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吧?李兄,在下的职责不好推脱。”
“害,说得什么话,你我同事多年,见外了。吾看王兄也甚是劳累,在下休憩已久,便代劳了,为国家取士,我等义不容辞啊!”
“那.....行,李兄,剩下几名就交给你了。”姓王的夫子闻言一喜,神情轻松,从衣袖掏出手帕,缓缓擦拭密布汗珠的脑门,心道,累紧了,真是恨不得赶紧结束,问的虽是简单题目,但为了公平,同道试题不重复出现,必须要思考想出新颖,难度又不能比前面试题相差太大,否则难免被诟病有失偏颇。为此绞劲脑汁,汗如雨下,当真心力交瘁。
只是今天这李大耳良心发现不成,有那么好心,平时除了每月发薪俸,没见这么积极呀!不管他,这苦命的差事谁喜欢谁去做吧。
林漓看着这无厘头一幕,轮到自己考,这两位夫子就谦让敬爱上了,还为国家取士呢,说得你好像坐在礼部贡院似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在科举考试选进士,就这破考试,纯属为了刷人而刷人的。懒得理!谁当考官其实也没有太大差别,反正从前面那些试题来看,他可以顷刻得出答案,相信不至于初试就给拖出去。等得心烦,暗地里难免吐槽,表面恭恭敬敬的功夫做足,惹恼考官可不好,万一给自己穿小鞋就完蛋。他哪知道是自己一厢情愿,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往往你不想找麻烦,麻烦时常主动来找你,终究徒劳一场啊。
“你便是林漓?”外号李大耳的李夫子正声问道。
林漓屈礼,双手交叉,答道:“回夫子,在下便是。”
“那为何胆敢无视县学规例?”李夫子振聋发聩,突然掷地有声道。这一下神情恍惚的众学子如天上打雷一般,直接给震醒,互相对视,两两相熟学子低声交头接耳“这李大耳李夫子脑子进水了,突然学那河东狮吼,吾家那悍妇也没他凶啊。”
“佛祖恐怕都不知道,有好戏看了。”
“对!对!反正也无聊。”
“不知在下犯了县学何条规制?”林漓也摸不着头脑,刚想答题呢。
“哼!”李夫子站起身来,怒声呵斥,道:“汝好不晓事,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我且问你为何不填地址?胆敢故意隐瞒,是有甚见不得人的事情,意欲掩藏。”
大家这才回想起那句“林漓,地址不详。”由于动静大,吸引了孙教授等人的目光。
林漓眼神犀利,这李夫子我一上来就要出题找麻烦,现在直接给自己定性为居心叵测,可见是计划详密,说不定早安个局在这等我呢,平静道:“夫子在上,且听在下细细道来......”
“我知道。”一个身材高大,有点肉墩墩的男子冲出来,指着林漓,道:“他乃是赘婿,怎敢写明地址。”
说话之人正是此前从国子监来的“学霸”——大表哥高耀庭。
“啊!”众学子皆惊。
“难怪不敢写家庭地址,原来怕人揭穿赘婿身份的事实啊!”
“真是斯文扫地,吾辈岂能与一赘婿同窗。”
“对呀!吾辈堂堂读书人,大好男儿,怎有入赘为婿的道理,圣贤书此人是白读了。”
“祖宗尚且不要,可知此人是多无耻啊!”
“第一眼看他长得粉白玉脸我就知道是吃软饭的。”
“哼!”李夫子听到学子们的交谈,心里得意,表面却也要维系自己严师形象,正气道:“肃静,考场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他又手指林漓,抖抖鼻子,肃穆道:可是事实?”
“学生此时家住平安坊,是王家赘婿。”林漓依然缓缓出声,没有羞愧丢脸的害怕颤抖,也不在乎学子们的同仇敌忾,平静的仿佛在陈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实。
“汝知礼义廉耻否?哼,隐瞒自己赘婿事实,事发依然没有一点悔改之意,你可记得圣人的教训。小小赘婿,真是丢尽我们读书人的脸。”李夫子直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以林漓不知悔改还是赘婿作为攻击点推向读书人的对立面,神色鄙夷的斥责道。
林漓眼神锐利,眸子却没有波澜,默然无声。
李夫子的火上浇油,学子们怒火中烧,简直到爆发边缘,尤其是林漓那脸色如常不见丝毫悔意,做赘婿还光荣了?好一个寡廉鲜耻之辈。学子们视林漓为读书人的败类,犹如仇寇,纷纷嫉恶如仇,满怀愤懑,正是荷尔蒙多到无处发泄的年纪,叫骂声不止,忿怒道:“吾辈羞与此等人为伍。”
甚至有神情激愤的撸起袖子,想上去好好教训给读书人丢脸的林漓。看得一旁的大表哥高耀庭嘻嘻笑,拿出藏在衣袖里的梨继续咬,见到有夫子瞄向他这边,立马把手一放,梨子溜塞进衣袖,鼻子抖动,哼声连连。
“等等,平安坊?他说他家住平安坊。”有个书生仿佛敏锐的察觉到什么,咕囔道。
平安坊好像只有一户人家,能让一个坊作宅子的人是?
那户好像是王宅吧!
受到启发,另一个书生脸色大惊,倒吸一口凉气,讶然猜测道:“莫非,是王大官人的女婿。”
对呀!
学子停下手中动作,手兜在袖子里,别说打了,都住嘴,骂也不敢骂了,呆愣在那里。得罪王大官人,日后吃不了兜着走绝不夸张,家世有多么显赫倒还是其次,这县学可是王大官人出钱修缮的,平时县学开支也多仰仗王家的善款,单说今年县学扩大招生,凭朝廷拨给的那点款项,别说扩招,就是今年不招,也维持不下去。可以说没有王大官人,这县学就永远还是私学,转正得不到朝廷的同意,他们这些学子要没有县学可以上,少不得多走弯路,读书之路要坎坷踉跄很多,可不是每个人都请得起私人老师的。
你说你羞于与王大官人的女婿为伍,岂不是说羞于与王大官人为伍啊!
静默良久,喧嚣的考场归于诡异的静谧。最后还是孙教授站出来主持大局,神色铁青,对众人叱喝道:“县学之内,孔庙之前,考场之上,读书人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还满嘴污秽,斯文扫地,你们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汝,有何话说?”孙教授冷着脸,厉声道。作为传统的儒生,他对赘婿此等连祖宗都不要的人自然深感不满,尤其那个赘婿还是读书人。尽管这叫林漓的学子在众多叫骂声中表现得极其平静,在他这个年龄世所罕见,或有些许不凡,但在他看来很难不是一种堕落,不好断定是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学生本来想填家中地址,现又居于平安坊泰山大人家中,实不知该填哪个,并非有意违反县学规例。”林漓眼神清澈,凝视孙教授,然后又淡淡地说:“很多事不是人力能决定的,我不会逃避,也无法逃避,解决的答案唯有闷声走向下一个路口,生活就是直走的。至于我的身份或经历冒犯了谁,我很抱歉。”他依然平静得恐怖,古井无波的语气真的很不在乎,如小山上汩汩细流,孙教授想,这样的人要么不知耻辱为何物,要么就是经历过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丰富遭遇,想得开。
如炉火般越烧越旺的午日,仿佛距离林漓很远,他像是身处清幽的池塘,也可能躲在雨后的芭蕉叶,仿佛能谛听他如烟的惆怅。
“既然如此,那便继续考试吧!”说完,孙教授神色不动,轻轻理理衣襟,表情庄重,不苟言笑,但他决定给这少年一次机会,有看在王大官人的面子上,更大的缘由是他自己,心底隐隐有期待少年的表现作祟。
李夫子听到很是诧异,这样的处理结果,他很不满,他背后之人更不满。以为平日如唐代青瓷古董般守旧的孙教授会因此勃然大怒,直接将其赶出考场,哪知还给考试机会,他考进县学,我不是白忙活了。“教授,是否处置不妥,为县学计,理应赶出考场。”努力降低音调隐藏情绪,李夫子侧身贴近孙教授,不死心道,说话时比常人大些的耳朵激烈摆动,无愧于这个外号——李大耳。
孙教授顿时脸色不悦,如同吃下只死苍蝇,板着脸道:“李夫子莫非对吾的处理不满?”
“在下岂敢。”那威胁语气,李夫子咂咂舌,连忙起身弓腰作礼,尽管心底愤怒恼恨如同焰火,却也丝毫不敢表露。
“那便由你出题如何,望夫子秉持施教初心。”孙教授揉着白须,也不好闹得关系太僵,给他个台阶下,不容置疑道。意思是咱们同事多年,怎么可以为此等小事搞出心结呢!你也宽心,我对你没意见,给你出题。后半句则告诫他,知道你藏了不少小心思,但你也要悠着点,别给我搞出什么幺蛾子,平常心对待,按前面的规矩出题,断了那些小动作。
“敢不从命。”李夫子低头恨恨道,慢条斯理犹如老僧悟道般安坐回位子,深吸口气,微扬头颅,两根手指时而捏着胡须,时而敲敲案几,显然思考出什么题较恰当。
他眼冒精光遂又黯淡,微叹气,道:“座下听题,题‘知之者不如行之者,行之者不如安之者’出自何人、何书、何篇。”
题目出来,众学子和孙教授等人都松了口气,生怕他出疑难怪题,到时被王大官人秋后算账,承受其怒火的,县学首当其冲,殃及池鱼,幸好李夫子还是为大局找想的。题目还算中规中矩,但凡胸有点墨的儒生算不得难。
“我不会。”林漓思考片刻,语气倒是平静不变,无奈的回答道。哪能想到前面别人的试题几乎脱口而出,轮到自己这么背。他也有少年心性,争强好胜之心在所难免,很想打脸众人,获得快感,但搜刮记忆、遍识脑海,仍旧空白一片,毫无所获,确实不会,仔细检查了身上已确定没有系统,办法就是老实回答。
“啊!”
考场再次静寂,众学子大跌眼镜,惊讶万分,此句乃是名句,如此明显,你就算没阅读过此句所在的那本书,也应耳闻或引用过吧。你,竟然不会。你们平安坊王家出来的就真一点学识没有,只会靠走关系么?
孙教授扶额,摇头苦叹,为自己先前竟对这少年有所期待感到嗤笑,他已认定,这少年不过强装淡定,亦或真就是厚颜无耻,脸皮可能比遂昌县出产的橙糕还要厚几层。
李夫子快乐到天上去了,哄堂大笑,皱褶的皮肤都仿佛光滑了,本来已经放弃,规规矩矩出个四平八稳的题,早点琢磨下场的圈套,没想到呀!原来真是个没能耐的倒插门。
“此句话出自《中说·礼乐篇》,作者是隋唐之际的大儒王通。”孙教授例行解释,想了想还是劝道:“汝回去切记好好读书吧!”
“我希望可以考第二场。”林漓沉思片刻,还是垂头询问,想尽力争取一下,读县学考科举对他很重要。
王通他哪知道啊,前世又不是中文系博士,说他孙子王勃倒是如雷贯耳,而土著给的全是经书,什么《春秋》《诗经》那些,别说这《中说》的记忆没有,就是什么温庭筠贾岛都寻不到,所以他希望可以考第二场,因为那考的就是经书。
学子们暗暗嘲笑,先前那些人恳请考第二场的,无一不是被轰了出去,你除了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卖相挺好,适合吃软饭,你还能做什么。孙教授本就对你赘婿身份不满,让你考了第一场已经足够堵住王大官人的嘴了,怎会令你如愿考第二场徒添笑话,等他像狗一样被拖拉出去时,还能保持先前那不可一世的平静没,暴露出涕泗横流的窝囊本性才最有可能吧。
如学子们猜测那般,孙教授凛若冰霜,以为这少年郎还要无理取闹,已允许王大官人的外甥入学,这赘婿也是给过机会的,想来足够应付他的不满吧。断然拒绝:“不可能,汝勿要纠缠.......”
孙教授脸色迟滞,话尚未说完,少年就已经背上久置一旁的书箧,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转身离开,步伐坚定。主要是林漓觉得被拖出去太丢脸了,既然拒绝,恳求的话说多无益,绝不做舔狗,倒不如体面离开。
“让他考。”声如洪钟,自讲堂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