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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托辞自救解危局 因机借力促倭魁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13185 2024-07-06 15:32

  等待!等待!!等待!!!

  被困小院儿的宗诗、月清等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仿佛一团迎风而起的山火,越燃越大,越燃越烈。

  宗诗感觉自己的心都被烤焦了。

  妙慧怎么还不回来?

  妙慧怎么还不回来?

  妙慧怎么还不回来!!!

  直到此时,宗诗才发现任性的妙慧、麻烦的妙慧,常常让他害怕、让他躲避的妙慧,其实也是他的一个若隐若现、时弱时强的牵挂。平时不觉什么,临到真要拽断这根线时,才感到刺刺的痛、阵阵的痛。

  时已近午,仍然没有妙慧飘然而归的身影,甚至没有一丝她的消息。

  忍耐的汪洋已渐渐干涸,等待的长丝却依然抽不到尽头。

  宗诗、月清几次要闯出小院,都被群倭挡住。

  其实,凭二人的武功,也许可以出其不意地冲出小院,冲出上百小倭的看守。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冲进王直那个上千小倭把守的千重高墙坚垒遮护的净海王宫,更不会见到妙慧。而一旦冲出小院,马上就冲撞了劝降大计,已渐渐显现的希望,将变得渺茫难求。对妙慧,也许更不利。

  正是反反复复地顾虑着这些,宗诗、月清任由等待烹炸,死死地坚守着镇定,默默地自我煎熬着。

  煎熬着,煎熬着,煎熬着……

  接近未时,忽听鼓乐隐隐,渐渐地在院门外响亮起来。

  院内随之一阵骚动,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议论着涌向门口。

  总算听到点动静!尽管这鼓乐让人莫名其妙。宗诗、月清两人急忙打起精神,也向门口走去。

  院门打开,鼓乐随之洪流般轰然灌进。

  一群小倭簇拥着一个黄衣罩体、太监似的小倭进来。

  黄衣小倭问清了谁是宗诗、月清,拖着尖腔细调道:“两位禅师,给你们报喜了!”

  喜?喜从何来?宗诗、月清对视一眼,感觉莫名其妙。也不管有什么喜,直接就问妙慧现在哪里?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

  黄衣小倭道:“妙慧姑娘被净海王纳为世子妃了!明日就要与世子成婚。王爷特邀二位禅师及随从军士、船夫作为娘家人参加明天午时的婚宴!”说罢,递过几张描龙画凤的喜帖。

  宗诗、月清都没有伸手接帖,只是呆愣愣地望着黄衣小倭。

  “不可能!是不是你们逼迫我师妹成婚的?”宗诗突然怒吼道。他说什么也不相信妙慧会跟倭寇成婚。

  黄衣小倭吓得一颤,回过神来,立刻喝斥道:“吼什么吼?你一个出家人怎么管那么多?”

  月清道:“你们好荒唐!说好的两日内渡海去议降,怎么忽然又逼我法妹与什么世子成婚?”

  黄衣小倭一笑道:“和尚不用担心。世子已答应净海王,待他举办了婚礼,就即刻同你出使议降!”

  宗诗霎时一阵眩晕,勉强撑住自己道:“这怎么行?我师妹不会同你们的人成婚!强逼成婚只会害了她!”

  “妙慧愿不愿跟我们世子成婚,你怎么知道?”黄衣小倭怪声怪气道,“你一个和尚,为什么要管人家姑娘的事?她不同意,有办法举行婚礼吗?”

  几句话倒噎得宗诗无法回答了。黄衣小倭也烦烦地不愿多说什么,撂下句:“你们爱去不去!反正有你们没你们都一个样!”把喜帖塞到月清手里,便转身回去。

  剩下宗诗、月清愁眉相望苦眼,木然对立着。

  二人都不相信妙慧会答应与王滶成婚,可是,黄衣小倭的话又让两人忐忑不安,心生猜想。妙慧先是追踪千里,偷偷到东海边抗倭,这又瞒天过海,秘密跟来舟山岛,像她这样一个屡有惊人之举的“野大胆”,是不能用常理常情料想的。

  好一会儿,月清低喃着猜测道:“妙慧——她——是不是为了促成议降,才假意答应与王滶成婚的?”

  宗诗摇摇头:“不可能,倭头明天就让她成婚,这根本无从周旋,她怎么会答应?!”

  月清道:“要不,明天我们就参加婚宴,去看看究竟,如果他们是逼妙慧成婚,我们再临时想办法。”

  宗诗也觉只能如此,无声点点头,忽觉心头一阵剧痛。

  可到次日,并没有小倭来接他们去参加婚宴。宗诗、月清坐立不安起来。

  眼见到了午时,仍然不见来人接他两个。二人急了,直接到门口,亮出喜帖,说要出去参加王滶的婚礼。

  守门小倭回道:“昨晚世子就传令过来,不让你们参加婚礼了!”

  二人惊问为什么。

  “这能为什么?怕你们闹事!”

  宗诗愤然道:“谁说我们要闹事了!快去通报,我们这就过去参加婚礼!”

  小倭却理也不理他俩了。

  二人无奈,只能折回身,却又不约而同地站在当院里,半仰着脸,侧耳细听院外的动静。

  官军、船工们尽知他俩在担心什么、倾听什么。也都静悄悄无声。

  院子里静下来。院外似乎也跟着静下来。

  偶尔,外面一阵倭寇的马蹄声,落进小院儿。

  之后,又是一片宁静,仿佛天地都同时屏息了。

  倭寇将午饭送进院里。却没有一人动碗筷。

  不知又过多久,宗诗忽然格格一笑,让大家用饭,自己竟轻快地回房去了。

  月清跟进去道:“你觉得妙慧没跟倭奴成婚,对吧?”

  “当然没有!”宗诗笑吟吟答道,“如果成婚,怎么外面没有一丝儿鼓乐动静?要知道,这可是大倭头的义子——半个土太子成婚啊!应该闹翻整个舟山岛才对!”

  “可是——”月清忽又忧心忡忡道,“假若妙慧拒婚,王直、王滶能答应吗?他们可是这个岛上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啊!他们会不会对妙慧……”

  宗诗的眉头随之渐渐沉下来。

  当晚,二人谁也没有用饭,只是聚首灯下商议着解救妙慧的办法。竟至于窗中烛光彻夜通明。

  第二天早饭刚过,一阵马蹄声响,院门大开,忽听一个船工惊喜大叫:“看哪!妙慧姑娘回来了!”

  “妙慧姑娘回来啦!”院中官军、船工顿时叫嚷一片。

  宗诗、月清听到喊声,又惊又喜,同时合什念声“阿弥陀佛”,快步抢出房门。迎面望见妙慧与王滶一齐走进院中,蒋洲紧紧跟在后面。

  妙慧边走边跟官军、船工们打招呼,显得神气洋洋、喜气盈盈。旁边的王滶微笑地看着她,满面欣赏之情。

  月清转面看宗诗一眼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俩怎么一起……”

  宗诗没出声,却也暗自生疑,胸口冰凉。

  妙慧抬眼望见宗诗、月清二人,招手叫了声“师兄——”笑嘻嘻快步过去。

  宗诗没应声,却再次双手合什。月清用胳膊轻轻撞撞他,低声提醒说妙慧在叫他。他却依然禅定似的,不应不答。

  妙慧看见,努努嘴,走上前拽他一把道:“叫你也不应,干什么嘛!快别装模作样了!王公子要跟月清法兄一起去见胡总督了!”

  宗诗一惊睁开眼睛,脸上半绽笑意,又向王滶证实是不是真的。

  王滶道:“你怎么连自己的师妹都不相信,快让月清禅师准备吧!我们马上就出发。你也做做准备,近日随我父王东渡扶桑!”

  宗诗、月清同时满面放彩,相向噙泪一礼。

  月清说出家人没什么杂七杂八的行李,这就可以出发了。

  “算了吧!十个男儿九粗心!”妙慧却拦住他道,“法兄啊!你且随我来,行前我还有话叮嘱呢!”转身进了房门。

  宗诗也要跟着进去,却被妙慧挥手止住道:“师兄还是陪着王公子在外面说话吧!”他只得退回来,与王滶寒暄。

  送走月清、王滶,宗诗强按心底的疑云又冉冉升起:依照黄衣小倭所言,只有妙慧同王滶成婚后,王滶才会出使到明营议降。若果真如此的话,难道他们昨日已成了婚?更何况,今天妙慧、王滶一同来到这里,更让人觉得可疑。

  尽管心中塞满疑问,但妙慧不自己说明白,宗诗总觉不大好问。

  妙慧见他闷声不响,道:“师兄,你想什么心事呢?”

  “哦!没什么”宗诗道,“你,你今天不回王直的王宫了吗?”

  妙慧一挑英俏的眉毛:“我回那里干什么?有话,你就明白说,别指东打西的!”

  宗诗吭哧一下道:“你没同王滶成婚?他们怎么肯放你回来?”

  “我怎么会与倭奴成婚?你也太小看我了!”妙慧半恼半嗔道,“不答应他的婚事,我也照样有办法回来!”说罢,脸上又现出几分得意。

  悬了两天的心,终于落地,宗诗脸上的阴霾倾刻一扫而尽,不由喜滋滋地问她,是怎样让倭头缩手的。

  妙慧说,王直见她之后,把她夸赞一通,又说他儿子好眼力,随后,即让另一个倭头徐海的夫人王翠翘保媒,为王滶求婚。

  “倭奴杀了我父母,我又怎么会认寇作夫呢!”妙慧咬牙切齿道,“何况,何况——”她望着宗诗,满目幽怨地噎住。

  宗诗当然知道“何况——”后面是什么,心里既愧疚又惶恐,连忙打住妙慧话头,问她究竟是怎么摆脱倭头纠缠的。

  “我知道,在他们的魔窟里,即使我拒绝了他们,他们也会强逼我成婚。于是,我就想了一个法子,让他们暂时不能动我!一试,还真灵!”

  “什么法子?”

  “我说我是汪澄的未婚妻——我们已经私订了终身。你想想,那王直老倭头还好意思把他亲儿子的未婚妻嫁给义子吗?”

  “嗯!是个高招!可是,他们能相信吗?”

  “我说,王滶出使明营的时候,一问汪澄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如果有假,等王滶一回来,我就立刻与他成婚——这一来,也就不由他们不信了!王滶那小子自然也就猴急着出使明营了!”

  宗诗不由拍手叫好,但很快又忧心忡忡说,王滶到明营一问汪澄,就会立刻真相大白。待他议降归来,就要再次逼婚了。

  妙慧笑道:“你以为就你想到这些了?我刚才已向月清法兄交待过了,要他一回去,就先找汪澄通通气儿——他既然是真心劝父亲归降,就一定会跟我们合演这出戏的!”

  宗诗这才点点头,稍稍放下些心,但随即又叹道:“你要不偷偷跟来,也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妙慧瞥他一眼,不服气道:“你以为,我就只会给你们添乱吗?告诉你,我还给你们帮了大忙呢!要是我不来,不出这逼婚的小曲儿,你们根本就没机会办这样的事!”

  宗诗一下子又被吊起胃口,急问妙慧帮了他们什么大忙。

  妙慧撇撇嘴:“那你先说,以后还埋怨不埋怨我了?”

  宗诗急着知道什么事,自然一口连声地承诺不再埋怨。

  妙慧神气地一笑:“那好!你就等着吧!将来的结果自然会告诉你!保准到时你会庆幸我跟你们到了舟山岛!”

  提了浑身的劲儿,竟等来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宗诗有点泄气,咕哝道:“说的好听!谁知道你到底是帮忙,还是帮的倒忙?只有将来的结果能说清!再说……”

  不等他说完,妙慧横他一眼,佯嗔道:“说好了不埋怨,怎么又埋怨我!”

  宗诗赶紧闭了口。

  两日后,宗诗、妙慧、蒋洲三人也随王直东渡日本。

  王直之所以带宗诗东渡,当然是为了显示他议降的诚意;而带妙慧,则是为了在未来儿媳面前显摆一下他在日本经营的家产。妙慧原本担心宗诗孤身伴寇去日本的安危,见王直如此安排,自是正对心思,暗自欣喜。

  宗诗是僧人,又是妙慧师兄,所以,妙慧借故见宗诗时,王直也多不阻拦。

  他们在日本壹岐分国的平户岛南端登岸,又陆行到达岛北端的平户城。城虽不大,僻处日本西端的小岛之上、山海之间,却是异常的繁华热闹,城中房屋鳞次栉比、新鲜亮丽,显然是座兴起不久的小城;道边店铺林立、买卖兴隆,道上车马人流熙来攘往、热闹无比,远远胜过浙江沿海村镇和王直在舟山经营的巢穴。一路行来,宗诗、妙慧听到街头行人大多说的是明朝的汉语。觉得既惊讶又奇怪,便悄悄向蒋洲打听是怎么回事。蒋洲介绍说,这个小城就是王直一手兴起的,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他部下的家属,他们本身就是明朝人,自然多是说的汉话。只不过穿戴、住房都随了当地的日本人,一眼不容易看出来罢了。

  尤令宗诗、妙慧吃惊的是:王直在平户的府第比舟山的“净海王宫”还要气派高大。门口下了马车,王直手指自己的府第向宗诗、妙慧二人得意道:“我这日本的王府差不多可比天皇皇宫了!平户城虽不如京都城大人多,繁华热闹却也毫不逊色!日本人都称这里为西都!你们感觉如何?”

  宗诗、妙慧二人注视着王直的豪宅,听着他洋洋自得的话语,心里却在想:这城这宅,应该都是这个大倭头率领他的十万倭众,在明朝烧杀抢掠来的财物堆积成的啊!这里的华城豪宅其实就矗起在故国同胞的房倒屋塌、妻离子散之中;这里商肆中的一物一什,其实就是故国的累累白骨和斑斑血泪,想到这里,自己儿时家乡被烧、父母被杀的惨景,竟又迤逦回到眼前,二人不由牙齿咬得咯嘣嘣作响。

  宗诗极力抑住愤恨道:“王施主,你的住宅豪丽如此,日本天皇不治你僭越之罪吗?”

  王直哈哈大笑道:“天皇治我的罪?如今的日本,正是战国争雄之时,可怜的天皇陛下连幕府将军、各分国国司(国主)都管不住,甚至都为自己一日三餐发愁,又怎么能治我的罪?他巴不得再封我两个‘净海王’——好让我多贡些银两给他,过两天温饱日子呢?”

  宗诗皱眉道:“既然日本的天皇形同虚设,我们来请求他降旨撤兵、停止侵扰大明,不等于向饿鬼讨食吗?”

  “啊,啊——”王直有点结舌道,“我们来日本,原本就是来求各分国国司制止武士进攻明朝的,不过,他们能不能听我的,可就不好说了!我们也只能尽尽心罢了!”

  听他如此一说,宗诗心里陡地一沉,胸口闷胀起来。

  王直将宗诗、妙慧安置在府中,说是自己先到壹岐国司那里商议撤回日本武士的事,竟一连几日没有踪影,自然,也没有任何壹岐国主是否答应撤兵的消息。

  宗诗无奈,只得约上妙慧、蒋洲到城中转转,一则商议对策,一则避开王直府中小倭的监视。蒋洲原本就是王直亲信,妙慧又是合府尽知的“净海王”儿媳,两人找看门护院的小倭头一顿哄劝,竟被放行。

  傍晚时分,三人来到街头,先是在商肆里挑挑拈拈,假装要买东西,一问价,宗诗、妙慧竟吓了一跳:一根针竟要价白银七分!铁锅一只白银一两;丝绵百斤白银二百两;湖丝百斤白银六百两;而在这里最缺货的红线,一斤竟要价白银七十两……所有汉货的价钱都比明朝沿海商肆高出十倍以上。

  宗诗不由暗忖,这老百姓的寻常物什,在这里价格飞腾如此,可见群雄割据、战乱纷仍的日本,百业凋敝到了何等地步,百姓生计苦到了何种地步。也难怪日本频频要大明朝解除海禁、开通官市。那些在分国争战中被打败的落魄武士浪人,大概也正是垂涎汉货的暴利,才与明朝的海盗合流,到明朝海滨烧杀抢掠、做起血腥的无本“买卖”来。

  又进一家店铺,蒋洲忽然拿起一把折扇仔细端详一阵,欣喜异常,口里喃喃道:“好哇!好哇!这要带回去卖给达官贵人或富商,要值好多钱呀!”引得宗诗、妙慧也好奇地看他手里的宝贝。

  这其实是一把普通的折扇。折扇上斜逸着一枝樱花,花下一个素衣少女正执扇扑蝶,旁边是些汉字与汉字偏旁夹杂的文字和印章。宗诗推测那应该是日本文字的作者落款。就画而言,宗诗用行家眼光看,觉得稀松平常,并无多少出奇之处,扇也不过是竹骨纸面,都是寻常之物。他不明白,蒋洲为什么竟当宝贝似的惊叹不已,于是,便问蒋洲这折扇到底有什么奇处。

  蒋洲手指扇上落款道:“你不识日本文字,当然不知它贵重在哪里——这,这可是天皇御笔亲画的折扇啊!”他追随王直多年,经常在日本来往,自是精通日语。今日能在宗诗、妙慧跟前显摆显摆,脸上颇显得意。

  宗诗、妙慧这才觉得几分新奇和诧异:日本天皇的画怎么还能在店铺出卖?

  店主随即向蒋洲挑起大拇指,叽哩哇啦一阵。

  蒋洲回头朝宗诗、妙慧道:“他夸我识货哩!说要是我喜欢,他这里还有一些天皇的字画,都可以卖给我!”

  果真,那店主又拿出几幅字画,展开让他们看看,又向蒋洲叽哩咕噜一通。末了摇摇头叹口气。

  蒋洲又转面向宗诗道:“这店主说,如今日本分国林立、群雄纷争,已经没人给天皇和幕府将军纳贡。没了税收和朝贡,这天皇的日子也不好过,已经到了卖字画为生的地步,可怜啊!”

  宗诗、妙慧闻言,才知日本天皇果然是徒有虚名、自顾不暇。既如此,要让日本召回那些随王直等人侵扰大明的武士,也就真的只能去求各分国的国司了。这又该如何做起呢?宗诗顿又凝起眉头。

  蒋洲买些天皇字画,三人出城,想寻一僻静处,商量商量敦促王直投降的办法,便直奔海边。恰见岸边突兀一个小石峰,峰上巨石嶙峋,四周不见人迹。三人都觉中意,便登上小峰。转过几块巨石,却见临海的断崖上竟跪着老少四人,正背对他们,面向大海磕头,隐约还能听见他们嘴里喃喃着什么。

  三人觉得奇怪,又从侧后靠近一些,看见那些老少面前还摆着两个小香炉,炉中燃着几支香。左边香炉后跪着一对年过花甲的老夫妻,右边香炉后跪着一对母女,母亲年约二十七八,女儿十一、二岁。看他们佝身偻躯,一起一伏、一拜额头一触地的虔诚劲儿,显然在祭拜着什么神灵,令人不解的是:他们叩拜起来后,竟望着大海摇头叹息一番,相对抹泪。

  宗诗、妙慧纳闷的同时,动了恻隐之心,便走过去,让蒋洲用日本话问问怎么回事。

  老少四人彼此看看,又一齐看着宗诗等人,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其中那个瘦矮的老头长叹一声,用汉话回答说,他们这是在祭拜海神,祈求海神保佑他的儿子在明朝平安。然后,又指着那对母女说,她们是他的日本邻居,也是祈求海神保佑女孩儿的父亲平安。

  宗诗一听他说话,倍觉亲切,知道他也是汉人。又听说他儿子在明朝,寻思他们或许正是倭寇的家属,却又不便明问,便拉家常似地问他们怎么来到这里,他们的儿子又怎么会在明朝。

  不想,一问到这些,老人竟垂了泪,哭诉说,他叫郑来福,本是大明泉州府人,因为朝廷禁海,日子不好过,早年就来到日本的五岛列岛,想找块好活的地方。谁知日本列国争雄,连年战乱,在这里日子也不怎么好过。想返回故国,却又赤身难归,只得勉强寄身。过了两年,王直风风光光来到这里,自称是海上生意发了家,郑来福的儿子十分颜羡,便跟了王直,出海去做生意。最初,也年而半载地回来两次,带回许多财物,后来就没了消息。偶尔发现王直回来,向他打听,他都说孩子们在外忙生意。直到这两年,才听说孩子是跟着王直在外做海盗,攻打明朝。至今也不知孩子死活。而他们并不想让孩子攻打故国,因此,才在海边焚香祭祀海神,祈求海神保佑他的儿子,让儿子早日回来。然后,又指着那对母女说,女孩儿的父亲也是跟他的儿子一起随王直出海的,她们母女也同样盼着亲人早早平安归来。

  宗诗听罢,心头愈加沉重。显然,老人的儿子、女孩儿的父亲都是被大倭头王直骗去侵扰明朝的。看来,同样是倭寇,有的是因贪起暴、天良泯灭,存心去劫邻自肥、残人家园;有的则是被欺骗、被挟迫为虎作伥、胁从作恶。如果能将胁从者分化出来,王直等倭头就会变得势单力孤起来,不得不同意议降了。

  打定主意,宗诗遂向老人说,让儿子平安归来,仅靠祭拜海神不行,这就像大明朝廷仅仅祭拜海神赶不走倭寇一样,只有停止战事,他们的亲人才能回来。

  老人点点头,说是这个理儿,继而又摇头叹息道:“老百姓谁不愿团团圆圆过日子?谁又愿意水里火里打仗?可是,这打不打仗,老百姓说了不算呀!除了求神拜佛,还能怎么样?”

  宗诗想了想,慰解道:“老百姓是人微身轻。不过,小草直腰敢顶天。就连皇帝也怕老百姓。唐太宗就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因此,百姓心齐,改天换地,照样能做那些看似小百姓做不了的大事。”劝慰中,宗诗自己也茅塞顿开,心里生出主意,他告诉老人,自己就是大明停战使者,希望老夫妻俩和他们的邻居母女联系更多这样的家属,帮他一起促王直收兵停战,让他们的儿子、丈夫等亲人早日回来。

  老夫妻和他们的邻居自是一致赞同,当即告别宗诗三人,言称回去立马帮宗诗联络同样的家属。

  宗诗三人见在异国他乡意外找到助力,激动不已,心中霍然开朗,决心借这助力,促使劝降成功。于是,仔仔细细好一番商量,直到群星撒满海面,三人才商量停当,兴致勃勃往回走。

  三人行近一块巨石,忽听石后恶吼一声:“少林秃驴——你们哪里走?!”随声跃出一团黑影,伴着一道闪电似的亮光,扑向打头走在前面的宗诗。

  宗诗一惊,不知平白无故地,为什么会在日本国内遇到刺客。急忙一闪身,拔出佩剑,喝道:“你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行刺我?”

  那黑影道:“我的是大日本武士,你的少林僧兵是我们仇人,所以,你的一定要死!”说罢,刀光直劈而来。

  宗诗挥剑一架,竟震得手臂发麻,后退两步。妙慧担心宗诗武功不敌,也拔剑助战。三人战在一处。刀剑叮当之中,星星火光飞溅。

  战过几合,宗诗、妙慧发现那刺客既力大刀沉、又刀法精湛。一把刀上裹下缠,舞得密不透风,害得宗诗、妙慧既不敢硬踫硬的格架,又不能得隙进招。而刺客那把刀则时如怪蟒出洞、频频进袭,竟然占了上风。

  妙慧见与宗诗并肩而战仍然不占上风,便吆喝道:“蒋大哥,你还在抱着天皇的烂字画发呆吗?快快绕到刺客后面,我们来个三英战吕布!”

  话音落了半晌,竟不见蒋洲从刺客后面出手,妙慧再次喝道:“蒋洲!怎么还不出手?你在干什么呢?”

  依然无应无答。

  妙慧急了,乘隙退后一步,回头寻找,哪里还有蒋洲影子。看来,应该是自己和师兄跟刺客交手不久,他就绕道逃跑了。不由暗骂一句,转身再战,却见宗诗手里的剑被那刺客一刀击飞。

  宗诗不由踉跄后退。那刺客则饿虎扑食一般,刀光刷刷交错斜劈着紧紧咬住跟进。

  妙慧见情势紧迫,再也顾不得其它,急忙斜身一纵,使招“燕子掠水”,挺剑刺向那刺客的腋下肋骨。她本意是逼那刺客撤刀回来,给师兄解围后,自己也收剑回护。等师兄捡起地上的剑,再并力斗敌。谁知那刺客刁滑的很。他只微微一磨身,右腿仿佛惊驹尥蹶子,一脚踢在妙慧的手腕上。当啷一声,她的剑落在黑暗中,人也随之向刺客倒去。

  那刺客则乘机“猛浪回头”,踅回在宗诗面前走空的刀,横着砍向妙慧。妙慧因为刚才用力过猛,人已经失控栽过去,根本不可能再生招闪避。眼睁睁一个人就要被横分两段。

  宗诗看得真切,深知除了自己徒手援救,已无他法。急切间,猛然想起出山前月明送给自己的厚礼——“截金断玉掌”,已苦练多年,却从来没有试过。如今,师妹情势危急,只有拿这功夫去拼死一救了。遂猛吸一口气,纵身跃起,挥掌向那刺客的刀直劈下去。

  “开——”随着宗诗虎啸龙吟一声怒吼,刺客那把即将劈上妙慧的大刀,嘎嘣一声脆响,断为两截,紧接着叮当一声,半截刀落在地上。

  那刺客吓得呆了一霎,猛醒过来,惊叫一声:“少林神功——好厉害!”竟掉头逃蹿。

  倒在地上妙慧早已捡了自己的剑,站起来,照定刺客的黑影奋力投去。那刺客听得背后风响,急忙闪身躲避,却因心慌神乱,闪得慢些,竟被一剑扎在臂上。惨叫一声,愈加不敢迟缓,拔出剑扔在地上,仓惶而逃。

  宗诗也被自己的一掌惊呆多时,直到听见刺客惨叫,才惊喜地低喃一声:“成了——”黑暗中,把手举到眼前,瞪大眼睛看看。然后,又轻轻地亲吻一下。

  妙慧这才喜滋滋道:“师兄,你的‘截金断玉’掌练成了!”回头又朝远处道,“趁你神功已成,我们赶紧追上去,把那刺客抓住吧!”

  宗诗摇摇头道:“我不过用这一掌把他震住了!其实,再打下去,仅靠这程咬金的三斧子还是打不胜的!毕竟你、我功底都还不够啊!”

  妙慧也觉师兄说的在理,点点头,一边往回走,一边攥起拳头埋怨道:“蒋洲这个混帐!危急相弃,真不是个东西!看我回去不收拾他!”

  宗诗淡淡一笑:“算了!我们和他本来就不是一类人,何必强求呢?只要他能帮我们劝降王直,就算他天良未泯了!”

  两人行近王直府第,却发现门前已经集了许多人,一眼看去,足有一、二百之众,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正吵吵嚷嚷,要府里的人打开大门。看样子,是要冲进府中闹事。

  宗诗愣了一下,朝妙慧道:“你且等等,我过去问问看出了什么事。”

  妙慧拦住道:“你又不懂倭语,能问出个什么?”

  宗诗道:“你忘了——这个平户城是王直和他的部下兴起的?这里住着许多汉人!”遂走过去,双手合什,诵声佛号道,“请问哪位施主能听懂贫僧说话?”

  不想,一语未了,竟过来五、六个老人,齐称自己能听懂他说话。转而又听一老人道:“大明和尚!我们还以为你在净海王府中呢!快帮帮我们吧!”

  “大明和尚?他怎么知道我是大明和尚?难道人群中有人认识我?”宗诗暗暗疑惑着,借着灯光仔细辨认前面几个老人。果然,人群中有张熟悉的面孔,那正是郑来福。他顿时明白:这些人都是郑来福召集的,应该是找王直讨要亲人的。上前一问,果如所料。于是,宗诗报了自己法号,并说明自己来日本的意图。

  几位老人及周围众人一听,竟一齐向宗诗合什行礼,并乱纷纷感叹:“真是佛祖有眼啊!阿弥陀佛……”

  郑来福又向宗诗介绍说,他们在门口正踫上王直回府。可是,王直却让人紧闭府门,死活不与众人见面。说罢,又求宗诗帮忙,替他们叫开府门。

  宗诗大喜,欣然点头应允。然后,与妙慧耳语一阵,让妙慧止住众人喧哗,自己前去叫门。

  他报了自己法号,里面却不敢开门,只是隔门应答说,让他先在外面委屈一会儿,净海王正在商议平息门外事端的办法,等生出法子驱散了门外众人,再开门让他回去。

  宗诗说他已帮王直想出了办法,这正要回府亲见王直说明。并说外面众人已同意他先跟王直谈谈。

  府门这才小心翼翼打开一条缝。见外面众人果然安定下来,不再争抢着往门里冲撞。守门人笑嘻嘻伸出个头,请宗诗进去。

  宗诗一进客厅,见王直正朝蒋洲及几个管事的雷霆轰隆地发火。零星听得几句,就知他是为门外的事闹心——外面的人,都是王直部下的亲属,他既劝不走,又不敢动武。怕动武闹僵,消息传到明朝沿海倭营,立即就会军心涣散。所以,有点狗吃刺猬下不了嘴,只能老虎窝在窝儿里干嗥。

  蒋洲乘隙赶紧向宗诗解释,说他见刺客厉害,便急忙回来搬救兵,却不料,一进府,外面就被闹事的围上了,干着急,出不去。

  宗诗笑笑,说不必在意。

  王直见宗诗回来,收了雷霆。待蒋洲向宗诗道了谦,他才在脸上堆些笑意,先解释说自己几天来忙点杂事,慢待了宗诗。然后,奔上正题道:“听小门子来报,说你有办法解外面的堵门之围,是真的吗?赶紧说说。”

  “其实,办法很简单!”宗诗道,“只要你答应跟明军议降,肯让你的部下回家,他们的父母妻子自然就不再堵府门了。”

  王直翻他一眼,狮子鼻头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好听,他们的丈夫、儿子有的已经战死,我往哪里去找回来?”

  宗诗说,他们固然盼着儿子、丈夫回来,但实在回不来,是死是活也得有个准信儿。真是死了,就该抚慰些银两。关键是要向他们表明:不再打仗,马上就把他们活着的子弟丈夫带回来。他们自然就平息了心头怒气。否则,老这样推拖欺骗,他们就会久围不散,日子一长,人也越来越多,必然激成大变。那时就不好收拾了,恐怕这儿的国司也要拿他王直问罪。

  一番话,说得王直头上有些冒汗。他两眼直瞪着地面,好忖一会儿,终于一擂拳头:“好!我答应你。还是你去跟他们说吧!明天,我们就去见壹岐国司,让他下令撤回本国武士。我也撤回自己的部下儿郎。可以了吧?”

  第一道死结终于解开。宗诗快慰地合什念声“阿弥陀佛!”欣然而出。

  次日,王直早早便带宗诗去见壹岐国司。

  未料,宗诗说明了来意,由蒋洲译成倭语,壹岐国司竟嘿嘿一阵冷笑,然后,叽哩哇啦一阵。

  蒋洲向宗诗道:“他说他不能撤兵:一是日本列国争雄,他们正需要大量财物充实国力;二是‘净海王’所率的日本武士,不只是他壹岐国的。许多武士属于其他分国。所以,壹岐国根本管不了;三是还有些武士浪人,既在日本丧失故主,更不会轻易听命新主或仇敌。”

  宗诗庄颜道:“靠劫掠他国充实自己国力,本身就是错打算盘!想你们日本六十六个分国,一个分国不过大明朝一县之地。列国之间互相攻伐,以期劫邻而自肥,犹且不能,又怎能以蛇吞象,靠劫掠我大明而自肥呢?到头来,只会落得内外交困,反为其它分国所吞。所以,贵国最好撤回本国武士,自求富强之道。至于其它分国的武士和浪人,我们自会另请其它分国召回,或者以兵戈驱回!”

  壹岐国司听蒋洲转述一遍,先是微微点点头,承认宗诗说的有几分道理,转而又斜挑眉毛,不阴不阳道:“和尚即使能说通我,还能一个个说服大日本其他分国不成?你还是先说服了他们,再来让我撤兵吧!”说罢,竟哈哈大笑,露出一副骄态。

  宗诗听了蒋洲翻译,似乎并不在意,起身缓缓合什一礼道:“就依国司所言,我们后会有期——”话音未落,即见一个武士匆匆进殿,慌慌张张向国司禀报:说外面聚集了数百百姓,吵吵嚷嚷要国司召回派去攻打明朝的武士,他们不愿让自己的儿子、丈夫无辜葬身异国他乡。否则,他们便不再纳赋税、服徭役了。他们还听到消息,邻国要来攻打壹岐国,要国司速速召回他们的亲人,保卫家园。

  国司一听,当即蔫了精神。赶紧换上一副虔敬的面孔,称自己也是修佛居士,说他愿意下令撤兵,多做功德。

  宗诗出来,看见杂在人群中的妙慧,两人不由会心一笑。

  之后,宗诗随王直、蒋洲又先后说服丰后国国司源义镇、山口国国司源义长等。他们正要南下去萨摩、大隅、日前等分国,忽然接到舟山岛报来的消息,说“天差平海大将军”徐海已提前降明,并撤了桐乡之围;胡宗宪也答应了王直信中的条件,暂时换王滶为人质,等王直一回舟山,即放汪澄渡海与他相见。

  王直听罢,先是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假降竟如此迅速地弄假成真。如今是:阵前大将率部先降,后面是日本数国国司心生退兵之意,可谓是进退维谷,大势将倾。十万大军,转瞬间就要土崩瓦解。吞并大明半壁河山、独霸一方的美梦眼看就要成了泡影,让他颇生剜心之痛。转而,又寻思,自己毕竟还能在议降时谋个大明高官,分离多年的父子也很快就能团聚了,心里又微微有些安慰。他咬牙苦笑一下,瞪圆了眼睛,望定大海,半日无语。

  为尽快摸清胡宗宪招降的真实用心和价码,防止自己的部众彻底鸟飞兽散,他当下决定:立即带宗诗、妙慧返回舟山岛。

  又是一路风涛,已是舟山在望。

  宗诗站在船头兴奋不已,见妙慧低头走过来,便迎上去兴冲冲道:“师妹!徐海提前归降,这一军将的好啊!我们也就要大功告成了!真没想到,月清法兄竟然祖鞭先著。他用了什么高招呢?”

  妙慧一笑道:“我已经料到了!”

  “你——怎么会呢?”宗诗瞟瞟她,又疑又惑道,“我们可是一直在一起的。你又怎么会在万里之外未卜先知呢?”

  妙慧没应答,只是望着越来越清晰的舟山岛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一丝忧愁。

  由于中国货短缺,以致日本国内货价腾贵,百斤湖丝价白银五、六百两……大铁锅一只价白银一两,一针价白银七分。这些货物价银比中国原价高出十倍以上。

  ——郑广南《中国海盗史》

  (日本)足利氏的势力日渐衰弱,家臣弄权,群雄割据,幕府失去了往日的光辉。地方租税不能照奉上供,宫中府中陷于贫困。当时的天皇要靠卖字画为生,过年甚至吃不上一顿年糕。民间的疾苦更难以想像了。

  ——矢川《幕府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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