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画一惊,以为自己一时神思恍惚、泪眼模糊,看花了眼。可待他再次擦擦泪眼仔细看看,确是一人浑身缟素,玉立梅边。
是虹儿。
虹儿见他满眼泪光,临窗而立,移步过来,隔窗道:“我打扰禅师清兴了吗?”
宗画自失地一低头,眨眨湿润的眼角道:“贫僧愚鲁,何来清兴?不过开窗透透气罢了!”
“禅师有什么心事吗?看上去有些神情恍惚的!”
宗画连忙挺胸抬头,打起精神,掩饰一笑道:“心在哪里?又何来心事?”
虹儿抬起清幽的大眼,轻轻看他一下,道:“我从跨院出来,路遇雨山禅师,他说,你是僧兵主将的最佳人选,可你却坚拒不为?”
宗画目光倏地一闪,仰视半空道:“为什么?我为什么非要做僧兵主将?”语气冰寒带锋,刺得虹儿微微一颤。
“当、当然是为打倭寇!”虹儿犹豫一下道。
“打倭寇?”宗画忽然语带愤激道,“你叔叔不是打倭寇的僧兵主将吗?皇帝老子给他了什么好?封了个什么护国金刚将军?却还是抢你入宫,害死你奶奶?”
虹儿一时语塞,泪水却陡地涨满眼眶。
“我也恨这昏君!”沉默一会儿,她又幽幽道,“可听月满禅师说,我叔叔说他打倭寇不是为昏君,而是为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可说来说去,还不是保了皇帝老子的江山?”
虹儿又看他一眼道:“你也恨皇帝?”
宗画两眼愤懑,咬咬牙,恨声道:“我与他,不共戴天!若不是他的‘看家狗’里三层、外三层,守的严实,我早……”
虹儿眸中乍掀一道惊浪,颤声低问:“为什么?”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将来受连累!”宗画说罢,低压眉头,微瞑双目,呼吸却变得粗重,显然在压抑着情绪。
虹儿微微点点头,口气低低道:“如此,不做主将也罢!”沉默一会儿又道:“我也恨皇帝,也想为奶奶和叔叔报仇,也想杀倭寇和皇帝,可我空有一身,没有一点儿功夫!你救了我,我却不能帮你……”
宗画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娇小清幽的女子,竟然内怀刚烈,与自己义气相投,不由暗暗嘉许。叹口气道:“难得你对奶奶、叔叔的一片孝心!要紧的是,你今后该怎么办?”
虹儿忽然低了头,半晌默然不语。
宗画道:“你还有什么亲戚?我送你去!但,登封,你暂时还不能回去。”
虹儿摇摇头。
宗画顿觉困难起来,两手一绞道:“这寺庙总不是你长久寄身之所啊!你也更不能老随着僧兵——战阵凶险,再说,也容易惹闲话呀!”
虹儿依然垂着头,没有应声。
宗画亦在窗边踱起步来。
良久,虹儿慢慢抬起头来,轻声道:“禅师不必为我着急,我有办法了!”
“哦!”宗画轻舒一口气,又在窗边立定。
“我也出家就是了!”虹儿回头,望着灯影里飘转飞落的雪花,口气冰凉道,眼角儿的泪水却悄然连线而下。
宗画陡地睁大眼睛,张口无语,半晌才道:“这、这怎么可以!佛门可不是福门啊!”
虹儿看定他道:“你和我叔叔不都在佛门吗?我为什么不能?”
宗画道:“我是无家可归,被逼——”
“我不也一样吗?”
“可——”宗画哑了口,怔在哪里。
一时,二人相对无言。
“妹妹果真在这里啊!”忽听院中一声清脆招呼,宗画、虹儿同时循声望去,见是火莲花走了过来。他们是在拜祭月空的坟前互相认识的。
火莲花见二人愣着没说话,又道:“雪山禅师,你是怎么回事?这么大冷的天,也不请虹儿妹妹进屋说话。看她头上都落了一层雪,跟个雪巾观音似的!”
宗画这才连忙开了门,一边请她俩进来,一边道:“不是贫僧有意失礼,实乃佛门弟子,诸多不便——”
“算了吧!”火莲花一口打住他,“才做下‘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的义举,这会儿却开口闭口佛门弟子,咋一点儿英雄救美的勇气也没了?”
宗画粉白的面孔,一下子涨的通红。
虹儿急忙替他解释道:“姐姐不要开禅师的玩笑了!他素来不善言辞、不通世俗的。我们在一起,他也是三日一句话、同行隔三尺的!”
火莲花嘴角向虹儿一撇,眼睛却向宗画瞟去“这我就不信了!难道——他把你从宫里救出来时,翻墙越院的,都是你自己跳上跃下的?——你又不会武功!”
虹儿脸色一下子羞如桃花,低着头轻搡一下火莲花,轻嗔道:“你怎么说这些?那不是非常之时吗?”
宗画也侷促地头上微微冒汗,正了颜色,冷冰冰道:“女施主,不可开出家人的玩笑!”
火莲花翻他一眼,哼了一声道:“雪山师傅,你还真是雪一坨、冰一块呀?!不是虹儿妹妹在这里,我才懒得跟你这种人说东道西呢!”转而向虹儿道,“好了!妹妹,我就不招惹这位雪山活佛爷了!还是说你的事吧!”
宗画不自然地晃一下肩膀,寻思这位火莲花可能生来便是如此口无遮拦,不好怪她,只是脸上微带愠色,转向一边。
虹儿有些奇怪道:“说我什么事?”
“什么事?”火莲花道,“你倒自己不上心呐!你来投亲,却没了叔叔,孤单一人,今后可怎么过?”
虹儿心中乍暖,感激地看她一眼,轻声道:“谢谢姐姐挂心,我已经想好咋过了!”
“咋过?”
虹儿说了自己想法。
火莲花听了,一个劲儿地摇头,说她年纪轻轻的咋往那条路上想。转而又埋怨宗画,说他救人就该救到底,怎么也不劝劝她,反而听任她出家。
宗画觉得跟火莲花讲不清理,皱眉瞪她一眼,也不答言。
虹儿赶紧解释是她自己决定的,不关宗画的事。
“不行!我不能看着这样一个好妹妹,青灯黄卷了却一生!”火莲花拿出姐姐的架势,带着当家作主的口气道,“我来找你,就是让你跟我走。等撵走了倭奴,咱就在括苍山建个女儿国,我做国王,你当御妹,将来再给你招个好驸马!”
宗画初听火莲花收留虹儿,心里乍一轻松。听到后面,觉得全不照谱,她这样野野刀刀的,全是山贼的打算,早晚要遭官府剿灭。虹儿跟她去,反而难落个好儿。不由暗暗担心起来,唯恐虹儿答应她。
虹儿惊诧地看着火莲花,无法想象,她为什么会生出建女儿国的想法,于是道:“姐姐好雄心壮志!不过,我可不想做女儿国御妹!将来能在你的女儿寨里做个小寨民就好!”
火莲花道:“不是女儿寨,是女儿国,好了!你愿意,我们现在就走,到咱们女营睡去!”说罢,拉起虹儿的胳膊就走。
宗画忽地起身,伸臂拦住。
火莲花一愣道:“怎么?你不愿意?”
宗画道:“什么女儿寨、女儿国,你这是害她!”
火莲花登时变了脸色:“谁要害她?难道要她出家才不害她?”
“家,不能出!也不能跟你去!”宗画口气冷硬道。
火莲花也针锋相对道:“那要怎样?让她跟僧兵在一起,还是跟你在一起?”
宗画噎了一下,稍稍缓和一些道:“总会有办法的,容我想好再说!”
“容你想好——她早剃发跟佛爷做伴了!还有你什么事?”火莲花讥讽地一笑,道,“再说,你是她什么人?她为什么要听你?!”
宗画顿时语塞,憋得玉板一样方正的大脸微微泛紫。
虹儿轻轻扽了一下火莲花的胳膊,小声怨道:“姐姐不要这样说雪山禅师嘛!他又没有恶意!再说,我,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说走就走呢?”
火莲花回头看看虹儿,一脸委屈不满道:“妹妹怎么还向着他说话?难道找个自由自在的地方、去自由自在地活不好?非要安份地空守着无知无觉无情无义的泥塑佛爷才成?”
宗画越听越不入耳,陡地怒起:“火莲花!不得唐突佛祖!”
火莲花不屑道:“佛祖在哪儿?你让我看一眼,听他说一句话,我就立马陪妹妹削发为尼、皈依佛门!”
宗画庄严道:“佛在佛徒心头!佛在善念善行中!人间善言皆佛语,天下善行皆佛形。心中有佛,自有佛缘佛慧,则无时无刻不闻佛语,无处无地不见佛形!”
火莲花听得似懂非懂,既觉得宗画说得新鲜新奇,又觉得无边无际,遂不服气道:“你既说得这般好,又为何不愿虹儿妹妹入寺修佛?”
宗画慨然道:“佛岂在寺庙殿堂、木雕泥塑之中?”
虹儿与火莲花同时一震,满面疑惑地看着宗画。
宗画淡然一笑,接着说:“惊诧什么?我已说过——佛在善念善行中!”他见火莲花有些触动,便反问道,“而你说的自由自在地,哪里有啊?古往今来,又有谁见到过?”
火莲花愣了一下,一按腰间佩剑,气势勃勃道:“没有,就打一片出来呀!”
宗画、虹儿亦同时看着她,满面讶然。
虹儿默忖一下道:“姐姐真不愧是巾帼英雄!只是,我身无半点功夫,如何帮姐姐打出这一片自由自在天地来?只能成为姐姐拖累!况且,现在姐姐的女儿兵正跟官军、僧兵一道打倭奴。战阵之上,姐妹们为了保护我,反而绊手绊脚,碍事不少!”
火莲花道:“谁天生就会打仗?慢慢学嘛!暂时可以为姐妹们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这总会吧?这回嘉兴解围,城里城外就有几十个失家丧亲的姐妹加入我们女营呢!她们不同样是尽自己所能,从一拳一脚开始学功夫?”
虹儿瞟一眼宗画,又朝火莲花轻轻道:“我愿意同你们一起打倭奴!不过——我想学些武功后再去!”
“嗨!那还耽搁什么!月忠师傅就在我们那里教武功,你去了,随时都可学嘛!”火莲花敦促道。
宗画唯恐火莲花马上把虹儿拽走,一急脱口道:“不用!她的武功我来教!”
火莲花嘴角一撇:“怎么?这会儿你又英雄出手了——信不过月忠师傅?”
宗画觉得很难跟火莲花说个清楚明白,也不想再多争辩,便顺着她的话道:“就算信不过吧!你不妨让月忠跟我比试一下,谁胜了,便让虹儿跟谁学!”
火莲花好斗的个性被一下子激起,陡起精神道:“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定于何时?”
“随时奉陪!”
“好!”火莲花松开拉着虹儿的手,“妹妹,也不让你左右为难了,我这就找月忠师傅去!”转身,便风飘而去。
行近寺门,她见一官军旗牌官(传令兵)正提灯引宗诗出门,便问宗诗是不是有什么紧急军情。
宗诗答称俞大猷召集各军主将议事,具体什么事,他也不知道。
火莲花颇觉郁闷,寻思既然俞将军召集各军主将,便也应该有她一个。却为什么偏偏将她剩下?莫非还是惦着她前番违抗军令的事?可她这一次在嘉兴助僧兵端掉倭寇北营,也总该将功补过了吧?难道他俞大猷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个女山贼?不行,我得找他理论理论!想到这里,便朝宗诗二人赶去。走了几步,又转念一想,也许俞将军已派旗牌官到她的女兵营了,只不过自己来找虹儿,不知道罢了!嗯,还是应该先回去看看再说,遂又折回,朝自己营中走去。
一入营,她便急匆匆敲开月忠的房门,直接问俞大猷的旗牌官是否来过。
“刚刚来过!”月忠显得一脸不悦。
火莲花却快意地绽开笑容。遂又埋怨月忠为什么不派人叫她。
月忠道:“谁知道你跑哪里去了!”
火莲花也不太在意,只是急匆匆道:“算了算了!也不怪你。我这就去!”说着,转身要走。
月忠提起嗓子道:“唉——你这风风火火又要去哪里?”
“去俞将军那里会议军务呀!”火莲花兴致勃勃,似乎早忘了她和宗画打赌的事。
“谁要你去的?”
火莲花勾过头,一脸诧异:“当然是俞将军!你不说他的旗牌官来过了吗?”
月忠却是一脸懊丧和烦闷:“我又没说他的旗牌官来,就是召你会议军务的!”
火莲花一愣,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是召我会议军务,那是干什么?”
“还是让我们回山!”月忠闷声闷气道。
“唉!这个俞大猷!”火莲花一下子急眉急眼起来,“他倒是逮住错不放了啊!我们这次立了功,还不能将功补过啊!”
月忠道:“旗牌官传俞将军的话说,功是功,过是过。这次有功,赏兵器百件、铠甲百副,但前过不免,要我们回山好好练兵,整顿军纪,等我们祛了匪气,能够军令如山、令行禁止时,再召我们参战抗倭!”
火莲花顿时没有脾气,低声嘟囔道:“这俞老头,还真钉是钉、铆是铆啊!”她见月忠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又赶紧安慰道:“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们自己打倭奴,还非得跟官军掺和在一起呀——别难过了,我们自己单独打倭奴,更自由自在,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月忠苦笑道:“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啊!倭寇人多势众,又狡诈凶悍,岂是容易对付的?少林僧兵个个武艺高强,一个多月下来,尚损兵过半、折去主将。我们两次参战,一次为疑兵、一次策应僧兵,皆非主攻,但还是失去两百多个姐妹。如今,只剩下四百多人。如果单独打倭奴,恐怕一战下来,就没几个人了!”他叹口气,又说看来是真应该回去练兵整纪了。
火莲花点点头,也觉月忠说的在理,但还是信心十足,说回去好好练兵整纪就是了,再出山就单独打几个漂亮仗,让俞将军看一看、服服气。
月忠忽然道:“如果雪山法兄能帮我们就好了!他可是武僧中的高手啊!”
火莲花倒因月忠一语,想起与宗画打赌的事,遂与月忠说了大概,请他与宗画比武。
月忠一听便急了脸,埋怨她不该随便与宗画打赌。他自认武功不如宗画,却又碍于颜面,不肯对火莲花明说。唯恐自己比输了,在僧兵和女兵面前抬不起头,便推说俞大猷深夜召集各军主将,必有紧急军务,这个时候,他和宗画比武,如果不慎谁把谁伤了,影响军务,误了抗倭,那可是非同小可,所以,坚决不同意。
火莲花嘴角带嘲一撇,激他道:“你是怕打不过人家,自己找的说辞吧?只让你们比比高低,谁让你们互相打伤了?比试前,我们先约定好不许互伤就是了嘛!”
月忠一时没有新的借口,又期期艾艾道:“这、这点小事,根本用不着比、比武嘛!法兄与虹儿,一僧一俗、一男一女、怎、怎么好常在一起?虹儿早晚还不得到咱营中?”
“可虹儿本意是要出家的!你忍心她出家为尼呀?”
月忠无话可说了,闷思一会儿,又说同寺为僧,法兄法弟,不好伤了和气。
“就是比比武嘛!又不是打架,伤什么和气?”火莲花老大不愿意了,“你不比,就等于自动认输,教我和满营姐妹脸往哪儿放?打不赢人家,干脆明说,我代你向人家认输,可以了吧?”
月忠自觉再没退路,只得硬了头皮道:“别逼了!再逼我就得跳河了——我比!我比成了吧?不过,要等明天,看看俞将军有什么紧急军务。等僧兵办完军务,我再比武,不能因小失大!”
火莲花媚眼一笑:“这才有志气!我同意!”
月忠却暗暗犯难,不知究竟该如何应付这场比武。
正如月忠所料,俞大猷深夜聚将,确有紧急军务。
夜幕降临时分,探马来报:从嘉兴城外败逃的倭寇,一路东南,逃到乍浦港,除留下数百人据险而守外,大部逃往王盘山与大倭头足利自雄会合。另外,他们正与占据舟山岛的另一个大倭头王直加紧联络,准备携手联兵,再次登陆内犯。
乍浦港位于钱塘江入海口北岸、平湖县南,东依山,南临海,地势险要。而王盘山则处在乍浦东南,恰好卡在钱塘江湾喇叭形入海口的正中央,北可呼应乍浦,南可直下慈溪,向东可退向大洋,向西则由海入江,可溯流直抵杭州。恰似人脖子上的喉结,扼此一点,就能阻断人体全身四肢百骸的气血。可谓是一处当关,遥控八方。
俞大猷觉得:足利自雄和王直的如意算盘是:他们一个在北,扎稳乍浦、王盘山两个脚根;一个在南,站定舟山岛这个大脚窝,然后,南北联手,轻松拿下二者之间的零星小岛,从而形成北起乍浦、王盘山,南至舟山、普陀山,南北一线、串岛成链的“海岛一字长蛇阵”。这样,不仅彻底封死了钱塘江湾,还把这个海岛链外,深处海洋之中的大小金山、滩浒山,对口山、大洋山、秀山岛、岱山岛、东福山、中街山、嵊山、河礁山等大小两千多个岛屿从大明的版图上切下来,收入囊中。而官军要一一收回这些岛,则如同进了“海岛八卦阵”,难上加难,险之又险。与此同时,北起嘉兴府、南至宁波府,尽失海中防线,成为倭寇随时都可下刀子的地方,所以,应趁倭寇立足未稳、狼盟未成之时,主动出击,迅速拿下乍浦和王盘山,使倭寇轻易不敢从钱塘江湾西进和北上。
各军主将听了俞大猷的意图和解说,无不点头称是,都说官军主将再不能各守一方,坐等倭寇上门,被动挨打了。这次主动出海,打倭寇个“樯橹灰飞烟灭”,也好解解自己连连挨打的窝囊气。只是出海要有大船,眼前却只有小舟,不知俞大猷从哪里调船出海,便都默然等他下令。宗诗心里却在暗暗打鼓,僧兵多不熟风浪舟楫,自出山以来,没真正在海上打过一仗。就算那次澉浦寨夺粮,也只是在码头上夺了船就走,并没有真正与倭寇在海上交锋。这一次,新折主将,士气正低,能打出海门吗?
他正寻思着,忽听一将操着浓重的中原口音道:“俞将军,这出海打仗俺没啥说的,只是咱这嘉兴府虽为水乡,却并无大江河,多的是水荡小河,所以,无论军中、民间都用的是小扁舟,没有大船大舰。沿钱江口卫、所里的战船,又多被倭奴夺去。咱这扁舟出海,中不中啊?”
宗诗循声抬头,见是镇守嘉(嘉兴)湖(湖州)参将卢镗。他是河南汝南人,四十开外年纪,中等身材,杏核眼,双眼皮,大鼻子,圆鼻头,面目精神明朗。嘉兴解围后,宗诗和他便已认识。听俞大猷、汤克宽二将介绍,他也是浙江敢战将军之一,打仗虽有胜有败,却一直是临战不惧。早年,他曾是朱纨麾下得力大将之一,朱纨蒙冤自杀后,他也被诬下狱,朝廷议罪,要极刑处死。幸亏王抒巡抚浙江,总领抗倭战事,获悉他的冤情,特地请旨释出,重新起用。因这几日各忙阵亡将士丧事,宗诗与他相处不多,只知他说话幽默风趣,方言口音较重。许是中原人的缘故,他对少林僧兵也特别热情照顾。
“只有扁舟,也要出海!”俞大猷神情凝重道,“战局情势紧迫,刻不容缓呐!”
一听要扁舟出海,众将嘘声四起。
宗诗尤其吃了一惊:扁舟出海,稍遇风浪,便有覆舟之险。即便无风,海上轻舟,也甚是颠簸,僧兵立脚不稳,很难为战。何况开战之时,敌我双方你争我夺,跳来跃去,推推搡搡、挤挤扛扛,极易翻船。那时,任你僧兵多强,也是猛虎落水,龟鳖可欺了。
让僧兵也扁舟出海?这有些太不可思议了!他不由抬头看一眼俞大猷。暗忖:他是个善于用兵的大将,大概不会考虑不到僧兵这一层吧!
卢镗端底是北方来的将军,他看一眼宗诗道:“俞将军,少林僧兵是陆上猛虎,他们就不用出海了吧?”
“当然要出海!”俞大猷郑重道,“僧兵虽是陆上猛虎,出海争锋,也能振奋军威,威慑倭胆,其力不可低估啊!”
卢镗打个寒颤,其实是故意做出来,让俞大猷看的。他皱皱眉又道:“可让僧兵入海,怕是……”
俞大猷微微点点头,示意知道他的意思,缓缓道:“我会想办法,让这些山中猛虎变成水中蛟龙的!”
卢镗无声坐下。
宗诗却开始暗暗猜测,俞大猷到底会用什么办法,让僧兵化虎为蛟。
俞大猷开始一个个点将传令。
宗诗仍在一遍遍地琢磨俞大猷究竟会怎样陆兵水用,以至于俞大猷连传几道将令,他都恍惚不知。
眼见大多将军已领命而出,只剩下他和两个面生的将军了,俞大猷仍然没有点到自己的名字,宗诗愈加大惑不解。
最后,俞大猷走近一脸茫然的宗诗,声音低沉而又意味深长道:“此次出海杀敌,僧兵还需大用啊!”
“大用僧兵?”宗诗低应一句,骤感肩头沉重,他迟疑一下道,“可僧兵——”
俞大猷道:“我知道——少林僧兵不利水战,更不利海战——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俞将军准备怎么用僧兵?”
“我还没有完全想好!”俞大猷沉吟一下道,“不过,今晚你要在僧兵中挑出三十名武艺最精强者,交给宗擎和普从二人连夜熟悉舟船。这一次,我俞某要自当先锋了!”
“你做先锋?”宗诗更是大吃一惊,“那谁做军中主将?谁来指挥全军?”
俞大猷道:“到时候再说吧!我们总要先拿下乍浦的。乍浦守倭不过几百人,而我军这一次有五六千人,十倍于敌,应该可以一鼓而下。拿下乍浦,我会告诉你僧兵该怎么做。但今晚,你要马上选出三十名僧兵送来!”
宗诗仍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出门。
回到僧兵所驻的觉海寺,宗诗首先想到的是宗画。既然俞大猷要他选武艺高强的僧兵,那现有的僧兵中,还有谁超过宗画师兄?他当然是第一人选。选出的僧兵由他率领,到俞将军那里,一定会不负重托!只是,这位师兄脾气怪异、性情倔犟,不知他肯不肯屈尊到俞营,而且还要听命于普从和宗擎。所以,宗诗觉得,这个最佳人选,实际也是最难说话的人选。最好还是先问问他意下如何再说。
于是,宗诗直奔宗画所住的小跨院。
一见师兄,宗诗即将俞大猷借兵和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托出。
宗画听了,颇为犹豫,他担心自己马上随军出海,虹儿没人照顾,一时迟疑不语。
宗诗猜不透他的心思,以为他又要推辞,便道:“如果师兄实在为难……”
宗画突然摆手打断他:“我去没问题!只是,现在马上——这么紧吗?”
宗诗点点头,心里轻松不少。见他仍在顾虑什么,便道:“师兄还有……”
宗画把手里的一串佛珠放在床上:“算了!我们还是先办大事吧!走,我跟你一起选僧兵去!”
当夜,俞大猷率领官军各部及僧兵,披雾直奔乍浦。当大军行止虹霓堰,距乍浦咫尺之遥时,天色微明,正是乘机直攻乍浦的好时候,他却突然传令大军停下。汤克宽、卢镗等诸将大惑不解,齐到主将舟中询问缘由,俞大猷解释说:大军一夜劳顿,疲兵不可立即赴战;再者,嘉兴解围时,从倭营缴获数十箱丝绵绸缎,此时带在中军,与战事多有不便,要先派人送往杭州府城王巡抚处,由他颁赏诸军抗倭立功将士。等这些东西远离官军时,将士们也休整一些时侯了,再行进攻不迟。
汤克宽听了,很不以为然。寻思:这不是犯了兵家大忌吗?兵贵神速,出其不意!俞大猷用兵老将,怎么因为夜行劳累和几十箱无足轻重的丝绸,便停止不前,错失战机呢?再者,三军一路舟行,除雇用的船工外,军士尽在舟中背靠背小睡,能有多少劳顿?还有,将在外,完全可以临机独断,这几十箱丝绸大可等攻下乍浦后,论功赏给各军将士,哪里用得着如此这般运来送往、缴上颁下的麻烦?何况,这一点东西就是押在中军或大军之后,又能碍多少大事,值得这样琐琐碎碎地误事吗?他越想,越觉想不通,拱手道:“俞将军,我汤克宽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此时,正是我们效法唐将李愬,雪夜奇袭蔡州的时候,怎么忽然在这里做起妇人裹脚的勾当来?我也知道,你一贯爱士卒如赤子,但这时也不是行妇人之仁的时候哇!”
他几句话,连用两个“妇人”,说得俞大猷几分脸热。
“乍浦区区几百倭奴,我军十倍于敌。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我们还不一样拿下!”俞大猷尴尬一笑,垂下眼帘道。
汤克宽道:“那可不一样!攻敌不备时,我军可以以一当十;倭寇有备后,据险而守,他们可以以一当百,其势大不一样啊!你比我会打仗,这还用讲吗?”话中已隐透火气。
俞大猷和气道:“这是兵家常理——不过,有时候,巧兵还需拙用嘛!”
“巧兵拙用?我老汤还是第一次听说!”
卢镗似乎品出点儿什么,一拉汤克宽,笑道:“老猫子逮鼠半似玩儿,眼不在鼠心在鼠啊!”
宗诗也觉俞大猷一员老将,这样一反常态,不会没有来由,便没有作声。
汤克宽看看卢镗,又看看俞大猷,有些懵懂道:“怎么?你们密商了什么?就瞒着我一个?”再直瞪瞪看着宗诗,“雨山禅师,你可是个出家人,出家人不打妄语的。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宗诗一脸无辜,说自己一无所知。
卢镗也显得满脸委屈瞟一眼俞大猷道:“我说汤将军,人家那只猫是眼中无鼠,你这只猫可是鼠兔不分,牛马成鼠、草木皆兵啊!”
“什么牛马鼠兔?一会儿搅得我分不出东西南北来,只觉得满地跑鼠!”汤克宽直瞪着卢镗,振振两个拳头,“再整这一堆没用的绕我,小心我的两个肉雷子不客气!”
卢镗假意一闪,带着讨饶的口气道:“千万可别!一旦屈打成招,我岂不冤死也!”
众人笑成一片。
笑声中,一探子来报:在去杭州方向,发现一支倭寇,约有二、三百人,正靠近官军押送丝绸的船只,似要行劫。
俞大猷平静道:“传我军令,让押丝绸的军士小心谨慎就是了!”
探子离去。汤克宽露出了笑脸,朝俞大猷一伸拇指道:“现在我算闹明白了!看来正如老卢所说,你真是一只善捉老鼠的老猫子啊!原来你是用丝绸做香饵,诱敌出巢,拆分贼势,让守险的倭奴更少啊!”
俞大猷见他没了埋怨,脸上微带笑意,轻声道:“是时候了!”
汤克宽忽又一拨浪脑袋,疑惑道:“不对呀!乍浦倭寇总共五百来人,却派出大半行劫,不顾巢穴了?这是贪嘴不要命啊!”
俞大猷道:“人家既急着要走,我们不备些盘缠相送,岂非太不够意思了!”
卢镗轻轻点着头,笑眯眯道:“老俞又教咱一招,为大将,不仅要善于用兵,还要善于用财啊!”
俞大猷摆摆手:“各位有高帽子,还是以后再给我戴吧!现在,我们还是先打倭奴吧!”转脸向宗诗道:“雨山禅师,还得麻烦你们僧兵再打一次前锋。你率所部七十名僧兵飞舟赶赴乍浦,然后,弃舟登岸,直扑乍浦港东的九龙山。倭寇只有此处险要可守。你们攻到山顶,插上官军旗帜,擂鼓一通,即下山到乍浦港与大军会合,然后,我会另有交待。”
宗诗领命而去。
汤克宽急得大叫:“老俞啊!乍浦还有二百多倭奴,那可是僧兵三倍呀!人家又是据险而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其力又增数倍呀!仅派七十名僧兵打前锋,怕是仰仗僧兵太过,反害了僧兵啊!”他与僧兵相处最早最久,所以,情感颇深、爱怜有加。
俞大猷示意他别慌,接着又令卢镗率所部官军,紧随僧兵之后,大声鼓噪而进,但只进到山脚下便即停住,然后从山北西绕向南,到乍浦港与大军会合。
“老俞呀!这只喊不打的轻松仗,俺老卢还是第一回碰上啊!不过,这种美差以后可别多派!俺老卢打仗,可从来不是孬种!”卢镗也觉有些纳闷,半真半假调笑几句,领命而去。
汤克宽彻底晕了头、迷了向:“俞老兄啊!你这到底是啥路数啊!僧兵原就不足,你还不让官军上山援助?太玄了吧!一旦玩瞎,可不止毁了你一世将名!七十名僧兵!七十条好汉!那可都是千金不换的宝贝啊!葬送了他们,谁能担当得起呀!”言语间,眼角已噙着泪水。
俞大猷重重地点点头,深情道:“汤老弟啊!我俞某与僧兵之缘之情,并不比老弟你浅呐!普从、宗擎二禅师已追随我多年;僧兵出山抗倭,也是我俞某奏请皇上下旨调来的,我能不珍惜吗?”他忽然背过身去,眨眨眼角的泪,平抑一下情绪,又低沉道,“想想僧兵到浙江才多少时日,便转战南北,纵横千里。但有僧兵处,先锋必是僧兵;但得将令出,僧兵便赴汤蹈火、一往无前。才几仗下来,僧兵便损失过半!我俞大猷也心疼啊!可谁教我们官军多不争气呢?要斩顽铁时,难惜钢锋优啊!再说了,爱而不用,娇而不使,徒把良材作花赏,亦非真爱啊!不过,老弟放心,这一次,我并不拿僧兵的性命穷拼滥赌!”
侃侃一席话,倒尽俞大猷心底深情。
汤克宽这才稍觉释然。
“好了!天已大亮,我们也不能坐失战机!”俞大猷转回身,即命汤克宽率领所部直趋乍浦港,并要他一路大张旗鼓,造足声势。末了道:“我也要亲自率部,追击行劫丝绸船只的倭奴了!我们就此各去,只待乍浦港会师,再联舟扬帆出海,并肩逐浪王盘山!”
二人遂分舟各行。
宗诗率领僧兵奔赴九龙山下,隐身望去,见山高不过百丈,从乍浦港边沿海逶迤向东,仿佛一条巨鲸,歇在岸边,虽说不上险峻高大,但在这海边平原上,也显得岿然突兀。
明知山上倭寇多于僧兵,宗诗决计尽量隐蔽攀登而上,然后再行突袭,打倭寇一个措手不及。幸好山坡上小树尚密,众僧兵借以掩身,偷偷向上摸爬。
到了半山腰,尚未发现倭寇动静。宗诗怕倭寇伏兵以待,便从雪地里捡起一根小树枝,递到身旁一个僧兵手里,无声点点头。僧兵会意,也俯身捡起几根小树枝,就近递给几个僧兵,那些僧兵又把树枝递向其他人,由此传递开来。
这是一道停止前进的暗令。因要偷袭,不能出声,金鼓等明令便不能用。而旗帜又为林木遮掩,也使用不便。所以,宗诗自创一套简便实用的暗令。即:见枝停;见石进;见雪散;见叶聚;见草退。
宗诗向上仔细审视一番,发现这面山坡坡度较缓,既无沟壑险崖,又无回峰乱石,不宜藏兵。估计倭寇在此没有布置守卒或伏兵。便准备下令继续前进。
他刚捡起一块石头,却乍听山下鼓声大作,一惊回头,见是大队官军亦进至山下,正擂鼓呐喊,似要大举攻山。看山下旗号,显然是卢镗一部官军。
宗诗不知这是俞大猷将令,不由暗暗埋怨卢镗,一个久经沙场老将,怎么如此用兵?无奈,他既已经鸣鼓而动,僧兵也就无法隐身蔽形。于是,一把抛出石块,下令僧兵呐喊上冲。
山上、山下立时喊杀一片。
僧兵冲上山顶,才见几个倭寇勉强回头射来几箭,便匆匆向东南撤退下山。
如此轻松夺下九龙山,大大出乎僧兵所料。宗诗命僧兵把大旗插上山顶,俯瞰山下,这才发现,卢镗所部已沿着山脚蜿蜿蜒蜒西绕南趋,似要围山而攻;而另一支打着“汤”字大旗的官军,则飞舟直趋乍浦港,似要截断倭寇的海上退路。山上山下,如此合围,谁敢自陷罗网?怪不得倭寇会不战而退,急从东南缺口下山入海呢!
“真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宗诗联想孙子兵法中的高论,不由暗暗佩服俞大猷老将用兵,炉火纯青。
乍浦港不攻而下,众倭寇匆忙入海,驾船逃往王盘山。
俞大猷与各部很快会师乍浦港。此时,虽依然飞雪飘零,却并无风浪。乍浦港内扁舟列队、旌旗林立,虽无威武巨舰,却也舟排长龙、蔚为壮观。
俞大猷站在码头上,望着逃出不远的倭船,朝汤克宽道:“这一回,我做前锋,你做中军主将,务必紧随这些倭奴‘向导’,一举收回王盘山诸岛!”
汤克宽一愣,却争着由他担任前锋,推说自己不是指挥全军的料儿。
俞大猷解释说,自己奉调来浙江之前,就在琼州(今海南岛)剿寇,已有多年海战经验。此次抗倭出海,尽是扁舟小船,器不如倭,处于劣势,必须在风浪未起之时,尽快夺岛登岸,因此,前锋尤其重要。前锋一败,则全军崩溃,尽葬大海。
汤克宽自己少经海战,便不强争。
只有宗诗眼瞅俞大猷,满面茫然,不知自己所率僧兵该如何出海。
俞大猷显然看出他的心思,轻抚他的肩膀道:“你给我选的三十名僧兵,我已作了安排。至于你率的僧兵,此次不再打前锋,却依然是重任在肩啊!”
宗诗心里没底,口气中带着隐忧道:“不知是什么重任?”
“断后怎样?”
“可我们身后,并无倭奴啊!”宗诗疑惑道。
“断我官军后路!斩杀后退官军!”俞大猷终于说明意图。
“斩杀官军?”宗诗大吃一惊,“还不如直接让我们杀倭奴呢!我们僧兵出征,可不是来杀官军的啊!”
俞大猷道:“僧兵没经过海战,此时让你们杀倭奴,就等于让倭奴杀你们。而你们僧兵兵强艺精、素著威名,不仅威震敌胆,官军也人人服气。让你们督战于后,官军则慑于僧兵神技声威,不敢轻易后退。”见宗诗仍在迟疑,他又道,“再说,并不是唯有正面对敌、亲手杀敌才叫抗倭。捉内奸、斩退兵、探敌情、押粮草、医伤员、练士卒……但凡有益抗倭大计,便皆是抗倭,哪里只拘于临阵拼杀一途?以短搏长,唯知逞勇,尤不可取!”
一言一语,句句在理。宗诗这才答应。
俞大猷当即下令:官军舟船排成三个纵队,并舟齐进。少林僧兵的舟船则列成一个横队,殿后督阵。全军直指王盘山。末了,又摘下佩剑,递到宗诗手里,大声道:“官军有后退者,僧兵可直接斩于剑下!”
宗诗待俞大猷说完,却面现难色道:“俞将军,我们僧兵多是不识水性的北方人,一旦风浪骤起,浪掀舟翻,僧兵该如何自救?”
俞大猷哈哈一笑道:“放心吧!我已为你们督战船队准备了特别船只。”顺手一指岸边的一排小船,“去吧!你去一看便知!”
宗诗一眼望去,并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便立即辞别俞大猷,快步赶往泊着僧兵船只的小码头,想快些看看,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僧兵救命船。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倭寇猖獗,滨海数千里同时告急……以致平湖、嘉兴、黄岩诸县焚掠殆尽……明王朝征调具有武技的特种兵,闻名天下的少林僧兵也奔赴江南。
——张国臣《少林文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