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易毕竟年轻,对政局敏感性还不够,现在听到武湖先生的解析,他的后背不断冒出了冷汗:“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谢易如梦初醒。只不过,以先生看,官家是否已决意议和,真的要和武臣分道扬镳了?”
武湖先生道:“这两件事本来就是因果循环,官家为了遏止武臣,就必须先有和平的环境。与金国言和,哪怕牺牲大宋一些利益也在所不惜。所以,谢相公不必再有什么奢望。”
一直不愿意面对,今天却让谢易不得不面对。他叹口气道:“诸位大帅中,除了刘光世是将门之后,其他几人都没有任何背景,全靠官家一手栽培,官家这么急不可待地对付他们,让人情何以堪。”
此时夜空西北方向出现了闪电,很快随之而来的是隐约的雷声。
院内忽然起了大风,武湖先生阻止了九斤进来关窗户,他走到窗边享受着多日没有的凉爽,缓缓地言道:“我不认为官家是急不可待,其实这个计划他在去年就已经开始实施了。”
“今年三月和金国的大战才停,四月就剥夺了三大宣抚使的军权,拆散了他们的武装,指挥权直接统一到朝廷,这就说明官家不怕那些将领养寇自重,因为他对金国的和议胸有成竹。”
听屋外逐渐清晰的雨声,看谢易陷入沉思,武湖先生坐下道:“去年,金兀术杀掉了政敌完颜昌,撕毁两国协议,发动对宋战争。六月,官家全线反击,就连守卫临安大内的杨沂中也被抽调上了前线,可谓是将整个家底拿出来与金国决战,并且一直打到了今年三月才算结束。官家坚持与金军血战到底,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易猛地抬起头:“以打促和!只要让金国感到痛,只要让兀术知道,大宋今非昔比,金军已无力取胜,兀术就只能选择和议一条路。官家只需在和议上做出一点让步,则和议必成。所以,料定一切的官家才会胸有成竹,才会从容对付武臣。”
武湖先生道:“欧阳修如何评价名将狄青的,‘武臣掌机密而得军情,于国家不便……青本武人,不知进退’这就是文臣眼中的武臣情形。君不闻《景德传灯录》有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此时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院落,雷声瞬间在头顶炸响,震得杯中的酒泛起了涟漪。
谢易心有不甘地问:“韩世忠、岳飞这些武臣都是浴血奋战,尽忠爱国的啊!这样做,官家就不怕冷了武臣的心?将来再有外患,还能靠谁去临阵退敌?”
武湖先生一笑:“谢相公多虑了,官家只是褫夺武臣军权,并没有要害他们性命,还会给他们优渥的待遇,这些武臣应该感到黄恩浩荡才是。国家遇到危难,他们即使不能挺身而出,至少不会趁机作乱。”
谢易忧心道:“也不尽然,我才亲身经历一件事,有人要对一位重要的武臣下手。”
武湖先生大为惊讶:“竟有此事?”
谢易道:“虽然我不知道是哪位武臣,但提点皇城司薛元宗远赴庐州拿人,枢密使张俊亲自在镇江审讯。以这样的阵仗,要对付的武臣绝不是一般人。”
武湖先生皱了皱眉:“以我之前对时局的评判,我只能推测,这一定不是针对所有武臣的行动,应该只是这位武臣自己惹上了麻烦。既然已经到了皇城司和枢密使这个级别,唯一能挽回他的,或许只有官家一人。”
又是一声惊雷,大雨如瓢泼般下了起来,不断有雨滴随着大风洒落进屋内。
谢易忙起身关窗:“天色已晚,又下这么大的雨,先生今晚就留在我家住吧,明天我们可以接着谈。”
武湖先生道:“我虽也想多和谢相公攀谈几日,但我今晚必须押十艘货船出发,等我办完事还可以再找你。”
谢易遗憾地说:“本来想和先生好好切磋一下拳脚,看来只能等到下次了。”
武湖先生指了指桌子:“在这里可以文斗。我们各端一杯酒,拿一双筷子,看谁能抢先夹住那最后一个麻团。放进嘴里,酒不洒者为胜。”
谢易觉得有趣,答应一声在对面坐下来,拿起酒杯和筷子,看武湖先生已经准备好,他刚要举起筷子,但马上又停了下来。
因为他已经看出,他伸出筷子的途径,已经被武湖先生举着的筷子封住,即使勉强硬攻,也未必能夹得住麻团。
他的速度虽然奇快,但如果对方已准确判断出来,并在预订路线上等着,谢易就没有那么自信能成功突破防守。
并且,谢易此时也要防止武湖先生抢先进攻,他聚精会神观察着武湖先生的筷子、手腕、小臂和肩膀的微小变化,每一个变化都蕴含着武湖先生即将发动的攻势。
谢易手中的筷子也随之进行调整,在调整中他发现武湖先生的进攻套路似乎千变万化,令他防守起来竟然有些手忙脚乱,浑身笼罩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强大压力。
武湖先生也倍感惊讶,这个年轻人竟然能将他的进攻意图逐一化解于无形,他居然找不到谢易的任何破绽。虽然武湖先生早就预料到这个年轻人不好对付,但没想到会达到这样的境界。
承影今晚要和武湖先生一起乘船,看预定出发时间已到,便辞别了两位夫人,此时正站在门外。她奇怪地看到屋内两人都半举着筷子坐着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仔细看时,承影发现两人的筷子都轻微颤动,她心中已经明白,师兄正在和谢易比试武艺。但是等了许久,两人依然僵持不下,再看时候不早,便有些着急地推门而入,催促道:“师兄,该启程了。”
话音未落,谢易的筷子已经夹住了麻团。
武湖先生哈哈大笑着放下筷子,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酒:“谢相公赢了,我认输。”
谢易忙丢下筷子,举杯道:“先生何出此言,是小弟输了。先生的定力已经逍遥于化外,我钦慕之至。”
一直到了船上,承影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你们两个到底谁赢谁输,我根本没有看出来啊?”
武湖先生递给她一杯热茶:“从游戏规则上说,他抢先夹到了麻团,当然是他赢了。”
承影好奇地问:“难道谢相公是为了给师兄面子才说自己输了?”
武湖先生摇了摇头:“他说的也是实情。我们比武时,都处在蓄势待发的状态,你推门进来,他夹麻团的动作不由自主就做出来,还没有做到收放自如。谢易看我能从容放下筷子,他就知道自己的定力还没到火候,所以才认输。”
承影开心地笑了:“我就知道师兄的武艺没人能比的,何况是那个年轻人。”
武湖先生微笑着说:“也不尽然,他做不到,是因为他正血气方刚。到了我这个岁数,他一定远在我之上,到那时,哪还有我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