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阳启程去镇江府之前,刘瑾挨打的消息已在京师传得沸沸扬扬。传言铺天盖地、五花八门:有人说张永不顾皇上劝阻殴打刘瑾,有人说张永奉皇上旨意殴打刘瑾,还有人说张永和皇上联手殴打刘瑾……
那几天,李梦阳辗转多家茶楼酒肆,一边嗑着西瓜子,一边喝着茶,一口气听了十几种版本,兴致不衰。他综合各家,辨伪存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早晨,张永走进皇城西苑,顺着波光粼粼、杨柳依依的太液池一路西行,来到了豹房。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广袤却并不高大的宫殿群。宫室数量不下百间,总体以单层建筑为主,极少数为双层,单檐歇山式的屋顶,金瓦朱墙,翘角飞檐,鳞次栉比。
把守宫门的卫士命令张永的随从们卸下兵器,又把他们浑身上下一处不落、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摸得其中一两个人差点起了生理反应。张永见状也抬起胳膊。卫士却道:“皇上吩咐过,张提督不用搜身。”
随后,两名卫士把他们带到一座花草掩映的小竹屋前,请张永入内,同时让他的随从们止步,在原地静候。
张永心道,这又是何必,缴了兵器、搜了身放进来,走这么几步路又把他们拦下,还不如刚才就让他们在宫门前候着。还有,难道皇上就选在这里见我?
张永被请进屋内,门随即关上。转过一道屏风,银灯照耀下,竟有一排宽阔的通道直达地下。大概走了二三十级台阶,道路换成平地。水磨石的铺地打磨得十分光滑,阵阵香风袭面而来,幽幽凉凉,好似山涧溅起的水雾,空气中随即腾起一股清新的暧昧。又转过一道弯,只见华灯璀璨,画栋雕梁,一个宏伟气派的地下皇宫骤然显现。
奇花环簇、金玉拱照之下,正德皇帝正躺在一张三面嵌着大理石的鸡翅木榻上。见到张永,他欣喜难抑,一跃而起。
皇帝少年英俊,长期骑马射箭又使他练就出矫健精壮的体态,举手投足间充盈着蠢动的爆发力和稳健的流畅感。他极爱交友,凡是愿意陪他玩乐的人都被他引以为知己,予以加倍关照。此刻,他已经像一只雄鹰那样展开双臂,高声冲着几丈外的张永说道:“你总算来看朕了!自打朕建了这座豹房,你可一次也没来过。怎么样,这地方还有些意思吧?”
还没等张永答话,皇帝已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跟前,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吩咐侍卫:“快去把那只土豹牵过来,给张都督赏鉴一下!”
这一如既往的亲密和盛情,竟使张永感到有些不适应。张永还是之前的张永,皇上已非昨日的皇上。细节上隐隐约约的改变足以使整件事情变味。仿佛一不小心,站台就变成了站街,推拿就变成了推油,钉子户就变成了ding字裤。
张永环伺四周,发现这座地宫虽然极大,所用的梁柱却不多。如何撑得起来的?真可谓鬼斧神工。墙壁上有很多小门,显然是通往其他密室的。这里的卫士着装也很新奇,他们的甲胄缀满金属小环,从材质上说应该属于军队中常见的锁子甲,但整体形制像一件罩在身上的开襟长袍,上身无袖,下长过膝,腰部有一条束带。外界传言皇上近来设计了一种新式的甲衣,称为罩甲,应该就是此物。除了甲衣,卫士们身上还佩戴一块有豹像的腰牌,以区别于其他部队。
宫殿的西侧不断飘来袅袅香烟和阵阵莺声燕语。张永望过去,看到一个巨大的八角形水池,池水呈蓝、碧、黄三色,边上布满鹅卵石,几十个身着轻纱的娈tong或在池中嬉戏,或在池边琴瑟歌舞。民间盛传皇上在豹房豢养了大批luan童。如此看来,传言不虚。这种传言也导致宫外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富商士绅,纷纷效仿,举国风气为之败坏。
娈tong虽是年幼的男子,外貌、性情却与女郎无异,有些时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出身贫寒,一旦被有钱有势的纨绔子弟盯上,就很难脱身。再加上少不更事,往往半推半就走入歧途。
古今中外喜好luan童的人不在少数。明朝灭亡后,还有个姓张的遗老在《自为墓志铭》里回忆称自己年轻时“好美婢,好娈tong”。明亡两百多年后,西方有个叫弗洛伊德的精神病大夫将正德皇帝和老张这类人称作“性倒错者”。他指出:“古希腊人中最强壮的人往往也是性倒错者。显然,他们喜欢某个男孩,并不是因为其身上的男性特征,而是因为他长得像一个女人,身上也具有某些女人的气质。他们的害羞、拘谨、无知和娇弱,反而点燃了这些壮汉的爱欲。而一旦这些男孩长大成人,他们就不再属于壮汉的性对象,反而自己也成了恋童癖者。”
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放着口感纯正的大姑娘不爱,偏偏去爱这些神似女人的男人?除了真的发自肺腑好这一口儿,恐怕多数人都是出于猎奇和尝鲜的心态,甚至也有跟风的——“既然当今圣上都玩儿了,那我也得玩儿,不玩儿岂不是跟圣上和朝廷作对”。
张永没想到,数月不见,皇帝竟变得如此热衷于藏污纳垢,行苟且淫猥之事。不用说,这其中自有刘瑾的一大份功劳。想到这里,他对刘瑾的愤恨又添了几分。别人碰不碰这个,张永不管,总之皇上不能碰。哪怕全世界都玩儿这个,皇上也不能沾。一国之君染上这种污点,后世的骂名可想而知。他正要开口劝谏此事,外面突然传报刘瑾求见。
张永一时神色慌张,不知所措。
皇帝也知道个中缘由,便示意张永躲到座屏后面。
这一来可坑苦了屁颠儿赶过来、无知无觉的刘瑾。他头一晚向皇帝检举张永私藏蒙古骑兵一事,本以为证据确凿,张永不被拘留,也得整个双规,谁知皇帝未置可否。他哪肯甘心,如今又来上访。他已经想好了,拉横幅、静坐绝食、拦车告状,甚至在豹房门口摆花圈、烧纸钱,全都在所不惜,一定要把张永搞倒。
“皇上,奴才昨日向您禀报张永私自将俘获的蒙古骑兵收编,并在神机营内秘密组建骑兵子营,日夜操练,居心难测。奴才以为此事非同小可,务必对张永加以严办,最起码也要将他调离神机营,发往南京司礼监,以防其不轨。”
刘瑾反映的情况跟事实基本相符。躲在座屏后面的张永此时简直从头凉到了腚,原本未曾在意的小事如今被人当作把柄,完全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俘获蒙古骑兵的事张永向朕禀报过,将其收编并且组建骑兵子营,也是朕吩咐他办的。蒙古人向来骑射功夫了得,如能为我所用,便能以强制强,还治其身。”实际上,这件事皇帝毫不知情。可他不忍心治张永的罪,甚至舍不得把他发往南京司礼监。
明成祖迁都北京后,明朝开始实行两京制。南京作为陪都,和北京一样,设有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司礼监等机构。凡是北京有的行政机构,在南京都有一套相应的影子机构,官员的级别也相同。只不过南京的机构编制相对精简一些,如南京各部只设右侍郎,没有左侍郎。毫无疑问,南京官员虽然也有一定的权力、地位,但完全不能与北京相提并论。官员从北京发往南京,跟被打入冷宫没太大区别。
听到皇上的话,张永喜出望外。他感激皇上对他的信任,像吃了两斤肾宝一样,腰杆又硬了三分。
刘瑾话刚出口,就被皇上堵得死死的。他一时无法,索性豁出去了,开始信口开河地往张永身上扣帽子,各种暗藏杀机的诟病想到就说,所有虚无缥缈的罪名逮住就套。
皇帝知道张永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担心张、刘二人就此结下深仇,所以不停想岔开话题。不曾想刘瑾已进入飙车模式,一嘴损人的段子像放鞭炮一样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张永从座屏后怒火万丈地冲到他面前,他还只是奇怪面前怎么突然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怎么还朝自己举起了拳头……
张永不是武行出身,但这几年老在军中耍,多少也混了膀子力气。而刘瑾平时根本不运动,懒到恨不得上厕所都让别人把着,哪里是张永的对手,不消片刻,已挨了好些拳脚。皇帝从来没见过下臣当着自己的面互殴,一时间有点发蒙,等到反应过来,又不方便亲自去拉架,只能叫侍卫们来帮忙。这一耽搁,刘瑾左脸已被打肿。侍卫们冲过来,看到两个级别如此之高的人扭打一处,感到颇为棘手。怎么拉呢,用力太轻拉不开,用力太大扯到谁伤到谁,他们都担待不起。这一犹豫,刘瑾的右脸也被打肿了。等到两人终于被拉开时,刘瑾早已是猪头附体,面无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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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阳乘一驾马车出了京师,像獾猪一样昼伏夜出,谨慎前行,花了二十多天才赶到镇江府治下的丹徒县。他早在东、西两厂挂了号,因此一路格外小心,看到野狗都生怕是警犬假扮的。
梦阳十年前曾到杨一清府中拜访过一次,他自负记忆力惊人,也不找人问路,一头便扎进丹徒的街巷中。不过片刻的工夫,他便成功地迷路了。最后还是不得已去问行人。几番询问,人们纷纷摆手道不知。这就让他大惑不解了。且不说那么大一座宅子,单是本地出了杨部堂这样的大官,四里八乡也必定是无人不晓。再看他们的神色,不像是不知道,倒像是不敢说似的。难不成杨府出了什么变故?
他只得像无头的马蜂一样四处乱碰。抬头看看,天色渐沉,浓云如一条迷路的棉裤衩从远处汹汹涌涌、颤颤巍巍地驶来,恐怕不久就有大雨。梦阳一屁股坐在街口,看到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下意识捡起一根树枝就要去挑弄。突然高空一声雷响,他骤然清醒,为之肃穆,继而又拔剑四顾心茫然。他无意间看向街尾,所有记忆浮上心头——街尾一座宅前立着抱鼓石的府第正是当年到过的杨宅。
李梦阳大喜过望,窜天猴一般飞奔过去,仿佛杨一清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其实直到此时,他自己也不清楚此行的目的何在,甚至没想好见到部堂后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事业、家庭、理想全部付诸东流,半生心事,皆成梦幻。他现在渺小到一文不值,孤独得可以融化在夜色里。他要么留在京师,余生做一副行尸走肉,要么就来找这世界上唯一的寄托,把自己这份孤独通通说给他听。
他向前奔着,感受到许久未有的轻松。大门就在眼前,几步之遥,门后就是那个寒夜灯火一般的人。
他正忘情跑着,脚下却被不知什么东西一绊,整个身体向前扑倒,狠狠地摔在地上。瞬间从暗处冲出来几个人,把他死死按住,喝道:“又想来讨便宜,今天就让你个狗娘养的折在这儿!”
梦阳拼命扭着头往回看,只见捉住他的几个汉子都是普通人打扮,面相却极其凶恶,眉眼间射出咄咄逼人的杀气。他立马意识到这是一伙儿匪盗,虽然也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更多的是觉出一股心酸来——为何会在此时此地遭遇这种无妄之灾!
他几乎不再挣扎,安静地躺在地上,品味着身体和内心的疼痛,想到或许此生就再也见不到部堂了吧。
他兀自难过,忽听得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像金属般沉稳厚重:“把人放了吧!有我们在,还轮不着你们!”
梦阳抬头看去,见到一群手持弓弩和腰刀的官兵。身后的几个汉子立时慌了神,撅着梦阳的手也放松了。他趁机挣脱,一溜烟跑到官兵身后。
汉子们越发六神无主,那意思是既想把人夺回去,又不大敢上前交手,犹豫再三,最终悻悻离去。
李梦阳大概是得救了。官兵们也不说话,只是带着他往前走,穿街过巷,来到一座荒废的寺庙门前。领头的一个军官开口道:“李大人,方才受惊了。”听声音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个人。
梦阳忙拱手道:“还要多谢军爷仗义出手,敢问军爷怎么称呼?”他注意到面前的这个男子四十来岁,额宽眉正,鼻唇间一撇美须,乍见即有几分善意,心道此人可能是地方驻军,或许还是杨部堂的部将。目光再往下打量,见他脚下踩的不是寻常官兵差役穿的皂靴,竟是一双白皮靴,方知自己上了当,心里叫苦不迭。
军官见李梦阳盯着自己的靴子一阵出神,知道身份已被识破,便也不再隐瞒,笑道:“李大人,在下是西厂的档头,姓葛,单名一个良字。奉谷大用谷提督之命,在此迎候。早前,提督有命,若在此间见到大人,格杀勿论。因此在下日夜烧香拜佛,只求大人不要到丹徒来趟这趟浑水,可老天偏偏不长眼,大人到底还是来了。今日在下职责所在,迫不得已要切下大人的脑袋,大人莫怪莫怪呀。”
葛良语态柔和,笑意连连,好像在十分诚恳地跟李梦阳商量一样。要不是脑袋只有一颗,梦阳简直要答应送给他。常言道,世间既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萨。这葛老兄怕就是前者。
梦阳刚出狼窝,又入虎口,本该伤心难过。但想到如今连杀手都这么温和恭谨,表现出极佳的服务态度和优良的职业素养,说明温良恭俭让的圣人之道已深入人心,不觉心生慰藉,欢欣不已。
说话间,一阵紧凑密集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葛良和梦阳循声望去,只见刚才的几个汉子去而复返,身后领来一大队官兵。
梦阳瞧瞧汉子,又瞧瞧葛良,不觉晕头转向,分不清哪个要杀他,哪个要救他,又或者是争着杀他也说不定。纵然落魄,何至于像猎物一样任人争抢?他自觉尊严扫地,不禁悲从中来,恨不得一头撞死了事。
大汉的人马转眼间已走近。葛良见对方人多,非但不畏惧,反倒显出极不耐烦的神色。他长吸一口气,又从鼻孔中送出去,说道:“想必诸位也知道我们是西厂的人。西厂办事,闲人勿扰。今天你们就算把总督府的亲兵搬过来,这人你们也照样领不回去。有闲工夫在我这儿白耗,还不如你们早些散去,喝喝酒耍耍钱,岂不是大家都自在?”
葛良话音刚落,对方人群中款款走出一位书生模样的人,年纪与梦阳相仿,面如皎月,目若朗星。葛良认出此人正是李东阳府上的刘子观。
刘子观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拿眼在人群里找李梦阳的踪影,大概是要确认他安然无恙,同时竟对葛良熟视无睹。
葛良非但未恼怒,更是瞬间收起刚才的傲慢,连忙上前半步,行礼道:“在下西厂葛良,奉上官之命在此办差,未敢想竟遇见刘先生。”
刘子观有些意外,拿眼神简单朝葛良那边扫了一下,依旧对此人没有印象,随即说道:“鄙人不过一介布衣,平素又深居简出,不敢贻笑于人前,大人怎也认得?”言语虽然谦逊严谨,语气中却流露出十足的冷漠。
葛良脸上又现出一派春风和煦,吟吟的笑意跟刚才向梦阳索要脑袋时并无二致,只是再增添了几分恭敬:“先生过谦了。在下前年夏天随谷提督到阁老府上议事,有幸见过先生一面,至今记忆犹新。先生虽未在朝为官,平日也极少露面,但入李阁老府做军师的三年,指点江山,出手如神。现在大家都说‘大明不可一日无李阁老,阁老不可一日无刘先生’,先生大名早已威震海内。”
“哦。看来你确实认得我。”刘子观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他原本还在发愁怎样才能把李梦阳抢回来,现在既然身份暴露,那可选的路也就只剩下一条了。他抬头看看天色,暴雨随时可能来临,再不动手,恐怕就没机会了。他一抬手,士兵们纷纷送刀入鞘,从背后取下火枪,把葛良等人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