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把刀离张彩的喉咙只有0.01公分,但是四分之一炷香之后,那把刀的主人将会彻底地放弃他。
刘瑾手握玄铁宝刀,刀身挺健峻峭,刀刃轻薄锋利,寒光烁烁,锐气夺人,正抵在张彩的脖子上。黄擒虎生前将这把刀献给刘瑾,今天还是头一回派上用场。
张彩怒目圆睁,望着一旁的石文义,知道自己被出卖了。
今天是刘瑾去白云观参拜的日子。张彩算好了时间,正好能在他回来之前杀掉余明等人。可惜刘瑾提前赶回,他的计划落了空。
事情之所以会演化成这种局面,全怪他自作聪明,玩火自焚。
《见行事例》推行后,张永、马永成和谷大用等人抱成团,明里暗里跟刘瑾进行了好几轮交锋。刘虽毫发未损,却也不免心惊肉跳。压力能使人失败,亦能使人变态。挫折能助人登顶,还能让人谢顶。刘瑾在重压之下,开始出现紧张、烦躁、焦虑、失眠等一系列症状。王太医给他把了脉,说是患上“更年期综合征”,刘瑾气得差点把他关进了诏狱。
有一天,张彩到刘府串门,想约刘瑾去跳皮筋。两人刚见面,刘瑾就拉住他的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张先生,我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张彩不明就里,还以为他病糊涂了,忙安慰道:“您这话从何说起啊?那个王太医古里古怪,他的话不足为凭。什么更年期综合征!张某于古今医书也多有涉猎,从来就没听过有这么一种病!您万万不必为此忧心。”
刘瑾不理会他的话,继续哭道:“当初谷大用、张永他们害怕朝臣迫害我们兄弟八人,一致把我推出来,领着大伙儿赚条生路。为了把脚跟站稳,这几年我广开杀戒,不知道治死了多少人。如今他们几个倒是快活了,日后文武百官秋后算账,我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啊!”
张彩听懂了他的意思,略加思索后,命令婢女家丁通通退下,说道:“当今圣上一直没有子嗣,以后必然要从他的侄子中选立太子。如果选了个精明强干的,新君登基之日恐怕就是您抄家灭门之时。我们不如借此机会扶植一个年幼怯懦的,力保他坐上皇位。只要一直把皇帝攥在手里,任凭是大罗金仙也翻不了您的莲花宝座。”
此言一出,刘瑾立马转忧为喜,破涕而笑:“到底是先生高明!一切依先生之计行事。”
此后一段时间,刘瑾成天往白云观跑,对着长春真人丘处机的神像一跪就是半天,祈求真人保佑皇帝的侄子们个个小儿麻痹,像晋惠帝司马衷一样痴痴傻傻、踏踏实实地做一辈子傀儡。
明朝是道教发展的繁盛时期,上自皇帝,下至百姓,无不对道教推崇备至。相传全真教龙门派祖师丘处机为摈除杂念、全心修炼,曾挥剑自宫,所以大明的宦官们个个抱着“今年过年不拜神,拜神只拜丘处机”的心态,高喊“信丘哥,得永生”的口号,对之三拜九叩。在这种风潮的影响下,丘处机的神像也大多被塑造得面无胡须,肤色柔嫩,丰腴婉转。
刘瑾前往参拜的白云观跟丘处机大有渊源。当年,丘处机西行万里赴大雪山与成吉思汗会面,两人几番长谈,谈出了深刻的共识,谈出了绵绵的情意,甚至还谈出了激情的火花。成吉思汗尊其为仙人,邀他入太极宫统领全国道教。因丘处机道号长春子,太极宫遂更名为长春宫。丘处机去世后,他的弟子尹志平在长春宫东侧建白云观。元朝末年,长春宫毁于战火,惟有白云观保留下来。
《道德经》说“甚爱必大费”,刘瑾为表虔诚,向白云观进献了大量的上等香料,尤以降真香、沉香和龙涎香最为名贵。这三种香料价钱甚于黄金。特别是降真香,道家认为其香气可引仙鹤降临,最宜修道之人增进功力。大明朝的降真香每年由二十多个南洋小国进贡,还没进皇帝的香炉,就被刘瑾卷包烩,悉数带往白云观。因此,每逢刘瑾到来,白云观便香烟笼罩,人在数里之外犹觉异香扑鼻。等京城百姓都掌握了这种规律,便有很多平日里想巴结刘瑾又苦无机会的人,在香气出现时跑去白云观门口蹲点。他们捧着鲜花,举着写有刘瑾名字的彩灯笼,成群结队地堵在白云观的前后门,为能见上刘瑾一面,拉住他说几句话,问两个问题而惊呼狂叫,痛哭流涕。但刘瑾的保镖也不是吃干饭的,每当这些人冲上来,他们就迅速组成一道人墙,一边用上乘的腿法把发疯似的人群往两边踹,一边厉声厉色地说道:“刘太监被张永和皇上殴打的消息不属实!他本人不接受采访!我们对造谣传谣者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饶是如此,仍不免有漏网之鱼。有三个方士提前混进白云观里,成功跟刘瑾见上了面。他们就是余明、余伦和余子仁。他们凭借号称“玄学五术”的“山、医、命、卜、相”成功吸引了刘瑾的注意,并很快得到他的信任,成为他除张彩、焦芳、石文义等人之外的另一套智囊班底。
方士这一职业最早出现于战国,既类似于道家,又接近阴阳家。他们掌握的技能大致可以概括为医药、房中术和求仙之道。余明等人自知医术比不了宫中的太医,房中术对于刘瑾一个宦官而言又没有实用价值,便重点通过求仙之道来打动他。求仙之道可分为服食、行气和导引。服食是指服用仙药。东晋方士葛洪在《抱朴子》一书中提到的仙药包括丹砂、黄金、白银、玉石、云母、石英等等。其中以丹砂和金银最为重要。丹砂的成分经后人证实是硫化汞和金汞齐,指望吃这玩意儿成仙,比指望喝还元汤治肾虚还不靠谱。而金银玉石之所以也被道家奉为仙药,依据的是一种以形补形的朴素的养生观念,正所谓“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余明他们手艺差一些,炼不出丹砂,只好捧来小块儿的金银玉石来让刘瑾服下。刘瑾从小只知道这些东西能当钱花,第一次听说还能当饭吃,试了几次实在咽不下去,只得作罢。行气指呼吸吐纳之术,即通过调节呼吸频率来改善体能和神经系统。导引的意思是通过做一些屈伸的动作来使气脉通畅、肢体柔韧,大致类似于健身操和瑜伽,一般与行气之法相结合。这两者都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刘瑾学完了余明传授的六百多套广播体操,身体素质果然大幅提高,只是感觉跟成仙差距还很大。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作怪的。在他们看来,不给世界制造点麻烦,简直枉生为人。作怪分为九级,从低到高依次为:奇装异服、耍酒疯、阴阳怪气、搬弄是非、损人不利己、第三者插足、破坏社会稳定、养斗牛犬和造反。
方士余明从第一级直接跳到了第九级。他给刘瑾的侄子刘二汉相面,谎称二汉头顶有云龙之气,贵不可言。
刘瑾心道:“二汉不过是一个毛孩子,他爹又刚死,若是有什么富贵,只能是从我手里接过去的。现在余明说他有当皇帝的命,岂不是说我要先当皇帝?”想到这里,不禁喜形于色。
余明察觉到他心思已动,便直言不讳,劝他造反。
在刘瑾看来,造反虽然比造人容易些,可毕竟担着天大的风险。张彩已经替他想出了长保富贵的法子,还有没有冒这个险的必要,实在值得商榷。
见刘瑾犹豫不决,余明又说道:“当初,楚汉逐鹿,项羽、刘邦鏖战数年,僵持不下。刘邦的部将齐王韩信用兵如神,屡战屡胜,占据要塞,兵多将广,成为最能左右战局的一股力量,所谓‘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在这种情况下,齐人蒯通两次劝韩信依据有利形势,与项羽、刘邦三分天下,说出了‘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的至理名言。但韩信感念刘邦对他的知遇之恩,又想着自己居功至伟,日后刘邦怎么也不至于剥夺他的封地和功勋,因此并未采纳蒯通的建议。后来项羽兵败,刘邦一统天下。韩信终因功高震主,被处死于长乐宫钟室,死前后悔自己不听蒯通之言,以致名败身亡。您对大明的功劳,跟韩信的开国之功比,恐怕还差一些。韩信尚且兔死狗烹,您就真有把握能笑到最后?况且伴君如伴虎,皇帝早上一个笑脸,能让人封侯拜相,晚上一个翻脸,就让他分马分尸。”
这几句话当真把刘瑾说动了。是呀,靠皇帝不如靠自己,培养皇帝不如自己当皇帝!再者,皇上身边的宠臣远不止他一个,尤其想到当初差点命丧丘聚之手,现在又被张永、谷大用算计,刘瑾更加觉得头顶上的皇帝靠不住,必须自己来当这个主宰。
他兴高采烈地把这个决定告诉张彩,不料竟遭到对方的强烈反对。二人争执不下,最后刘瑾气得将茶碟摔到张彩身上,张彩才吓得不再开口。毕竟,一生气就摔东西这个习惯很不好。
张彩深知自己闯下弥天大祸。驯虎变成了纵虎,该如何向杨部堂交代?万一刘瑾造反成功,自己可不成了千古罪人?他知道所有问题的根源都在那三个方士身上,方士不除,刘瑾的态度便不能扭转。于是,他跟自己的知交好友——刘瑾跟前的第二号红人、锦衣卫指挥使石文义通了通气,得到对方的支持后,就带着一队锦衣卫闯入余明等人的住所,要取他们首级。谁知石文义天生就有打小报告的爱好,转身就把张彩出卖了。
刘瑾到底没舍得杀张彩。但张彩也由此失去刘的信任,永远沦为一颗弃子。
最终,刘瑾在激动和惶恐中开启了自己的造反计划,就像印度宗教诗集《吉檀迦利》中说的那样:“我身上披的是尘灰与死亡之衣;我恨它,却又热爱地把它抱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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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音怨乱不成歌,纵使重来奈老何?世界那么大,我想去造反。”
“成功绝非偶然,造反源自信仰。专业策反二十年,你值得拥有!”
“每个人都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造反。大家好,我是朱寘鐇,我为自己代言!”
安化王朱寘鐇正挖心搜胆琢磨在即将召开的造反动员大会上的讲话。作为一个数十年怀揣造反梦的野心家,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好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猴王,终于从东方嗅到了和尚的气息。
朱寘鐇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庆靖王朱栴的曾孙。大概是朱栴这一支一直坚持晚婚晚育的缘故,所以到了正德年间,朱寘鐇的辈分变得非常高。明朝皇室起名字一直遵照五行相生的规律——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朱寘鐇的“鐇”字属金,正德帝朱厚照的“照”字属火,所以按辈分朱厚照要朝朱寘鐇喊一声“曾祖父”。
出于莫名之自信,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皇位的理想继承人,哪知儿辈、孙辈、曾孙辈依次做了皇帝,自己还是一个偏居一隅的郡王。当年的“故烧高烛照红妆”眼看变成“一树梨花压海棠”,难为他竟不改初衷,只静候时机到来。
每一个成功的疯子背后,都站着一群疯子。朱寘鐇麾下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奇人异事:方士余亦明,萨满教女巫王九儿,宁夏都指挥周昂、何锦,指挥丁广,卫学生员孙景文、孟彬、史连。他们全都是朱寘鐇造反计划的坚定拥护者,而且揭竿而起的心情似乎比他本人还要急切。
朱厚照即位的消息传到安化后,王九儿教鹦鹉说出“老天子可取而代之”的话,声称“鸟吐人言,祥瑞降临”,劝说朱寘鐇起事。朱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没有答应。
杨一清被下诏狱,三镇军心大乱的时候,余亦明又说:“夫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故圣人常顺时而动,智者必因机而发。当年蒯通劝韩信起兵自立,与项羽、刘邦一较高下。韩信不听,结果鸟尽弓藏,身死人手,留下千古之憾。老天子一定不要学韩信呀!”朱寘鐇闻言虽然心动,但是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再等等。
一群人实在找不到借口了,只好趁上个月朱寘鐇过寿,派何锦跑去撺掇他:“今天是老天子大寿,这么大喜的日子,要不咱们反一个?”
加布瑞埃拉•泽文说:“生活中每一桩糟糕事,几乎都是时机不当的结果;每件好事,都是时机恰到好处的结果。”就像擅长预测天气的人都知道的那样:清晨的彩虹是天气险恶的征兆,但如果出现在黄昏,就代表会有好天气。直到刘瑾变法的恶果在陕西发酵后,朱寘鐇眼中才真正看到了造反的天赐良机。
刘瑾《见行事例》中规定了对军田实行更高的税率。正德五年(1510年),大理寺少卿周东在刘瑾的指派下,赴宁夏整顿屯田。为积攒给刘瑾的孝敬钱,周东竟将五十亩充作一顷,严重虚报军田面积,逼迫宁夏边军多交出大量的税银。同时,巡抚都御史安惟学仰仗刘瑾的权势,在陕西横行霸道,屡屡调戏凌辱将士的妻女。这两件事在宁夏镇的官兵中引发了空前的不满。一时之间,群情涌动,仿佛空气中都布满了易燃易爆的因子,随便一点星星之火就能将冲天的愤恨点燃。
勒庞在他的书中写道:“世界上的一切伟人,一切宗教和帝国的建立者,一切信仰的使徒和杰出政治家,甚至再说得平庸一点,一伙人里的小头目,都是不自觉的心理学家。他们对于群体性格有着出自本能但往往十分可靠的了解。正是因为对这种性格有正确的了解,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确立自己的领导地位。”朱寘鐇此时恰恰就扮演了群体中“不自觉的心理学家”,他煽动起边军对刘瑾的仇恨,发动了图谋已久的军事政变。
四月五日夜,安化王朱寘鐇在王府宴请宁夏镇的所有高级官员,仅周东和安惟学缺席。宴会期间,宁夏都指挥周昂、何锦领兵进入现场,诛杀宁夏总兵姜汉及镇守太监李增、邓广汉。另一方面,宁夏指挥丁广带兵闯进公署将周东和安惟学乱刀砍毙。随后,朱寘鐇下令焚烧官府,释放囚犯,将府库和众王侯、将军的府邸劫掠一空,得银钱数万,又组织兵力占据要津,封锁黄河一线。同时,召副总兵杨英、游击将军仇钺前来共举义事,不到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