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乱邻欺,时乱天欺。
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久已政浊民怨的大明王朝,更是屡遭强邻欺侮,外患不断。北面,鞑靼寇关边塞、震动京师;南面,倭寇渡海登录,劫掠州县。这朱家天下本已乱糟糟了,天公却似乎仍嫌不够,刚一入冬,即调风遣雪,折腾人间。
这场撕撕扯扯、歇歇闹闹的无赖风雪,长驱南下,一直搅入中原腹地的中岳嵩山,可劲儿地撒泼。好在胸罗七十二佛寺的嵩山不失佛山风度,任你风狂雪欺、翻天覆地,我自拥雪高卧、禅定安眠,涅槃一般。饶是风雪刁钻,竟也无奈,自扰自攘闹腾几日,只得伏地无声了。晴光一放,浑身轻裘缟氅、金辉披照的嵩山这才灿然一哂,悠然开定,映着深冬久违的暖阳,宝气氤氲,华光四射,佛一样雍容华贵。
“少林寺接旨——”
一身吆喝,一支飞蹄扬雪、急驰似箭的人马风一样卷到少林寺山门前。
原本寂然紧闭的少林寺山门应声打开。仿佛泉眼里咕咕嘟嘟翻出的水泡,冒出两个八九岁的小沙弥。他俩一边蹦蹦跳跳,一边斜睨拌嘴。黑糊糊胖墩墩的一个道:“我说雪一停就有香客来吧,你还不信,听听外面马鸣狗叫的有多欢?这回,你可得输我一块八宝酥——”
“找死啊——小秃驴,竟敢骂朝廷的钦差!”台阶下传来一声厉喝,惊得两个小沙弥浑身一颤,并肩站在门前台阶上。他俩打量一下门前人马,觉得眼生。骑马众人皆是盔甲罩身、官军打扮,唯独当头花马上的那位,铁甲外再罩绿袍,像是一个将官。两个小沙弥自知失口、不由得相视吐舌一笑,赶紧合十行礼,惶惶解释:
“军爷大人恕罪,俺可没有骂你们!”
“我们是听见外面马叫,才那么顺嘴一溜的!”
“顺嘴一溜?说的轻松!钦差传旨,岂能说成马鸣狗叫?”青马背上,先前发话的灰脸尖嘴军士翻着眼不依不饶,“看在你们是刚出尿窝的小孩儿,就自己抽自己三十嘴巴吧!”
白皙皙、瘦筋筋的小沙弥横那军士一眼,挑眉道:“就算俺骂了你们,你们也骂俺小秃——”他气恼地顿了一下,接着道:“还说俺刚出尿窝——正好扯平!”黑胖墩小沙弥也暴瞪那军士一眼,碰碰同伴胳膊,示意回寺,不再搭理他们。
尖嘴军士举鞭正要发作,花马上的将官一挥马鞭,朝两个小沙弥道:“本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们赶紧唤来当家和尚,出门接旨!”
黑胖墩头也不回,甩过一句:“方丈不在!”挽起同伴径自进门。
“好你个小犟驴,竟敢顶撞朝廷钦差!”那尖嘴军士骂着,翻身下马,登阶入门,伸手薅起黑胖墩的后领,用力往后一带,就要摔他个仰面朝天。
黑胖墩似不及防,后脑勺冲着内檐下的青石棱就倒,白瘦筋小沙弥闻风回顾,却也援手不及。惊愕间,却见黑胖墩探手支石,腿脚翻起,一招“倒挂金钟”,双脚早已挂在尖嘴军士的脖子上,接着一招“潜龙出海”,本来倒挂的躯体又秤砣似的一忽悠,翻卷而起,四肢朝上吊挂在门檐上。尖嘴军士从来没见过这招式,刚一愣神,倒挂在自己身上的黑胖墩竟也没影了,正纳罕,面门上乍挨一脚,猝不及防,仰面栽倒门外。
旁边的白瘦筋得意地斜眼瞭着外面的人马,拍手叫好。
门外花马上的将官见自己的军士败给一个和尚娃,甚感丢脸,鹰眼凶光一烁,低压着眉头朝另一个五黑三粗、半截塔似的军士努努嘴。那军士会意,一声咆哮,冲上山门,恰值两个小沙弥正徐徐关拢山门。那半截塔军士两掌一运力,猛向山门推去,听那出掌风声,劲力直欲摧山崩岳。双掌一旦着门,慢说门难掩上,就是两个小沙弥也必被山门反打个头破血流。两个娃娃却只想到尽快关门,并未念及其他。眼见那军士身掌俱到,花马上的将官嘴角蓄起一涡阴冷自足的刁笑。忽听咚的一声闷响,却见那半截塔横身飞出,又重重跌落在山门前的台阶上。
“禅宗祖庭,佛门净地,何人敢来撒野!”一声斩金截玉的断喝,山门再次打开,一个方面直鼻、身材英挺的青年比丘当门而立,刚才半截塔挨那临门一脚,正是他的身手。随机,两个小沙弥也从他的身后钻出,一左一右,叉手仰面站在台阶上。
花马上的将官微微一震,举鞭直指青年比丘大喝道:“和尚大胆!竟敢暴殴皇命在身的官家,简直无法无天!”叫声虽厉,脸上却早已红潮漫遍。
青年比丘一眼扫在将官脸上,乍觉似曾相识,眼中电光一闪,骤然射在他左颊的一颗黑色小痦子上,不觉陡地变了脸色,那对浓重的眉毛瞬间一收一纵,猛然立起,金元宝似的下颌禁不住冲动地阵阵剧颤,原本炽热的目光也突地蹿出火焰。
与此同时,花马将军那双刁狠的鹰眼,也朝青年比丘的面孔盘旋一遭,而后,再用森冷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元宝下颌,已觉几分眼熟。突然,他手一痉挛,匆忙拽出腰间宝剑,一指青年比丘,惊鸭般戛然长鸣:
“贼种——给我拿下!”
“恶贼——偿命来!”那青年比丘也怒吼一声,飞豹一般,跳下台阶,直扑花马将官。将官身后的众官军却如潮一涌,将那青年比丘团团围住。
台阶上的两个小沙弥顿时着慌。黑胖墩一拽白瘦筋的胳膊道:“庆圆师兄,月忠法叔祖要吃亏,我们快去帮他!”
白瘦筋庆圆没有动,只在嘴里喃喃道:“贼种?恶贼?坏了,这是仇人相见。”
“别管仇不仇的,我们还是快帮法叔祖吧!”黑胖墩催促着就要冲下去。
“不行,他们人多势众,还有兵器,咱俩一起上也白搭!”庆圆一把拉住他,急忙摇头道:“庆方师弟,方丈师祖不在家,我得赶紧找个主事的,不能闹出乱子。你回寺把几个护寺的师叔叫出来,帮着月忠法叔祖挡一阵——”不待说完,顺手把黑胖墩庆方往门内一推,自己则纵身跳下台阶,乘乱向西奔去。
两日前,少林寺方丈宗书带领寺内高僧大德到汝州少林寺下院观音禅院做法事去了,寺内四大班首、八大执事僧中,只留下后唐僧月空、堂主僧宗诗和知客僧月明、库师僧月清等四人。依照少林寺规,方丈离寺,由首座僧代行主持全寺事务。首座不在,西堂僧替代。西堂僧不在,后唐僧替代。后堂僧不在,堂主僧替代......以此类推。今日方丈、首座、西堂三人均不在寺,自然是由后堂月空代行方丈之职。何况,后堂僧本身就是负责佛规寺禁、寺院武卫的。照理,庆圆也应该去请月空收拾门前乱局。可月空又兼领少林寺武僧总教头,每日到附近十几个少林寺下院指教督促武僧功课,去向不定,行踪难追。所以,庆圆便只能去找堂主僧宗诗来。
宗诗此刻亦不在寺内,然而,但凡少林僧人都知道:宗诗离寺,只要不出远门,那就是只有一个去处,便是少林寺塔林西面的一个小竹园。原来,这宗诗乃是少林寺唯一一个诗、书、画兼工并绝的文僧,尤爱赏竹画竹,几乎每日都要到竹林里猫一阵儿,或者竹下打坐,或者赏竹画竹,风雨无阻,霜雪不辍,早已是积习成癖、嗜癖成痴,直似身染痼疾,病入膏肓。他自称住下比丘,附近僧俗则称他林地禅师。所以,庆圆一见山门前乱局难收,便直奔竹林找他。
心头风紧火烈,脚下自然鹿纵兔跃、健步如飞。庆圆穿塔林、越沟涧、七拐八折很快登上一座小丘。丘下现出一片白雪遮掩殆尽的竹林。林外斜支一块大板,板边一僧,正面对竹林提笔凝神。无须辨认,他便断定那僧正是宗诗。
“师叔祖——师叔祖——”庆圆忙扬起小手,急火火招呼两嗓。其实,宗诗年龄并不大,今年不过二十二岁,但因少林寺行的是“子孙僧”脉统,即代代师徒间也同俗人一样按照祖、父及身,身及子、孙的辈分顺序传宗接代,所以,入寺僧人都根据自己所从师僧的辈分,依序排辈。庆圆的师父是宗诗师兄的徒弟所以,他便要称宗诗为师叔祖。自打前两年师祖、师父相继因病去世,这位师叔祖格外疼爱他和小师弟。因此,他们也最亲近这位年轻的师叔祖
宗诗并未应声,甚至依然故我,一动未动。
这下,庆圆真是领教了什么是竹林禅师,不由嘟囔一句:“原来真痴就是真禅哪!”又自以为然地点点头,心里道:“还是下去拉他回寺吧!”举步间,不经意地抬眼向远处一眺,乍见对面小丘上蠕动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黑黄相间、纹理分明,此刻也正朝着竹林方向缓缓移动。庆圆一惊,睁圆了眼睛:天哪!那分明是一只锦毛斑斓的猛虎!一旦它撒腿奔起来,转瞬之间就会抢到小竹林边。师叔祖作为堂主僧,专司佛典经藏,平时最爱写写画画,是个文僧,虽然也会三脚两腿,武功却并不怎么好。就是及时发现逃跑,也是百难逃出虎口。可此时,师叔祖却依旧对竹痴立着。似乎竹外再无他物,更别提身后那缓缓逼近的吃人猛虎了。
恐惧,紧张,浓云翻墨般一下子压向庆圆,没等他迈出步子,便腿一软坐在雪地里。他惶然地抓着地上的雪哭腔啼嗓地大叫:“师叔祖——快跑呀,老虎来吃你啦—”这样急切地连呼数声,便嘶哑了嗓子。
这次宗诗听见了,但他好像没听清庆圆究竟喊的什么,只是侧身抬头、安闲自适地向庆圆招了招手。
咋还这样没急没躁的啊!庆圆心里埋怨一句,急忙向师叔祖身后指了指。真是要命!师叔祖没有被他招呼明白,那只老虎倒被他惊动了,一声长啸,竟腾身而起,抖足了下山虎的神威,冲着师叔祖飞奔而去。
庆圆登时傻了鼻子,呆愣愣地瞪着小丘下惊心动魄的场景,呜呜地哭起来,他觉得,师叔祖没救了
宗诗虽然也听到了虎啸,但他并没有掉头回顾,只是闪身一挪步,退到斜木板的正前方。
“傻了!傻了!傻了!师叔祖也吓傻了!”庆圆心里绝望地叫着,赶紧声嘶力竭地提醒师叔祖:错了错了错了!应该藏身木板后面才对呀!”
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压根儿就没听!宗诗侧着一躬身,在旁边一块平顶石上的砚台里,缓缓一蘸笔,又瞄着斜板上钉的一方席子大小的宣纸,挺立凝神。
庆圆恐慌着急沮丧到了极点,浑身抖得像鬼神附体的巫婆神汉,却又对师叔祖的反常举动大感惊异。他的眼和嘴都已张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只是口里凝住了声息,眼中眸子也结冰不动。师叔祖这是要拼死再画一回竹子吗?老虎能让他在嘴边作画吗?
转眼间猛虎扬雪飞飙到宗诗身后丈余远的地方。宗诗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将笔高高提起。那猛虎眨巴一下眼睛,似乎有些疑惑。可疑惑间,见眼前猎物又凝然不动了,看不出有伪装诱击的意思,便放下顾虑,身子向后一缩一压,忽地抬起前身,向前就扑。
庆圆不觉心口一紧,顿感热乎乎一物提到了嗓子眼儿。
就在这当口,宗诗高高提着的大笔刷地朝着面前的宣纸斜挥而下。笔过处,一根飞白挂雪的墨竹竿赫然出现在宣纸上。
那猛虎长身刚起,忽见眼前猎物挥袖处,陡现一根长竹竿,登时生疑,上半身随即呆滞半空。
一笔挥就宗诗似乎激情迸发,接着袖起旋风,探笔向砚池一,旋即转腕掉臂,笔头向上一翻,刷地向后甩去。刹那间,那支大笔随着几滴抢先逸出的墨汁,飞镖般照定虎头打去。画竹、濡墨、飞笔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势走连环,迅捷如电。那畜牲的兽头兽脑如何料得,当时躲闪不及,即有两滴墨汁恰恰打进双眼,眼前顿时黑了天地。紧接着,那管大笔又重重地砸上鼻头。那猛虎哪里经过这种阵势,一下子蒙了头,惊恐地长啸一声,掉头乱跑乱撞着逃去。
“好神功,好神功啊!远远看得分明的庆圆喜得大叫大嚷着,疾跑下小丘,拉着师叔祖一阵狂舞乱跳,吵着嚷着要他传授这笔墨打虎的神功。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找师叔祖的真正目的.....
宗诗文雅好静,被庆圆这般一闹,便有些晕头,只好苦笑着答应以后教他,而后问他来这里做啥。庆圆便将山门前的一幕说个大概,末了,急急催促:“师叔祖,你赶紧回去劝劝架吧,恐怕这会儿月忠法叔祖已经吃大亏啦!看人堆儿,官军可有一百多人呢!”自元代始,少林寺共有十八门头僧。各门头师徒之间,也都依照俗世中的父子关系,按辈排序。同门同辈,便称师兄师弟,同门长辈称师父师叔等;不同门,则依据彼此年龄长少,互称法兄法弟法叔法等。月忠与宗诗不同门头,彼此以法兄法弟相称,所以,庆圆称月忠为法叔祖。
闻听朝延钦差来僻处深山的少林寺传旨,宗诗已经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又听说官军指月忠为贼种,还要捉拿他,宗诗更感震惊。制止山门前的兵僧相斗已是刻不容缓,宗诗急忙收拾了笔砚,随庆圆回寺。
一路上,他虽然默不做声,心里却暗自倒海翻江:今日,朝廷给少林寺的会是一道什么旨意呢?旨意就是捉拿月忠吗?难道,朝廷已经知道了月忠的真实身份?如果真是这样,月忠可就性命难保了!就是少林寺,恐怕也要因窝藏朝廷犯而惹祸上身,凶多吉少。这样潜思默忖着,一颗心不由为少林寺和月忠的安危悬了起来。
原来,月忠俗名朱玉,苏州府长洲县人,其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忠臣朱纨。五年前的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倭寇再次大举犯境,侵扰浙、闽两省,朝廷遂调朱纨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巡抚浙江。朱纨到任后抗倭寇、捕奸民,严保甲、固海防,颇见成效。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他一网收捕私通倭寇的奸商豪富李光头等九十六人,并斩首示众,可算为朝廷除一大患。但也恰恰为此,浙、闽两省通倭贩海、猎取重利的官商世家,对他恨之入骨。于是,商家勾结地方官,地方官又串通京官,纷纷上书弹劾他,说他诬民为盗,滥杀邀功。朝廷惑于群言,竟将他削职问罪。朱纨因忠获罪,悲愤不已。待奉旨问罪的朝官叩舷而至时,他从舱中取出一瓶鹤顶红,安步登上甲板,面向大海,飞泪痛呼:“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尤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啊!”连呼十余遍后,喝药自尽。即便如此,仇家仍不放过,又向朝廷诬他的家人仗其权势,通倭谋利,他是自感罪孽深重才畏罪自杀的。朱纨一死,清白难辨,朝廷竟再下严旨,将他满门抄斩。可怜朱家老少百余口,只有少子朱玉侥幸逃脱,其余无不合冤受戮。隐姓坦名、逃命异乡的朱玉,恰遇应邀江南讲经的少林寺方丈宗书禅师,便向他哭诉了家门惨祸,请求避祸少林,习武学禅,等待时日为家人报仇雪冤。宗书弹师见是忠臣之子落难,自然慷慨相救,当即帮他落发,取法名月忠,带回少林。这件事,只有方丈、四大班首等几人知道。如今,几年时光风平浪静地过去,朝廷是从哪里获得风声,直接下旨,追杀少林呢?
宗诗既百思不得其解,又担心僧众与官军两相殴斗伤及无辜性命,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不由心急脚飞,少时便到少林寺山门前。
门前的情景却让宗诗、庆圆二人同时一惊,骤然呆住。
山门前、悄无人踪、一片寂然。
门前平阔的空地却变成了一张干疮百孔的花花脸。原本平展光洁的雪地上,布满了显然是踩踹出来的杂乱雪坑,大大小小,深浅不一。深一些的,烂疮似的露着底部的沙土,沙土飞出雪坑的,如一道土黄色的彗尾掠过坑沿儿。疮疮疤疤的雪坑间,还有梅枝似的几处沥血痕迹。看看这鼻青脸肿的雪地,就不难猜到曾经发生了怎样激烈的殴斗和搏击,尤其是那渗人雪中的血痕和这死一般的寂静,让宗诗头皮阵阵发麻,有种不祥的预感。
二人急步登阶,拍门多时,才见庆方开门。未等问话,庆方即抢先道:“阿弥陀佛、急等你们不回,我正要找你们去呢!”
宗诗见庆方并无异样脸色,微微怔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忙问僧众安危如何。
庆方头往寺内一甩:“都在大雄宝殿前呢!你们进去一看便知!”说罢,神秘兮兮地眨个眼。
见庆方脸上洋溢着自豪得意的神气,宗诗揣测寺僧应无大碍,心头重负遂减轻了些。于是快步庆行,一心只想迅速赶到大雄宝殿前,亲眼看看明白,再问端的。
大雄宝殿前的院落里塞满了人。
院子四周,尽是平时除佛事功课外专事洒扫耕种的务下僧、他们虽非武僧,却一个个执枪握棒,站得笔挺。院子中间,则挤挤扛扛蹲满了反缚双臂的官军。显然,少林武僧已以少胜多将官军全部擒住。殿前台阶上,十余个轮值常住院的武僧一字排开,并肩站立,个个威风如虎。可以看出,武僧已有数人受伤,身上的棉袍已是多处开口吐棉,有些破口处尚有血痕。但他们依然虎威不减,气压山河。
宗师进入大雄宝殿,礼过佛祖,坐在佛前神案的一侧。相随而入的庆方这才将山门前武僧与官军争斗情形说了一遍——
当时,那花马将官一由令下,官军呵啦一声拥上。月忠却并不胆怯,一闪一转,挥手夺过最先刺过来的一把腰刀,与官军战在一处,待庆方招来寺内轮值武僧时,月忠早已陷入重围。尽管他的四周刀枪如林,但他却们林中提风,人随刀转,刀光裹身,上下翻卷,左右冲突,时见官军手中的刀枪似狂风吹起的落叶般被他格飞。但毕竟官军人多势众,四面合围,月忠难得招招没有疏漏,身上已有几处伤痕。众武僧一见,情势危急,齐吼一声,舞棒冲向官军,很快撕开一道口子,与月忠会成一团。
官军的包围圈一时松动。
一直在马背上指挥的花马将军忽然发现:这些武僧虽个个勇猛,但在争斗中全部以守为主,往往是以兵器击兵器,很少以兵器击人。即使不得已兵器也是避开人的要害处。这样,官军中兵器被格飞的不少,真正受伤的却不多。而兵器格飞后,官军拾起可以再战,并无损失。花马将官一时顿悟:原来武僧严守不能杀生的佛规。官军如再勇猛一些,多坚持些时候,武僧们肯定力疲不敌。于是,挥剑大叫:“和尚们不能破杀戒,小子们只管杀啊!”
官军冲上来的势头果然一浪高过一浪。
月忠也觉得这样相持久了要吃亏,怒目望定花马上的将军略一寻思,与身边两个武僧迅即交换个眼色,两个武僧立时扎稳马步。月忠随即提气收身,运起轻功一纵,跃上二僧肩头,再一腾身,脚点拥上来的官军头盔肩甲,三翻两跃,已经落坐在花马将军身后的马背上,横刀逼在他的项上。然后,喝令众官军放下手中兵器,否则就一刀结果花马上的将军。
花马将官原本气势汹汹,吆五喝六,一副要致月忠等入死地的架势。不料,骤临如此窘境,一双刁呆的鹰眼,懊恨丧气地死瞪着,原本腻白的一张脸,憋成了一个紫茄子。虽不甘心,却还是迟疑无奈地向部下挥挥手。众军士随即弃了兵器,一个个被武僧捆了个结实。
这种结果,是宗诗始料未及的,他没有想到官军会熊成这个样子,不免暗生一番感叹。得知双方虽各有伤者,但未伤及性命,自是十分庆幸。抚慰一番众僧,这才发觉不见月忠,忙问他在哪里。
原本说得热闹的武僧们,一齐噤了声。宗诗狐疑地巡视一下众僧,最后把目光落在庆方脸上,庆方看看众僧,这才道:“月忠法叔祖押着那花马将官走了!”
“走了?去哪里?”宗诗一惊,面生急色。
庆方道:“月忠法叔祖说那花马将官叫张四维,是带兵杀他全家的仇人,他要亲手杀张四维,替全家报仇,然后再到京城自首。还说,少林寺是佛门净地,他不能在这里动刀子污了净地,带累少林,便在大雄宝殿拜过佛祖,与我等相别,押着张四维离去。”
宗诗的脸色顿时由惊转忧,不由急切道:“月忠好糊涂!杀钦差、报家仇,岂能如此草率?这只能为他本人和少林数干僧众酿成更大的祸事!传旨钦差在少林寺被擒杀掉,朝廷岂能与少林善罢甘休?”他顿顿足,急忙吩咐旁边一个身高腿长的武僧道:“月清,快去追你师兄回来!
月清为难道:“师兄已出门好一会儿了。这个时候,恐怕早砍了张四维的狗头,正提头进京呢,追回来还有什么用?”
宗诗微微打个寒战,压下眉头。
顷刻,他又猛地挑起眉头,急切道:“赶得紧,应该还有希望!月忠既不肯让恶贼血污了佛门净地,也就不会在嵩山开杀戒,秽了这佛山圣土。如今,山高雪深路滑,他未必很快出山,你还是赶紧沿着东南方向的山道去追月忠!”
月清挠头不解:“月忠师兄说得明白:杀了张四维,就要北上进京自首,怎么能向东南追呢?”
宗诗摇头道:“月忠不会马上北上,他肯定会杀了仇人,先回家乡告祭亡父和家人,然后才进京自首。所以,我保定他走的是东南山道,你只管去吧!”
月清出门。宗诗命两个武僧速到钟鼓楼去击“龙虎钟鼓”。
这龙虎钟鼓是少林寺一个特殊的寺规。平时,少林寺也跟其他寺院一样,早晚佛事,晨钟暮鼓;寺院内部召集僧众进斋或议事,只需击响寮房檐下的云牌。而一旦寺内遇到大匪大盗大水大火大灾大难等紧急情况,需召集下院各寺僧众救援时,少林寺便会动用“龙虎钟鼓”这一特殊寺规:即同时敲响钟钟鼓二楼的钟鼓。钟鼓声节奏紧密急切如龙吟虎啸,寺内因此称为龙虎钟鼓。只要听到钟鼓齐鸣,无论常住院在外寺僧,还是附近下院僧众都要以最快速度赶到常住院。
显然,宗诗是要用龙虎钟鼓,召月忠回寺。
奉命击打钟鼓的二僧离去。宗诗这才想起朝廷圣旨,忙问身边武僧圣在哪里。“就在神案上呢!”庆方答着,同时瞄了一眼神案,却不见了圣旨。以为被谁弄掉案下了,便转过去扒上扒下,翻前翻后地找,弄得神案上的贡品掉了一地,嘴里却自言自语道:“明明月忠法叔祖看了圣旨,扔在神案上的,怎么现在就没了踪影了。莫不是他又揣走了……”
宗诗见一时找不到圣旨。就问圣旨上到底说了些什么。
众僧告诉他:月忠擒住张四维后,看了朝廷的圣旨,说是去年以来,倭寇又开始大举侵扰我国东南沿海,朝廷急调山东巡抚王抒和名将俞大猷到浙江抗倭,官军却出师不利,败多胜少。倭寇连占马迹山岛、舟山岛、柘林港等数地,参将俞大猷深感沿海官军兵弱艺劣,不堪御寇,所以,特遣把总张四维进京请旨,调集武功神技著称于世的少林僧兵到浙江教习官军、助战抗倭。同时,朝廷特赐铁甲百副,装束出征僧兵,恩勉僧兵立功边庭。
东南告急,急需僧兵助战卫边,此事非同小可。宗诗不敢自专,立即派人给方丈和月空送信,催他们尽快回寺,早作定夺。同时,命人收了朝廷恩赐的铁甲,为院中官军松了绑,暂时安置寺内,有伤治伤,无伤歇息。
诸事安排已定。宗诗心里才稍稍平静一些。想想朝廷旨意并不是捉拿月忠的,他不免替月忠暗暗感到高兴。但思及月忠偏逢仇人传旨,要不顾一切杀钦差报家仇,又替月忠和少林寺今后安危深深担忧。如今看来,还不仅如此,差张四维请旨调僧兵的是名将俞大猷。一旦张四维被杀,俞大猷将军恐也难脱干系。东南沿海吃紧,俞将军得罪入狱,沿海百姓遭受倭寇蹂躏的岂不更多?如此思来想去,宗诗心中的隐忧渐渐烟起雾积般浓重起来。
龙吟虎啸般的钟鼓声急雨似地泻来。
宗诗结伽趺坐在佛前蒲团上,虔诚合什,静静等待着。
钟停鼓歇不久,一直在山门探望的庆圆、庆方急急回来禀道:“师叔祖,你真神!月清法叔祖真的带着月忠法叔祖回寺了!”
宗诗惊喜不已,赶紧迎至山门。
一打照面,却发现只有月忠、月清师兄弟,并不见有钦差或其他什么人随行。宗诗心头顿时一沉,但还是急问钦差张四维为什么没有一同回来。
“杀了!”月忠浓眉紧蹙着,没好气道。
“杀了?”宗诗胸口一寒,不由暗暗感叹:“真是应了那句俗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少顷,失望地一闭眼,自言自语道:“还是晚了!都怪我,不该去竹林啊!”
月忠皱皱眉,似乎不解。迟疑了一下,忽然眼含泪光道:
“是俺杀的恶贼!要杀要刮俺顶着!决不连累少林,又怎么能怪堂主呢?”
“哪有如此简单啊!”宗诗沉重地摇摇头,看了月清一眼,目光中似乎责备他为什么不拦住师兄。
月清满脸无奈道:“师兄是听到龙虎钟鼓,以为寺里有急难,才赶回来。我是半路踫上师兄的——”不等他说完,月忠忽然气呼呼抢过话头:“路上听师弟说,堂主是让他阻挡我杀贼报仇的,果真如此吗?”说罢,双眼贮满怨愤,直直地瞪着宗诗。
宗诗完全体谅月忠此时的心情,也觉自己的措置有些对不住他,只得有些过意不去地点点头。
月忠带泪一声冷笑,扬起头道:“张贼杀了我家百余口,我只杀他一人偿命,还错了吗?反正,人,我已经杀了!堂主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宗诗苦笑一下,摆摆手道:“你替家人报仇,杀了恶贼,也在情理之中,可是——算了!如今张四维已死,再说其他已没有用处!只是,朝廷得到消息后,一定还要拿你治罪,你还是逃命天涯去吧!”
月忠一梗脖子,慷慨道:“堂主,月忠并不畏死,何必逃命?!”
宗诗见自己被误解,清瘦白晳的脸上微微泛红,柔些声气道:“朱家仅剩你这一点忠臣骨血,你又何必负气投死,彻底断了忠良血脉,让天下人扼腕叹息呢?”转脸,示意月清快带月忠离去。
月清轻揽一下师兄。月忠却调膀将他甩开。
宗诗见状,低劝一声:“别义气用事了!”抬手抚住月忠的背,扶他往外走。
月忠却固执地钉在原地,泪水随即倾泻而出。他凄惨地仰叹一声,痛哭道:“举家蒙冤被害,我早已不想独存于世了。只是为了报仇雪恨,我才偷生少林,习武参禅。如今,仇人送到门上,也算是苍天开眼!能报家仇,我便是五马分尸,粉身碎骨,永入地狱不得超生,也是心甘情愿!早赴黄泉,正好到地下给家人报喜,告慰冤魂,九泉瞑目……”
宗诗、月清亦被感动,俱是两眼含泪。宗诗再次轻轻拍拍月忠的背,低语道:“赶紧走吧!今后好好保重!”
月忠哽咽着不肯挪足,说是寺里钟鼓齐鸣,肯定有什么急难,他也要替寺里出些力。然后再走不迟。
说话间,附近的少林寺下院已有十数个僧人飞脚赶到山门口,见了三人,急问寺里出了什么大事。宗诗深为自己情急擅用龙虎钟鼓,虚调下院僧众而抱歉,急下阶向众僧解释:“打扰众位了!都怪本堂主急着召月忠回寺,一时不明去向,又无良法,只得谬用龙虎钟鼓一回,还望大家见谅!烦请诸位就此返回,并转告他人,不必往常住院赶了!”
众人不明内情,少不得怨声一片。月清也忙凑上前帮着解释一通,众僧才才慢慢散去。
宗诗这才自失一笑,朝月忠道:“明白了吧?寺里没事,你只管放心走吧!”
月忠却越发疑惑,走下台阶质疑道:“既然堂主不惜错用龙虎钟鼓召我回来,现在又为何催我逃命去呢?”
宗诗叹口气,只得解释:用钟鼓召他回来,只是为阻挡他杀张四维。如今,人已杀了。他回来也就没用了。所以,才让他赶紧离开。总不能等朝廷怪罪下来,让他再搭一条性命。
“这么说,我杀仇人还是杀错了?”月忠一下子起了火气,“不知堂主为何如此这般护着恶贼?”
宗诗苦笑着摇摇头:“我哪里是说你杀错了仇人啊!你只是杀错了时间、杀错了地点、杀错了方法而已!”他见月忠一脸怪异地看着自己,又温声解释道:“如今,国难当头,倭寇犯我东南。那张四维是俞大猷将军差往京城请旨,来少林寺调僧兵的,今日却被少林僧人捉了杀掉,岂不是俞将军错荐了少林,少林寺不愿抗倭保国吗?钦差被杀,朝廷自然要治罪少林和俞将军,岂不又要影响东南抗倭战局?东南沿海岂不有更多百姓遭受倭寇残害?所以,此时此地,都不宜杀张四维啊!”
月忠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浓重的眉毛寒鸦般紧紧团起。
默然片刻,他忽地郁郁问道:“以堂主的意思,我月忠究竟该如何报仇?”
宗诗直对着月忠,正色道:“从来都是国仇重于家恨。当此强倭入寇之际,你应当效仿令尊朱大人,以国事为重,先赴国难,后报家仇。驱倭灭寇之日,你可搜集恶贼罪证,赴阙鸣冤,以王法国典除贼报仇,此为正途,即便正途难为,也可待抗倭功成,返乡还俗,以俗身杀贼复仇。总比身在佛门,妄开杀戒的好!唯此,才不失为忠臣之后。可是,如今——既然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还是赶紧离开少林远走高飞吧!”
仔细听完一番话,月忠痛苦地闭上火光与泪光交织的眼睛,木呆多时,身子侧歪一下,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他满面沉重抬手一合什,低喃道:“请恕月忠莽撞!月忠将终生铭记堂主教诲——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分向宗诗、月清庄容一礼,转身而去。
目送月忠远去,宗诗又忧从中来:来日朝廷问罪,少林又当如何?方丈回寺,又该如何交待?……
僧兵有少林、伏牛、五台。倭乱。少林僧应募……战亦多胜。
——《明史·兵志》
朱纨,字子纯,长洲人……纨清强峭直,勇于任事,欲为国家杜乱源,乃为世家构陷,朝野太息。自纨死,罢巡视大臣不设,中外摇手,不敢言海禁事……
——《明史·朱纨传》
宜山是明世宗嘉靖年间和尚,一生爱好画竹。他每天除做佛事外,就是育竹、看竹、画竹,经常钻研宋代著名画家文与可画竹的方法。
宜山所画的《竹石图》,宽86厘米,高185厘米,画碑现存(少林寺)常住院碑林。
——张国臣《少林文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