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告诉你坚持一定会有回报,如果谁这么说了,那他不是在骗你,就是在骗自己。兄弟以往看不明白,自从在诏狱里住了小半年,我就开始看明白了。你别这样看着我,不是我老提诏狱,确实是那里面太锻炼人了。你要是没事我也建议你进去住一阵子,确实不一样。”梦阳说得唾沫横飞,仇钺只一味点头。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梦阳越来越喜欢仇钺了,因为他不仅有本事,为人还很谦虚,除了喝完酒有点话多,其余时候都是一个极好的听众——听得懂,不插话,更不抬杠。
“咱们还接着刚才的话说啊。自打从诏狱里出来,我就什么都看明白了。但看得明白并不意味着能活得自在。咱先说看得明白。看得明白分好多种,有的人一知半解却装作大彻大悟,比如刘瑾狗贼,别看一些政务被他处理得有模有样,还不都是张彩那些人背后给他出谋划策,他自己懂得什么!有的人心如明镜偏偏对什么都佯装不知,比如当今圣上,呃,这个比较敏感,我不多说,你自己体会。有的人越是看得清越是放不下,比如杨部堂和你我,对不对?再说活得自在。在一场高级别的残酷角逐中,最不自在的那个人未必是傻子,比如李东阳李阁老;最自在的那个人必然聪明绝顶,比如皇上。归根结底,每条路走到最后会是什么结果,其实咱们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清楚。为什么还会坚持走下去?不过是人各有志,各信天命。”李梦阳冲仇钺说这段句话时,仇钺是信服的。安化王谋反虽然是因刘瑾压榨边军赋税而起,但刘瑾并没有把这个真相告诉皇帝。相反,他把平叛的功劳尽归于自己和他的心腹曹雄,给自己提高了薪俸,擢升自己的哥哥刘景祥为都督,让曹雄加官进爵。仇钺和李梦阳的事迹被瞒报,无寸尺之功,仍然留在大西北晒着太阳啃窝头,数着牛粪唱野歌,在无望的等待和麻木的固守中看天光云影各徘徊,迎接一场崭新又毫无新意的夏尽秋来。
1510年是刘瑾专权的第五个年头,在这一年的暑热消退时,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都急于做出某些重大改变。从严格意义上说,此时的两大集团相比五年前已经发生质变——它们非常奇妙地实现了内部成员的互换。五年前的文官集团是清一色的外廷官员,宦官集团由“八虎”组成;而现在除首虎刘瑾以外的其他七名宦官已经成为与文官集团合作的一股重要力量,“八虎”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以刘瑾为首、以大量文官为主体的阉党集团。在这一年秋天,无论是宦官集团的得陇望蜀,还是文官集团的退无可退,都要求故事即便不走向终结,也必须给出一个阶段性的答案。否则,活着的人将生无可恋,逝去的人亦难以安息。
作为文官集团的领袖,李东阳从开局就一直在输,输到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要赢恐怕只有靠走大运。但不要以为玩得最差的人最不懂游戏规则,或许就是因为他的座位风水不好呢。在“家天下”的中国封建社会,勤政爱民作为统治者的应尽义务,虽然已经成为共识,但在具体的实践环节,政绩政德仍然只是针对官员的一项考核指标(多数时候还并非硬性指标)而对封建君主不具备任何行为约束力。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君主对外奉行以法治人和以法治国、对己奉行以德自治的行为模式。在君主丧失道德自觉的情况下,他及他的附属集团的行为便完全不可控。由此不难发现,“铲除皇帝宠幸的奸臣”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悖论。这个悖论在很多历史时期不仅成为时代的主题,也是无数富有正义感的官员人生的主题,这在无形中又为历史增添了许多悲剧化色彩。毕竟,史书给予人身后的毁誉,时代才决定人现世的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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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之兄刘景祥获封都督没几天,就因滥用方士余明推荐的房中术肾气枯竭,暴毙而亡。刘瑾在伤心之余,也从其兄的丧事中获取了灵感。那时他已决定听从余明等人的建议谋朝篡位,正在考虑选择什么样的时机。刘景祥出殡的日子定在秋八月的甲午日,届时文武百官都会前来送葬。平时京城夜里都实行宵禁制度,入夜后街上禁止闲人走动,组织大批的兵士开展军事行动,必然会引起全民的警觉。而如果把行动定在甲午日的凌晨,大家听声音会以为是满朝文武组成的送葬队伍,如此便可避人耳目,瞒天过海。刘瑾把计划敲定,却没料到他的死对头张永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他急忙命人封锁城门,严禁张永入城,一方面向皇帝隐瞒张永抵达的消息,另一方面假传圣旨命张永一行在乙未日即甲午日的第二日入城。
李东阳得知后,暗中授意张永的死党宦官张雄、张锐把张永回来的消息透露给皇帝。皇帝听后喜不自胜,命令开城迎接张永凯旋,并在东华门设宴亲自为他接风洗尘。这个时候距离甲午日还有两天。
张永的庆功宴刘瑾本不想参加,因为害怕他向皇上说一些对自己不利的话,才勉强到场。结果刘瑾坐了一个晚上的冷板凳,除了看皇上和张永两人眉来眼去、基情款款,就是听大家对张永溜须拍马、赞他出师大捷、勇冠三军之类的话。眼看就到二更,刘瑾看大家已喝得东倒西歪,加上自己既困且乏,下体湿疹即刻便要发作,于是先行告退。他心想,今夜且容你们花天酒地,再过两日便都成我刀下之鬼。
张永先前装醉,待到刘瑾一走,立刻从怀中取出早时由杨一清代写的奏疏,向皇帝朱厚照揭发刘瑾激变宁夏,图谋不轨之事。张雄、张锐、黄伟等人也从旁相助,一致对刘瑾展开声讨。
朱厚照此时已有六分醉意,他又明知张永和刘瑾素来不睦,因此只是摆摆手说道:“今天是永弟大胜还朝之日,我们先不谈这些,都尽管给朕放开来喝!”
张永抱着拼到底的心态,哪里肯让皇帝这么轻易地滑过去,他索性带着众人跪下,哭诉道:“如果皇上今晚不听我把话说完,走出这扇门,恐怕我就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朱厚照见他说得如此凄切,便问道:“照永弟你说,刘瑾打算干什么呢?”
“他要夺取天下!”
朱厚照仍然不以为意:“朕早就说过,这天下是朕的,也是你们几个的。刘瑾要夺,就让他夺去好了。”
张永只觉这话说得根本不成体统,随即反问道:“可如果真让刘瑾夺了天下,您又该何去何从呢?您已经说要与刘瑾共分天下了,可他还要夺,这说明他只想一个人独占,不想跟您分。”
朱厚照如醍醐灌顶,不由得愀然正坐,说道:“把你的奏疏再给我看看。”时隔五年,皇帝再一次感受到威胁。五年前,刘瑾告诉他外臣们想把他架空,让他感受到了威胁。五年后,这个威胁竟来自刘瑾,而且比上一次更加汹涌。
张永见他脸色逐渐阴沉,知事情已有眉目,说道:“整个京城早在刘瑾的控制下,我们此刻动手,尚能把握先机,若再延误个一时片刻,恐怕无力回天。”
“准奏。”朱厚照说完这两个字,便不再说话。
张永等人立即告退,召集兵马组织对刘瑾的抓捕。
刘瑾回到府上刚刚睡熟,忽听得窗外脚步声密集而紧凑,他隔着窗户问道:“圣上现在何处?”
窗外一人答道:“豹房。”
刘瑾披衣下床,对屋内的侍从说道:“此事大有可疑。”说完推门而出,当即便被禁军拿下。
这一步迈得意外轻松,以至于第二日官员们在李东阳府上聚集时尚且是忧心忡忡。李东阳坐在太师椅上,杨廷和、刘子观、张永、谷大用、马永成、魏彬等人站立在周围,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结果。临近中午时宫中传来旨意,将刘瑾降为奉御,送往凤阳闲居。这个结果加剧了李东阳的担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是贬到凤阳,我恐怕刘瑾早晚还会借机脱罪,卷土重来。五年前的教训恍如昨日,我一刻也不曾忘。”
张永道:“阁老放心,有我在,刘瑾这次在劫难逃!”
不一会儿,黄伟从宫中急匆匆赶过来,进门便道:“刘瑾刚刚给皇上上帖子,说他被抓时衣不蔽体,乞求皇上赐他件破衣避寒。”
“皇上怎么说?”张永忙问道。
“皇上看到帖子后念起旧情,十分难过,命人去刘府取了百余件衣服给刘瑾送去。”
众人听言,无不惊惶失色。
张永预感到事态的危险性,在这次冲突里他已是最没有退路的一个人,刘瑾如果脱罪,对他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既然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反倒不加迟疑,拿出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果敢和勇烈,向李东阳道:“刘瑾想向圣上装可怜,我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说罢便告辞而去。
禁军连夜对刘府展开搜查,搜出金锭二十四万锭,黄金五万七千八百两,银元宝五百万锭,白银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宝石二斗,金甲两副,金钩三千支,狮蛮带二束,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束,金汤盒五百个,蟒衣四百七十袭……这些财富已然超越了1510年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朱厚照心底里始终不肯相信刘瑾会反,在张永的一再坚持下,他本人也来到了刘瑾抄家的现场。他早已猜到刘瑾腰缠万贯,但看到眼前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仍然不免吃惊:“这孙子天天喊着朝廷缺钱,搞得朕都差点带头下地生产,提倡自给自足了。敢情钱全都在他这里!”
紧接着有人来报,在地窖里发现了三千多副盔甲和五百支弓弩。刘瑾卧房内还找到一把饰有貂皮的团扇,扇子中间藏着两柄见血封喉的短刀。朱厚照认得,这把扇子刘瑾在去年冬天侍驾时用过。这一惊着实不小,他面色煞白,半晌方才说道:“专诸刺杀吴王僚时,把匕首藏在鱼腹中;荆轲刺杀秦王时,把匕首藏在地图里;现在刘瑾藏匕首于团扇,看来是打算取朕的性命!”
张永问道:“是否给刘瑾换个地方?”
朱厚照道:“好,传旨下去,革去刘瑾一切职务,送诏狱。令李东阳领百官商议刘瑾罪行,据实定罪。”
事情得以向前进一步推进。但是在接下来的定罪环节,负责发起弹劾的言官们产生了很大的顾虑。如果把刘瑾犯下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都摆开来说,奏疏中势必涉及大量官员,牵连太广。因而言官们瞻前顾后,写好的奏疏迟迟不敢往上送。三法司那边也是一样,一直整理不出刘瑾的供词。张永在跟李东阳商议之后,召集言官和监察官们开了一个吹风会:“刘瑾在位时,连我们这些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都不敢说实话,何况各位大人们。谁不是为了保护一家老小而在刘瑾面前委曲求全?现在刘瑾完了,你们在反映他的罪行时应该有所偏重。一方面不必有太多顾忌,另一方面也没必要波及太多人。”大家心领神会,最终在呈送给朱厚照的文书中,除了刘瑾,只涉及文官张彩、武官杨玉等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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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师西北郊的望儿山上,三个身影临风肃立,杨一清站在中间,李梦阳和仇钺分立两侧。深秋的大地苍茫辽远,一鸟一鱼一草一木都蒙上一层时节赋予的冷飒和深厚。渔樵晚归,暮霭初起,空气变得清冷爽畅,直透进人的心底,犹如拂去铜镜表面的浮尘。
刘瑾在半个月前被凌迟处死。三法司共定刘瑾三十余条重罪,皆得到皇帝首肯。最后下旨处以凌迟,共割3357刀,分三日完成。刘瑾支撑不住,第二天便气绝身亡。刘瑾亲属十五人连同张文冕、杨玉、石文义等阉党被斩首。大学士刘宇、曹元,前大学士焦芳、户部尚书刘玑等被削籍为民。吏部尚书张彩被指控为刘瑾造反的同谋,他大呼冤枉,并揭发出李东阳过往阿谀刘瑾的事,不久在狱中暴毙。
刘健、谢迁、王鏊、韩文等一批老臣被召回,重整朝纲。李梦阳亦被召回,任江西提学副使。仇钺因平定安化王叛乱有功,被封咸宁伯,岁禄千石。早上,李东阳找杨一清作了一番长谈,暗示下一步打算安排一清进入内阁,让他做好各类准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杨一清将成为大明开朝以来从军队将领成为内阁长官的第一人,可谓“出将入相,前无古人”。李东阳说,不出意外仇钺稍后也将被从西北调入京师,执掌三千营。
由于张永在这次铲除刘瑾的行动中起到了开创性、关键性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在李东阳的提议下,朱厚照下旨封张永之兄张富为泰安伯,弟张容为安定伯。朱厚照还额外册封魏彬之弟魏英为镇安伯,封马永成之弟马山为平凉伯,封谷大用之弟谷大玘为永清伯,义子朱德为永寿伯。魏彬还被任命为新的司礼监掌印。
刘瑾已除,遮蔽在大家头上长达五年的阴云终于被驱散。李梦阳感慨不已。不得不说,这个成功存在太大的偶然性。从五年前自己挑起“大事件”起,文官们前仆后继,徒劳无功,最后竟由一名宦官将事情做成。天道轮回,正义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救赎。但皇帝朱厚照依旧沉迷玩乐,王朝百废待兴,大权却仍然被魏彬、马永成等宦官把持。
杨一清想着进入内阁后,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李东阳?虎狼远未除尽,雾霭之后还有更多新的敌手在虎视眈眈。人生短暂,此类侵扰既然早已看透,为什么偏偏不能摆脱?他静静看着不远处潺潺的溪水,不知道流逝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