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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送军情宗经归来 借灯笼小山退敌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12804 2024-07-06 15:32

  帐中分明坐着一个老僧!

  小山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走了眼,下意识地揉揉眼,再看看仔细。

  烛光里,真真切切地坐着一个老僧,正微瞑双目、双手合什,盘腿坐在帐中央的席垫上,似已禅定,似已睡熟。

  那老僧年约六十开外,身材瘦小,小头小脸,肤色却很白,只是脸上皱纹纵横,看上去,似一张刚刚团过、却又半抻半展的纸。

  这不是师兄宗经吗?!

  小山认出了老僧,又惊又喜,心里一热,随即探身进帐,就要过去相认。走了两步,又觉不妥,陡地收住脚步,停在帐内,无声打量着师兄,情似沸水翻滚。

  自三年前的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宗经留函别去后,小山还是第一次与他见面。曾经朝夕相处的老师兄、老朋友,一别几个年头,杳无音讯,今日却忽然在自己的帅帐里相遇,这未免太突然,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早就听宗诗、月清等人讲过,宗经、月澄二人是被张四维抓住后,又让倭寇劫走的。此后,一直传闻他俩留在倭寇营中,专给倭寇教习少林武功。海盐城下,足利自吉更是这样亲口告诉月空。嘉兴解围时,月满还曾亲自与月澄对阵。如果说,海盐城下足利自吉的话,有蓄意挑拨之嫌,那嘉兴城下月满与月澄之战,则足以证明足利自吉所说的并非全是欺人之语。

  据此推测,师兄已心向故国,帮着倭寇做事了。那么此刻,他又来这里做什么?来帮倭寇做说客吗?要我们放他们一马、不要穷追不舍?还是要谈其它什么条件?他又是怎么进的帅帐?怎么连帐门口的僧兵都不知道?

  小山暗暗猜测着,凝神不语。

  “怎么?短短的三年不见面,就认不得师兄了吗?”宗经突然开口,却依然瞑目合什,一动不动,仿佛在说梦话。

  小山微微一笑:“师兄一函别去,春秋几易,如今突然出现在师弟的军帐之中,实在令人意外吃惊啊!怎么不让僧兵提前通报一声?”说着走过去,执壶就要倒茶,却听门口僧兵隔帘问道:“元帅,你在跟谁说话?有人进入你的帐中吗?”

  “哦!”小山微微愣了一下,应腔道:“是我的老师兄,你们不必担心!”心下,却暗暗佩服师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自己的军营和帅帐。不由赞道:“师兄神功,不减当年啊!”

  宗经睁开眼睛,歉意一笑,说自己哪里有什么神功,不过是趁着夜色,扔一块石头,把帐门口的僧兵引开,自己才悄然进帐。他见小山面色温和、笑意盈盈,却又目光审慎,并无多少亲近之态,更无老友久别重逢时的浓情烈意。不由轻叹一声道:“师弟,哦,我是不是应该叫方丈或元帅更恰当一些?”小山说还是叫师弟好,他才接着道,“你说实话,少林僧兵是不是颇恨我和月澄?”

  小山默然一会儿,点点头。

  宗经只是一声叹息:“我也深感愧对少林啊!”

  愧对少林?小山心头微微一震:看来师兄果然是助纣为虐了!那么,他此来也当是为倭寇做事?小山没搭腔,着意听师兄下文。

  宗经又重重叹口气,沉吟一下道:“不过,我——此番来,是想重归少林,师弟能答应吗?”

  小山再次打量着他,不知他为什么这样说,莫非师兄是忽然醒悟了,要与倭寇分道扬镳?

  “我佛慈悲,回头是岸!”小山略略一忖道。

  宗经露出一丝笑意,笑容里却带着几分尴尬:“我如此抉择,也是迫不得已啊!”

  “迫不得已?”小山有些茫然,沉吟一下,疑惑道,“难道师兄内心并不想重归少林?”

  宗经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离开少林的初衷,是要回日本国的。但是,种种阻隔,一言难尽,竟是迟滞今日不能回去。我实在与你们所说的‘倭——寇’待不下去了,所以,才……”

  看来师兄是有些幡然醒悟了,尽管这番醒悟迟了些,但毕竟是醒悟了。小山心头一振,诚意恳恳道:“无论是故国难归,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只要师兄愿意归山,少林寺的山门都随时恭候笑纳。”

  吧嗒!一颗老泪忽然从宗经的眼中落下。

  小山也被触动,走过去,一手轻轻搭在师兄手上。

  宗经抬眼看看小山道:“师弟,其实,我此来是帮你们打那些日本浪人武士和明朝海盗的——说他们是倭奴,也没屈了他们,谁教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呢?你相信我吗?”

  小山眼中亮光一闪,手陡地紧握了一下宗经的手,凭他与师兄多年的知交和他熟知的师兄为人,他觉得师兄此言是真诚的。过去,师兄因僻居深山,潜心修禅,不见倭寇暴行恶迹,提起倭寇如何如何,自然会有一些偏袒国人的私情。而这三年深处倭营,应该已经彻底认清了倭寇嘴脸。此次幡然醒悟、毅然归来,帮助僧兵打倭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于是,点点头,问他打算怎么帮僧兵。

  宗经这才道:“我是来给你们送倭——寇军情消息的——这个消息足以让你们打痛——他们!”他一时还觉“倭寇”二字碍口,犹豫一下才用“他们”取代。

  小山微微向前倾些身子,目光愈加专注起来。

  宗经道:“你们不要在此与他们——倭——寇扎营对峙了。后半夜,倭寇就要金蝉脱壳,留下一座灯火通明的空营撤走——所以,等到天明,你们就踪影难觅了!”

  “撤往哪里?”小山抑住激动的心跳问。

  “王江泾!”

  小山自从挂帅出山后,一直率僧兵在浙南、浙东抗倭,后又驻守金塘岛,并不熟悉苏州府、嘉兴府一带的地形,对王江泾这个地名更是闻所未闻。便问王江泾地形如何,倭寇退往那里用意何在?

  宗经介绍说,王江泾地处平望与嘉兴府之间,地形与平望相近。地势虽平坦,却是三面水荡,运河从中横穿南北,水陆交错,地形复杂,亦是易守难攻。况且,水荡四周芦苇丛生密布,又是设伏藏兵、偷袭突击的佳处。末了,宗经又说,倭寇退往此处,便要兵分三路;一路据险反击,拖住明军和僧兵;一路向南直扑嘉兴;一路绕过西面的天花荡,西南走东禅市,取道桐乡,直指杭州。最终目的是让明军四面扑火,不能集中兵力于一处。

  这个消息太重要了!小山听罢神色一振。倭寇的规划、意图几乎完全抛在面前。据此消息,不仅可以有效防止倭寇化整为零,四下蔓延战火,荼毒更多生灵,甚至还有可能一举全歼这股倭寇。他想立即到俞大猷军帐,亲自告知此事,尽快应变制敌。

  他欠身起来,又马上想到这毕竟是在两军阵前,事事皆当谨慎,稍稍失于大意,便可能酿成三军之灾。多年的友情固然可信,师兄的人品固然也可信,可毕竟师兄陷身倭营三年之久,究竟情形如何谁也说不清楚,而所有传闻都是师兄和月澄为虎作伥云云,甚至月满还与月澄面对面的刀兵相见过。师兄此次来投奔僧兵,又是如此的突然……

  兵以诈立。这又会不会是倭寇的诡计?师兄又会不会……小山想到这里,心中一颤,又赶紧打消自己的猜疑。不可能!师兄的人品和操守自己是熟知的,师兄决不可能是诈使!可是,他又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拖了几年光景,直至今日才突然与倭寇分道扬镳,来僧营找自己呢?

  想到这些,小山又沉稳坐下,轻轻感叹:“师兄既不能回国,又不堪与倭奴相处,怎不早早回头帮少林僧兵呢?”

  宗经长叹一声道:“我和月澄初被小泉太郎等人劫去后,本想让他们派船送我俩回国,所以,便没有反抗。谁知,小泉太郎竟要我为他们传授少林武功,我不答应,他们就以各种理由阻止我们回国,还把我和月澄分开看管起来。我想,他们念及同邦之情,迟早会派船送我们回去。既然暂时走不了,我权且留下来,一方面劝劝小泉等人,让他们不再攻掠大明;一方面顺便解救些被抓的大明渔民。等找机会见到月澄,便带他一起离开。这也是为什么月朗在澉浦寨打镖救我时,我没顺势逃出,反而随看管我的小倭们一起从房中地道遁去的原因———”

  小山听到月朗的名字,胸口一痛,眼神灯花跳动似地闪了几下。他早听说月朗到澉浦寨烧粮后,即与寂修、正果二人跳海殉国了。没想到,师兄宗经竟在澉浦寨碰上过他。于是,便问月朗三人殉国的详细情形。

  宗经神伤道:“我当时被几个小倭带往别处,也不知道详细情形。只是后来听小倭说,月朗他们烧了粮仓后,被逼到临崖的一段寨墙上,最后跳海了——”

  小山沉痛地闭上眼睛,合什低诵阿弥陀佛。

  “不想,后来,月澄被小泉兄弟说动,竟给他们传授少林功夫——这个败类!”宗经接着恨恨道,“再后来我发现虎狼不读佛典,根本无法劝这些披着人皮的虎狼弃恶从善,这才彻底对他们失望,决心寻机离开,重返少林,正好听说你挂帅出征,来了浙江,我就借他们这次大举登陆内犯,佯称帮他们打仗。小泉次郎急于为他兄长——就是在嘉兴战死的小泉太郎——报仇,便让我随他出征了。今日得到这个军情,我感觉正是帮僧兵一把的时候,就连夜来找你了!”说完,他轻舒一口气,脸上有种遂心如愿的满足。

  小山赞许地点点头,心中清朗许多。又默忖一会儿,觉得一条消息关系一战胜败,更关系千军万马的生死,还是要多加慎重,于是,又问师兄是如何知道这些消息的。

  宗经说小泉太郎、小泉次郎兄弟都是棋迷,他又与二人是棋友。而小泉次郎既是棋迷又是酒鬼。小泉今日打了败仗后,遭到足利自吉与徐海的训斥,回帐后饮酒泄愤,酒后又被徐海召去商议军务。议罢归来,又缠着他下盘棋,对弈中醉吐倭首密谋。

  小山听了,又忧虑道:“师兄突然离开倭营,来到这儿,倭头们很快就会发现你不见了,他们会不会担心你叛逃泄密,而改变原来谋划呢?”

  宗经摇摇头,口气肯定道:“我离开自己的营帐时专门给小泉次郎留了短笺,说担心此次战况于日本武士不利,我要提前离开,自觅舟楫归国。所以,他们不会想到我来这里。再说,我过去也从未说过重归少林或投奔僧兵,只是一直要他们放我回归故国。因此,他们即便见我离去,也轻易不会怀疑我投奔僧兵。”

  一番谈话,小山见师兄一片诚意,真心是要帮僧兵和明军打倭寇,终于放下顾虑。马上带他去见俞大猷和张经。

  得悉倭寇军情,张经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向宗经合什一礼,感激道:“多亏远山禅师义高云天!有了这个消息,我们必能在王江泾大获全胜,一举全歼徐海这支倭奴!到那时,禅师便是立了首功啊!本督一定会亲自上书朝廷,封赏禅师!”宗经号远山,所以,张经敬称他为远山禅师。

  宗经听了,却面带忧色道:“老衲乃佛门中人,心中早绝红尘荣辱之念。此次,断然舍弃父母之邦的不肖之徒,只是出于人间道义,欲为明朝百姓除害,亦是弘扬我佛济世救人、普度众生的宏旨,哪里想过什么功劳与封赏。只有一个愿望,恳求总督大人俯允,老衲也就安心了!”

  张经爽朗道:“禅师请讲!”

  宗经道:“只求总督号令全军,在王江泾大战时,不要大开杀戒!”

  张经一愣,敛去脸上笑容,感叹一声道:“远山禅师,打仗毕竟不同吃斋念佛啊!不大开杀戒我们该怎么打仗?又如何全歼倭奴呢?本督理解禅师顾念故国同胞之情,但他们端底是我们大明朝的仇敌、百姓的大害啊!不杀他们,何以报国仇?何以雪民恨?”

  宗经紧紧皱起眉头,双眉间隆起几道肉埂,又叹息一声道:“其实,老衲如此请求,并不全是为了故国同胞。须知,你们所说的倭奴,很多是明朝的渔民或商人,终究还是大明的臣民——”

  “不!”张经忽然亢声截断宗经,“无论大明渔民还是商人,他们一旦勾结了日本武士浪人,侵我国土、害我边民,就不再是我大明臣民,而是乱民、罪人,也同样是倭奴。其罪当诛,法不容恕!禅师不必为这些大明败类大发慈悲!”

  宗经听他如此一说,脸上愁云更浓,赶紧双手合什道:“总督大人有所不知,在那些商人和渔民中,固然有许多是甘心为倭为寇,却还有些是因为妻儿爹娘被扣为人质,遭到协迫,不得不违心从倭,所以,一旦大开杀戮,必然伤及许多胁从者。”

  小山、俞大猷、张经三人闻言,俱是满面惊愕。

  张经默然良久,颇觉无奈地叹息一声道:“远山禅师不愧是佛门高僧,端底是一副菩萨心肠。只是决战之时,又如何区分哪些是真倭?哪些是胁从?一旦两军杀在一起,必然是泥沙俱下、玉石俱焚——‘战者,死生之地’。本督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宗经一副悲悯之相,不由低诵阿弥陀佛。小山也觉战阵之上,冲杀之际,的确难分谁是真倭、谁是胁从。屠刀之下,难免屈死之鬼。不由也暗念佛号。

  张经见他们如此,安慰道:“其实,为将者也并不以多杀为功!孙子亦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们只要精心谋划,以最大的优势迫使倭奴弃战而降,也就差不多能让禅师如愿了!”

  小山、宗经想想也只能如此,便不再说什么。

  张经当即召来诸将,展开地形图,仔细审阅了王江泾地形,商议打法。俞大猷、卢镗等都认为应借助王江泾东、西、北三面水荡的地形、水陆并进。在倭寇乍到王江泾,未及分兵之时,将其四面围定,一举全歼。

  议定,张经亲下将令,他本人亲率官军、客兵从王江泾北面的梅家荡南下;俞大猷率所部官军和客兵,从王江泾西面的天花荡操舟进兵;巡抚李天宠率兵从东面的连泗荡西进;卢镗率官军、客兵及从海盐调来的五台僧兵从王江泾南面的陆路北上,形成四面合围之势。小山则率僧兵伏于王江泾西南的东禅寺,谨防奔袭杭州府的倭寇从天花荡与另一小荡间的陆地间杀出。东禅寺正好位于这片陆地之中,堪称两荡间的咽喉。此外,桐柏僧兵和“嵩山十八剑”也第一次与少林僧兵分开,与汤克宽部及河南毛兵合营,伏兵于王江泾东、连泗荡与北官荡之间小片陆地,以防倭寇由此逃逸……

  令下不久,即得塘报:倭寇留下一座空营,悄向东南逃逸。这便证明,宗经所报完全属实。各路明军由此放胆,分道并进,直扑王江泾。

  僧兵拔营时,小山却一直紧锁眉头,似乎为什么事忧心忡忡。

  宗经、宗诗见他神情异样,便问是否有什么心事。

  小山说,少林僧兵奉命拦截倭寇的地方,虽是处于两荡之间的小片陆地,但毕竟只是一片无险可守的平坦所在,只有区区一个东禅寺,根本不足以凭借,而此处恰是倭寇奔袭杭州的必经之路。他们很有可能派出一支重兵。仅凭不足千人的少林僧兵,怕是很难挡住,一旦失守,在王江泾聚歼倭众的目的就要落空,明军甚至还要分兵追击那些奔袭杭州的倭寇。倭寇也就顺利实现了变重兵决战为分兵四扰的图谋。战线将由此越拉越长,战局也会越来越复杂……

  宗经道:“既然如此,师弟当时何不请总督多派些客兵帮助僧兵?”

  小山摇头道:“官军加上客兵,要从四面团团围定王江泾,无论是兵将,还是舟船,都有些捉襟见肘,仓猝间,哪里调得出来?”

  宗经叹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小山遍视宗诗、月清、月明等僧将一眼,神色凝重道:“还有路上一段时间,我们都想想办法。如果实在没办法,我们便以血肉之躯为城,那怕战至一人,也决不能让倭寇从我们身边逸去!”

  众将齐称誓死挡住倭寇。

  行约一个时辰,宗经指着前面一个黑魆魆的村庄道:“师弟!那便是灯笼庄,我随足利自吉他们北攻苏州府时,曾路过这里。过了灯笼庄,也就离东禅寺不远了!”

  “灯笼庄?”小山勒一下马缰道,“名字听来蛮奇怪的——怎么一点不见灯笼的影子?”

  宗经道:“这个庄只是以扎灯笼出名罢了,却是扎得起灯笼,用不起灯笼,所以,我们看到的只是黑乎乎一片。”

  小山道:“莫不是倭奴又把这个庄子烧杀一空了?”

  宗经道:“这倒没有,徐海率众到时,庄里的人几乎外逃一空,只剩下一些病恹恹的老人。庄里除了灯笼还是灯笼,不值钱!他们又急着赶路,只抢了些鸡、鸭作军食,便匆匆去了!”

  小山点点头,暗为小庄意外逃过一劫庆幸。这当儿,眼前灵光一闪,生出个念头,喜滋滋低叫一声“好!”,勒住马,一扬鞭,传令僧兵立即进庄去借灯笼,借的越多越好。

  旁边的宗经一时愣住,不知他用意何在。

  王江泾之战,是要乘夜突袭徐海、足利自吉的倭众。张经因此下令:全军衔枚卧鼓、尽弃灯火。可小山又为什么传令大借灯笼呢?宗经感觉颇费猜测。

  依照平望密谋,徐海率倭众“金蝉脱壳”,一夜狂奔,逃到王江泾。未敢长喘,便又迅速分兵,徐海本人率军一万五千,取道王江泾南面的陆地,杀向嘉兴府城;足利自吉率兵一万,凭借三面水荡的水陆之险,等待阻击可能于次日追来的明军;小泉次郎与月澄率众五千,取道王江泾西南的东禅寺向杭州方向进兵;另派小股倭寇向东、向北进发,吸引分散明军。

  小泉次郎接了将令,走出徐海营帐,赶紧长舒了一口气。

  在撤离平望之前,他即接到小倭禀报:宗经突然没了踪影。他当时睡下不久,酒尚未醒,闻报又气又恼,喝斥监视宗经的小倭一番,命令他们立即出营寻找。

  报事的小倭满面为难道:“将军,我军营外,三面都是明军。想必宗经已经投奔明军。杀了我们,怕也无法寻他回来!”说完递过一张纸笺,称是宗经留在帐中的。

  听到“投奔明军”几个字眼,小泉次郎惊得霎时酒醒大半。忆及酒醉与宗经对弈时,自己口吐军机的情景,悔的几乎肠子都要断了。

  “宗经若要投奔明军,明军岂不尽知我军一切动向?那样的话,徐海和足利自吉非剥了我不行!”小泉心中惶惶不安起来。

  待他看了宗经的留言,顿又放心许多——宗经说他思念故国心切,无心久留营中,故而乘夜离去,自己设法归国云云——他从心底里还是有几分相信的。首先,宗经毕竟是日本人,深爱故国,思乡情浓,当初正是不愿看到少林僧兵打日本武士,才离开少林,踏上归国征途的。后来,辗转落到兄长和自己营中,虽不愿教日本武士少林武功,却也从没流露过重返少林或投降明军的意思,其次,宗经平时就常说要回故国乡土;还有一条,月澄的恶名早已传到少林僧兵那里,因此,他二人也早就没了投奔明军或僧兵的退路,这样一想,小泉次郎愈加相信宗经是离营自觅归国之路了。

  为避免遭到徐海、足利自吉的斥责和惩治,小泉次郎曾严令小倭封闭宗经逃走的消息。如今,他已单独统军、自成一路,也就不再担心徐海和足利自吉惩处他了。即便以后两人得知宗经逃逸,他也可以推说是在奔袭杭州的某次战阵中失踪的。

  前前后后,想好搪塞的理由,心里也就大为释然,所以,他奉命出帐后,便自然而然地轻松舒了一口气。

  他率部行约二、三里,忽见东禅寺方向亮起一片灯火。心里一翻个儿,不由暗暗犯起狐疑。

  这是哪里来的灯火,怎么会像鬼火一样突然出现?他又惊又疑,急令哨探速速探明情况。

  未等哨探回报,即见前面灯火一分为二,一片留在原地,一片向自已的大军移来,接着,传来雷鸣般的战鼓声和喊杀声。

  小泉次郎陡然惊悸一颤。看来,是明军识破了徐海他们的“金蝉脱壳”计,已经追到了王江经。可明军又怎么会知道,他们要在王江经分兵四袭呢?甚至又直接截住他奔袭杭州的路径呢?难道……他转念想到宗经的逃逸,开始怀疑是宗经投奔了明军,泄露了军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可要遭到灭顶之灾了!”他心里嘀咕一句,不觉身上已是冷汗涔涔。

  他正暗暗惶恐不安,一个哨探慌慌张张跑到他跟前,禀报道:“将军,前面发现一支僧兵。他们人人手提一盏灯笼杀来,看样子是要阻挡我们从东禅寺通过!”

  难道真是军机泄露了?不然僧兵何以提前截住我军去道?看看前面灯笼,倒是远远少于自己的部众。不过,会不会是明军在僧兵后面布下重兵,专门诱自己飞蛾扑火呢?

  小泉次郎开始犹豫起来,暗暗自问,是不是退回去改道而行?可又如何改道呢?右面是由南向北连绵数里的天花荡;左面也是一个无名小荡,而舟船尽在坚守王江经的足利自吉手中,根本无舟渡水。若要绕荡陆行,便只能绕过左面的小荡,那也就与徐海的主力相遇相合了,原定的两路分袭,亦会变成一路退却。那岂不要遭徐海的斥骂、丢尽大日本武士的颜面?

  他咬咬牙站定,仔细审视前面的灯火,见那片飞速朝自己奔来的灯火,并不多,估计也就几百人。而停在原地未动的灯火,也是几百盏的样子。就算一人一盏灯火,全部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人,自己所率部众五倍于僧兵,何可惧哉?只要自己打败前面的僧兵,即便后面埋伏着明军也会闻风丧胆,未战先溃。他如此一掂量,遂夜鸮怪叫似地笑起来。

  笑罢,向前一挥刀,气汹汹大叫道:“冲上去!前面只有小股僧兵,谁的先杀一条路过去,本将军重赏!”

  众倭嗷嗷怪叫着冲上去,很快与僧兵杀到一处。

  小泉次郎正骑在马上,狂挥着倭刀叫嚷指挥,突见一大一小两团黑影,同时一起一落,翻翻滚滚,从众倭头顶掠过,转眼落到自己马前。

  借着亲兵小倭手中火把照明,小泉次郎认出,刚刚落在马前的两团黑影是两个和尚,稍一审视,不禁大吃一惊:其中瘦小的一个老僧,竟是宗经!另一个身材瘦长,腰中插笛,与宗经并肩厮杀、互为呼应。

  众小倭怕神兵天降似的两个和尚伤着主将,齐刷刷扑上去围攻。

  “宗经!”小泉次郎惊怒交加,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你果然投了僧兵,背叛我大日本天皇陛下!”

  宗经一边舞开少林达摩杖敌住群倭,一边道:“小泉君,你错了,老衲我并非背叛日本和天皇,只是脱离你们的魔窟——脱离你们这帮大和不肖子孙,脱离你们这些日本武士的败类罢了!”

  小泉气得五官错位,像被一箭射中痛处的豹子,恼怒道:“宗经,自你从明军那里落入我手,几年来,我和兄长对你一直礼敬有加,你为何不仁不义,带了僧兵来算计我?”

  宗经一杖打掉一个小倭的倭刀,冷笑一声道:“你那不过是假仁假义,目的只是为了让老衲教你们少林功夫再去滥杀无辜罢了!”说着,又凌空而起,使一招“一苇渡江”,右脚勾住达摩杖的杖柄,再一转脚,达摩杖立时像风车一般疾转起来,悬空横扫群倭。这是达摩杖中的上乘功夫,众小倭何曾见过?惊骇中,人人撤身躲避。

  小泉次郎亦是惊得眼皮乱跳。在看管宗经的岁月里,不管他和兄长威迫利诱,或是软硬兼施,宗经都一直推说自己只会参禅,不会武功。他也从未见宗经露过身手。如今,宗经突展神功,的确让他大感意外,不由也在马上挥刀拉开架式,一边迎住宗经,一边狂吼:“凭你们几个少林僧兵,岂能挡住我的去路,我一定要再次把你捉住!”随即指挥小倭全力冲杀。

  宗经挥杖逼开再次扑上来的小倭,冷笑道:“小泉君,你还是不要太痴心妄想,明军已经完全知道你们的动向。东禅寺后面,早已布下重兵,只怕你今日是插翅难以通过!”

  小泉似乎不以为然,哈哈几声狂笑道:“宗经,本将军久经战阵,岂能被你们几句大话吓倒?即便你们少林僧兵个个武功高强,谅也阻挡不了我的五千精兵!你还是早点投降吧,我念你是大和子孙,可以饶你不死,甚至仍然待为上宾。”说罢,冲上去挥刀直劈宗经。

  宗经鼻子里哼了一声,挥杖拨开小泉的太刀,应道:“好!你就亲眼看看我是不是大话欺人?”随即腾身跳开,朝正与小倭打斗的另一个和尚道:“月清,传笛号吧!”

  月清应了一声,从腰间抽出笛子,右手舞一个棍花,逼开围着他的众小倭,然后,一个“旱地拔葱”,高高跃起,同时横笛口边。

  一声激越嘹亮的笛声仿佛闪电划过长空。

  就像闪电过后,跟着就是雷霆呼应一样,笛声一起,东禅寺方向随之轰然响起新一轮鼓声,伴着鼓声,又迅速亮起一片灯火。转眼间,那片灯火又迅速蔓延开来,星星点点、密密麻麻,把天花荡与无名小荡间,甚至以外的地方占的满满的,若以一人一灯计算的话,似有万人之众。

  小泉次郎一眼望去,登时便傻了眼。

  “看来,宗经的确是泄露了我们的军机,东禅寺后,也确确实实是重兵密布。仅仅这数百名僧兵,就够让我们不好对付了,如今又有上万明军在后面,东禅寺这条路,几乎就是死路一条了!”

  小泉心里慌乱地翻腾着,恨恨地再眺望一眼。远处,灯火正伴着紧密的鼓点向这边逼来,他哪里还敢再多犹豫,急忙传令:全军退兵,绕过右面小荡,与徐海主力会合,改由正南而去。

  他的部众本就阻于少林僧兵,不能前进,虽然仗着人多势众,仍然一波一波地往前冲,无奈两荡间陆地狭窄,倭众摆不开阵势,能够与僧兵接面而战的,只有前面数百人,其余数千之众,却只能在后面拥挤着,鼓噪呐喊,为前面助威。而少林僧兵虽人不满千,却恰足塞住倭寇去路,使倭众一时间不能杀开口子。众倭正急于前进无路,又忽见僧兵后面灯如繁星、鼓似雷霆,向这边滚滚而来,无不大惊失色,以为明军主力赶到,再也没有杀出通道的可能了,所以,小倭们已是斗志丧尽、萌生退意。待接到小泉太郎退兵改道的将令后,自是没了顾忌,争先恐后的夺路而逃。全军倾刻崩溃。

  宗经、月清本欲截住小泉次郎的退路,将他生擒,却被小泉的数十名亲兵死死缠住。

  小泉混在奔溃的倭众中,逃出不远,乍闻王江泾四面战鼓轰鸣,接着,四个方向也全部亮起灯火。他知道:明军已经将王江泾团团围住了。他们分兵袭扰的图谋,已经不可能实现,全军覆没的命运却已越逼越近了。要活命,就只有赶紧与徐海的主力会合,拼死杀出明军包围圈了。

  他懊恨地哀叹一声,率溃众向徐海主力所在的方向赶去。

  此时,正准备据险坚守的足利自吉,亦是惊慌失措。他本以为,要到天明之后,明军才会发现他们从平望退走,然后,再向王江泾追击,所以,他只在王江泾西面的天花荡和北面梅家荡中伏下舟师,等待伏击追来的明军。哪里料到:竟是王江泾西南角的东禅寺一带先开战局,接着便是四面同时告警。惊慌不安中,又接急报:浙江巡抚李天宠正率明军从东面越过尚无设防的连泗荡和北官荡,登陆直向自己背后杀来。他深知明军一旦越过小荡,杀入腹心,自己就再也无法据荡坚守了。于是,急令天花、梅家二荡中的舟师上岸,追赶徐海主力,欲从陆路撤走。却是为时已晚,荡中舟师早与俞大猷、张经所率的舟师混战一处,竟是脱身不得,眼见明军四面合围已成,若再恋战,便要全军覆没,甚至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无奈,只得率领少数亲兵退去。

  张经、俞大猷、李天宠等夺了王江泾东、西、北三面水荡之后,又与西南面少林僧兵会后,将王江泾的倭寇全部挤压到南面的陆地。卢镗则率部死死堵住陆地出口,彻底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一夜血战,倭寇勉强撕开一道口子,仓皇逃往东南。

  明军乘胜追击,一连几日直追到柘林倭巢。倭寇入海远窜,这才收兵休整。

  王江泾一战,斩杀倭寇一千九百余人。张经喜不自胜。这是大明抗倭以来最大的胜仗,也是他张经受命主持东南抗倭战局以来最露脸的一仗。他一面上奏朝廷报喜,一面在柘林大排宴席庆功。

  与诸将共饮三杯后,张经又兴致勃勃地斟上一杯酒,亲手递到小山面前,说此次王江泾大胜,少林僧兵连立两个大功:一是宗经及时送来倭寇军情,使明军得以应机而动、大获全胜、堪称首功一件;二是僧兵兵不满千,却吓退五倍于己的小泉次郎部,堪称奇功一件,所以,特地敬酒一杯,以表祝贺。

  小山则客气一笑,称此次大胜,全赖总督运筹帷幄和官军、客兵数万将士血战之功。相比之下,僧兵不过稍立寸功罢了。末了,接过酒杯道:“总督心意,贫僧代僧兵领了,但这杯酒——贫僧却不能破戒领受,还请总督谅解!”说罢,把酒杯放在桌上。

  张经笑呵呵地摇摇头:“小山公,你这未免自律太严了吧!不是说,早在唐朝,太宗皇帝就已恩旨特赐少林僧众可以饮酒食肉了吗?禅师今日又何必拘禁清规呢?”

  小山道:“当年因十三棍僧救驾有功,唐太宗确是恩准少林僧众饮酒吃肉,但敝寺僧众以为:一朝为僧,即当终身持戒修佛,岂可轻易以俗法乱佛法?所以,历代僧众矢志修佛、甘守清规,并未因此破戒。请总督大人全我寺僧之志,莫以酒肉相劝!贫僧就以清茶代酒、聊表敬意了!”随即端起茶杯。

  张经虽觉意外,却是大起敬意,爽朗一笑:“是本督孤陋寡闻、有失唐突了!好!本督就亲自饮了这杯酒——不过,本督不能白饮了这杯酒——”他笑着一顿,扫视一下众将,继续道:“听说,你是用‘疑灯计’吓退数千倭奴的。说说你的疑灯计,就算是本督替诸将讨教的吧!”

  小山谦逊地摆摆手,说那不过是踫巧生的法子,不值一提。

  张经却是执意要听。小山邻座的宗诗只得站起来,将疑灯计说个大概。

  赶往王江泾的路上,小山担心僧兵人少,不足以阻挡奔袭杭州的倭寇,正苦思良策之际,行至灯笼庄外。宗经一报庄名,小山心灯忽亮,生出以灯火造成大军截击的假相,遂命僧兵进庄借出上万盏灯笼,由僧兵和庄里百姓人挑马驮运到王江泾东禅寺。而后,又找附近百姓帮忙,各以一根长长的竹竿,挂上二十多盏灯笼,挑在肩上。然后,约定以笛声为号,巧布疑兵。笛鸣一声,点亮灯笼;笛鸣二声,挑灯前行——远远看去,万灯齐进,似有干军万马进发一般。加之僧兵在前挑灯冲杀、宗经露面佐证,更使小泉次郞坚信倭寇图谋败露,明军已布下重兵截断他的去路,他才惊惶下令退兵改道。

  宗诗说罢,席间一片赞叹。

  张经更是兴致不减,又依次向俞大猷、李天宠、卢镗等人劝酒。正欢饮间,一个亲兵匆匆闯入,向他禀报,说有朝廷圣旨到浙江了。

  一听圣旨,张经愈加兴奋,环顾众将道:“诸位,朝廷圣旨到啦!想必是封赏各位的!我们且出门接旨吧!”

  报事亲兵却急忙接口,说朝廷传旨的钦差并不在门外。

  张经愣了一下,问传旨钦差在哪里。

  亲兵说,钦差只遣人来说,柘林战事方息,倭警尚在,不便传旨。他在海盐城等总督、巡抚两位大人前去接旨。

  张经不禁哈哈大笑,朝诸将道:“端底是京中文官,畏寇如虎!也罢,诸位且在此欢饮,本督这就与李大人前去海盐接旨,相信朝廷不会亏待大家!”

  李天宠却靠近他低声道:“我们从王江泾打到柘林,不过几日,朝廷的封赏圣旨不会这么快就到了!怕是另有……”

  张经这才用手轻拍一下额头,近乎自言自语道:“哦!我是高兴地有些昏头了!”转而又笑吟吟看着李天宠道,“听到朝廷圣旨,你怎么满脸忧色?你我尽忠朝廷,打败了倭奴,俯仰无愧天地,大不了朝廷不加封赏就是了,何必如此呢?”说着,与李天宠一前一后走出门去。

  李天宠竟忽地一声叹息,幽幽道:“总督大人注意没有?我们今日庆功,督察大臣赵大人既没亲来庆贺,也没差个人来祝贺,而是与他的几个亲信留在海盐。如今,朝廷钦差又要我们去海盐接旨,会不会是他搞的什么鬼?”

  “那还用说!”张经回头道。一听到赵文华,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话时,因口风太大,吹得胡须乱飞,“他本来就是严嵩的干儿小鬼儿,除了做鬼捣乱,还会干什么?我们建了大功,他自然妒忌的要死,当然不会来庆贺。没有整我们的法子,便唆使钦差害我们跑断腿接旨,以逞他督察大臣的威风——等我们彻底扫尽倭奴,再收拾这些内鬼!走吧!且看朝廷下了什么圣旨再说!”

  至五月朔……合战于王江泾,斩贼首一千九百余级,焚溺死者甚众,自军兴以来,称战功第一

  ——《明史·张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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