第二天,便有狱卒来帮他解下脖子上的巨枷。又过了不到十日,刘瑾下令将杨一清释放,罚米六百石。官是没法接着做了,可好歹保住条性命,得以归还故里。
杨一清能活着走出诏狱,与之前他跟谷大用的那段对话有着直接关系。他很清楚,刘瑾如果真想杀他,又能轻易把他杀掉,就不会派谷大用来跑一趟。那天诏狱里的谷大用拿着稿子,打着拍子,扯着嗓子,像被吃了豆腐来讨说法一样灵魂颤抖,情绪激动。长篇累牍的废话传达出的讯息不外乎两点——刘瑾的愤怒情绪,以及当了那啥又想立牌坊的可笑想法。杨一清心明眼亮,怎么会看不出来?那么究竟该让这场对话演变成清流和宦官间的辩论会,还是对他本人的批斗会呢?杨并不急于早登极乐,所以答案对他而言是再明显不过的。
他表面上没有说一句话,实际传达出的意思却精准到位——“你强任你强,我菜我投降”。杨一清通过自己的沉默态度,成功使对方误以为,他并不具备公开与八虎为敌的勇气甚至想法。另一方面,刘瑾在谕令中对杨一清大加训斥,而他居然照单全收,毫不反驳,这也使刘瑾胸中的一口恶气得以消解。
本来在刘瑾看来,杨一清就是个必须要废掉,却未必要杀掉的角色。首先,杨在朝中影响力太大,杀了他,会引起李梦阳等一批官员的强烈反弹。其次,李东阳出面力保,刘瑾对李东阳还多少有些顾忌。现在又有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一个高傲的文官代表并没有宁死不屈,反而向他认罪服软了。这无疑让他收获一种近乎享受的满足感,比此前整死几个对头所获得的愉悦要强烈得多。要知道,对于妖精而言,吞下十个猪八戒也抵不过尝上一口唐僧肉。前者终究是口腹之欲,而后者已经上升到精神享受的层次了。
不得已出此下策,杨一清既感到羞愧,又不免得意。羞愧的是,没能做到“威武不能屈”,在一番慷慨激昂之后以身殉道。得意的是,他最终按下性子,没做一个目光短浅的以身殉道之人。东汉时,祢衡脱光衣服羞辱曹操,后来又对曹操破口大骂。曹操却因为爱惜他的才华,始终没舍得杀他。明成祖朱棣篡位,建文朝旧臣太常寺卿黄子澄不肯归顺。朱棣下令将黄子澄肢解,杀尽全族,把他的妹妹发配做官妓,并且安排每日由二十几个大汉轮流对其进行侮辱,生下的儿女将来也都要送进妓院。相同的态度,迥异的结局,关键看你在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同样是不肯归顺的清正之士,可能获得尊敬,也可能死得无比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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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清罢官离京之后,李梦阳彻底沦落为京师政治漩涡中的一座孤岛,既失去后台,也没有任何盟友。与此同时,一些有关1506年两大集团决战(为求隐晦和少说几个字,官员们习惯称之为“大事件”)的绝密消息却不胫而走。
那一年,户部尚书韩文拼死一搏,率领全体官员向皇帝施压,要求处死八虎。韩文得到内阁三位大学士刘健、李东阳和谢迁的全力支持,并且有司礼监太监王岳、范亨和徐智作为内应。皇帝迫于压力,也初步萌生处死八虎的想法。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朝臣中居然有人向刘瑾通风报信,致使刘瑾连夜跑去做皇帝的思想工作。刘瑾从当年陪着皇帝一起看星星、看月亮、谈诗词歌赋和人生哲学,一直说到上月偷偷领皇帝出宫找技师,追念往事,剖白情感,哭得菊花带雨,楚楚戚戚。皇帝见了越发动容,又想到上月那个技师着实不错,于是乎改了主意。
群臣以为胜券在握,只待天一亮,王岳就会从宫中传旨出来,将八虎正法,却不知王岳等人已被连夜发配南京,八虎正式接管司礼监、东西二厂等一批内府衙门。此消彼长,局势已然无法挽救。
在整个事件当中,韩文背后一直有一个深藏不露的军师,群臣中间也隐藏着一个罪不容诛的叛徒。他们在战争结束之后,却像硝烟一般挥发得无影无踪。两年来,刘瑾一直在查那个军师的身份,李东阳等人也试图挖出那个叛徒。而现在突然有人放出风来,说军师就是韩文的部下李梦阳,叛徒是当时的吏部尚书焦芳。
官场中的传言比娱乐圈中的传言可信度要高得多。虽然消息传出后,李梦阳和焦芳都矢口否认,但无论是文官系统还是宦官集团,都对这传言深信不疑。
传言确实也是真的。当时,皇帝继位不过一年,已经把国事完全抛诸脑后,每日尽在一群宦官的拥簇下做一些斗鸡走狗之事,朝臣屡次谏言,皇帝却一句也听不进去。韩文就是上疏谏言的官员中最积极的一个,他像热恋中的少女一样,真诚而不知疲倦地向皇帝袒露心声,想用一片真心把君上唤回正途。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皇帝就像个不羁的恋人,韩文越劝,皇帝越反着来。于是,韩文又像一个死了儿子的寡妇,见到同僚就含泪欲滴,倾吐不幸:“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李梦阳看到后,就不失时机地对韩文进行鼓动,并且亲自拟定了百官联合上奏的文书。
如果说李梦阳是个善于把握时机的心思果敢的政治活动家,那么焦芳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和投机者。虽然他已官至吏部尚书,身居六部尚书之首,但他知道只要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不倒,他就永远没有进入内阁的机会。于是他便萌生了瞒着所有同僚,向刘瑾通风报信的念头。他默默算了一笔账:刘瑾若得势,他必定获得回馈,鸡犬升天;即便刘瑾失败,因为事情做得隐秘,也不用承担什么政治后果。
真相从来不会被掩埋,却往往来得太迟。水落石出之时,焦芳已在刘瑾的支持下进入内阁,成为中枢机构中仅次于李东阳的二号首长。文官集团对这个害群之马可谓束手无策。李梦阳的处境则大不相同,他立刻沦为刘瑾的头号打击对象,注定难逃一劫。暴风雨的前奏就是他被迅速降职为山西布政司经历,随即又被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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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李梦阳背负着夕阳洒下的沉重光辉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影子在地面上微微浮动,仿佛油锅里被煎得变了形的荷包蛋。他步履凌乱,百感交集,想着自己兢兢业业,起早贪黑,为朝廷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今天终于他姥姥的被开除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燕然未勒胡雏在,不信吾无万古名”,哈哈哈,谎话,屁话,笑话!
他缓缓走进城西的胡同区。路上走街串巷的大多是官员的家眷,她们穿着不同于寻常老百姓的绸缎衣服,但大多是陈年的旧衣,袖口被磨得轻薄透亮,勉强为她们保留着一份摇摇欲坠、经不住推敲的体面。这一带的民房大多被京官们租下作为住宅。在唐代,中央政府的官员一律由朝廷提供免费的官邸;至宋代,由于都城官员人数剧增,就有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员要自己租房,但朝廷会提供相应的租房补贴;而到了大明,朝廷对三品以下的京官一概不设官邸,他们只有自己掏腰包租房,加上俸禄微薄,官员们没有办法,只有越租越偏,越租越远。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张馒头馅儿的卷饼,然后撒腿就往班上跑。如果在京城的街道上看到有人跑得风驰电掣、意气风发,那不是抓贼的捕快,就是大老远赶着去上班的六部官员。在上班早高峰的时候,他们还会成群结队地跑,场面甚是壮观。李梦阳以往总是跟几个腿脚好的御史跑在第一梯队,但以后他再也不用起个大早跑去上班了。
他走到自家门口,看到葱管儿正一脸无辜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地上扔着一个包袱和一些衣服、杂物。
梦阳一丝苦笑:“怎么,又被夫人赶出来了?”
“嗯。又被您的好夫人赶出来了。”葱管儿摇摇头,往旁边站了站。
梦阳上前两步,狠狠地拍打院门。院内传来家丁的声音:“贾姑娘,您就别再敲了。夫人吩咐过,不许给您开门。”
“兔崽子,是我!老爷!”
院门打开。梦阳走在前面,葱管儿哼着小曲儿,若无其事地跟在他身后。刚进堂屋,董婉的声音便迎面而至:“你们俩倒是同出同进,比翼双飞呀!”
梦阳一声冷笑:“同出同进又如何?比翼双飞又如何?她现在是这里的客人,以后未必不是这里的主子!”
身旁的葱管儿听到这话,不禁心里一动,她痴痴地看向梦阳,意识竟有几分恍惚。
远处的董婉也吃了一惊,自己原本只是说了句没道理的酸话,没想到梦阳却正经八百地回了这么一句。她声音又高了一层,却带着哭腔:“她凭什么做这里的主子?且不说她现在还是个外人,就算以后真进了门,也要把我这个正妻当作舅姑来侍奉。你可别忘了,《大明律》:‘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
“你跟我谈《大明律》?好!”梦阳胸中的火药顿时被点成了火海,厉声一喝,把抹眼泪的董婉和正在发愣的葱管儿都下了一跳,“《大明律》:‘妻妾告夫,杖一百,徙三百。’你要想去公堂上告我颠倒妻妾,自己先要吃上一百大板,受流放三百里之苦。你爱去便去!”
“你……你欺人太甚!”董婉胸口梗住,啜泣起来。
葱管儿幸灾乐祸地演起了哑剧,她挤眉弄眼,学着董婉的样子,用手指着梦阳,不出声音,只用口型说着“李梦阳,你欺人太甚”。
“你也一边凉快去!”梦阳压低声音,冲着葱管儿皱眉头。
葱管儿撇撇嘴,学着猫的样子,蹑手蹑脚走出堂屋。
梦阳原本怒火中烧,现在看到葱管儿滑稽的样子,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董婉那边立马哭得更凶了。
葱管儿转身离开时,听到背后传来梦阳的笑声,心头一暖,脸上不禁泛起阵阵红晕。想方设法让梦阳笑一笑,暂时忘掉眼前的落魄与孤独,对她而言,是极重要的事。
在朝堂上,李梦阳被官宦们多番整治。回到家,他又落到了两个女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