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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最讨厌别人拿枪指着我的头

秋风斗虎 云川渡者 6007 2024-07-06 15:32

  据说猫的领地意识很强,它们会以住所为中心为自己圈定地盘,每天按时巡视,以确保势力范围的安全性。有趣的是,它们在捍卫领地的同时也会尽量避免与闯入者发生冲突。如果两只猫的领地发生重叠,那它们就会自觉错开巡视时间,保证双方在不同的时段内巡视重叠区域,避免碰面。为共享领地和避免争斗,它们之间建立了一种有效的轮换机制。

  刘瑾等人就像是一群巡视领地的猫,皇帝就是他们领地中的重叠区域。以往大家都遵循一种建立在默契之上的轮换机制;而现在,刘瑾和张永都想把这种机制打破。刘瑾想要把领地上的其他人都赶走,独占皇上的恩荣。张永则恰恰相反,他只想退出这片是非丛生之地。

  宦官跟皇帝的关系,同文臣武将有着显著区别。文臣武将和皇帝之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雇佣关系,有些时候也表现为合作关系,少数时候则更为微妙。在分封制度中,有功之臣从皇帝手中获得土地和人口,通过经营管理获利,然后再向皇帝上交税款。这简直像是一种变相的承包,皇帝做开发商,大臣当包工头。而在科举制度的三级考试中,考生如果能够在乡试、会试之后,顺利通过由皇帝亲自监考和阅卷的殿试,则不仅可以成为“进士”,还能自称“天子门生”,与皇帝结起一条有师生名义的精神和情感纽带。

  宦官就没这么复杂,他们无论是做皇帝的保姆、生活秘书、玩伴、家教还是其他,都被深深打上“附属品”的烙印。他们的命运可以凭借皇帝个人的偏好和喜怒被任意摆布,而不存在任何制度和舆论的保障。这就是所谓的“命”。张永或许会感叹“命运决定终点,我只能修改到达终点的路线”,强势的刘瑾却只说一句“去他妈的”。

  张永自从接管神机营,经常陪皇帝练兵,感觉气血比以前足了,独自一人时,郁郁寡欢的情况却不见好转。旧病未愈,新症又添。最近他一天到晚手心总是冒汗,夜里不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就是不停地做梦,梦中经常看到自己纵马挥戈,驰骋于一片火海。

  他忆起王太医的话:“五脏与五行一一对应:肝属木,心属火,脾属土,肺属金,肾属水。五脏的异样,经常会幻化成五行出现在人的梦境里。《黄帝内经》有言:‘肺气虚,则使人梦见白物,见人斩血借借。得其时则梦见兵战。肾气虚,则使人梦见舟船溺人,得其时则梦伏水中,若有畏恐。肝气虚,则梦见菌香生草,得其时则梦伏树下不敢起。心气虚,则梦救火阳物,得其时则梦燔灼。脾气虚,则梦饮食不足,得其时则梦筑垣盖屋。’你手心冒汗,夜梦频仍,梦中大火熊熊,这是心火过盛之状。”

  “要吃什么药呢?”他当时问。

  “你要想吃药,我这里方子多得很,一天三顿管饱。但心病终须心药医,关键是你自我调节。什么时候不整天胡思乱想了,什么时候这心火也就退下去了。天塌下来有刘瑾和李东阳顶着呢,你愁个什么劲儿啊?”

  张永一阵犯难,有些事是自己说不愁,就真能不愁的吗?天塌地陷与他有何干系?他担心的只是自己眼下该如何做人。

  有一点他没有告诉王太医,在他每晚的梦里,铁马金戈的不只是他一个人。在那匹神气活现的狮子骢上,除了自己……还有皇上。皇上才是坐在他身后真正揽住缰绳的那个人!

  自己对皇上,从来是人前把他当主子,人后把他当兄弟。可皇上也是这么想的吗?以前或许是,现在却未必。最近一段时间,皇上对自己的一系列亲密举止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越发暧昧,他的秋波频传,他的嘘寒问暖,他的勾肩搭背,无不让自己觉得尴尬无比。防微杜渐,未雨绸缪,张永多次告诫自己,历史的教训是惨痛的!

  当年,西汉的开国将领黥布谋反,高祖刘邦亲率大军讨伐,不幸被乱箭射伤。高祖伤势严重时,一度卧床不起,命令守卫不得放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群臣在门外苦等了十几天,像节假日在景区排队上厕所一样急狂难耐又束手无策。只有樊哙仗着年轻时跟高祖一起做过古惑仔,拥有一段“曾共渡患难日子总有乐趣”的友情岁月,不顾守卫的拦阻,径直闯到高祖的御塌前。掀开帘子一看,只见高祖正睡在一个宦官身上,满脸的惬意和娇羞。樊哙又惊又气:“怎么……这就……玩儿上了?”高祖也挺不好意思,只好从床上爬起来,冲着樊哙一通傻笑:“孩子,你可以选择相信眼前看到的都是幻觉。”

  汉武帝时,“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有一位哥哥,叫李延年。他因犯法被处以宫刑,随后进入宫中负责养狗。他喜好声乐创作,浪荡江湖的经历和下身挨刀的遭遇不断刺激着他的精神和肉体,既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无限灵感,也帮助他塑造出一股不羁的偶像气质。武帝由此对李延年分外宠爱。不知武帝到底是痴迷音乐,还是痴迷偶像,又或是神往曾祖父刘邦的事迹,后来甚至也与宦者李延年同起同卧,搞得李夫人百味杂陈,几乎怀疑武帝是“大隐隐于柜”,把她召进宫不过是一场“形婚”。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张永发誓不让自己沾上这类事情。实际上,他也极度反感与这类事扯上关系。身体残缺是情非得已,但残缺的男人也是男人,他的精神还是健全的。

  这些年,他逐渐认清一个事实——因为他是宦官,所以就注定被当作另类和低等生物。什么抱负,什么情怀,什么愁思,都与他无缘。可他并非草木,也终究不是庸庸碌碌之徒,他会有绵绵不绝的理想和春花秋月的情思,哪怕从来不曾有任何人在意过。

  他转念想想,即使他不是宦官,恐怕除了那群花痴的宫女以外,也不会有人关注他的所思所想。人生来孤独,寡居在一座座密不透风的心之城堡里,纵然偶尔有人走进参观,也不过是个走马观花的过客。

  哪有那么多的“天涯共此时”,更多的只是一种心绪的无处安放,最后全都不了了之。

  最后他得出结论,说到底他所能够依靠的,只有那倾世的容貌和潇洒的风姿,这是广大宫女们的幸运,却是他的不幸。

  ……………………………………………………

  张永还在出神,门外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灌进来。他走出门,看到刘瑾、谷大用带着七八个番子正朝他疾步而来。

  他眉头一皱,心想神机营这么多道守卫,刘瑾区区几个人居然说闯就闯进来了,看来自己手下这群人见到刘瑾和西厂番子,还是提不起胆量。不重罚几个管事的军官,看来是不行了。

  他因之前在奉天门跟刘瑾起了冲突,嫌隙并未弥合,所以也不上前迎接,只是站在原地等着对方走近。

  刘瑾来者不善,离着十来步远,便冲张永叫道:“姓张的,你出来的正好,今天刘某人来向你讨个说法!”

  “敢情是刘太监想击鼓鸣冤,出门就迷了路。我这儿可不是刑部衙门,怕是给不了你说法。老谷,刘太监不认得去刑部衙门的路,你怎么也不帮他指指道儿?”

  谷大用脸色铁青,压低了嗓子说:“今儿遇到点岔子,刘老兄来你这里问问是怎么回事。你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也就没什么了。”

  “这话可笑,像是没头没脚的天书。我且听听什么岔子,怎么岔到我神机营来了!”

  说话间,刘瑾早已走到张永面前,他瞪着张永说道:“之前锦衣卫指挥使石文义给我举荐了两个人,一个叫徐凤,一个叫黄擒虎,这两个人我用着都不错。可就在前两天,他们在外出办事时,先后被贼人用火枪暗算,如今唯独剩下两具尸首。”

  “这京城中有火器的衙门,可不止我神机营一处。”

  “可敢在我刘瑾头上动土的,就只有你张大都督一人!”

  “刘老兄你可真够抬举我的。不过,这两人虽然不是我杀的,我倒真打心眼儿里感谢那位动手的人,感谢他为我大明朝除去了两个杀人如麻的祸害!”

  刘瑾闻言,不禁气急败坏:“放肆!你想过说这话的后果吗?”

  张永见刘瑾这话说得凶横,哪里肯示弱:“我张永做事从来就不怕有什么后果!”说完,他突然从侍卫手里拿过一把上好弹药的手铳,直直对向刘瑾,另一只手接过下属递过来的火折子,准备点燃手铳的引信。

  这一幕猝不及防,刘瑾身后一行人个个吓得悚然呆立。

  “张永,你想干什么!快放下!”谷大用急忙喊道。

  刘瑾身体略微晃动了一下,一双吊梢眼死死地盯住张永,口中的话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贼亡八,不知死活的忤逆畜生!你倒是真有种!”

  “呸!”张永朝地上啐了一口,“咱们都是阉人,谁也没有种。阉人做到我们今天的位置,也算是皇恩浩荡,祖上积德。可你还不知足,到处杀人,到处树敌。手上沾了那么多人的血,晚上不会睡不踏实吗?今天是你的两个属下,明儿保不齐就是你自己!”

  “哼,这你管不着!要不你今天把我撂倒在这儿,要不我包你不得好死!”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全都纹丝不动。刘瑾镇定地瞧着汗珠一颗颗从张永脸上滚落下来,偶尔被那汗珠反射出的光线刺到,微微眨一下眼睛。

  谷大用示意下属不要轻举妄动,他试图安抚张永道:“不过一点小误会,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你死我活的呢!快把手铳放下吧,给刘老兄赔个不是,这事就当过去了。”

  谷大用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张永脸上颤了一下,冲刘瑾冷笑道:“既然刚才刘老兄都把话说透了,我没道理留着你的命日后杀我。”说完,张永把火折子往引信上一凑,引信立马燃了起来。

  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刘瑾想往一旁躲闪,可张永另一只手已抽出匕首,抵在他的腰间。

  引信将尽,张永陡然把枪口一偏,一声爆响,几颗铅弹从铜管里飞出,直射到刘瑾贴身的一个随从身上,一团血迹溅得刘瑾满身满脸。

  刘瑾和谷大用带来的人全都拔刀出鞘,张永的属下则纷纷把火铳和弩端了起来。

  这一枪着实把刘瑾吓得不轻。他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地喊道:“神机营所有的人都听着,备好你们一家老小的棺材!”

  张永垂下的手紧握着火铳,仍在不住地颤抖。他知道这次是放虎归山,但更庆幸没有一时冲动把刘瑾打死。

  ……………………………………………………

  两个月过去了,李梦阳像一件无用亦无害的旧家具被遗落在诏狱里。他知道自己内心还有很多尚未消解的欲念,但他不愿去想。人在活着的时候,还会意识到自己对于生活心有不甘;等到魂归九泉之后,这种不甘顷刻也就变得毫无意义。退一万步说,即便你青史上留了名,后人充其量也就通过几页黄纸,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大概说过一两句什么话,做过一两件什么事。知道也就知道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由此看来,人生八成要以失败告终。今时今日的李梦阳更是如此。这是他此番入狱后新获得的感悟,以前的他从没想到过这一层。总之,现在他对于死亡的态度,是不愁不喜、不卑不亢的。

  看淡了死亡,死亡却久久不至。过这么久都没死,大概这次是死不了了,看来康海的帮忙确实起到了作用。他的伤势在逐渐好转,慢慢可以下床走动,再后来恢复到可以绕着狭小的牢房跑圈儿,站在床板上像动物园上身一样做五禽戏。在马永成的特殊关照下,他的牢房里可以成天点起油灯,三餐也还不错。知道他是河南人,狱卒甚至给他送来一包信阳产的谷雨茶。但是,无论他怎样要求,狱卒都不肯为他提供纸笔。大概是马永成有意打了招呼,害怕他又放胆写出些什么东西,被刘瑾发现后招来麻烦。

  牢房里的日子过得格外的慢,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诏狱里的日子却像老男人的小解,千呼万唤,点点滴滴,欲流又止。没有纸笔就没法写诗写文章,不能总在墙上写血书,那样不光进来的人会被吓一跳,自己也早晚搞成贫血。还有就是伙食虽然不赖,但量太少,每餐总吃不饱,又不好意思向狱卒开口,人家会觉得你都蹲了死牢,还整天“吃啥啥不够”的,自我认知有问题。

  渐渐地,李梦阳养成了三大爱好:无聊时逗蚂蚁,抠快要剥落的墙皮,饿的时候就吃狱卒给他的茶叶。逗蚂蚁和抠墙皮让他的手像得了灰指甲,而吃茶叶让他整宿整宿失眠。不仅如此,他的爱好后来还在诏狱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问题出在抠墙皮上。墙皮越抠越多,墙体越刨越薄,逐渐引发了诏狱管理层的普遍忧虑。负责安保的害怕李梦阳受了“肖申克镇刨坑奇谭”之类民间传说的影响,要计划越狱。负责基建的更是坐卧不宁,因为李再抠下去,就势必暴露出诏狱工程质量方面的问题。就连宿管方面也不断接到其他犯人的投诉,说李梦阳的牢房里总传来奇怪的噪音,严重影响他们正常的休息和学习,阻碍了他们接受强制改造、迎接崭新自我的进程。所以后来诏狱内部背着马永成,专门成立了“解决在押犯官李梦阳抠墙皮问题”工作小组,经过几轮约谈,才成功说服他放弃这一爱好。

  逗蚂蚁同样未能持久。可能李梦阳挑逗的手法让蚁族们很不适应,他牢房里原本几个蚁巢的蚂蚁陆续举家迁徙,再后来整个诏狱的蚂蚁都绕着李梦阳的牢房走。茶叶没多久也吃完了。三大爱好全部夭折。李梦阳只好整天躺在床上睡觉。

  躺着失眠的时候,他会遥想到端午节千帆竞渡的场景——万丈高阳之下跳跃着击水和锣鼓声。那种市井的蓬蓬勃勃的竞技以往为他所不喜,因为它毫不掩饰那份乏味的引人向上的鼓动性。但现在想来,那也不失为一种生的证明。

  饮食男女,口腹之乐,星夜虫唱,初雪烟霞。有些人会沉浸于这些有滋有味的生活细节当中,并把它们当作生活的本真。李梦阳不是这类人,他感知生活细节的神经异常粗糙。也可能他脑子里想着太多的事情,无暇他顾。哪怕在家里待了一整天,看到董婉在眼前晃来晃去无数次,到晚上他依然记不起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后厨做了可口的食物,他吃到嘴里觉得好,吃完后就忘记了滋味,之后也不再惦记。如果说王安石当年吃饭只夹自己面前的菜,是因为高度近视,那么梦阳就完全是以恰巧路过、顺便来点儿的心态在就餐。

  贾敏这个小同乡来到府上后,给饭桌上增添了很多河南老家的菜色。那家伙也是有趣,以前在殷实之家做小姐,父母不舍得让她下厨,她却时常跑到厨房里瞎逛。时间一长,也看懂了很多餐食的做法,只是一次也没试过,倒像是一位后厨里的赵括——会说不会做。她把那些心法都传给了李府的厨娘,厨娘做出来后,味道竟然也八九不离十。有一次午饭,后厨端上了梦阳老家的山羊烩面。他一心想着公事,竟然丝毫没有觉出不同,只是嘴上不知不觉多吃了两大碗。后来,董婉怕他撑出三长两短,急忙喊停,他才反应过来。董婉也不错,虽然是大家闺秀,但是煲得一手好汤,还晓得不同季节在汤里搭配不同的食材和药材,真也难为她了。

  梦阳想到这些,不禁哑然一笑。

  三个月后,他走出诏狱,已是初春早长莺飞、“芳林新叶催陈叶”的时节。这时距离董进之被抄家流放、董婉患伤寒去世已一月有余。后代有位词人说“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确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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