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傍晚的风总是温热而令人松弛,一贴上面颊,就让人不禁产生昏昏欲睡抑或薄酒微醺的错觉。而人在坠入昏沉、微醉的状态时,常常会看见消逝的时光和一幕幕的过往。
刘瑾那天走在去东厂的路上,丘聚的手下在他四周组成了一道人墙,但风还是能从人们之间的缝隙里钻进来,用轻柔的触手带给刘瑾眩晕的体验。《金刚经》里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一瞬间,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过去,看到了自己五十多年来走过的梦幻泡影般的生活。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五十年来过得虽然动荡,却又极其的单调和空洞。概括来说,他一直都只在做一件事——当宦官。六岁时,他成了小宦官;年轻时,他是受人欺负、供人驱使的低等宦官;中年后,他成为东宫最得宠的宦官,为取悦太子朱厚照,每日绞尽脑汁、百般逢迎;朱厚照即位后,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为明朝最大的宦官,作为宦官中的最高级,被所有人尊称为“太监”;而现在,他即将成为一个被同行暗算而死的倒霉宦官。是非成败转头空,天意弄人!刘瑾想,如果生命还能继续,他一定会利用手中的权利,突破藩篱,改天换地!
刘瑾还沉浸在回忆和现实的交织中痛苦不堪时,前方又气势凛凛地赶来一阵人马。对方越走越近,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刘瑾双手抖了一下,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谷大用来了。”
“来呀!把他们的兵器都给我缴了!”谷大用一声令下,西厂的大批人马一拥而上。
东厂的番子们见对方人多势众,都不敢造次,纷纷缴械投降。
谷大用走到刘瑾面前,拱了拱手,说道:“丘聚派了三路人马,想要拿我,都扑了个空。”
刘瑾淡淡地说:“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
谷大用扭头看了看丘聚派来的那些人,问刘瑾:“这些东厂的番子怎么处理?”
“就地正法吧。”
刘瑾此言一出,谷大用的手下全都面面相觑,露出既恐惧又不忍的神情。毕竟两厂的番子都是锦衣卫出身,同类相残,相煎何太急呀?
谷大用见下属个个四顾茫然,手足无措,怒斥道:“还愣什么!没听见刘太监的话吗?”
这声音像一道幽冷而迅疾的电光,咄咄逼人,不容分说,径直刺入所有人的心房。
于是,西厂众人手起刀落,丘聚的十几个手下应声而倒。
第二天早上,刘瑾和丘聚先后进宫面圣,都不遗余力地向皇帝参劾对方。最后又是刘瑾占据了上风。不过朱厚照不同意将丘聚处死,只是把他贬到南京,让他负责太祖朱元璋陵墓的守卫工作。
朱元璋与马皇后的陵墓位于紫金山南麓的独龙阜玩珠峰下,占地广袤,气势恢宏。整个工程前前后后共用去二十五年,取名为“孝陵”。守陵部队的规模也相当之大,有五千六百余人,整整一个卫的编制,人称“孝陵卫”。现在,丘聚去做了这支孝陵卫的长官。
孝陵除了布局讲究,建筑雄浑以外,还有一个奇特之处,就是其中放养着千余头长生鹿。鹿自古便象征着长寿与吉祥。在道教文化中,寿星便常常以一位前额凸出、胡须雪白的骑鹿老人的形象出现。佛教传说中,纵三世佛中的过去佛——燃灯佛,也以梅花鹿为坐骑。明代皇帝在祖陵中放养鹿,以此来寄寓皇族和王朝“长寿长生”的美好愿景。现在,这一千多头鹿里面,又多了一个落魄的身影——在权力斗争中惨遭失败,进而被放逐的丘聚。他从此万念俱灰,再也不愿与人打交道,每天都混在鹿群里,踉踉跄跄,疯疯癫癫,时而声声狂笑,时而痛哭不止。他感受不到“天增岁月人增寿”的祥庆氛围,更没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炽热情怀。他只恨自己先做了茹毛饮血的猛兽,随后又被兽群抛弃。当真是天道公允,失道寡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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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场变故中,丘聚的表现多少令李梦阳有些失望。李梦阳原本打算利用丘聚除掉刘瑾。为此,他闭门三月,焚膏继晷地临摹刘瑾的笔迹。李梦阳本身书法造诣深厚,再加上刘瑾的字功底很浅,无甚变化,所以最终做到了以假乱真。接下来只需要编个故事,引丘聚上钩即可。这个倒不难,因为原本就互相猜忌的两个人,是最容易被挑拨的。丘聚半信半疑地着了李梦阳的道,然后果断决策,果断布局,果断出击,果断失败。
虽然没达成目的,但转念一想——没干掉刘瑾,把丘聚干掉了,“八虎”已去其一,也总算没白忙活一场。同时梦阳很清楚,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目前所能做的一切。他没有愧对朝堂,没有愧对杨一清,也没有愧对自己。回想刚入仕途时,他以为自己的才能足以呼风唤雨,撼天动地。可经过这几年的动荡,他发现自己不过是无边黑夜里的一盏烛火,尽管可以发光,但影响着实有限。好在他没有灰心,他觉得哪怕是烛火,也可以出其不意地点燃老虎的尾巴。
当然,他也预料到自己接下来将要面临的一切。这次李梦阳用仿造的密函挑拨八虎内斗,刘瑾可谓被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但梦阳之前鼓动韩文弹劾八虎,害得八人差点身首异处,这个仇可是被刘瑾牢牢地记在心里。只要刘瑾缓过神来,腾出手来,一场清算就不可避免。而且以刘瑾的个性,一定不只要罢他的官,肯定还会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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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婉望着李梦阳的背影时,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刚睁开双眼的雏鸟,稚嫩的钩喙还不足以将眼前的事物和场景咀嚼透彻。尽管世界给了她充足的时间,但她还是没有准备好。
她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嫁给了李梦阳——当时,这个男人凭借出众的才华和高昂的政治姿态,前程被外界普遍看好。婚后,李梦阳称得上是一位知冷知热的丈夫,对她疼爱有加,处处包容。因为丈夫的疼爱,她的少女诗情没有随婚姻的开始而走向终结,她依然可以远离市井和现实,继续那些天真单纯的想法。而且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丈夫的爱意一天不消退,她就可以一直做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春闺少女。
李梦阳身上很好地印证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性格作风的双面性:在政治斗争中习惯对敌人横眉冷对,寸土不让;可在私下与人交往时,却格外细腻、谦和,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甚至不介意低首下心,迁就别人多过成全自己。他对朋友如此,对下人如此,对家里的董大奶奶更是如此。
以德报德看似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但真正实践起来,却很需要当事人的涵养。按理说,董婉绝不缺乏这种涵养。但她是女人,尤其还是个以才华著称的大家闺秀,这种女人有权不“按理说”。
董婉同志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这套体系包含了她的文学理念、政治理念和人情世故理念。除了文学理念是来源于婉约派的诗词,剩下两个全都是从她父亲那里原封不动继承来的。这三个理念也成为她批判李梦阳的紧箍咒。与之对应,“你这种风格不适合写诗”(文学)、“你这种性格不适合在官场混”(政治)、“你少跟那个葱管儿眉来眼去”(人情世故)成为她对李梦阳说得最多的三句话。当然,她还会顺便抱怨一下他俸禄低微,顺便抱怨一下他没空陪自己花前月下,再顺便抱怨一下他见了岳父皮笑肉不笑……
面对这样一位既不淑雅也不贤惠的妻子,李梦阳内心是强烈动摇过的。每次的动摇都无异于一场灵魂的出走,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知道要逃离爱情所带来的愤怒和孤独。但每次出走的结果都是莫名其妙地又回归原地,心如止水地回归到妻子身边。
爱情中有多少失心疯,婚姻里就有多少贱骨头。虽然前者冲动,后者保守,却都有着相同的病症——不能控制自己,不能自圆其说。
董小姐固然任性,却不是傻子。他对她的好,她还是心知肚明的。她曾说过“此般情意,殒身难忘”,并不是被那晚的海棠花色冲昏了头脑。
现在,三春去尽,大难临头。她从未如此脆弱,也从未如此清醒。
不与丈夫同生共死,而要一个人畏畏缩缩地躲回娘家吗?不,这不是她董婉的为人,更不是她作为妻子的品格。
但这一次轮到李梦阳不留情面了,他明确地告诉董婉:“要不滚回娘家去,要不就送你一纸休书!”
走还是滚,这是一个问题。如果对方不想连累你,那就别让自己被他连累,因为这是你能给予他最后的尊重。其实,有些路之所以格外难走,只因为没有人相伴而行。她以前没有珍惜跟他相濡以沫的机会,辜负了最安逸的时光和最真诚的彼此。从今以后的山长水阔、风骤雨急,恐怕只有各自承受了。
到底还有没有来日,天晓得呢……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一场变故可以改变很多人的人生轨迹,主角自然首当其冲,陪客往往更深受其害。因为陪客像生在墙角的观赏植物,当暴雨来临时,没有脚的她们只能任由风雨摆布,饱尝一份孤独的无助。
葱管儿就是偶然生在李梦阳身边的一株植物,她原本不该生在这里,大概是迁徙的候鸟把她的种子衔落到此处,她便因势利导地生根发芽,长出一副动人的姿态。
来去都是迫不得已。明天她又要从一株植物变回一颗种子,被候鸟带到别处了。离开这里,她就再不被叫作“葱管儿”,而是重新做回以前的贾敏。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特别留恋“葱管儿”这个名字。实际上,她留恋李府的一草一木,留恋所有与梦阳有关的事物和风景。
早前,梦阳给贾敏在开封府经商的舅父史存义写信,请他来接贾敏回去。见到史存义后,梦阳很想嘱托他好好照顾贾敏,但又觉得本来他们就是一家人,而自己只是个外人,这话怎么也轮不到他说,因而欲言又止,只是执意送了存义很多盘缠。
葱管儿看到,梦阳正在精心拆解着自己的家庭,一边忍受着深创剧痛,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所有难分难舍的东西从自己身上一点一点剥离。他像一个勤俭的匠人,经年累月地按照心中的规划去完善自己的生涯,聚沙成塔,却毁于一旦。自己也是他生涯的一部分,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怨忿。
首先,两人都不得不承认,对方在自己心中,真的很不寻常。怎样的不寻常呢?一言难尽。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失落时的情感寄托?生活环境不同、品性却出奇相似的一种偶然?甚至是灵魂在世界上的另一个互补体?还是那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实际却可望而不可即的心灵彼岸?该怎么定位呢,这不是仅靠成熟的理性或者年轻的情怀就能解答的问题。
两人没能成为恋人,甚至连一句承诺也没有。他们有的,只是两颗心之间的默契。必须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幸运,在一生中遇到和自己有默契的人——当然,这里所说的默契,是那种真正的默契。你一个表情,他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出上句的时候,也能猜到他下句会怎么接。你在他面前,可以最大限度地暴露自己最真实的个性,心情愉悦、毫无戒备地说任何想说的话。对方乐意倾听,并且每一句都被理解和铭记。而这种默契的意义在于:每当你身处孤灯楚角、寒露深重的时刻,面对凄苦无依、末路穷途的处境,只要你想起在这个世上还有那么一位和你心照不宣的人,你就不会感到人生只剩下绝望和悲凉。
《呼啸山庄》里说:“我爱他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是我自己。不管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种料子。”试问,有幸遇到这样的一个人,谁不想要和对方厮守终生?不过,“厮守终生”四个字说来简单,想要实现却谈何容易!你需要说服环境,说服命运,还要说服自己。
事实是,他们一样也没能说服。兜兜转转,若即若离。一直到最后,一切又回到原点。如若不是心中已然留下此生再也无法抹去的深刻印记,他们倒可以从容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临别的前一夜,她去向梦阳辞行。在他面前,她第一次展示了自己灵魂中最饱含敬意的端庄。她左手握拳放在腹部,左脚后撤,脚尖轻点,双膝微屈,郑重地向他行了个万福礼,然后含着笑,如水般温柔含蓄,说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承蒙照顾,此生铭感。”
梦阳眼眶湿润,一时语塞。
第二天,史存义和贾敏启程时,李梦阳很想特地跟贾敏说上一句“多多珍重”。他到底没有说。他疑心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听起来会有虚伪的意味。他心虚的原因在于,在对待贾敏的问题上,他多少做得有些不地道,不管是对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