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秋风斗虎

第十章 刺虎计划

秋风斗虎 云川渡者 6604 2024-07-06 15:32

  仇钺被几个兵士抬着,火速送往李东阳府上。王太医已在那里等候。

  王太医自己也受了伤,一张脸浓青艳紫,仿佛山坡上野花的集会,胳膊上还上着夹板。他身边站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头顶扎一对羊角发髻,手中提着药箱,相貌、神情都呈现出王氏独有的矛盾气质——一副让人分不清他是心不在焉,还是煞有介事的德性。

  王太医受伤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李梦阳被杖责的当晚,王太医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遭到一群来路不明的人袭击。他白天救李梦阳时精心准备的还元汤没派上用场,还揣在怀里,此刻整个人的心思都放在上面。几个大汉突然冲出来,他竟鬼使神差地以为对方是来抢尿,不去挡暴雨般的拳脚,只死死护住胸口。对方见状也甚是奇怪,预感到他怀里必有蹊跷。几个人费好大工夫才制住他的手脚,把他怀里的药瓶掏了出来。为首的那个人只当瓶子里装着什么珍贵丸药,把瓶塞打开后,凑到鼻子下面狠命一闻……后来,王太医的右手就被打断了。那个领头的还在王太医脸上重重补了几脚,才依依不舍地离他而去。王太医一脸无辜地望着打手们远去的背影,再低头瞧瞧洒落一地如落花般的尿浆,真是“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仇钺被抬到一张藤椅上,面无血色,眼看着只出气,不进气。王太医用尚且健全的左手给他把了脉,又验了身上的伤势,随后跟身边的童子说道:“重击以致昏厥,施针吧”。

  只见那童子立马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金针,就要上手扎针。

  站在一旁的李东阳忙问道:“怎么,让这位小先生施针吗?”

  王太医朝李东阳行了一礼,介绍道:“这是犬子。阁老请放心,他来跟我来是一样的。”说完一阵得意,情不自禁想要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好好欣赏一番,抬手时才想起右臂有伤,只得悻悻作罢。

  小童先用金针刺仇钺头顶的百会穴,用的是点刺法,既准且快,手法老练。点刺法分轻刺和重刺:轻刺不见血,用来治缓症;重刺要刺出血,用来治急症。小童此刻用的便是重刺,力求使仇钺尽快清醒。但数针刺下去,仇钺昏迷如故,恍如被巫婆施了诅咒的睡美人。

  小童并不忙乱,接着刺仇钺手部的合谷穴,这次用的是透刺法,从合谷穴刺进去,向后一直穿透到后溪穴。这种刺法力道更猛,刺激的效果无形中加强了数倍,在仇钺身上却仍不奏效。这回小童不再像之前那样信心满满了,他回过头巴巴地看了王太医一眼,像是要寻求什么即便不够明确、也绝对至关重要的讯息。

  王太医展现出少有的沉静与温和,轻声道:“看我干嘛?继续呀。”

  于是,小童又转向仇钺,单膝跪地,脱去仇的鞋袜,重新捻起一根针,从足部的太冲穴向涌泉穴透刺。刺罢,再看仇钺,依旧雷打不动。

  三板斧用尽,小童撇撇嘴,站起身来一摊手:“准备后事吧。”

  王太医登时心火上冲,骂道:“不长进的东西,是谁教你动不动就‘准备后事’的!王家开的是药铺,不是棺材铺!”他稍作思索,说道:“刺掌心劳宫穴。”

  小童问:“行得通吗?”

  “打个赌,行不通我随你姓!”

  小童无话可说,只得照他父亲的吩咐办。

  一针下去,仇钺呻吟一声,果真醒了。

  王太医看着儿子惊喜的眼神,狡黠地笑道:“知道为什么有用吗?”

  “为何?”

  “因为刺掌心最疼。”

  ……………………………………………………

  众人退去后,厅堂里只剩下仇钺和李东阳两个人。他们都想跟对方聊聊,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对于杨一清的几个门生,李东阳是既欢喜又畏惧。欢喜的是,他们个个都是赤胆忠肝、不可多得的人才;畏惧的是,他们行事往往过于大胆、冒进,总给自己这位内阁首辅出难题。尤其是李梦阳、仇钺等人,凡事据理而争,不给内阁留丝毫情面。他们不晓得内阁官员的难处,不明白“保持平衡”对内阁首辅而言是多么不可违背的一条铁律。试想,如果自己也跟着他们猛冲猛干,内阁早就被皇上废掉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远的不说,他们杨门的大本营——威震一时的三镇总督府,不是已经被宦官们拿下了吗?

  “廷威。”李东阳开口叫了一句,便不再有后话。仇钺字廷威,李东阳称呼其字,看来是想传达出一种亲密和敬重。

  可仇钺偏不搭茬儿,回了一句“阁老”,也不再说话。

  时间在厅堂里细碎无声,像飘来荡去的萤火虫,一不留神,便让人在遗忘中陷入了苍老。李东阳觉得再沉默下去,气氛势必就显得暧昧了,毕竟两个大男人共处一室、相望无言,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啊?

  “你今天假装去投靠刘瑾,实在有些冒险。他老奸巨猾,怎么会轻易信任你?”

  “阁老放心,我看他暂时还未起疑,刚刚遇到的杀手不是他派的,”说完,仇钺慢慢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李东阳,“再者说,如果当初阁老同意我们的‘刺虎’计划,我今天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李东阳心道:“好家伙,到底还是来兴师问罪了。”他原本期盼着两人能有一场融洽的对话,能够像谷大用在圣驾前唱的那样“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看来仇钺(可能还包括杨一清)到底还是对之前“刺虎”计划的落空耿耿于怀。那好,索性就在今天讲个明白。

  “八虎”当道之后,蛊惑天子,倒行逆施。国难当头,文官集团内部各个派系之间开始摒弃前嫌,同仇敌忾。多少以往互扎过小人儿、互写过匿名恐吓信的仇人如今化敌为友,相拥而泣:“哥,我跟你说啊,以往那些全是误会,都是小人在中间挑拨。虽然我弹劾过你两百多次,但我每次都是被人蒙蔽的呀!哥你想一想,咱们可都是弘治十三年的进士,这在官场中叫什么?叫‘同年’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就是就是,咱们都是自己人。虽然老弟你弹劾过我二百多次,但哥哥心里最清楚,你肯定是被人骗了!咱们是‘同年’呀,咱们不亲谁亲呀?难不成还跟那些宦官亲吗……”

  尽管大家都“相逢一笑泯恩仇”,但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不断上疏谏言,指责“八虎”犯下的各种罪行,制造舆论压力。脾气再玩儿命一些的,就干脆以死相逼,自以为抛给了皇帝一个“爱我还是他”的“难题”,最后被皇帝毫不犹豫地革职查办。这些口水战对“八虎”实际构不成威胁。

  杨一清是文官集团内部的人,同时又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平心而论,在当时的形势下,他是比其他人更有行动优势的。他确实也没闲着,很快就给李东阳写信讨论时局,信中指责刘瑾犯下“矫拟圣诏”、“迫害忠良”、“结党祸国”三条大罪。这封密信由杨一清的亲兵护送,不幸中途被锦衣卫截获。不久,杨一清被打入诏狱。

  世人不知道的是,当时杨一清写给李东阳的密信一共有两封,一前一后从三镇总督府送出。相比之下,第一封还只是分析局势,不甚要紧;第二封却非比寻常,因为其中详述了杨一清那足以让几千号人抄家灭族的“刺虎计划”。除杨一清外,了解整个计划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东阳,另一个便是亲自把第二封密信送到李东阳手上的仇钺。

  “你如今还认为你们杨部堂的‘刺虎计划’可行吗?”

  “当然。我们军营中一直盛行着几句歌诀,叫‘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们计划利用皇上检阅军队的时候,射杀刘瑾。刘瑾是‘八虎’之首,他一死,‘八虎’集团不击自溃。而且,千军万马之中一支冷箭取人性命,事后也不好追查。”

  从太祖开始,明朝历代皇帝便开始定期对驻京部队和各地方部队进行轮流检阅。检阅的要求是骑兵必须擅长骑马、射箭和刀枪,步兵要擅长使用弓弩和长枪。考核的标准是射箭远距离能射到,近距离能命中;使用长枪时进、退、挑、刺等动作要娴熟。考核优秀者赏银、升官,考核不及格的罚俸、降职、远调。

  阅兵的频率和具体形式每朝都不太一样。有些皇帝斯文一点的,可能把几千号人马调进北京来,听他们唱唱军歌,让他们展示一下眼保健操,然后就让他们回去了。但正德皇帝不同,他生来是打鱼摸虾、蹿墙爬树、骑狗逗猴的好动性格,尤其喜欢扮演从军打仗。所以,阅兵成了他模拟战场、体验战争的绝佳机会。他隔三差五就要调支部队进京来阅一下,并且开发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游戏形式。

  传言,他还会让考核合格的将士们站成排,每个人头戴一种方形的、垂着流苏的奇怪帽子。高级将领帽子上的流苏是红色,中级将领是深蓝色,士兵为黑色。大家把流苏统一垂在帽子的右边,由正德皇帝替他们拨到左边。对此,宫中流传出的解释是:以专业的美学和象征学视角来看,当流苏垂在帽子右边时,呈现出的是一种“很不厉害、很不咋地”的样子,而被拨到左边后,看起来就“很厉害、很那个啥”了。圣明的君主亲自替将士们行“拨穗正冠”之礼,表明他们已经顺利通过考验,可以英气勃发地上战场去送死了。后代高校的毕业典礼,大概发端于此。

  正德皇帝发明“拨穗礼”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个问题:每次检阅的士兵起码在千人以上,一个个拨下去,铁定拨出腱鞘炎。而且拨穗过程中,偶尔会触碰到将士的脸,有些比较干爽,有些则因为体内湿气太重而油腻异常,每次不小心碰到这样的脸,回宫后都要洗手洗很久。于是,皇上又想出了另外的点子:命令工匠打造一个圆形的木板,在木板上安一个把子,自己攥着把子,用木板去挑将士们的流苏。为了加快拨穗的速度,皇帝让将士们整齐地站成一排,自己手握拍子,从一头快速跑到另一头,边跑边挑大家的流苏。速度太快,难免失去准头,拍子经常会直接拍到人的脸上,整个练兵场上“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身体素质差一点的士兵当场就被拍得昏死过去。

  杨一清打算任命仇钺做三镇受阅部队的统领,趁阅兵场队形未整、人声嘈杂之际,由事先安排好的弓箭手将陪同在朱厚照身边的刘瑾射杀。事关重大,为避人耳目,整个行动称之为“刺虎计划”。

  “阅军之时,刘瑾就站在皇上身边,你们一支冷箭,究竟是要刺虎,还是要刺驾?误伤了皇上,你们三镇总督府多少颗脑袋够砍的?”李东阳言辞冷峭,神色肃然。

  “阁老知道,三镇素来是华夏第一劲旅,我们进京受阅的弓箭手都是万里挑一,其中能做到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的,不下于十个人。实际上,不止刘瑾,我们还能腾出人手来,把在场的神机营都督张永、东西两厂提督一起毙掉,绝对不会伤到皇上的一根龙须。”

  “世上确实有百步穿杨的能人,但要说百发百中,老夫认为不可尽信。楚汉争霸时,刘邦麾下的楼烦号称是蜀地第一神箭手,不但臂力惊人,而且箭法奇准。后来,楚、汉两军隔河相望,因为河太宽,双方的弓箭手互射的箭都飞不到对岸去。只有楼烦张弓如满月,箭箭飞入楚军阵营,一连射中楚军四员虎将。项羽听说自己手下的将军被射杀,勃然大怒。他飞驰到阵前,狂啸数声,指着自己的眉心冲对岸的楼烦吼道:‘你有胆就朝这儿射!’楼烦看到楚霸王如天神一般威风盖世,当即吓得魂不附体,一路逃回营帐,不敢现身。那一战之后,他就回到蜀地躲了起来,没几年便郁郁而终了。

  “西汉时,天下都传李广的箭法举世无双。匈奴对他闻风丧胆,称其为‘飞将军’。事实上,他每次都等匈奴兵靠得很近才放箭。有时,敌人分明已经逼近到几十步开外的地方,他还是迟迟不肯把箭射出去,就是因为害怕射不中,影响了神箭手的美名。

  “谁能担保你的人不是楼烦、李广?即使只有万分之一失手的可能性,我也不能拿皇上的安危去冒险。”

  “仇钺虽然久在杨部堂门下受教,但归根到底是个带兵打仗的粗人,自然不晓得吓破胆的楼烦和射不远的李广,也很难猜透当初阁老为什么否决我们的‘刺虎计划’。不过,当初我把阁老的意思传达给杨部堂后,杨部堂给我讲了个故事,让我知晓了两个人,一个叫晋灵公,一个叫赵宣子。”说完这话,仇钺便强撑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李府的大门。

  ……………………………………………………

  “阁老……阁老?”门客刘子观轻声叫道。

  李东阳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厅堂已经站了很久。

  “禀告阁老,仇将军已经走了。”

  “嗯,我知道了。仇将军留在京中,下一步可能还会遇到危险,我们要继续派人保护他。这件事就劳烦先生替我去安排吧。”

  “是。”

  “还有,”李东阳又说道,“现在黄擒虎已死,另一件事也劳烦先生尽快办妥。”

  刘子观清楚他所指何事,点头应允,心中念道:“可惜徐凤一身好本事,却偏偏要做阉党的鹰犬。”

  “先生,你说我当初故意把杨一清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泄露给刘瑾,又制造出信被锦衣卫截获的假象,害得杨一清下诏狱,他们的‘刺虎计划’也无疾而终,这件事做的到底对不对?”

  “阁老也是迫不得已,因为非如此就不能阻止‘刺虎计划’。杨一清是抱着必死的心,即便阁老反对,他也一定会将计划进行下去。只有让刘瑾罢了他的兵权,才能彻底免除后患。你我都知道,‘刺虎计划’是团烈火,杨一清能点起来,却灭不掉。烈火一旦燃起滔天之势,国本动摇,生灵涂炭。”

  刘子观见东阳不言语,便行礼告退。刚走到门口,他又回头看了东阳一眼,忍不住轻叹了口气,随后便出门办事去了。

  东阳瘫坐到椅子上,脑海里还回荡着仇钺最后说的那句话,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知我者,杨一清也。”

  柏杨说:“人际之间的关系,相爱易,相信难,相谅尤难。”李东阳和杨一清却是能相谅,能相信,却断然不能相爱——不仅仅是因为性别原因。李东阳并不怀疑杨一清手下那些神箭手的能耐。仇钺临走前提到晋灵公和赵宣子,恰恰点中了他的心事,令他既震惊又感慨。

  春秋时,晋灵公昏庸无道。赵宣子作为百官之首,多次直言进谏,不料竟激起灵公的杀心。灵公派出刺客,想要把赵宣子刺死。刺客悄悄潜入赵宣子家,一句“代表月亮消灭你”还未喊出口,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赵宣子那严谨自律的居家形象。刺客瞬间涌起莫名强大的正义感,感到杀宣子对不住百姓,不杀宣子又对不住灵公,进退维谷之下,撞树自尽。灵公的一号计划失败。

  行刺不成,灵公又摆下鸿门宴,邀请宣子吃饭团和自助烤肉。在饭吃到一半时,借口牵条狗出来跳舞助兴,打算放巨犬把宣子咬死。大概宣子赴宴途中走得太急,不小心踩到了某只雌犬的排泄物,引得雄性巨犬绕到他身后嗅个没完,不但不咬他,还差点做出了超越物种的越轨之事。场面尴尬异常。宾主小脸通红。二号计划失败。

  灵公意识到自己手段太过委婉,使出最后一招。他事先在附近埋伏下大批卫士,以摔烤肉为暗号,卫士们集体冲出,将宣子围杀。结果卫士们杀出后,宣子碰巧在其中遇到了旧相识灵辄。灵辄以前要饭时接受过宣子的小费,如今正要为宣子反戈一击,涌泉相报。卫士们得知战友灵辄从一个要饭的混成国家领导人的保镖,而且还不忘当初的滴水之恩,纷纷把他看作草根逆袭、有恩必报的道德楷模,哪里还好意思跟他打。于是宣子福大命大,在灵辄的护送下顺利逃脱。灵公的三号计划失败。

  宣子当时最好的选择就是逃到国外,寻求政治庇护。不知道是走到一半,路费不够,还是护照过期,抑或国外仇家太多,他竟没有逃出晋国国界,只在边境的山区里暂时藏匿。

  后来,赵宣子的堂弟赵穿把晋灵公杀死,赵宣子重新出山,继续担任晋国的正卿。对此,晋国的史官董狐在史书上记载,说赵宣子杀害了灵公。赵宣子为自己鸣冤叫屈。董狐说:“你是晋国的正卿,逃亡时也没有逃出晋国的国境,所以赵穿相当于是在你的管辖之下杀死了灵公。你重返政坛后,大家也没见你将赵穿正法。那么你说,不是你杀了灵公,还能是谁呢?”赵宣子虽然满腹委屈,却也无话反驳,只有认下了“弑君”的罪名。

  “赵宣子弑君”恐怕是历朝历代的宰相最不敢忘却的一个故事。它告诫这些执政大臣:身为宰相,对他人欺君犯上的行为绝不能采取默许的态度,默许即是参与,甚至等同于指使。

  擅自除掉皇帝的心腹,无异于犯上作乱。所以,这世上有资格杀刘瑾的人,除了当今天子,再没有第二个。

  可是,皇上到底几时才杀刘瑾呢?这种屈辱的日子,几时才会结束呢?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