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阳在一队边军的护送下赶往仇钺的驻地——宁夏镇安化县。为避开西厂的追踪,他们刻意乔装成赶路的商队。
穿越南直隶、河南,进入陕西。到达潼关卫李家庄时,梦阳远远听到汹涌奔腾的水声,犹如万钧雷霆,动魄惊心。再行数里,便来到黄河之畔。河水翻滚如沸,在夕阳下透出酱紫色的光。河对岸即为“千古黄河第一渡,鸡鸣一声听三省”的风陵渡口。风陵渡地处山西、河南、陕西三省交会之处,扼黄河之咽喉,历来为兵家必争之所。明朝在风陵渡设有船政司,负责掌管这一带的船运交通。
数声鸣叫从空中传来。抬头望去,几只大雕在头顶盘旋不已,转而又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往对岸的渡头。梦阳见那雕身姿入云,磅礴雄健,甚以为奇。
更奇的是,百十丈之外的河面上竟用船只和木板连起一座横跨黄河两岸的浮桥来。浮桥一般只在有渡河作战需求时才搭建,战后随即拆除。明朝初年,边军曾在兰州建镇远浮桥,以二十四艘大船并排连接黄河两岸,每船以锚定于水中,再用铁缆将各船串连,铁缆末端固定在两岸的巨型铁柱上。船上架有木梁,木梁上铺设木板作为桥面。镇远浮桥建成后,以其贯黄河之势、立中流之固而威震天下。它作为防御工事的一部分而被长期保留,在浮桥的使用中算是一个特例。此处的地理位置不比兰州,就抵御外敌而言,根本没有架设浮桥的必要。在这里搭一座浮桥,除非是有一头儿的明军要攻到河对岸去。
明朝设九大军区(镇),有“九边重镇”之称。此地一河之隔,分属两大不同的军区管辖。河这边的潼关属延绥镇,总兵陈继同是杨部堂的心腹;对岸的风陵渡属太原镇,总兵薛启德是刘瑾提拔的人。此二人不是牛郎织女,凭空搭起一座桥,难不成是为方便两岸村民走亲戚?
再往前行,便见到桥头有重兵把守。梦阳上前询问,才知桥是太原总兵薛启德从对岸搭过来的。薛启德最初说要建桥,延绥总兵陈继同只道他是痴人说梦。没想到薛启德真在风陵渡调集大批船只和工匠,并开始打造铁柱、铁缆。陈继同见状大怒,骂道:“狗胆包天的东西,仗着有阉党撑腰,造桥造到我延绥镇来了!他敢造一座,老子就敢造两座!一座通到他婆娘的被窝里,一座通到他老娘的裤裆里!”
陈继同命人预备下大量火箭火把,只等薛启德的船开过来,就把他们连人带桥烧个精光。谁知这时兵部突然下达命令,命薛启德尽快将浮桥建成,相邻各防区人员一概不得拦阻。陈继同傻了眼,只好等桥建成后,在这一头儿布下重兵,以防不测。
梦阳心道,此地并无战事,造这么一座浮桥着实可疑,不知刘瑾和薛启德到底安的什么坏心。他走上桥去,望着河水冲击桥身产生的一圈圈水纹。他莫名认定那波纹里藏着什么东西,可能是他的命运,抑或是他流失的华年。他俯在缆绳上,探起身子细细看去,终于把波纹里的东西看明白:那竟是一朵芙蓉花,花心里隐隐绽出董婉温柔的笑靥。她在打趣自己,笑他独自流浪,彷徨无依,再也回不到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岁月了。梦阳盯着河水,越看越出神。突然间,河流仿佛铁幕一般静止了,而桥身却飞速地后移,他只道自己要被带往遥不可知的地方,在那里永世沉沦。
“李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梦阳回过神来,回头看到一个兵丁拦腰把自己紧紧抱住,这才发觉若不是他拦着,自己早已投身滚滚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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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西,翻山越水,越走越辽阔,越走越荒凉。梦阳心想,要不是自己丢官罢职、四处避难,恐怕一辈子也没有机会来领略这大西北的风光。因磨难而陷入漂泊,反倒在漂泊中饱览了寻常人难得一见的奇丽风景,在最荒凉的旷野享受到最极致的孤独,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因为杨一清打了招呼,所以每到一地,就有一队地方守军出面,暗中护送他们过境。尽管如此,梦阳还是觉得他们此行过于顺利了。他不知谷大用已经改弦易辙,不再与他们为难,只奇怪一路上竟没见到半个西厂杀手的影子。
经过长途跋涉,梦阳一行终于赶到安化县。几个当兵的奉仇钺之命,已在城门口恭候多时。梦阳疑惑仇钺为何不亲自来接他,但想到他可能军务繁忙,无暇分身,也不大计较。
县城不十分大,由于是郡王朱寘鐇的封地,倒也有几分热闹。士兵们把梦阳直接送到仇钺在城中的住所,便回城外的军营去了。
梦阳站在仇钺家门口,望着眼前矮矮的泥巴墙围着的院子,和院内几间破落的茅草屋,惊得目瞪口呆。开什么玩笑!这就是堂堂的将军府?
院门是敞开的。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看到一个农妇模样的女人正坐在屋前择菜,想必是仇钺的内人,忙行礼道:“大嫂子,仇钺仇大哥在家吗?”
妇人嗓门极大,随口答道:“他出去要饭去了!”
梦阳听言,立时愣住,仿佛对方说了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他如木鸡般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见他的衣着和神态,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忙起身问道:“你是我们当家的说的那个……京师来的李大兄弟?”
“正是正是!”梦阳如临大赦。
妇人赶忙将手中的一把青菜往地上一扔,把梦阳让进屋,又跑去烧水沏茶。
梦阳满脑子还是“要饭去了”四个字,怯怯地问道:“大嫂刚刚说我仇大哥去哪了?”
妇人的脸刷一下涨得通红,万般忸怩地答道:“他啊……他……他今天正好休息,从军营回来。这会儿正在……正在街上练功。”
“练功?练功怎么跑到街上去了?”
仇钺媳妇支支吾吾,好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再三追问,问清仇钺的所在后,索性走出院子,径直到街上去寻他。
走到一条颇为热闹的小街,只听得前方人群中一人高喊:“武林世家,祖传绝技,俯卧钢叉,银枪刺喉,父老乡亲们捧个场呦!”
梦阳赶忙挤到人堆里,看见一个上身赤裸的彪壮大汉脸戴面具,脚尖点地,双掌在胸前上下翻覆,似乎正在运气。一柄钢叉和一把银枪尖头朝上,直直地插在地上。旁边还放着一面铜锣,里面散放着几十枚铜钱。
刚才那声音和现在这体态,不是仇钺,还能是哪个?
仇钺一转头,正好与梦阳四目相对,看见梦阳眼中满是惊讶和不解,顿时尴尬不已。
“对不住各位!在下有贵客临门,今天就练到这儿,改日再请大伙儿赏脸!”仇钺捡起地上盛着铜钱的锣,用上衣一兜,提在手中,又拔出钢叉和银枪,夹在腋下,另一只手从人堆里拉住梦阳,便往前走。
走到家门口,他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拉着梦阳嗖的一下钻进院内,连忙把门闭上,这才取下脸上的傩面具,穿好上衣。他请梦阳进屋落座,先问一路上是否顺利,又问到杨部堂近来可好。二人久别重逢,谈笑风生,只是对刚刚街上的事只字不提。梦阳想这其中必有隐情,仇钺不提,他便也不问。
仇钺媳妇此时已把晚饭烧好,端进一大盆胡羊焖饼,一大盆驴肉黄面,另有四样小菜,一大坛烧酒。她刚刚多嘴,把仇钺在街上卖艺的事泄露给李梦阳,此刻害怕仇钺责怪,准备好饭菜后,就悄悄躲进里屋去了。仇钺虽然心里有气,碍于梦阳在场,也不去理会她,径自和梦阳饮酒叙旧。
肉食香纯,面食劲道,小菜也清爽可口,在疲惫的夜晚给人带来充足的暖意。烛光摇曳之下,梦阳恍惚觉得回到了京师的家,转而又责怪自己太傻,家早就没有了。后来有人这样说:“整个世界成了一个可怕的纪念馆,处处提醒我她存在过,而我却失去了她。”梦阳也在被不断地提醒着。他此前一直以为自己心里装着两个人。相比董婉,贾敏似乎是更令他心动的那个。可近来他对董婉的思念越来越浓,对贾敏却很少忆起。差别之大,连他自己也不由吃惊。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没有细想,只是隐隐感到有负贾敏。
烧酒极烈。他强撑着喝下半碗,只觉头脑昏沉,两腮发热,胸口和腹中像燃着火炭一般。汉人饮酒原以米酒和黄酒为主,酒质平厚,不易醉人,量大的喝上几十碗也不打紧。后来元朝建立,蒙古族将蒸馏提纯技术带入中原,烧酒始出现在汉人的餐桌上。但因酒性太烈,百姓多不能驾驭。京师地处北方,到了冬天,人们往往饮烧酒驱寒。只是梦阳酒量一般,不常喝。仇钺量极好,又极爱饮,闲时小饮,愁时大饮,喜时狂饮。今日好友重逢,他欢喜得像从单位分到了房,心里念着定要大醉一场,方不辜负此时此地此情此身。他一边劝梦阳多喝,一边不停给自己添酒,不知不觉已喝了六七碗,人也有些醉了。
有的人喝多了沉默寡言,倒头便睡。有的人却恰恰相反,一喝醉便口若悬河,手舞足蹈。仇钺不幸属于后者。他二十岁以前生活很是孤苦,后来虽然还算一帆风顺,曾经的伤痛却深植心中。他暗藏凌云之志,只是羞于向人吐露。机遇迟迟不来,理想眼看渐行渐远时,不忿之情便在胸中堆积。无论是理想还是愤怒,平日里都说不出口。所以,找一个人倾诉成为他这些年最深刻、最隐秘的需求。他常常在酒后与人攀谈,可总怀疑对方无法体会自己的心境。其实,一个人心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完全被他人理解呢?越倾诉只会越孤独。
他异于常人的地方在于,即使喝断片,依然能够气定神闲,高谈阔论。坐在对面的人听他把一件事情说得有板有眼,其中还不乏妙语和高见,哪能想到这厮已经意识消弭,全然不知自己在讲些什么。
这晚仇钺醉后,便也不再避讳,把自己这大半年的经历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原来,他率领宁夏镇将士进京受阅时,正赶上刘瑾大寿,他计上心头,决定假意归顺,借机打入阉党内部。刘瑾寿宴当天,他备上厚礼前去贺喜。与此同时,康海为搭救身陷诏狱的李梦阳,也一反常态,对刘瑾表示出亲近的态度。刘瑾以为仇、康二人在杨一清倒台后有意改换门庭,心下大悦,不久便让仇钺去补了西厂掌刑千户的缺。掌刑千户这一职位虽然比仇钺原本的职位品级还低一些,但由于是西厂的第二把交椅,属于中央要害部门的实权派,地位远非游击将军可比。谷大用早就定了这一职位的人选,无奈刘瑾强行拍板,只好不情不愿地把仇钺接收过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谓比较顺利。可他猜中了前头,却没猜中结局。潜伏这种事情,总有被人识破的时候。即便是演技高超的人,也无法避免这种尴尬。你的表演或许无懈可击,但毕竟你的故事是假的,假的东西必然在逻辑上存在漏洞,有漏洞就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令仇钺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这场戏刚开了个头,就穿帮了。谷大用压根儿就不相信他会变节,所以从仇钺踏入西厂的第一天起,他就处在谷的严格防范和密切监视当中。
他虽然身为西厂的二把手,却没有权限接触西厂的任何涉密文件,也不能进入场内一系列机密场所。谷大用安排他做起了文书的工作,负责向皇帝汇报西厂近一年的工作开展情况,美其名曰“尽快熟悉厂内情况,抓紧进入领导角色”。仇钺本身也是通晓一些文法的,平日里起草个公文什么的,倒是不在话下。可他把精心润色的奏章拿给谷大用看时,却被谷批得个一无是处。
“老仇,这方面怎么只写了三条?其他的事情不能往上写吗?你这样写,圣上会以为我们西厂啥事也没干,整天净吃白食。……这方面怎么写了这么多?写个三条代表一下不就行了?圣上日理万机,你写这么多,他哪有那么多工夫看?”
“老仇,你这个地方写得让人觉得好奇怪啊!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对。这说明你对咱们厂的情况还是不够了解,你这样子以后怎么做咱们的掌刑千户呢?我看你还是得想想办法,多下去走走,多跟厂里的老人沟通交流。哈哈,不要嫌麻烦,我们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仇钺把一道折子改了几十遍,世界观崩塌了无数回。他尝试过骗取谷大用的信任,但没有成功。谷大用对他表面笑嘻嘻的,温言软语,抚慰有加,心里却只是要看他如何演下去。该配合演出的人演视而不见,竟逼一个已穿帮的二百五即兴表演。
仇钺彻底见识了谷大用的厉害,他知道再继续留在西厂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提出要辞职回西北,继续做自己的游击将军。岂料谷大用立马翻了脸,说西厂不是想来就走,想走就走。要走可以,罚俸两千石。
说到这里,仇钺突然变得无比激动,把一只酒碗摔到地上,满口的脏话如狂风暴雨般喷薄而出,浩浩荡荡,变化多端,经久不绝。
梦阳知道仇钺尽管出身戎马,但多年来涉猎诗书,文武兼修,是杨一清麾下有名的儒将。不料他此刻提起谷大用,竟然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口味之重,实为生平罕见。纵是上百个泼妇一起骂街,恐怕也难以与之匹敌。何处练就如此神功?让人心里好生怕怕。想劝又劝不得,只好任由他发作,久而久之,听得入了神,竟也觉得这粗俗的叫骂有几分震撼人心。
仇钺骂够了,又接着刚刚的话题往下讲。谷大用私下免了他的职,停了他的俸禄,又跟吏部的人打下招呼,不掏钱绝不放他回边军。按照谷大用的说法,西厂为招他进去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现在他刚来就要走,属于违反就业协议,必须赔钱!两千石,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梦阳听到这里,不觉连连摇头,什么“就业协议”,闻所未闻,一定是仇钺酒后胡言乱语。不过,向戴罪官员罚俸的制度由来已久。官员犯罪,便须私人出钱购买一定的米粮,作为供应军队的物资。刘瑾当权以后,将罚俸作为整治政敌的手段,梦阳的老上司韩文就被刘瑾先后罚了一千多石,以致倾家荡产,祖业尽销。如今仇钺被罚两千石,欠下巨债,被迫住进茅屋,上街卖艺,似乎也是合情合理之事。想到这里,他便耐下性子,且听仇钺再说下去。
仇钺被逼得没有办法,一度想取了谷大用的性命,来个同归于尽。可谷大用身边有三个护卫,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他看那三人的体态行止,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自己恐怕连一个也敌不过。总这么悬着也不是办法,为求脱身,他只好变卖家产,东挪西借,凑够了两千石,这才回到宁夏。
经此一役,他身心俱疲。自以为奇谋妙计,不过是别人眼中的把戏和笑柄。他的自尊因而受到残酷的侮辱和伤害。可事情还没有完,从几个要好军官那里借的银子还要设法还上。一不卖保健品,二不会马杀鸡,如何弄来银子?杜甫诗云:“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安化当地的一个张姓财主突然找上门来,向他求字,说是带兵打仗的将军都是天兵天将下凡,得其一幅字,便能保家宅安宁。仇钺平素喜欢米芾的行书,米氏“刷字”的功夫虽未学通,落笔倒也有几分样子。别人既来求,他也乐意写。谁知就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幅字,对方竟送上四十两银子的酬金。他心想,到底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大概老天爷可怜他,特意送来一笔小财。
张财主走后,紧接着又来了个李财主,还是求字,还是重金相赠。到最后,四里八乡的有钱人都来了,一个个双手捧着银子求他赐字,比排队抢房号还热闹。他这才觉出事情另有玄机,一打听,原来一切都是安化王朱寘鐇安排的。自己与他素未谋面,为何要拐弯抹角地送银子?俗话说得好:“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薄,就是皮裤没有毛。”一方王侯这样挖空心思地拉拢地方守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他立即把得来的银子挨家挨户还了回去,此后宁肯偷偷摸摸上街卖艺,也不再受这无功之禄。
梦阳也觉得这个安化王并不简单,他拉拢仇钺一定另有图谋。
两人聊到深夜,仇钺大醉,梦阳既醉且乏,便各自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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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梦阳看到董婉走进来,在床边缓缓坐下。自己想起身跟她说说话,却怎么也动弹不了。
他顿时悲从心起,哭着道:“婉婉……我被困在这个地方了。你可以自由地离开,去任何地方,我却再走不了。我一个人……永远被困在这个地方了……”
话未说完,他已泪如雨下。
董婉满怀怜爱地看着梦阳,两行泪也簌簌地往下落,她一边哽咽一边安慰他说:“梦阳不哭。梦阳不哭。我知道的,你比其他所有人都有才干,没有谁能比得上你。你未来一定会很好很好。梦阳不怕。以后的路要慢慢往前走。只有我清楚你一路走来受过的委屈和付出的努力,所以请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自己的梦想。”
梦阳点头,又问道:“那你呢?你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你要答应我,以后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
梦阳哭道:“不!我都不确定你能不能过好,我凭什么让自己过好!”
董婉哭求道:“就当我求你,你……答应我好不好?”
梦阳拼命摇头,只觉胸口疼痛无比,挣扎间便从梦中惊醒,眼泪早已将床榻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