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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撼动力量的天平

秋风斗虎 云川渡者 5981 2024-07-06 15:32

  大明朝坊间流传着“江湖三大忌”的说法,即勾引义嫂、吃里扒外和出卖兄弟。如果把官场也比作江湖,那么除了第一条人们无法确认,第二和第三条吏部尚书焦芳可是明显犯了戒。他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暗通刘瑾,害得朝臣们满盘皆输,或死或走。

  按理说,他不被雷劈死,也该被六部官员的菜刀砍死。不过,茶馆里说书人唱得好:“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到西天问我佛,佛说:我也没辙!”就是在这种存之已久的现实规律下,焦芳青云直上,升入内阁。

  在焦芳入阁的问题上,李东阳和刘瑾互不相让,掰了好一阵腕子。刘瑾施展强权,非要把焦芳推上去不可。李东阳那边一反常态,无论如何也不肯妥协。他发动广大中高层干部,制造强大舆论,形成反对势力。两人你来我往,缠斗得分外焦灼,甚至晚上做梦都喊“焦芳”的名字。当然,一个喊得柔情万端,一个喊得咬牙切齿。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内阁便是我大明朝的剑阁,上承天子,下运万方。君子贤臣入阁,则玉宇清朗,大厦不倒,浊流不侵;奸佞贼子入阁,则要道失守,天道难彰,虎狼横行。焦芳是之前大事件中的告密者,官员中的害群之马。这种人不严惩也就罢了,怎能再让他进入中枢?司礼监不过是个宦官窝子,虽然现在权势熏天,但是名不正言不顺。一旦让刘瑾把焦芳这颗棋子下到内阁来,以后刘瑾所有的主张都将以内阁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发出,朝政必定更加艰难。”这是当初得知焦芳将入阁时,李府门客刘子观对局势的分析。

  李东阳点头称是。内阁是当之无愧的中枢机构,司礼监无论如何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因为司礼监的权力是窃取来的,好像路边的违章建筑,就算盖成鹿台和大明宫,拆迁队来了还是照样让你睡马路。内阁就不同,哪怕只是一间狭小的破屋,但是咱地段好,关键咱还有房产证。

  刘子观接着说道:“眼下,阁老须率领百官竭力阻止焦芳入阁。如果实在阻止不了,那就再选两个可信、可用的人入阁。到时候,阁老以三敌一,焦芳必不能以邪害正,挑浪兴风。”

  李东阳道:“礼部左侍郎王鏊人品、才干俱佳,满朝文武交口称赞。我已联系各部,全力保他入阁,还要争取让他做次辅。但先生说要再引两人入阁,不知另一人是?”

  现在谈到关键处了。刘子观上前一步。他神色浅浅淡淡,笑意隐隐绰绰,好似要向冰窟窿里扔进一个擦炮,然后等待炮声与飞流并舞。“学生以为,另一人当是之前被刘瑾贬到南京、现任南京户部尚书的杨廷和。”

  东阳身子未动,心里却猛震了一下。他呷了口茶,挑眉去看刘子观。对呀,眼下杨廷和确实是很合适的人选。只不过把南京的官员直接调进内阁,至今尚无先例。也正因为如此,自己先前才没有想到他。但没有过不代表不能有。自己向来主张用人要不拘一格,才能收非常之效。怎么事到临头,反而画地为牢了呢?这样看来,眼前这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倒比自己这个内阁首辅格局更加宏阔。也可能是他旁观者清,不握船桨,才好放眼去观航向。自己如今在朝中连个帮手都没有,事无巨细,都要亲自安排布置,情急之处难免不被细枝末节遮住眼。

  上月,刘瑾矫拟圣诏,命令吏部和兵部凡遇文武官员的选拔和职位调动,必须先与其商议。都察院和六科的监察官们也必须先将奏折呈送司礼监,经他审核后,方可呈送圣上。这两条命令既限制了吏部、兵部和内阁对官员的任免权,又致使言官们弹劾刘瑾的奏章无法直达圣上。其后,他又矫诏废除天下巡抚一职,严重压缩了文官们在地方上的行政权力。招招见血,猝不及防,每一下都打在东阳的要害上。

  心境不开阔,导致近来睡眠也不踏实。年轻时理想如三春花开,纷繁叠现,故而躺下后难以平静,夜梦较多。三十五岁之后路越走越宽,步越迈越稳,远大的前程似乎已是囊中之物,夜里梦就做得少了。而从大事件以来,国家和个人的处境都急转直下,自己的梦跟头上的白发一起又多了起来。谁人无梦?本来梦多一点也就罢了。可回想年轻时,梦到的都是刘莫邪、苏坦妹、楚方玉那些有明一代遗世独立的绝代佳人,是才子和秋娘金风玉露的邂逅与神交。现在年纪大了,净梦见刘瑾、焦芳这群孽障,晚年不幸,好不令人气恼……

  明朝的内阁大学士官阶是一样的,但是排名有先后之分,依次是:华盖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和东阁大学士。其中,华盖殿大学士是首辅,总领阁臣;谨身殿大学士是次辅,算作内阁的二号长官;其后的都是阁员,称群辅。

  从1498年内阁首辅徐溥退休、刘健升任首辅,到1506年,由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搭班子的内阁持续了八年之久。现在,这一格局被彻底颠覆。刘瑾、李东阳博弈的结果是焦芳、王鏊、杨廷和先后进入内阁。李东阳自然是首辅。焦芳有刘瑾保驾,最初任文渊阁大学士,后来先后升任武英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成为次辅。王鏊初为文渊阁大学士,后升任武英殿大学士,排名始终在焦芳之后。杨廷和则在焦芳晋升次辅、王鏊晋升武英殿大学士的当月,经李东阳、王鏊等人保举,顺利进入内阁,任文渊阁大学士。

  焦芳当上次辅后,刘瑾势力更胜从前,朝中起码有一半的官员都去登门讨好攀附。刘瑾身边聚集起焦芳、张文冕、曹元、张彩等一批干将和谋士。这些人具备相当的政治才能,充当了他处理政务和日后变法活动的智囊团。刘瑾本人也觉得,自从疏远那群不长进的官宦弟兄、跟文官们相处以来,自己的知识水平和思想境界得到空前的提升,朝着“古今第一英明伟岸礼贤下士勤政贤达清高雅致百官折服生民景仰”的目标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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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厂坐落在东安门一带,里面有着宽敞的大厅以及侧厅、祠堂、牢房等建筑,表面看来也平淡无奇,并没有明显的恐怖气氛。如果告诉你那是家酱菜厂,没准儿你也就信了。阳光好的时候,庭院中甚至还能看到花蕊透亮、蝶翅跃金的图景。

  马永成和他的前任丘聚一样,喜欢待在侧厅里。以前丘聚常在侧厅查阅卷宗,听取密探汇报工作。马永成一般只是静静坐着,喝喝茶,发发呆。

  侧厅里供奉着岳飞的画像,代表千古忠义。外墙上有狻猊和狄仁杰审虎的砖雕。马永成时常沏上一壶六安瓜片,端着茶壶,望着那砖雕出神。狻猊是古人对狮子的称呼,最初从西域传入时,人们认为它威猛无二,能食虎豹,因此逐渐把它当作刚猛不可犯的象征。狄仁杰审虎是民间编造的传说。说有个老妇人去公堂上告状,哭诉儿子被老虎咬死。狄仁杰于是派人给附近山头的老虎都送去传票,命它们来公堂上对质。老虎们大概编瞎话的经验都比较匮乏,狄仁杰逼供、诱供的十八般手段还没施展,其中一个老虎就坦白从宽了,并自此承担起赡养老妇人的义务。

  执掌东厂者,当有岳飞之忠、狻猊之威和狄公之智。这三点,马永成自知哪一点都够不上,之前的历任提督恐怕也一样。而且这个差事干得越久,罪孽越深,他真害怕自己不得善终。他有一次去寺院烧香,在地藏殿里看到描绘十八层地狱的壁画。其中第十七层是石磨地狱,欺压良善的官吏都被打入其中,先磨成肉酱,重塑成人身后再接着磨,如此循环往复,永世不得解脱。那幅壁画色彩浓重,笔触细腻,把血肉模糊的可怕场景和受刑者的惊恐表情渲染得惟妙惟肖,第一时刻就在马永成心中投下了深重的阴影。从那以后,他就对肉酱避之不及,连吃了几十年的肉包子和荤饺都戒掉了。

  小人物被大人物推着走,大人物又被局势推着走,只有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那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才可以造就局势,主宰晴雨。马永成就是那种被局势推着走的角色,一直走得四平八稳、小心翼翼。但是,逢局势复杂多变、几股暗流争相涌动之时,纵然是弄潮的老手,也会有溺亡的危机。

  此时李东阳一派已完全落于下风,马永成身居东厂提督一要职,完全可以在李面前耍耍威风、摆摆脸色。可他丝毫不曾怠慢,依然把李当作百官之首,对其多方策应,足以见出他的几分政治远见来。

  好不容易在李东阳和刘瑾中间找到平衡,现在形势又逼着他在刘瑾和张永之间选边站。为这件事,谷大用已经前前后后往他这儿跑了好几趟,一会儿说来东厂参观学习,交流工作方法,一会儿又说来商讨东、西两厂员工踏青联谊的筹备工作。马永成气得暗自骂娘:都是搞地下活动的,身份信息平时都要严格保密。一帮特务蒙着面挎着刀搞他妈哪门子联谊!说穿了,还不是找个借口来探他的口风?

  开始,马永成表示,既然刘老兄和张兄弟有矛盾,大家从中说和说和不就好了。谷大用搭着他的肩膀,一脸倒霉相地解释说,双方的矛盾已经从宦官内部矛盾上升到敌我矛盾的范畴,彻底不可调和了。

  后来,马永成又问谷支持哪一边。谷大用一面说刘瑾是大家的老大哥,凡事多亏他照应着,一面又说张永是他的好兄弟,一路走来不离不弃,最后干脆唱起来了,唱的什么“你爱我还是他,是不是真的他有比我好,你为谁在挣扎?你爱我还是他,就说出你想说的真心话,你到底要跟我,还是他”。曲调古怪,歌词轻浮,闻所未闻。马永成肺都快要气炸了。

  再后来,谷大用再来东厂,马永成就避而不见,吩咐属下骗他说自己跟着厂里的厨子去宛平县农贸市场出差了,三五年内回不来。

  在马永成眼中,谷大用实在是个不怎么聪明的人——总爱跟朋友们耍点小心机,可伎俩拙劣,经常戏没演完就被别人识破。奸滑又不善于隐藏,这种人怎么能在如今的世道下活到今天,而且还混得不赖,真的是个谜。

  一个月前,刘瑾为制衡东、西二厂,专门在惜薪司成立了内行厂,组织特务对包括东、西厂在内的一切机构、人员实行监视和审问。惜薪司从一个负责给宫里送煤球的边缘部门,摇身一变成为凌驾于两厂之上的第一特务机关。

  那之后有一回,马永成领着一队番子走在道上,当时恰是大雪过后,银堆玉叠,万籁俱息,一派静谧寰宇。一群人脚踏积雪,犹如踩在干脆的落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一串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里,马永成隐约感到身后传来异样。几名下属也有察觉。走在最前面的他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命令道:“把跟着咱们的两条尾巴给我揪出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几个身手利落的番子箭一般冲了出去。对方两个人看到势头不对,拔腿便跑。

  雪地追逐难度不小,为防脚底打滑,众人个个跑得像憨实的狗熊,颤颤巍巍,臀线摇摆,美感全无。最后一直追了四五里地,才把对方截住。那两人眼看无路可逃,却依然不肯就范,双方大打出手。两边人赌气较劲,都脱去身上的袄子,不用佩刀,赤手空拳对搏。

  马永成贴身带的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过起招来竟占不了一丁点儿上风,十几个人围着两个人打,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把对方制服。而且双方都挂了彩,不是眼睛肿着,就是嘴角淌血,身上看不见的伤更是不计其数。

  费了好一番周折,不光手下人个个怒火中烧,他本人也动了气,打算好好整治一下那两个不知死活的探子。

  二人被从后面撅住膀子摁在雪泥里,竟毫不胆怯。其中一个抬起头满脸笑意看着马永成,虽然喘着粗气,说话的口气却相当轻松自在:“哈哈,对不住,咱弟兄是内行厂的干事,奉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命,监视东厂行踪。”

  马永成登时懵住,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茬儿。短短片刻,他脑中电闪雷鸣地冒出很多念头。这些念头相互碰撞,风烟平息时,已使他胸中的盛气泄了一半。他双目失神,冲下属们摆摆手:“放他们走吧。”

  他的一群手下向来自负武艺高超,在京城打架斗殴圈儿里号称“妙手回春,专治不服”。如今丢了这么大的脸,哪肯善罢甘休?他们有人建议敲掉二人的门牙,做成吊坠留个念想;有人情绪亢奋地要在他们后背刻上“东厂,我错了”几个大字。最后都被马永成喝止了……

  马永成至今回想起此事,还浑身的不自在。好在他并不十分计较,监视就监视吧,反正被监视的也不止他一个——这世道身材好的人上茅房还被偷窥呢。只要不招惹刘瑾,想必他也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他认为自己的过人之处就在于逆来顺受,可以心宽到将内行厂看作一只被挡在蚊帐外面的苍蝇,任由它嗡鸣不已、东闯西撞,他只管若无其事地睡自己的清闲觉。论这种修为,谷大用比自己差得远。那厮向来好胜心极强,一心想成为大明朝特务监察系统的头号人物,要把西厂打磨成皇上手里的利刃金刀。为此,他大肆招兵买马,还不断蚕食东厂的势力范围。丘聚倒台后,东厂实力已大不如前,很难再与西厂抗衡。谷大用似乎离峰顶只差一首歌的时间和一泡尿的距离。如今半路杀出个内行厂来,岂不是要搅醒他的春秋美梦?

  谷大用联张反刘的意图已昭然若揭,但他不愿明说,一定要逼着马永成先表态。借刀杀人,以邻为壑,真是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既然如此,马永成索性一傻到底:你把我当三岁,呵,对不起,人家才两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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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永在二更天接到宫里送出的急件。装信的竹筒上系着两根淡青色绸带,信纸采用金花五色笺,纸张的左下方被刻意折出一个角——这是皇上贴身太监黄伟寄信的一贯风格。黄伟每隔七天便把宫里的一些重要消息(如之前的内阁重组和内行厂设立)传递给张永。但这么晚还往外送信非常少见,因为宫门已闭,要多费很多周折。张永知道一定是事态紧急,睡得有些许散乱的发型都没梳理,心爱的熏过龙涎香、苏合香和麝香的春款驼绒短坎肩也没披上,就急忙拆信来看。

  信上短短三行字,写道:“刘瑾向圣上诬你私藏蒙古骑兵,心怀二志,劝圣上将你调任南京司礼监。圣上未允。”

  岂有此理!张永拍案而起,几乎一口气骂光了自己多年来积攒下的所有脏话,余怒未消,于是打乱顺序又骂了两遍,心情才稍有平复。

  之前王岳、李荣几个人也被贬往南京司礼监,前脚刚出京师,后脚就碰到刘瑾派来的杀手。南京城墙还没见到,先见到了去世的二舅老爷。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张永预感到事情的紧迫性,决定天一亮就去面圣。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见皇上了。近来皇上的所作所为引起举国震动,京师里更是人心惶惶,百姓们谈之色变。而所有诡异传言都围绕着同一个中心——豹房。一想起那个地方,张永就无端生出一股茫然和反感。他长期怀揣一种远离纷争、世界人民大团结的美好构想,恨不得所有人都像身边的士兵和宫女一样心地单纯,所有地方都像他掌管的神机营一样明朗有序。他受不了一切被邪风毒雾笼罩的人事和场合,不只受不了,简直听不得、想不得。可这一次,那座神秘而荒诞的宫殿却在冥冥中不断向他靠近,就像两块本不相干的磁石,被无法察觉的钝力粗暴地推挤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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