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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徒议和异想天开 慎战机拼死抗命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11837 2024-07-06 15:32

  赵文华见俞大猷指挥船队摆成“新月阵”,环拱着他的祭海主船,稍稍安心一些,磕磕绊绊念罢祭文,却发现俞大猷并没有照他的意思边祭海边回撤,而是列阵海上,静静待敌。

  倭寇的雁字形船队却疾行而前,直逼过来。

  赵文华又怕又急,把祭文往亲兵手里一丢,朝俞大猷气急败坏道:“你——俞参将,为什么不听本监军号令?快下令回船撤退!”

  俞大猷朝他一拱手道:“监军大人不必惊慌,我们也不必撤退!”

  “不必撤退!”赵文华心慌气急,声调渐尖,“你说的轻巧!祭海乃国家大典,也是本监军向朝廷进献抗倭七策之首,今后,本监军还要到其它地方祭海,此次若与倭寇接战,祭海船队有失,你能负得起责?快快下令,船队撤归!”

  俞大猷却坚持说不用撤退,一唯专注地盯着倭寇船队,镇定地挥舞着令旗。

  赵文华大怒,朝身边的刘远喝斥道:“刘总兵,浙江军务归你管。你怎么瞪眼看着自己的部下胆大包天,违抗本监军号令?快快将俞大猷逮起来?你来指挥船队撤退!”

  刘远为难地看看他,再看看张经,嗫嚅道:“这是总督大人的钧令,下官我——实在——”

  赵文华鄙夷地瞥一眼刘远,直朝张经道:“总督大人,请你速速下令撤回祭海船队!”

  张经一甩脸,冷冷道:“我既已授权俞参将指挥船队,你、我俱是船中一员,便都要听他的。他说退,便退;他说进,便进!我们岂能凌驾他之上,做总指挥的指挥?!”

  赵文华哼了一声道:“托辞!全是托辞!总督大人,你莫非要葬送这祭海船队,成为朝廷罪人?”

  张经昂起首,拂须冷笑道:“老夫宁为朝廷罪人,也决不为抗倭罪人!”

  赵文华恨恨地点着头:“好好好!你就等着本监军参你吧!”

  张经哈哈大笑,面对沧海,一副慷慨神色,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赵文华没法,只得咬咬牙,吩咐身边的亲兵,将俞大猷拿下,等他奏明朝廷后严加惩治。

  张经见他发起淫威,突然转过身来,呛啷拔出腰间宝剑,大声喝斥道:“赵文华!不要乱来!你是东南抗倭的督战监军,不是督退监军!你是朝廷的祭海钦差,不是统领指挥东南战事的钦差!若再仗势欺人、乱我军令,本督便要军法从事,立斩军前!”随即让自己的亲兵挡住赵文华的亲兵。

  赵文华一愣,见张经满面杀气,心里不由一憷,下意识地缩一下脖子,再回顾左右,只有刘远、胡宗宪二人站在身边,加上亲兵,也远没有张经一边人多,不免暗暗发虚发毛,但堂堂天子钦差,又不能就此噤声,只得勉强作势道:“你、你敢藐视朝廷钦差,就是藐视朝廷!”也手忙脚乱地拔出佩剑。

  大敌当前,两个朝廷大员却陡然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一旁众人,连忙分劝二人。李天宠、五状元、小山等人去劝张经;刘远、胡宗宪二人也劝赵文华暂时不问军事。

  赵文华深知张经倔犟难制,而且威重敢杀,自己又人少、势弱,强争下去,必然吃亏,甚至有可能掉脑袋。于是,在刘、胡二人搀扶下,气呼呼地退到船中部的小木殿内。一场内部分争,算是暂时停止。

  众人刚刚喘下一口气,对面的倭寇船队已直逼过来,近在咫尺。

  张经靠近俞大猷道:“怎么样?现在可以下令鸣鼓而攻了吧?”

  俞大猷轻轻摇一摇头道:“再等一等吧!末将观倭奴尚没有马上一战的架势!”

  张经虽然数次奉旨平叛,而且颇有战功,但那都是在西南崇山峻岭之间。至于海战,他则毫无经验。面对飞舟而来的倭寇,俞大猷只结阵海上,不退亦不进。张经实在弄不明白俞大猷用意何在。

  他转身行到五状元一边,问他们有什么高见。五状元答称他们都没有见识过海战,不好妄加议论,还是一切听俞大猷安排。

  转眼间,倭寇阵中最大最靠前的楼船已经冲到祭海船队的“新月阵”前,果如俞大猷所料,它并没有直冲进阵,而是正对着祭海主船,临阵停下。

  众人抬眼望去,倭寇楼船上人物了然、清晰可见。

  这艘楼船高大无朋,船头船尾及两舷上皆装了木制女墙和垛口,垛口间插满各色描龙绘虎的战旗。墙后站着一个个钵盔藤甲的兵士,装束几与明军无异。

  船中横起一座巍峨壮观的三层木殿,而殿顶格式则是只有皇帝金銮殿才能采用的四坡庑殿顶,檐上木瓦皆漆以黄色,各层外檐皆有立柱回廊,回廊顶又遍挂红灯笼,气派似一座水上金銮殿。

  大殿二层的回廊下,居中一顶三重檐的黄罗伞盖,盖下坐着一个中年人,黑红色的皮肤,脸形椭圆饱满,浓眉上窜,黑须垂瀑,中间一个狮子鼻头,岿然耸峙。鼻子上方则是两只凶光闪烁的虎目豹眼,神貌极其威猛,只是他的打扮颇有点另类,虽是大明服饰,却又胡乱搭配;头上,是只有皇帝才能戴的金丝翼善龙冠;身上,却穿着红色盘领飞鱼王服。王服与帝冠,竟然集于一身,实在弄不清他到底是大明分封的王爷,还是占据这远海某岛的小国之君。再看他两边的文武大臣,更似一台戏子:文官中,有的头戴方沿直脚襆头、穿盘领袍,一身宋朝官服;有的戴圆沿软脚襆头,穿圆领襕袍,浑身唐装;还有乌纱帽、团领补服,完全是大明官服式样的……武官中,则有的戴唐宋时风翅盔,披鱼鳞甲;有的穿北朝裲裆甲;当然也有戴元、明流行的圆檐钵笠盔,穿上下相连罩甲衣的……甚至有一身两朝服饰的。可谓是一人一款、花样百出。

  张经等人看了许久,也弄不明白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说他们是倭寇吧,他们尽是汉人穿戴,只不过朝代不一、五花八门而已。说他们是汉人吧,他们又为什么古今错杂、百代咸集呢?莫非真是流落在远海某岛的汉人?

  “二位博学多识,人中翘楚,能看出对面船中究竟是何等人物吗?”张经回顾沈坤、杨慎一眼道。

  两个文状元也是一头雾水,齐称搞不懂。

  众人正疑惑猜测,却见对面船上黄罗伞盖下的中年人道:“哎!对面船中,哪一位是总督张经?”

  此时张经恰到俞大猷身边,因俞大猷出海最多,想问问他对面究竟是什么人。

  武状元尹凤怕对面中年人使刁,诱出张经放黑箭,当下灵机一动,故意坐在张经空出的太师椅上,朝对面楼船中道:“本督便是。你是何人?又找本督做甚?”

  那龙冠王服的中年人仰面一阵大笑,挥袖道:“别来蒙我?你虽相貌英俊,却不过一平常将军,休来假冒张经!”

  张经、俞大猷等人同时一愣,齐盯着戴龙冠的中年人。

  “何以为证?”尹凤反问道。

  “年纪不对——张经年老你年轻!”中年人答道,“快叫张经出来与本王答话!”

  本王?他果真是王爷?不对!王爷岂能打扮地如此不伦不类,头上戴着帝冠?即便是个王爷,也应该是个叛臣贼子!张经揣测着暗暗哼了一鼻子。

  五状元中年纪最长的杨慎朝尹凤一摆手,尹凤离座。杨慎入座道:“刚才是尹将军开个玩笑,本督才是张经!你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话说?”

  戴龙冠的中年人摇摇头,有点生气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平时自我标榜为正人君子,却是没一个实诚的!张经乃是赫赫有名的武将,你一个老酸儒,充其量不过一只会咪咪叫的猫,凭着两根长须就想充老虎?”

  杨慎闻言又气又恼:“大胆!你到底是什么人?敢在本督面前如此放肆?”

  中年人却朝他一挥手:“别装神弄鬼地废话了!快叫张经本人来与本王说话!”

  众人没有料到,这个打扮怪异的“王爷”竟对总督张经如此了解,越发猜不透他是哪路神仙了。

  张经当即手凭船头垛口道:“你是何人?为何口口声声要见本督?”

  那戴龙冠的中年人并不马上答话,手搭凉棚,远远地仔细打量他一会儿,才道:“看来,你才是真正的张经!没想到吧?你朝思暮想欲见本王,却在这里与本王不期而遇了!真是幸会幸会!”说罢,又仰面哈哈大笑。

  张经呸地吐了一口:“你是什么鬼东西?本督怎会朝思暮想与你见面?又哪里谈得上幸会?”

  对面的中年人却并不在意张经的斥骂,又一阵大笑道:“孤若报了自家姓名,你这个老倔头就明白对本王是多么求之不得了!”

  “不要自作多情!直截了当点——你是谁?本督没时间跟你磨闲牙!”张经不耐烦道。

  “孤,便是净海王王直!”戴龙冠的中年人终于抛出自己身份。

  王直?!

  这就是官军塘报中屡次提到的大倭头王直吗?就是他在定海操江亭自称净海王,后又贿赂日本官府,让日本天皇和征夷大将军封他净海王爵?听他口音,应该是个汉人,却又为什么成为一个大倭头呢?他到底是什么人?汉人?日本人?

  张经一时揣测不透,问王直到底是哪国人,又为什么侵扰大明海疆?

  王直说他原是大明商人,只因明朝官府严令禁海,逼得他生计无门,才与日本浪人和海盗共同攻占大明滨海岛屿,以求生机!

  张经一听他原本是大明子民,怒不可遏,厉声喝斥道:“大胆王直!纯粹一派胡言乱语。朝廷禁海,意在禁倭,岂是禁你一人行商?大明多少商贾,都没有因为禁海之令通倭反叛,为何只有你们少数几个海商投敌叛国、反攻父母之邦呢?”

  王直远远地用手指点着张经道:“你个老倔头!就知替朝廷说话。本想跟你唠唠海滨民情,再谈谈条件,由你奏请大明天子,我们便各自罢兵,息事宁人!看来,遇上你这头犟驴,怕是谈不拢了!”

  张经挨骂,愈加愤怒,剑指王直道:“反贼!你到底是哪里人?有胆你就报出家门!你投倭为奴,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反噬父母,就不怕天诛神罚,灭你九族吗?”

  王直却是扬须哈哈大笑,竟然毫不为意。

  张经遂向俞大猷大声道:“狼性难驯!俞将军,你可下令擂鼓进攻,就此擒了此贼!”

  俞大猷为难地转面向他使个眼色,左手又在木制的女墙下摇摇,示意祭海船队,只有部分护卫战备,不宜开战。

  张经无奈,扫视一眼摆在旁边的祭海神案,长叹一声,暗骂赵文华祭海误事。

  正暗恨不已,忽听身后有个软绵绵如妇人的声音道:“王直,今日遇到本监军便是你的幸运!你若愿意归降朝廷、反驱倭奴,本监军奏明朝廷,不仅可以恕你无罪,还可保你加官晋爵。就是位至王侯,也非不能,总比你自己唱戏一般胡称王强的多吧?”张经回头,见是赵文华说话,不知他何时出了小木殿。寻思大概是他听出王直是汉人,起了劝降的妄想,所以才走过来与王直搭腔。

  张经怒向赵文华道:“似你这般封官许愿,不等于劝天下奸邪之徒,都要生此侥幸之心,以反叛逼朝廷封官吗?”

  赵文华白他一眼道:“不封官加爵,哪个愿意降你?空口劝降,不是白日做梦吗?”

  王直在对面听见,看热闹似的一阵大笑,道:“看看你们自家还闹不消停,怎来劝我投降——哎!听你一口一个本监军本监军的,想必你就是监军赵文华啰?”

  赵文华随即挺挺腰杆:“看来你还有些眼力,既然知道是本监军,你就快快来降。本监军保你吃不了亏!”

  那边王直却呸地吐了一口,大骂道:“真是狗官妄想!本王在这无边无际的海天之中,自由自在、威风八面,为什么要投降你们这些昏君狗官?”

  赵文华被骂得灰头灰脸,眼睛一翻,反唇骂道:“你这倭狗贼头!是你自己说的讲讲条件,息事宁人!却为何反骂本官?”

  王直道:“谈谈条件,就是要投降吗?即便本王投降,也不会投你这个奸相的干儿子!那样,本王不是自招大明万民的唾骂吗?或者早晚还要随你们父子人头落地!何如我这海上为王自在快活?!”

  赵文华没料到王直竟如此熟知自己,又骂得他颜面无存,脸上一时青红转换不定,满面恼羞和沮丧。

  张经、俞大猷、小山等人则觉得王直骂的入骨三分,快意舒心。

  “王直倭狗!不要张狂无礼!”忽听一声方言浓重的吆喝,众人不由循声望去,见是一直侍立赵文华身边的巡按胡宗宪开了口。又俱感诧异:他为何不用官话,却突然操着方言说话?这个小个子巡按怎么如此怪异——他明显追随贴附赵文华,却又不似一般逢迎权贵之徒,只会溜须拍马。从他几次出口发话看,无论是直接替赵文华解围遮掩,还是明着帮赵文华而暗佐张经之议,都能自成一说,顺理成章,让赵文华满意。

  这一回,他忽然变换腔调说话,该不是别有用意吧?

  众人一时猜测不透。只见对面的王直浑身一震,惊悚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胡宗宪道:“你、你是什么人?”口气中已带着几分慌乱和怯意,音调却与胡宗宪刚才的口气极为相像。

  胡宗宪一笑,又倒口换成官话道:“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我却知道你是哪里人!有条件,你就跟监军大人好好讲,再敢肆口胡言乱语,我此番回去,就灭你满门!”

  王直竟直盯着他,半晌不语。

  赵文华也惊奇地盯着胡宗宪,既感激他震住了王直这个大倭头,换回了自己的颜面,又纳闷他为何只三言两语,便让王直坐不安席,不由低声问胡宗宪:“你认识这个倭狗贼头吗?”

  胡宗宪摇摇头。

  赵文华愈加吃惊,直视着胡宗宪,竟是满目赏识。

  王直在对面道:“好吧!本王就说说条件,由你们奏给明朝皇帝:第一条是割让舟山、普陀以东的岛屿,由本王建立一个海上‘净海国’;第二条,把本王驾下文武大臣及军兵小卒在大陆的所有亲人送来,让他们在‘净海国’团圆度日;第三条便是你们解除海禁,与我‘净海国’设市通商。如果你们答应了这三条,本王便立即下令不再攻掠大陆,同时,帮你们说服日本天皇,召回日本武士。否则,本王便联兵日本,全面进攻,直至席卷明朝国土!可听清楚了?”

  赵文华咂咂舌,觉得这三条,哪一条都无法商量,更别说上奏朝廷了。

  张经更是阵阵冷笑,既笑王直狂妄,又笑赵文华异想天开。

  其他众人俱知这三条形同梦话,战事已在所难免。一时尽皆无声,但看赵文华如何回应。

  赵文华自忖将此三条呈上朝堂,必被皇上剥了皮点灯不可。遂哼了一声,张口就要回绝。却感觉胡宗宪在身后拉拉他的袍服,遂闭了嘴。

  却听胡宗宪低低道:“权且答应他回去奏明朝廷,一切由朝廷定夺!”

  赵文华马上意识到这是个缓兵之机,先给倭寇塞个等待美梦的虚枕头,避免马上开战。也就毫不犹豫地照胡宗宪的意思说了。

  张经以为赵文华慑于倭寇强势,茍且答应,恨得咬牙切齿,但听他说是奏明朝廷,由朝廷定夺,才有点明白其中意思,暗道:“这个孬种,总算还有几分明智!”嘴上,也就不再说什么。

  王直侧过头,听他旁边头戴宋代直脚襆头的中年人耳语一通,这才掉头朝赵文华道:“好吧!本王就在舟山操江亭等你们回话。期限为二十天,到时不答应本王,或是没有回话,本王便率十万大军直取大明江山!那可别怪本王不曾有言在先了!”说罢,下令船队撤回。

  祭海船队虚惊一场,也开始慢慢撤回。

  回程路上,张经等人问俞大猷为什么料定倭寇不敢轻易开战?而祭海船队又为什么不战也不退走?

  俞大猷解释道:“倭奴之所以不敢轻易开战,是因为祭海船队背岸王盘山五岛,倭奴担心五岛之中设有伏兵,而疑祭海船队只是个金钩上的香饵,一旦下口吞上,金钩难脱,岛中再有伏兵杀出,他们便有家难回了!而祭海船队之所以不战,是因众寡悬殊,战无胜算;不退,是以静疑敌,使之不敢穷追猛攻。”

  众人闻言,无不赞叹俞大猷处变不惊、应变有方,果然是大将风范。

  返回杭州,张经料知赵文华不敢将王直的三条罢兵之议奏报朝廷,一场真正的恶战即将到来。遂一面分派急脚信差,敦请各地客兵从速赴浙,一面下令浙中各卫、所加紧练兵,严加戒备,防备倭寇随时进犯。他见刘远一味攀附赵文华,既无抗倭之才又无抗倭之志,便断然奏请朝廷免了刘远的总兵之职,而拔俞大猷为副总兵,暂行总兵职权。

  刘远去职,赵文华惊骇不已。感觉张经这是在敲山震虎,给他颜色看。他自然不能示弱。当即上书朝廷,参劾张经祭海不敬,畏寇不战。

  二十日后,赵文华并未向王直回什么话。

  张经的传令兵却在沿海卫所间飞驰。

  浙中、浙西,也在加紧向浙北、浙东、浙南派兵增援。

  陆上兵来将往,急如星火;海上却风平浪静,静的反常。并不见王直率十万倭众,连舟千艘,蔽海而来。

  又过二十余日,依然不闻海警传来。

  赵文华早已不再心惊胆颤,只为王直让自己虚惊一场而愤愤。他将胡宗宪召入自己行辕,气也变得粗壮起来,大骂王直诡诈,害得自己一连月余夜不成眠。

  胡宗宪恭维说,这都是他操劳国事所致,劝他平时注意保养身体,东南抗倭战事,还要仰仗他和张经运筹帷幄、谋定大计呢!趁这几日无警,他最好稍事歇息,养养精神。

  “什么?指望他?”赵文华一听到张经的名字就跳了起来,“他只会弄几个徒有虚名的状元糊弄朝廷!见了倭奴,既不走,又不敢打,算什么能耐?”

  胡宗宪觉得不好搭腔,只得低下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现在看来,王直这小子是虚张声势,他并没有多少实力和能耐,我们现在就去见张经,敦促他立即出兵,主动找王直决战,不能再虚耗粮饷!”赵文华说罢,即命亲兵备轿。

  胡宗宪犹豫一下,说客兵尚未集齐,怕张经不会轻易出战。

  赵文华道:“那怎么行!川兵路途遥远,等他们来,怕要猴年马月了。今日不战,明日不战,一天天拖延下去,还要我这个督战监军干什么?朝廷一旦怪罪下来,怕是我也要跟着受连累!”啪地甩下折扇,整冠就要出去。

  胡宗宪见他决意要逼张经出战,不好再说什么,默默跟在他后面。

  赶到总督行辕,听说张经正与五状元、俞大猷、李天宠等人后堂议事,赵文华便心头气生:既是议兵,又不通知我这个监军,这不明明是瞧不起我吗?回头朝胡宗宪道:“本监军夜不成寐,操心战事,有人却让本监军坐冷板凳。如此离心离德,如何共抗倭奴?哪天闹到朝廷上,你可要为我作证!”

  两人在客厅里等了一会儿,张经才姗姗来迟。

  赵文华早已不耐烦了,虎地站起,劈头道:“总督大人天天与一些徒有虚名的人议兵,反把本监军撂在一边,莫非是瞧不起本监军?”

  张经似乎早有防备,横他一眼道:“本督是与人议战,而监军大人要与倭奴议和,这一战一和,如何能在一起相议?!”

  “你——”赵文华开口语塞,哑了半晌才道,“你,你天天这般议兵,议来议去,总不见出兵,又空议何用?”

  张经冷冷道:“精兵未集,不能为战!孙子曰:“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战而丧师辱国,战又何益?”

  赵文华也早料到张经会有此答,反驳道:“如遇变故,哪支客兵永远不能赶来,你便永远不出战了吗?这倒是一个畏敌避战的好借口呢!”

  张经面带讥讽道:“真是凭空假设,谬哉此问!本督若不打算出战,就不会受命出任这个总督。一旦战机来临,本督自会应机而动,岂能空待一支偏师,坐失战机?”

  赵文华一脸不屑道:“战机战机!不战何来战机?战机又是什么?”

  张经一脸鄙夷:“识战者自识战机!不识战者说也无用!”

  赵文华见张经轻视自己不懂军事,愈加恼怒,亦反唇相讥道:“良将自造战机,庸将坐待战机!总督大人迟迟不肯出战,是坐待战机还是自造战机?”

  张经冷笑一声道:“先谋后战,不谋不战。本督议兵正是谋造战机!”

  “那么,请问总督大人与‘五魁’等人有何良谋?”赵文华高翘嘴角,一脸不屑的嘲笑。

  张经甩脸直视他道:“军机如天机,不可轻泄!”

  赵文华鼻子几乎气歪:“总督大人!我可是朝廷钦命的监军!难道本监军还不如几个破状元?连进兵出战之谋都不能知道吗?”

  张经峻起神色道:“谋以密成,密以泄败。因此,一旦军机谋成,即使至尊为君父、至亲为妻儿,也不能与闻,况他人乎!”

  赵文华见他铁了心不肯吐露军机,气咻咻道:“好好好!我就不再过问你们的军机天机!但我是朝廷的督战监军,有权奉职督战,既然你们已经成谋在胸,本监军就请你们迅速出战!”

  “不能出战!”张经斩钉截铁道。

  “既然你们已经成谋在胸,又为何不能出战?”

  张经瞥他一眼,有些不耐烦道:“开始本督就已说明原因,你怎么还问?我的成谋就是:精兵未集,决不出战;战机未至,决不出战!”

  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老话题上。

  赵文华实在觉得没辙了,暗暗咬牙道:“好!你就安安稳稳地等精兵、等战机吧!本监军也要再上奏章。只怕你是精兵未到,圣旨先到;战机未来,天罚先来!”

  “呵!悉听尊便!”张经慨然道。双袖往后一背,面窗而立。

  厅中正默然僵持着,却听院中一声高喊:“圣旨到——”即见一个身穿宫服的内监一手捧圣旨、一手抱盒子在总督行辕门兵的导引下,只奔客厅而来。

  张经、赵文华同时一愣,相互看看,一并迎到厅门口。

  内监进厅,问明了张经、赵文华的身份,即直奔厅中正位,口称赵文华、张经接旨。

  张、赵一左一右并列下跪,胡宗宪亦跪在二人身后。

  圣旨的大意是说赵文华忠心体国、勤劳王事,先进献祭海神、增水军等御倭七策于朝,又不辞辛劳、不畏倭险出海祭神,而且代天监军、屡屡督军出战,克尽职责、功勋可嘉。为褒忠奖勤,即迁监军为督察东南抗倭军务大臣,位出总督之上。并铸督察军务铁关防一枚,即军中赐之。关防所在,即圣旨所在,上可遣将,下可调兵。如遇违拗,可请旨立斩!

  宣罢圣旨,内监从黄绫包裹的盒子里取出一枚铁关防,递给赵文华。

  赵文华接过铁关防,磕头谢了恩,站起来,脸上荡漾几分得意。待张经也谢恩站起后,他稍稍斟酌一下辞令,硬了声气道:“张总督,圣旨你可听清了?”

  张经没回答,却深知这是严嵩、赵文华在朝廷上告了自己黑状的结果,不由仰天一声长叹。

  “现在我已不是监军了,而是督察抗倭军务大臣了!”赵文华继续说,“位,在你总督之上!所以,本督察大臣现在已不再是‘请’你出兵了,而是‘命’你马上出兵海上,主动剿倭——你可听明白了?!”

  张经慢慢正过面孔,直对着赵文华,目光坚定、仿佛顽铁,口气亦如斫金断玉般斩截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你区区一个督察军务大臣!军令即三军之命。战机不到,决不能轻下出战之令。乱下军令,即断送三军之命。张经可断头,但决不会断送三军!”

  赵文华万万没料到,会碰上这样一块震不住、压不到的坚钢顽铁。面色由青转白,渐渐狰狞起来,格格咬牙一阵,高高擎起铁关防又道:“张经——关防所在,即圣旨所在?你不遵关防调遣,便是违抗圣命,你要想清楚了!”

  张经依然面不改色:“社稷为重,君命为轻。”

  “好一个社稷为重、君命为轻!”赵文华冷森森咬牙道,“公公,胡巡按,你们都听了!来日可要为我作证——张经,到时你可不要后悔!”

  张经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赵文华撂下一句:“有这铁关防,我自会调兵进击”即与内监、胡宗宪甩袖而去。

  次日、赵文华果真越过张经,直接用铁关防调巡抚李天宠出兵。哪知,李天宠竟以军归总督所统为由,声称不能隔级奉命,拒不出兵。

  气得赵文华大骂李天宠是张经的走狗,要胡宗宪与他联章参劾张经和李天宠,咬牙切齿地发折誓,不杀张、李二人,决不罢休。

  一通骂过,他气冲冲又要越过总督、巡抚,用铁关防逐个调动浙江诸将,亲自督师出兵海上,却被胡宗宪急急劝住。

  “怎么,本督察这圣旨一般的铁关防就调不动浙中一将?谁敢抗命,我就请旨杀谁!”赵文华红了眼道。

  胡宗宪一揖,解释道:“铁关防虽同圣旨,却不便直调诸将。原因有二,请下官为大人析之:一、诸将若都像李天宠一样说辞,都察大人岂不大失颜面?同时,也丢尽朝廷脸面,响当当一枚铁关防,也就变成了一钱不值的废铁片,大人从此将威信丧尽!即便能以此请旨杀人——法不责众。大人岂能尽杀浙江诸将?杀了他们,谁又为大人领兵抗倭?”

  赵文华听胡宗宪如此一说,顿时泄气,啪地一声,将铁关防甩在桌上,颓然坐下。

  “二、”胡宗宪接着道,“即便用铁关防调得一支、两支偏师出战,兵少将寡,又是久战疲兵,能济何事?关键是:大人亲自率领这些兵将出战,几无胜算。一旦失利,则罪在大人一人——什么擅权专断,什么滥使威权、什么乱用王命、什么干扰军务……等等等等,诸多罪名,恐怕大人避都避不开!”

  赵文华倒抽一口冷气,脊背慢慢离开太师椅的靠背,微微倾身向前,直盯着胡宗宪,沉默一会儿,恨恨地低声道:“你说的甚有道理!可本督察大臣难道就要握着一块废铁片,做一个空头督察?那岂不被张经一干人笑死?”

  胡宗宪摇摇头,说他估计张经、李天宠等人肯定在全力备战。王直等海上群倭也决不会和议不成无动于衷,大约也在酝酿大举进攻。一场大战,已近在眉睫。与其这样督师盲动,不如等各地客兵齐集浙江之后,张经等人准备已足,赵文华再顺水推舟,用铁关防调兵出战。胜,则是督察之功;败,再究张经坐失战机不迟。

  赵文华嘴角微微渗出歹毒的笑意,不由频频点头,又眯眼拈须回味一番胡宗宪的话,感叹道:“胡巡按才堪大任啊!只要你忠心待我,不与张经老儿等人同流合污,本督察大臣保证你官到巡抚、总督之位!”

  胡宗宪又赶紧躬身一揖道:“宗宪只求尽展怀抱,抗倭报国,亦决不负都察大人提携之恩!”

  赵文华终于快意地绵声笑起来:“好!说的好!是块好料子!你且好自为之,本督察大臣会让你好梦成真的!”

  数日后,果如胡宗宪所言。浙北、浙东、浙南沿海,几乎同时传来倭警,一时,东南震动,人心惶惶。

  赵文华觉得,已经到了用他铁关防调兵的时侯。如今已是倭警四起,张经若再不听他关防调动,大举用兵。那他请旨朝廷,给张经一个畏敌不战、养寇失机之罪,斩于军前,也就名正言顺了。

  他急匆匆赶到张经的行辕,却见张经正与李天宠在后园的桂树清荫下品茗对弈,一派闲情雅致。不远处的凉亭内,沈坤、尹凤等五状元则围坐在石桌子四周,对着石桌指指点点,仿佛在谈诗论文。

  赵文华隐隐觉得手心里攥住了什么东西,暗中止不住一阵冷笑。

  引路的门兵赶紧快步赶到张经旁边,低声报称都察大人到了。

  张经却仿佛正沉迷于棋局之中,没在意门兵报的什么,不耐烦的挥挥手中折扇道:“去去去!狗东西,别扰老夫下棋!”

  门兵尴尬地垂手站在一边,苦着脸看看走过来的赵文华。

  赵文华明知张经是有意如此,给自己难堪,那骂门兵的话,也是一语双关,骂给自己听的。遂在心里骂道:混帐老东西!你的把柄已经握在我手中,竟还如此猖狂,看你秋后蚂蚱,还能在本督察鼻子底下活着蹦跶几日?

  他咬咬牙,也不作声,暗骂着走过去。

  棋盘上,张经一方的白子如扇面样,占着一个大角。而李天宠一方的黑子则呈弓形半围着白子。

  李天宠也是双目紧盯棋盘,似乎没注意到赵文华的到来,他呷呷清茶,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轻拈一绺黑须,微笑着缓缓道:“张公啊!大兵压境,黑云压城,你可要当心啦!”

  张经淡淡一笑、中气充沛、声音宏亮道:“不过是虚张声势,我又何惧之有?!”

  赵文华觉得他俩还是在敲打自己,不由火气乍从心头蹿起,忍不住嘿嘿冷笑两声,声音绵里藏针般软中露尖道,“二公好雅兴!两位好专注啊!”

  张经、李天宠这才站起来,勉强打个招呼,不冷不热地问他是否也来下棋。

  赵文华气呼呼地说他没有闲工夫。

  “哦!既如此,督察大人且为我二人观战吧!”张经冷淡道,仿佛没有看见赵文华生气,又轻松一挥袖,招呼李天宠继续对弈,竟没有吩咐侍从为赵文华看座。

  这样的冷脸如何看得?

  赵文华登时火气蹿的大高,破口道:

  “张经——你已死到临头,还敢如此藐视本督察?!”

  赵文华,慈溪人,嘉靖六年进士……帝益以文华为贤,命铸督察军务关防,即军中赐之,文华自此出总督上,益恣行无忌。

  ——《明史·赵文华传》

  带罪犯人王直,即汪五峰,直隶徽州歙县民。

  ——采九德《倭变事略》

  由是,海上之寇非受王直节制者,不得自存,而直之名始振聋海舶矣……直乃绯袍玉带,金顶五檐黄伞……坐定海操江亭,称净海王。

  ——郑广南《中国海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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