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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才子当街卖官河 名将行辕比武功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15136 2024-07-06 15:32

  宗诗心里乍一热,急切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冲进去,一把抓住卖河秀才背在身后的大袖。

  “施主,这回贫僧可不会让你跑掉了!”他兴奋地有些气喘。

  秀才陡地停了叫卖声,转过身来。

  一张玉面莹洁的脸,明月一样辉映在宗诗眼前。涟漪般清逸的俊眉,微曲斜扬,此刻被宗诗一惊动,稍稍蹙起。一双晶光闪烁的大眼,浮动着诧异的神色。

  这是一张年约而立,却又完全素昧平生的面孔!宗诗一下子愣在那里。

  秀才倒是由诧异转而诡异一笑,口气怪异道:“怎么?高僧可是要买这条河吗?”说着,向桥下小河点点下颏。

  宗诗觉得匪夷所思,赶紧摇摇头。

  “既然不是买河的主顾,就请高僧自便。我这里正忙着,还无暇跟师傅论道谈禅,只好改日再请教了!”秀才说罢,一摆袍袖。

  宗诗却紧紧抓着秀才另一只袍袖,满面热诚道:“怎么?施主认不得贫僧了吗?”

  秀才奇怪地端详一下宗诗,挑起些眉头,一笑道:“我乃红尘俗子,何曾有缘结识空门高僧?”

  宗诗有些尴尬,又瞟一眼秀才长袍下摆上绣的竹杖,摇摇头:“不会错!施主难道忘了吗——鸳鸯镇?”

  “鸳鸯镇?”秀才一脸茫然。

  “鸳鸯镇赠笔之谊!”

  “赠笔之谊?”秀才越发莫名其妙。

  “还有括苍山道!”

  “括苍山道?”

  “括苍山道飞镖报警!”

  “飞镖报警?师傅说的是哪段经文故事?我可是闻所未闻哪!”

  四周围观的人群乍见场子里又无端冒出个年轻和尚,正不知是何来历、有何事体,便自觉静下来,想听听二人对话,弄弄清楚明白。谁知,二人又说得壶嘴儿不对杯口,不由哄笑一片。

  宗诗却全不理会,只是两眼紧盯着秀才袍子上绣着的竹枝,口气肯定地自言自语道:“闻所未闻……怎么会呢!”

  他遂将自己怎样在湖州鸳鸯镇得到一个秀才赠笔;又怎样在括苍山道得到一个秀才飞镖报警的前前后后,说了个详详细细。末了道:“前两次相遇,施主都跟今日一样秀才打扮,穿着竹枝绣袍。怎么会错呢?那时,施主是仗义不留名、施惠不图报,尽显侠士风范。贫僧难得当面致谢,只怪机缘不到,也就罢了。但今日,施主既被贫僧迎头撞上,执袖相认,岂有故作不知、一隐再隐之理?”

  秀才听了宗诗一番详说,顿收浑身清狂之气,面带敬意道:“原来禅师是少林僧兵呀!僧兵出征,连败倭寇,浙人已是早有所闻,今日相遇,实是三生有幸!”他挥袖轻拂一下自己袍身,又道,“只是,禅师一眼所见,我不过一无用书生,身上绝无半点功夫,哪有为少林僧兵飞镖报警的本事?禅师所遇的,必是另外一个人,我实不敢掠人之美!”

  他说得诚意恳恳。宗诗也觉不像避让遮掩,心里不免陡然失望。道声:“贫僧冒昧了!”就要辞去。

  围观百姓本为和尚错认秀才哄笑,后来听宗诗是远征抗倭的少林僧兵,不由大起敬意,笑声顿失。众人忽地裹紧宗诗,要他讲说僧兵抗倭战事,就连方才颠狂卖河的秀才,也执礼恭问宗诗法号。一时,桥上乱糟糟的。

  宗诗心里惦着海盐、嘉兴之围,只想早点见到俞大猷搬兵解围,哪里还敢多作耽搁,只是报了自己法号,说是军情紧急,不容久留,便要辞去。

  秀才见他急于军务,也帮着他说话,众人这才慢慢向两边避开。

  宗诗转身欲去,却见一个小个子挤进狭窄的人缝,塞住了去路。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大汉。宗诗只当是个匆匆忙忙的赶路人。自己身为佛家弟子,不好与人争道,只得退转回来,让小个子先过。

  小个子倒是左右不管、前后不顾,大步进来,即朝宗诗、秀才一拱手道:“请问是哪位要卖河?”

  秀才惊异地打量打量他,回顾一下宗诗,笑道:“这回可是真买主上门了。禅师请去吧!我可要忙自己的生意了!”遂向小个子一揖,称自己是卖河的。

  众人见果有买河的主顾登场,无不意外惊奇,又忽地将秀才、小个子、宗诗等人围住,等着好戏开场。

  宗诗一时既走不脱,又觉眼前这桩买卖怪诞非常,便停下脚步;用奇异的眼光审视着小个子,猜度着,他将会和秀才搞出什么名堂。

  只见那小个子四十上下年纪,头戴黑绒六合一统帽,身披狐青轻裘。栗色皮肤,明亮的大眼,高颧骨、方脸盘、唇上一抹新月样尖尖两翘的短髭,满脸精明。身板虽略显瘦,却很劲健,界桩似地揳在桥正中,颇有几分富商气派。他身后的大汉则狮头虎项,手按佩刀,甚是威猛,既像仆从又似保镖。

  秀才似乎感到小个子不是寻常富商,略一打量他,道:“请问贤兄台做何买卖?”

  小个子呵呵一笑,颇有几分自得道:“不瞒小兄弟,俺做的皇家买卖,买的是道义,卖的是太平。其它,便是商家之密,不便相告。请问小兄弟卖的是哪条河,出价几何?”

  秀才见他故作诡秘,便不多问,一指桥下,道:“卖的就是这条河!”

  围观百姓立时嘘声一片。

  秀才却置若罔闻,微微一哂又道:“价钱好说——良琴赠知音,货卖识价人。贤兄台略略注目,就会看出,这条河乃是绍兴府的黄金水道:一水贯穿府城,襟带山阴、会稽两县,夹岸店肆林立、商贾乘流逐利江南,如此流金淌银的河流,兄台以为价值几何?”

  小个子正为秀才秀口解说频频点头,不料反被一问,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如此富蕴巨财、利通天下的宝河,自然是价值连城。只是,小兄弟何不拥宝自利、反而求贩他人呢?”

  宗诗眉头微微一皱,觉得两人一对一答皆是出语不凡,粗听来是在论河议价,细品味却似一蛋双黄,另有寓意。不由左顾右盼,仔细端详二人。

  秀才显然也听出些弦外之音,凝眸注视一下小个子富商,淡淡一笑,稍稍扬起下颏道:“商不藏宝,才能货通天下、物尽其用。藏宝自闭者,只能算是守财奴而非良商。不用大财,不成大业。不成大业,不为巨商,故而,宝贵用、财贵施——”

  “好一个‘不用大财,不成大业!’”未等秀才说完,小个子富商即拍掌赞道,“请小兄弟出个价,我愿买下此河!”

  秀才挥袖轻拂一下长袍,清淡道:“读书人的买卖——逐义不逐利。价钱随兄台自定。”

  “好!”富商赞叹道。他抖动一下身上轻裘,向后招呼,似要仆人取钱。仆人却满面怀疑?奏近他道:“老爷眼看就要离开江南,买这条搬不动、带不走的河有什么用?再说——”他瞟瞟秀才,故意放声道,“看他那模样,不过一个穷酸秀才,怎么会有一条河的家产?说不定这是一个穷疯子发穷疯呢!”

  小个子脸色陡地一沉,低声喝斥仆人不得胡言乱语。随即又朝秀才歉意一笑:“下人不懂礼仪,小兄弟海涵。不过,他虽言粗,理却不粗。买卖总需有凭有据。小兄弟既然当街卖河,可有什么凭据证明这河属你所有?”

  秀才两袖向后一背:“我无凭无据!”

  “怎么会无凭无据?”小个子紧追一句。

  秀才直视小个子的仆人,冷冷一笑道:“因为,这条河不同兄台身后的佳从,有家有主、中规中矩。它只是一条无主河流,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偶然迷失在绍兴府,我不过侥幸邂逅,意外拾得,自然无凭无据!”

  小个子的仆人虽听出秀才回讽自己,却又无言以对,只是憋胀着脸,大张鼻孔倒粗气。

  倒是桥头围观百姓,惊奇于秀才的对答,一时议论纷纷:

  “这明明是山阴、会稽两县的界河,怎么会是无主河呢?”

  “水流千年河不变,河水咋会迷失呢?”

  “一条河又不是一条腰带,岂能随便由人拾得?”

  ……

  宗诗见秀才出言荒诞不经,却是仪态从容、神色自若,绝无疯颠之相,不由暗暗称奇。再看那小个子富商,乐呵呵听完秀才解释,竟侧过脸去,半瞑双目,不言不语,既像是在静静聆听周围议论,又像是在默默盘算什么。

  “荒唐卖主偏偏遇上荒唐买主——不知这宗荒唐买卖究竟会如何成交?”宗诗心里正嘀咕着,忽听桥下传来一声吆喝:“是哪个大胆狂徒,敢卖官河?闪开!闪开!闲杂人等一律闪开!”

  桥上顿时拥挤起来。众人正挤挤扛扛,却听小桥另一端也吆喝声起:“无法无天!是哪个刁民说朝廷官河是无主河流,擅自大街叫卖?众人速速让道”

  “热闹了!这回怕是真的河主人来啦!”

  “不好了!看来是惊动官府了,恐怕买卖两家都要被拿去吃官司啰!”

  “快跑吧!别闲看热闹白惹祸了!谁受牵连谁遭罪!”

  人们彼此招呼着,你推我搡各寻缝隙往桥下挤。桥头大乱。

  秀才、小个子相视一眼,却都若无其事地立着没动,似乎是等众人散去清净下来再接着说买卖。小个子的仆人则噌地抽出腰刀,横在家主的侧前方,尽力护着主子。挤到小个子前面的人们,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刀口朝外,无不倒抽一口冷气,尽量欠身远避。

  宗诗见三人处乱不惊,愈觉他们非同寻常,也益加渴望弄清他们的庐山真面目和这宗蹊跷买卖的来龙去脉,遂也挨近秀才,静候不动。

  桥上正乱哄哄推推扛扛、叫叫嚷嚷之际,又听桥下嘡嘡一片锣响。

  宗诗等人循声望去,只见小桥两头不远处,各有一乘官轿转过街角,相向直奔小桥而来。轿前各有一队高举回避牌、鸣锣开道的衙役。对比服色仪仗,两边几无差别。

  看来,桥上这出戏惹恼的不止一家官府。

  桥头看热闹的人们愈加惶恐,开始拼了命往桥下挤,人多桥窄,反而是越挤越瓷实,一时疏散不开。

  桥两头同时响起鞭子声和惨叫声。

  好一阵叫嚷忙乱,桥上终于安静下来。桥顶中央平台上,只剩下宗诗、秀才、小个子富商及仆人。桥两头的台阶,被挎刀执棒的衙役封死。两乘官轿各在桥头停下。街上百姓远远地挤在河沿儿上看热闹。几个小孩儿甚至爬上河畔的杨柳树,骑枝蹲杈远眺。

  两乘官轿落稳,掀帘走出两个头戴乌纱的官员,各在衙役的簇拥下相对走上小桥。

  桥上桥下,沿河两岸,霎时静静悄悄。

  一下子招惹来两个衙门,看来秀才和小个子富商的麻烦大了。宗诗替二人担着心,再次瞟瞟他俩,却见二人依然故我,甚至有些满不在乎的样子。

  上桥的两个官员,粗看颇有几分相像:一样的中等个头,一样的四十上下年纪,一样的团领蓝袍,一样的补子上绣着鸂鶒、一样的满脸怒气和满身神气。二人身上,明显不同的地方是:一个肥脸厚唇、圆眼鼓珠;一个脸似干姜,眼小眉短。两人显然相熟,一登桥顶,即隔着宗诗等人相向一拱手,互致问候。

  “史大人一向可好?”干姜脸官员干腔涩嗓道。

  “托福托福,魏大人依然是神情高致啊!”被称为史大人的肥脸官员笑声笑气接道。

  那姓魏的干姜脸官员乜斜一眼秀才,干着嗓子叹道:“见笑了!哪里谈得上什么神情高致啊!倭警频频,就够让人心烦了。一些刁民还要花样百出地寻事,更是让人焦头烂额、不得安宁啊!”

  姓史的肥脸官员也感叹道:“是啊是啊!看来咱俩都是被一个人请来的呀!”瞟一眼秀才,又怪声怪气地笑道,“既然是大人治下的才子,还是请大人先问吧!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好说话嘛!”

  魏姓官员摇摇头,叹叹气,立刻冷了脸色朝秀才道:“徐文长,本官听衙役禀报,说你在这里卖河,可有此事?”

  徐文长?宗诗心头一震。这可是他早有耳闻、心仪已久的名字!

  徐文长?莫非就是那姓徐名渭字文长的徐文长?他可是江南继唐寅唐伯虎之后的第一号文人才子,书画精绝、诗酒风流、倜傥不羁、萧洒出尘。只有他才会做出这风流不拘、当街卖河的奇事来!

  宗诗本就爱文痴画,自与文人墨客声气相投。今日竟意外邂逅江南风流才子,自是暗暗庆幸不已。

  小个子富商亦是睁大眼睛、直盯着秀才,满目赏识地微微点点头。

  只有那秀才依然满脸漫不经心的样子,朝姓魏的官员一拱手,不卑不亢道:“县令大人,徐渭不过偶做小本买卖,竟劳大人屈尊下问,学生不胜感激!”

  “小本买卖?你把界分山阴、会稽两县的官河都卖了!还说是小本买卖?”魏县令小眼骤睁,竟似细蛇突张吞象大口,声调也陡地寒厉,“徐文长,你这堂堂江南才子,究竟唱的是哪一出?身为孔门弟子,不务科第正业,却如此胡闹妄为,一旦坏了名声,革了功名,恐怕再也不能腾跃龙门,一生毁矣!”

  徐渭却毫无忌惮,昂声道:“大人,先贤子贡亦是孔门圣徒,不照样行商走贾,名传千秋?并不闻有谁责他不务正业,胡闹妄为,大人为何独责文长?”

  魏县令被噎得小眼一翻,嘴角微微抽动,稀髭乱抖。

  史县令看不顺眼了,厉声喝道:“酸秀才!你大胆!不要仗着几两虚名,就目中无人!有你这样跟本县父母官说话的吗?”

  徐渭闻声转身,直面史县令道:“史大人,我山阴县徐渭立身山阴县界,自与山阴县父母官说话,何干他人?再说,学生无青草,何必多插嘴呢?”

  史县令极力瞪大眼睛,瞅瞅徐渭脚下,见他立足的地方,果然是过了桥中线,靠近山阴县一侧。不由努了嘴,鼻孔里倒口气,歪着脖子点点头道:“好好好!本县管不着你,让魏大人好好管你!”鼓胀的眼珠一滚,又道:“不过,本县倒要请教一下,你刚才那句‘学生无青草,何必多插嘴?’算不算是骂本官?本官又能不能治你的罪?”

  “哦?”徐渭故意皱起眉头道,“学生骂官了?我怎么不知?”

  “少装糊涂!”史县令直指徐渭鼻尖,“你骂本官是牲畜,来抢青草吃的,不是吗?”

  徐渭忽地仰面大笑起来。

  魏县令亦怒声喝道:“大胆徐渭!你还有没有尊卑上下?大骂朝廷命官,竟还如此狂笑,难道想挨本县的板子吗?”

  徐渭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我徐渭并无骂官,怕的什么板子?”

  “你说——‘青草’,到底是什么意思?”史、魏二县令几乎同时气汹汹逼问道。

  徐渭淡淡一笑,面带讥讽道:“两位大人别上火嘛!我说的是‘学生无请吵’,意思是学生并无请人吵架,哪里是什么‘青草’啊!两位怕是听差了吧?!”

  魏、史二人顿时张口无言。

  借着干咳清嗓,魏县令稍稍恢复些自矜故态,长腔拖调道:“徐渭,算你辩才无碍。本县和史大人不与你计较那么多。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在此卖河?”

  “是!”徐渭毫不犹豫道。

  魏县令半眯的小眼猛地一睁,陡起干声喝道:“你私卖官河,该当何罪?”

  徐渭却并不惊慌,只是平静反问:“魏大人,学生卖河不假,却并未私卖官河,大人岂能加罪无辜?”

  魏县令道:“不怕你狡辩抵赖!沿河两岸这么多看热闹的百姓,都是证人——我且问你,你卖的是哪条河?”

  徐渭顺手往桥下一指:“就是这条河!”

  旁边憋了半晌的史县令,一见机会又来,突然一跳脚,爆了嗓子大叫:“徐渭徐文长,你已自证其罪,还敢猖狂?”

  徐渭微微皱些眉头,故作惊讶道:“哦?我徐渭怎么就自证其罪了?”

  “少装糊涂!”史县令怒冲冲道,“桥下这条河,乃是山阴、会稽两县的界河,自然是归两县所管的官河!而你当街叫卖此河,不是私卖官河又是什么?”

  徐渭冷笑一下,脸色也由漫不经心突然变得冷峻起来:“这明明是无主之河,史县令怎么强说是官河呢?县令大人既说是官河,可能拿出两县的分河契约,或是同治此河的凭证吗?”

  一条界河,两县分领,本是前朝勘定,已相沿成规多年,哪里还有什么契约凭证?史县令顿时语塞,只是一个劲儿地努着眼珠叫道:“你这是胡搅蛮缠!胡搅蛮缠!”

  魏县令显然也按捺不住了,他轻抖手指捏弄着唇上稀髭,故作平静。默谋一会儿,斜眯着眼睛道:“徐渭,你还要狡辩到何时!你以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把官河说成无主河吗?好!本县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你说这官河是无主河,又有什么证据?”

  徐渭与魏、史两县令一番言辞交锋。宗诗已经渐渐明白:桥下这条河,乃是山阴、会稽两县的界河。徐渭是断然拿不出“无主河”的证据。宗诗既替他担心,又格外纳闷:他为什么要这般生事,偏偏拿官河当无主河卖呢?

  魏县令反戈一击,也为史县令长了精神,他两手一叉,高高挺起了胸脯,肥脸鼓动着厚唇,洋洋得意道:“徐大才子,你若拿不出证据,本县与魏大人便同时治你个私卖官河之罪,教你今生再与功名无缘,快呀!拿证据来呀!”

  桥上桥下,小河两岸的目光,一下子全投射在徐渭身上。

  徐渭鼻子里哼了一下,却并不言语,只是一侧身挪近桥边的石栏杆,勾头桥下,啪啪击了几下掌,掉头又朝史、魏二县令道:“证据马上就到!”

  魏、史二人相互看看,又同时一撇嘴,显然不信徐渭真有什么证据,只是半仰了脸眯眼等候。

  宗诗与小个子等人则一齐靠近徐渭俯瞰桥下,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证据。

  他们这才注意到:桥洞下的河面上,系着一条无篷小船。船头坐着一个须发斑驳的老翁,船中一张新芦席盖着什么东西。老翁听到徐渭击掌声,即站起来,一纵身,从船头跃到桥下岸边的石阶上,很快登岸上桥。

  魏、史二县令一见老翁,各自现出几分惊讶,稍一迟疑,二人几乎同声问道:“怎么是你?”显然,他们已有几分相识。

  宗诗愈加迷惑:难道这老翁就是徐渭的证人?他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神通证明这条官河是无主河呢?

  老翁给两个县令磕了头,史县令立即喝道:“老汉,你是来为徐渭做证的吗?”

  老翁磕头称是。

  “哟嗬!”史县令故作惊讶地一叹,口气充满讥讽道:“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跟着一个烂秀才穷疯闹事,小心老爷的板子打散了你的老骨头!”

  徐渭上前一步,责他要挟证人。他才哼了一声,甩袖让老翁说话。

  老翁这才愤声道:“大人,小民还是从头说起吧——今儿一大早,徐秀才搭小民的船探访文友,行近这利济桥,乍见一披头散发女子顺水漂来。我们赶紧打捞上船,见是一中年妇人,早已没有气息。我们急忙系舟桥下,徐才子上岸买了芦席掩尸,又挨门打听是谁家妇人,终无眉目。既弄不清妇人根底,又恐是一桩谋杀岸。小民只得就近到会稽县衙报官——”

  史县令原本长拉嘴角、高抬下颏,一副半听不听的样子,听到这里,猛地勾头,狠狠瞪着老翁,似乎威胁他不要往下说。

  老翁却不管不顾,继续道:“哪知,你史县令却说这条河不归会稽县管,妇人既然不是死在你的辖境,自然也就不便越境过问。末了,让俺到山阴县报官。无奈,小民只好再到山阴县衙——”魏县令急忙一侧脸,掩面干咳两声。“——谁料,魏县令也是一样口气,说这河非山阴所管,境外死尸不好越权过问。小民气愤不过,回船告知徐才子。徐才子见你们两个身为一方父母,却不悯生恤死,反而视人命如草芥,愤慨不已,这才定下卖河一计,引两位县令大人出来理论。”

  老翁一番言罢,桥下围观百姓群情沸然。纷纷道:“河该卖!”“卖的好!”

  徐渭这才冷冷道:“二位县令大人,我这算不算证据确凿?!”

  魏、史二人见被当众揭了嘴脸,惹起众忿,自是恼羞成怒,想发作,又觉众怒难犯,一时左顾右盼,惶然失色。

  尴尬片刻,魏县令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干姜样黄瘦的脸上浮起薄薄一片笑意。他勾头向桥下虚望一眼,朝徐渭道:“人命关天,本县岂能置若罔闻、坐视不理?只怪这老汉报事不明,没有说清那女尸究竟靠近哪个县的岸边,所以,本县才觉得不好随意越境办案嘛!”

  史县令也急忙接口:“对对对!本县也是这个原因——徐渭,你怎么能拿这老头儿的话作证,把官河当无主河卖呢?”

  “算了算了!就不提卖河这茬儿了!”魏县令觉得再追究卖河一事,徐渭会让自己和史县令出更大的丑,便假作打圆场道:“徐秀才虽卖河欠妥,毕竟出心不孬,情有可原!史大人,桥下女尸既是在你、我两县界河中发现,我们便都有查明死因、妥为安葬之责!”

  史县令见魏县令拿腔捏调,一副爱民如子的口气,遂也见风转舵,连称“应该应该!魏大人看该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魏县令只想尽快了事,便提出山阴、会稽两县各出白银5两,先买口棺木装殓了妇人,移尸城外庙里,然后,再验尸立案。

  史县令又是连称应该。

  当下,两县衙役买来棺木,殓尸停当,刚要移尸城外,却听街头远远传来哭哭啼啼的呼唤声。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年轻公子转过街角,直向小桥跌跌撞撞而来。人们议论猜测着,认为他有可能就是女尸的亲人。

  果然,那年轻的公子行至桥头,半疯半颠地拨开众人,一头扑到棺前,往里一看,遂大叫一声“娘啊——”竟晕了过去。

  众人叫醒年轻公子,见他年约二十出头,面黄体弱,一根瘦豆芽似的。眉如钩起的帷幔,前窄后宽,半垂半挂在两鬓,一双大眼幽寂低徊,少有光彩。魏、史县令一问,才知他叫汪澄,徽州府歙县人。几年前,父亲汪五峰出门经商,一直未归,家中生计艰难。今年风闻父亲在浙江沿海发了财,他才和母亲离乡南寻。半道上,盘费即已用尽。行至绍兴府城外,两人已经连饿数日。今日凌晨,行至河边,母亲就着河水洗洗脸,顺便歇脚。他则赶紧到附近寻找人家,乞讨食物。不料,当他回到河边时,却不见了母亲,只有他们娘俩的包裹依然放在母亲坐过的石块旁。河边浅水处的一丛水草枯茎上,斜挂着母亲的一只绣花鞋。很明显,母亲是不慎失足,被河水冲走了。他这才沿河打听着一路找来。

  围观百姓听罢,不觉一阵唏嘘。宗诗双手合什。不住默念阿弥陀佛。

  魏、史二县县令见这溺水案不查自明,不由现出轻松神情。

  汪澄得知徐渭卖河,是为了自己母亲,亦是感激不尽,发誓找到父亲后,定当重报。然后,扶棺出城葬母。

  围观众人渐渐散去。小个子商人这才向徐渭一揖道:“小兄弟,今日我们这桩买卖看来是做不成了!不过愚兄却已知你腹有江河,将来若得机遇,必能卖个好价钱!就此告辞,后悔有期!”

  徐渭听他话里藏话,益觉非是寻常商人,正要问他姓名,却听魏县令道:“你是何地客商?囊中又有几个小钱,敢来凑热闹买这官河?”他脸上笑眯眯的,口气却异常阴寒。不等小个子商人答话,他又道,“且请老兄到县衙去一趟,本县还另外有事问你!”话虽客气,口气却是不容推拒。

  史县令见状,也似大梦初醒,急朝魏县令道:“我也正有疑惑,我们且同到贵衙问他!”

  陡又风生浪起,徐渭、宗诗同时一惊。小个子商人身旁的仆人忽地一晃佩刀,护住主人,大声喝道:“休得乱来!我家主人何罪?”

  宗诗暗忖:魏、史二县令必是料想小个子商人有钱,想就他买河一事寻些事端,敲笔钱财。不由暗骂贪官赃烂。

  徐渭也已看透赃官邪念,跨前一步,厉声道:“怎么,二位大人是要借机公然打劫吗?”

  花花肠子被抖出,自然尴尬无比。魏县令脸上赤橙黄绿一阵五彩变幻。史县令则恶声恶气威胁徐渭,要他休得张狂多嘴,免得自寻霉头。

  “路见不平之事,岂能装聋作哑?我偏偏还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徐渭冷冷一笑,以身掩住小个子商人。

  小个子却意外地平静,他笑呵呵地一拍徐渭道:“多谢小兄弟仗义!愚兄我倒是自愿去一趟县衙,看看二位大人究竟有何见教?放心吧,不会有事!小兄弟只管去忙自己的事!”说罢,冲自己的仆人一点头,示意他收起佩刀,然后,竟主动招呼两个县令同往县衙。

  闪得涂渭、宗诗在原地惑然良久。

  小个子等人远去。徐渭轻轻摇摇头,暗自沉吟道:“怪哉!此人决非等闲之辈!可他究竟是什么人物呢?”转脸见宗诗也站在那儿出神,遂客气一笑道:“禅师刚才错认文长,莫非是找什么人吗?怎么还在这里出神?”

  宗诗这自失地一笑,说自己是去寻找俞大猷的。

  徐渭一听,两道飘逸似凤尾的长眉兴奋地一扬,热爽道:“禅师怎么不早说?莫非少林僧兵要跟俞将军合兵抗倭?幸好徐渭刚拜见过俞将军,我就可以带你去见他!”

  结识一个侠肝义胆的风流才子,恰又是俞将军的相识,实在是幸运中的幸运。宗诗不由虔诚合什,暗谢佛祖。

  有了徐渭导引,宗诗再不用问道打听,自是轻松不少。他再次审视一下徐渭,又联想到鸳鸯镇与括苍山道上遇到的秀才。两相对比,他觉得二人一样侠义翩翩,但那秀才行踪飘忽,隐迹藏形,更似江湖隐侠,与徐渭的风流任性、不拘形迹相比,究竟有别。看来二者并非一人,确是自己错认了。可那秀才究竟是哪路侠客?为什么不能像徐渭一般公行侠义呢?难道他是什么朝廷钦犯?正寻思间,乍一闪目,忽见前面十字路口又有两个身穿月白底竹枝绣袍的秀才背影,杂在闹市人群中,一晃,即分向街口两边。只是奔左边的高挺英拔,右边的个头中等,却也清姿俊爽,更似自己前两次见过的影子。遂朝前一指,急向徐渭道声:“前面身影眼熟的很,我们快追上去”便抢先紧步赶去。

  追到街口,他先找右面那个清姿俊影,却是只见人流滚滚,再无半点踪迹。回头再寻左面那高挺英拔的,也已杳然无痕。

  宗诗懊恼不已。

  徐渭在一旁弹弹袍服,安慰道:“禅师何必妄生烦恼?穿竹枝绣袍的秀才,何其多也!哪里就一定是禅师有缘相遇、无缘相识的那位呢?刚才禅师不就错认徐渭了吗?也许我们刚才看见的两位,就是家住附近的秀才,与禅师寻找的毫无干系!”

  宗诗想想也有道理,不觉摇头一叹。

  徐渭竟也随之一叹。

  宗诗有些奇怪,问他为何叹气。

  徐渭怅然若失道:“禅师与那赠笔秀才是有缘相遇、无缘相识。而我徐渭与那位气度不凡的商人却是有缘相识、无缘相交,岂不惜哉!不知那两个贪财县令会不会太为难他?”说罢一叹,又仰面微哂道,“何以人间缘份,总如镜花水月?”

  宗诗听他话中,略带几分禅意,觉得他根藏佛慧,愈加引为同调,劝道:“你在儒门,他在商途,取道不同,却声气相投,也算是有缘啊!”

  两人猜度一番商人身份,又替汪澄感叹,不知他丧母以后,孤身飘零,能不能找到他行商的父亲。不多时,已到俞大猷的参将行辕前。徐渭向门哨说明来意。门哨称俞将军出城巡视防务,尚未回来,让他俩晚些时候再来。

  宗诗着急,犹犹豫豫不肯离去,又向门哨探问俞大猷的去向,打算直接寻去。

  门哨说巡视防务,自然是四处查看,忽东忽西,哪有一定去向。

  宗诗颇为懊恼,正不知该去该留、该等该找,忽听身后嗒嗒一串马蹄声响。

  两人闻声回头,见不远处奔来几骑人马。当头一人,骑一匹高大健硕的黑骡子,头戴黑绸儒巾,身穿人字纹镔铁黑甲,肩后飘动一领黑绸披风。这种上文下武、却又通体一色的装束,既独特又平实,给人一种沉稳大度、内谨外豪的感觉。他身后,是几个盔甲严整的骑兵。

  徐渭轻轻一拽宗诗僧袍,低声道:“那黑骡上的将军便是俞参将!”

  宗诗暗暗地叫声阿弥陀佛,赶紧整整袍袖,与徐渭一起转了身,面迎俞大猷而立。

  俞大猷看见他俩,也早早下马步行过来。

  宗诗见他四十七、八岁的年纪,身似长松,肤如红铜,椭圆脸垂挂短须,微带笑容。眉似浓云,目如平湖,显得凝重而爽朗。行近二人,俞大猷朝徐渭一抱拳:“徐大才子,你还是为那事来的吗?俞某已经说过原因了,我是断断不会答应的!还是请回吧!”

  宗诗看一眼徐渭,有些纳闷:怎么刚一见面,就让回去?徐渭又有什么事求俞将军?疑惑间,却见徐渭还礼,微笑着轻轻一摇头道:“俞将军,这一次,我可不是为自己的事来打扰将军的。”回顾一下宗诗,又道,“是这位少林寺的禅师来拜会将军。此番,我只是向导而己!”

  宗诗连忙合什行礼,自报了法号。

  “哦?”俞大猷似乎吃了小小一惊,刚才面对徐渭那种熟不拘礼的热爽,马上转为敬意的庄重,合什问候几句,即请宗诗、徐渭二人进入行辕。边走边道:“自从俞某奏请皇上调少林僧兵入浙参战以来,我这还是第一次与僧兵打上照面。我们正好到后院彼此了解一下近日战况,然后,共谋今后协力抗倭的良策。”

  穿过两道院落,一阵拳脚声响从后院传来。宗诗一听,即知有人在后院习武。不由称赞俞大猷治军有方,将军行辕后院,竟然常有兵丁习武不辍,实是难能可贵。

  俞大猷谦称军营常务,不值一提。

  三人行近后院月亮门,里面却忽然沉寂下来。

  宗诗久与武僧厮磨,知道武僧习武跟自己平时作画一样,最怕别人打扰。于是,停下脚步,朝俞大猷道:“我们这样进去,怕会打扰将军麾下习武吧?”

  俞大猷答声“无妨”,即请二人入内。

  月亮门内,迎门即是一座假山。宗诗猜想:假山后面可能就是一个小演武场,他很想看一下俞大猷帐下兵丁演武的场面,遂与徐渭一前一后穿过门洞,向假山一侧转去。

  三人刚过假山,猛然嗖嗖两声风起,突从山顶飞落两条人影。人影携着剑光,凌空闪烁而下,直取三人。

  宗诗闻声回头,惊喝一声:“有刺客!”一把拨开徐渭,腾身上前一掩,顺手从袖中抽出一支铁笔,迎住一个刺客。

  却见刺客一身盔甲,竟是明军打扮。宗诗猜测:刺客大概是乔装潜入俞大猷行辕的。一时不及多想,闪身躲过刺客一剑,执笔反攻。

  几个回合下来,宗诗觉得刺客剑术老辣、武艺高强,很快遏住自己攻势,占了上风。打斗间,他心惦俞大猷安危,乘隙旁顾,见俞大猷正与另一个刺客对剑格斗。尽管那刺客忽上忽下、左盘右旋、攻势凌厉,怎奈俞大猷武将出身,功底深厚,依然是沉着应战,从容不迫,既无一丝惊慌神色,也不呼叫行辕内兵丁助战,尽显一派大将风度。宗诗不由暗暗赞叹。

  又斗几合,宗诗吃惊发现:自己的对手走招行式,竟然全是用的少林剑法。与此同时,自己也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他马上联想到海盐城下,跟月空决战的足利自吉,用的就是少林功夫。莫非这刺客是足利自吉所派?如果真是这样,倭寇真可谓是无孔不入啊!

  这样一转念的工夫,那刺客一招雄鹰抖翅,竟将他的铁笔挑飞。

  一旁观战的徐渭不由惊叫一声:“禅师小心!”眼见刺客剑似怪莽起舞,左滚右翻,团团裹住宗诗。而宗诗只能舞动僧袍大袖,勉强应付。情形已是千钧一发、危在瞬息。徐渭急中生智,迅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照定刺客掷去。

  哪料石块并不听话,慌里慌张飞出后,竟然偏偏奔向宗诗头顶。

  剑来石往,竟对宗诗形成夹击之势。

  徐渭气得一跺脚,暗恨自己文人无能,只会给宗诗帮倒忙。嘴里却叉腔走调,语不成句地大叫:“唉哟!破石头!禅师——小心!”又朝自己的手啐上一口。

  刺客看得明白,鼻子里一笑,似要嘲笑戏弄徐渭、宗诗二人,出人意料地剑锋一偏,竟将误打误撞而来的石块从宗诗头边拨开。

  宗诗则借机撤身一跃,退到一棵树后,不觉已是汗湿两鬓。

  徐渭脸一红,颇为自己失手和刺客嘲笑的举动羞惭,但同时也为宗诗脱险而庆幸。他情知宗诗不是刺客对手,而自己又帮不上忙,便急向宗诗打个手势,指指小演武场上的一个刀兵架。示意他赶紧退过去,取了架上的长兵器,回头再战刺客。徐渭以为:宗诗有了长兵器,便可弥补一些他武功上的不足。

  宗诗会意,也觉这是眼下最好的应急之策了。他正要过去,却见那刺客竟然扔下自己不管,转身奔俞大猷而去。

  很明显,刺客的真正目标是俞将军!这个刺客一到,俞将军就会腹背受敌。宗诗打个激灵,收住脚步。

  此时,俞大猷正与另一个刺客激战方酣。看上去,两人似乎势均力敌。若再加个劲敌过去,俞将军必然危矣!宗诗不敢怠慢,急切大喝一声:“刺客休走!”竟又转身赶过去。

  徐渭见他空手去追刺客,知道是为俞将军解围,心中大为感动。为分散刺客注意力,使他不能专心对付宗诗,徐渭竟也移步向前,一手叉腰,一手遥指刺客叫板:“嗨!刺客,有本事且来战我!只需一根指头,我就教你趴地求饶!”说着,竖起大拇指,指指自己。

  刺客果然转身,见宗诗、徐渭一远一近都朝自己挑战,便舞个剑花,扎定架式,招手让两个人一齐上。宗诗、徐渭原意都是诱敌周旋,分解敌势,自然不会冒然上前,而是同时招呼,要刺客奔自己来。刺客见状,用剑尖一点二人,竟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未歇,刺客猛听背后当啷一声脆响,惊惶回头,只见同伴的头盔被俞大猷一剑扫落。

  和尚!

  宗诗、徐渭也同时一惊,发现那头盔落地的刺客竟然是个和尚。阳光下,那和尚头顶的香疤清晰醒目,历历可数。

  刺客怎么是和尚?俞将军又会与和尚有什么恩怨?宗诗、徐渭同时惑然。

  更让二人疑惑的是:那狂笑的刺客眼见同伴失手,却并不急着相救,而是不知紧忙地捡拾滚到脚下的同伴头盔。

  嘿!天下还有这样的呆头鹅刺客!徐渭本就因为那刺客中计掉头狂笑而瞧不起他,此刻,见他如此,既觉可笑,又觉不对味儿。

  丢盔刺客踉跄几步,退到同伴身边,接过头盔戴上。

  俞大猷也似乎无意再战,拄剑一笑,竟然气定神闲地收剑入鞘。

  宗诗、徐渭远远地相看一眼,同时坠入五里雾里。

  俞大猷见状,笑着向宗诗招招手,又瞟瞟两个刺客,乐呵呵道:“怎么?你们一家人都认不得了吗?”

  一家人?两个刺客是少林寺的?宗诗愈加迷惑。但还是惊喜地快步走过去。

  徐渭也觉匪夷所思,但同时也明白了,刚才不过虚惊一场,袭击他们的并非真刺客。于是,紧随宗诗过去,假意一拭额头虚汗,道:“俞将军,你这玩笑可开大了点儿!弄得我三魂六魄四散而逃,到现在还没找齐呢!”

  俞大猷笑吟吟一拱手:“惊了才子,俞某多有冒犯。不过,我这可不是开的玩笑呀!这是我与两位高僧——”指指两个刺客,“常用的一种真兵实演、比武练功方法。你想啊,战阵之上,经常是突遇袭击、猝不及防的。不常存警惕之心,不如此仿真实练,上阵便要吃大亏啊!”

  宗诗、徐渭慌然大悟,同时信服地点点头,感叹俞大猷用心良苦。

  俞大猷这才把两个假冒刺客的少林武僧引见给宗诗、徐渭。原来,刚才被打掉头盔的武僧法号普从,另一个法号宗擎,二人都是少林武僧。

  三僧当即见礼,俱是惊喜交加,热泪滚滚。

  俞大猷介绍说,十年前的嘉靖二十一年,他在山西抗击俺答汗南侵,战事结束,奉旨南调琼州府剿寇,路过嵩山少林寺,因为仰慕少林神功,特地入寺请教,方丈便唤普从、宗擎各自演示一套神功绝技。他看后叹为观止、钦佩不已。当即恳请方丈,特许二僧随军南下,帮他琼州剿寇。事后,二僧即留在军中,平时切磋技艺,教练官军;战时担任前锋、冲锋陷阵。宗诗入寺时,二僧已经南下,所以并不相识。

  普从今年已55岁,却面如古铜、强健似铁,中等偏低的身材,微微发福。按辈份,他是宗诗的师叔祖。许是年岁渐老又离寺日久,一问起寺内的师兄师弟,便时不时地抆眼角。

  宗擎正值而立之年,瘦瘦的,身材不高,面色干燥、双颊内敛,眼眶、牙骨便显得格外突出。说起话来快人快语,笑起来更是纵情恣肆。因为他与宗诗同属“宗”字辈师兄弟,所以,说话更加无禁无拘。相互问候已毕,他从地上捡起铁笔,轻擂宗诗一拳道:“师弟既已入寺多年,何以功夫如此不济?”

  普从闻言,瞪他一眼,急忙接过话头道:“大概是你师弟连日征战、太过劳累,才不敌你嘛!”

  师叔祖尽管有意遮护,宗诗还是一下子羞红了脸,嗫嚅道:“我是平日太迷于作画了,所以,武功便没什么长进!”

  宗擎又擂他一拳道:“原来如此啊!今后武功上多下些功夫就是了!抗倭杀敌,可用不上画笔啊!”宗诗连连点头称是。

  一番寒喧,俞大猷将众人招入演武场东侧的观武堂内,彼此了解抗倭战事。闻听少林僧兵与汤克宽等官军被围海盐,宗诗欲搬兵解围,俞大猷不由眉头一沉,眉峰攒集起来。

  宗诗感觉俞大猷似有难处,正要询问,忽见一个官军探马飞脚撞入门来,向俞大猷急报:“将军,发现一支贼寇,正向绍兴府城开来!”

  忽地一声,厅中众人全都站了起来。

  俞大猷,字志辅,晋江人……三十一年,倭贼大扰浙东,诏移大猷宁台诸郡参将。

  ——《明史·俞大猷传》

  在《正气堂集》中,俞大猷这样写道:嘉靖中,他奉命南征,路过少林寺,在观看了寺僧表演之后……于是,他选带了宗擎、普从两位寺僧,随同南征。

  ——《中国武术百科全书·武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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