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8年的夏天结束了,灼人心神的燥热即将偃旗息鼓。但谁也没有因酷暑的消退感到轻松,因为朝野的形势丝毫没有好转,所有关于朝纲重整、玉宇澄清的希望都渺茫得令人心灰意冷。对着空谷高喊出的愿望,最终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而这个时候,李梦阳完全沦落为宦官们刀俎上的鱼肉——刘瑾显然要用他来做一道大菜。
中国古代用刑的场景很像大户人家的后厨,只不过所选用的食材不再是鸡鸭鱼肉,而是一个个大活人。在“外儒内法”的权力运作模式下,甚至不用商鞅、韩非这些法家人物出面,君王们就个个激情洋溢,像在烹饪技法上创意无限的大厨一样,天马行空地炮制出各种整治人的方法——剁成块儿(俱五刑)、切成片儿(凌迟)、穿成串儿(棍刑)、熬成汤(烹刑)、做成酱(醢刑)……他们极尽凶残暴戾之能事,带着明目张胆的恶意或戏谑式的游戏心理,把超乎极限的痛苦施加到忤逆者身上。
李梦阳在头天晚上获知了自己要被廷杖的消息。“先廷杖,后诏狱”这几年基本上已成为获罪官员的标准待遇——当然,如果在廷杖环节就被打死,也就用不着再进诏狱受罪了。能不能挺过廷杖这一关,跟事先有无防备是有关系的:事先不知道,突然被拉去打的,惊恐之下,往往会被打死;如果提前获知消息,好歹能做些防护措施。最早的廷杖都是隔着裤子打,只要不被监刑官发现,黑色皮裤甚至铁裤衩都可以穿在里面。从刘瑾当道开始,为了羞辱百官,廷杖时一律扒下裤子。受刑者不仅春光乍泄,小脸一红,还不能再用物件暗中隔挡,被打死打残的风险明显增大。
廷杖前一日,王太医给梦阳开了三七、雪上一枝蒿、骨碎补、赤芍等十余味药材,一半煎饮,一半外擦。他还告诉梦阳,挨打的时候要肢体舒展,思想放松,骨头不要僵着,不要用力道和棍棒抗衡。最好能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飘在风中的淡青色的绸带,有再多的力量冲过来,你尽管受着,然后再从内部把那股力量化掉。梦阳觉得此法听起来精深玄妙,甚有道理,大有道家“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意味,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想象中的绸带要是淡青色的。王太医解释说:“因为我喜欢淡青色。”
除此之外,也就无计可施了。
第二天,梦阳被押赴午门外执行廷杖。午门之下,左右两边立着宦官和锦衣卫各三十人,衣装整肃,气派昂然。中间的老红木镂空雕花太师椅上坐着监刑官——新任的东厂提督马永成。文武百官则挤作一团,站在西边的台阶上陪同观刑。
执行廷杖的校尉都受过专门的训练,他们会根据监刑宦官的指示来控制落棍的力度。如果宦官两个脚尖向内一收,摆出内八字,那就代表要往死里打;如果宦官两脚尖向外一放,摆成外八字,意思则是要手下留情,不能打出重伤。
刘瑾对李梦阳的刻骨仇恨此时已是尽人皆知,但官员们或是出于惯性,或仍抱有一丝侥幸心理,都紧盯着马永成的一双靴子。有几个经常跟着李梦阳一起晨跑上班的年轻官员,更是屏气凝神,一刻不敢放松,一双眼睛险些盯出血来。马永成用余光瞥到文武百官都在往自己脚下看,自然知晓其中的缘由,得意之色油然而生,后来竟不知不觉地抖起了腿,而且越抖节奏越欢快,左摇右摆,花枝乱颤,害得一群手下以为他癫痫发作,紧张得了不得。
那日的天空透出一股奇异的湛蓝的光彩,好似一片广袤的湖悬垂在人们的头顶上。平时总在天上盘旋的鹰此刻大概也萌生了这样的错觉,通通隐匿得了无踪影。于是,这片高悬的湖就彻底变得清亮了,清亮得终于使人感到虚无。要知道,如果没有游鱼、细石和水草,再澄澈的水也无法焕发出丰满的意趣。最初,那里给了你看不尽的视野,吸引你凝神眺望,但一直望到你苍然白首,才发现里面没有任何你想要的答案,你所有的期待不过是一场沧桑的误解。所以,归根结底,天空就应该保持它本来的色泽与气度,保持它原本的虚寂和高不可攀,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把自己伪装成一片清爽可近的湖,装扮成弄潮儿的舞台和救世佛陀的道场,不但作东施效颦般的徒劳之举,还白白葬送了许多激进少年的澎湃幻想。
当时站在午门外的众官员,不乏有举目望天者,但生出这番感慨的,不知有几人。或许他们联想到的问题更加高深,只是没有说出口也没有写成书,所以后人不得而知。
此外,在那高悬的“湖水”之下,横卧着同样是亘古不变的草色深碧、尘土飞扬的大地,以及李梦阳那尚显强健却已摇摇欲坠的身影。
马永成站起身来,说道:“传圣上谕,犯官李梦阳结党营私,构陷忠良,藐视天恩,欺君罔上,罪不容宽!处廷杖五十,入诏狱!”随后,他冲李梦阳笑了笑,眉宇间的波纹几乎叫人分不出敌友善恶:“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李大人,圣上的恩典,做臣子的可要好好领受!”
李梦阳同样回敬了一阵爽朗的笑声,用笃定却响遏行云的声音答道:“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既然走到这一步,莫说皇恩,就是刘太监和马提督的深情厚谊,李某也却之不恭啊!”
马永成和刘瑾几位宦官都在司礼监供职,也算腹有诗书之人,“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后的两句是什么,他自然知道。但他脸上没有立刻浮现出怒色,而是由笑意渐渐转为平静。他身体未动,斜眼看向身边的锦衣卫,命令道:“来呀,扶好李大人,棍子招呼起来!”言毕,便缓缓坐下,两脚尖轻轻向外一展。这一情形被官员们清清楚楚得看在眼里,大家无不是又惊又喜,怎么也没料到八虎会对李梦阳网开一面。
几名锦衣卫校尉将李梦阳按住,使他跪伏在地,接着用麻布兜缚住他的上身,然后把裤子褪到脚踝处,又用麻绳把双脚捆死。梦阳像被抽掉了魂的木偶,又像一头在狩猎中被活捉的野鹿,一副漠视生死、悉听尊便的样子。
每打五棍就要换一人执行,五十棍下来,一共换了十名校尉。虽然暗地里肯定放轻了力道,但梦阳仍免不了被打得血肉狼藉,昏死过去。
看到他扑倒在地,官员们立马一窝蜂地围了上去,又是摇又是喊,急得像产房外的家属。这个时候,王太医气定神闲地阔步走来,拨开人群,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青瓷药瓶。从他成竹在胸的气势不难看出,瓶子里一定装了可以起死回生的宝丹灵药。
王太医早先听前辈们说,当人遭受重创而陷入昏迷时,以尿灌之,可使平安苏醒。现在也有个别同行用童子尿入药,用来治疗寒热头痛、跌打损伤和难产,称为轮回酒、还元汤。他昨日给梦阳开药时,曾经和他提过这个法子,结果被梦阳严词拒绝,声称“灌我以尿,不如置我于死”。但王太医到底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一半是为了以防不测,一半是出于想验证此方是否有效的好奇心。他一大早就把小儿子叫起来,吹着各种口哨,催他小解,终于用药瓶接了满满一瓶鲜尿。此外,为了保证尿效强劲,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命令儿子强忍住口渴,滴水不进,早起接取时还特别留意只接中段尿,以保纯良。
此刻,王太医怀着一种连他自己也不太理解的神圣感打开药瓶,把瓶口凑近李梦阳的嘴边,打算来个“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可就在这时,梦阳像遭了雷击一般,猛然惊醒,向着王太医怒目圆睁,万分警觉地问道:“你!你要干什么!”王太医被人赃并获,畏畏缩缩地遮掩道:“这是……番邦进贡的上等香料……想让你闻闻……提神醒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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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这鬼地方李梦阳在弘治十八年来过一遭。当时他因为弹劾外戚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被朝廷打入诏狱,虽然有先帝庇佑,但仍然吃尽了苦头。如今“故地重游”,不似刘禹锡“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不似苏东坡“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他强烈地预感到,这回恐怕是出不去了。
当天夜里,锦衣卫奉马永成之命,对李梦阳施以琵琶刑。他们将李梦阳绑在木桩上,然后剥开他的上衣,用刀尖在他的肋骨上来回“弹拨”。不过片刻,李梦阳的肋下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堪言。
梦阳毛发倒立,汗泻如雨,只觉得空气都变得酷辣,头脑中紧绷的弦在炽焰的烤灼下次第断裂,铿然有声。他几次昏厥过去,每次醒来都恳请狱卒赐他一死。他此刻所祈求的死亡,并不像后人所说的那样——“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