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呜——
咦——呜——
……
足利自吉与王滶率众行近陈东的北营时,即听营外乱纷纷传来一片尖声厉气的怪叫声,搅在浓雾之中,听来瘆人可怖。正惊疑间,已见陈东部伍正溃营向他们奔来。混乱中,听得一声干腔涩嗓的吼叫——
“快站住,不许退!足利将军会要我们的命!”
显然是陈东的声音。足利自吉皱皱眉,小声咕哝道:“这个没用的东西!”随即传令带来的倭众,挡住溃败的倭寇。
这边,倭众刚刚横成一道人墙。那边,败下来的倭寇已经涌到跟前。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乍见有自己人相向而立,一惊站住,稍一定神即嚷起来:
“你们怎么还站在这里?快跑哇,妖兵妖将杀来了!比明军可厉害多啦!”
“吓死人了!洞里的妖精来帮明军了,我们快跑呀!”
“听见没有,这刺耳的咦呜声,就是鬼在叫!鬼一叫,人的魂魄就要散了!”
……
王滶回头看一眼足利自吉,有些纳闷道:“难道不是明军?明军应该不会耍这样的鬼把戏!”
足利自吉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挥刀砍了两个惊慌退到跟前的小倭寇,然后,挥着血淋淋的倭刀大吼道:“后退者格杀勿论!”
刷刷刷……他身后排成人墙的倭寇亲兵,也向溃营的倭寇挥起了屠刀。
溃倭惊叫着又返身回去,却又似骇浪触礁,哗的分退两边。
惊倭退避处,一队长发飞散、彩衣飘飘的怪兵舞刀跃马、激荡着渐渐稀薄的雾气杀来。口里还咦咦呜呜地厉声尖叫着。
“这就是那些鬼兵?!”王滶哼了一声。挺剑冲着一个通身红衣的鬼兵迎了上去。
鬼兵纵马腾空过来,又呜地一声长鸣,挥剑砍下。
王滶一个“横推兰舟”闪开身,举剑架起。当!兵刃相交。
“娘呀?”那张一闪而过的面孔着实让他吓了一跳——红眉血口、青面獠牙。乍一见,足以骇人魂魄。
他打个冷颤。又有几个面目狰狞的长发鬼兵尖声怪叫着飞马过去。他正要找准一个再斗,左袖忽然被拉了一把,转脸见是倒提长柄铜锤的陈东,便呵斥道:“快招呼你的败兵溃将,拦住这些怪模怪样的无名敌,别给我们汉人丢脸!”
陈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花色斑斑。他嘴一咧,无奈道:“王世子!我的部下都是汉人,随日本武士打胜仗抢东西时,个个劲头十足。可一旦落败,就杯碎水流、拾掇不起来啦!”
“怪不得挨人家日本人骂!”王滶心里嘀咕一句,循着叮叮当当兵器相撞的声音搜寻鬼兵魔将的影子。这当口,却听营外传来嘡嘡的收兵锣声。
王滶紧盯陈东道:“是你下令鸣金收兵的吗?”
陈东苦着脸急辩道:“我哪敢呐!遇败收兵,足利将军还不扒了我的皮?”
王滶点点,心里有了底:看来是这帮来历不明的鬼兵魔将在鸣金收兵。也许,这是另一支海盗,误打误撞到这里,发现情形不对,才收兵的。于是急忙帮着陈东收拢队伍。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又弄错了:铜锣声中,竟又有一股花脸彩衣鬼兵冲来。
这锣声不是撤退收兵的号令?
“鬼兵魔将要收兵退回了!快截了他们的退路,拿住他们!”雾中传来足利自吉疯狂的声音。
王滶朝陈东一挥手,带领身边数十个小倭,跟脚朝刚刚一掠而过的鬼兵追去。想与足利自吉形成夹击之势,一举将前后两股鬼兵困住。
不料,后面又有一股鬼兵冲来。
看来,这锣声确非收兵号令!王滶确定了自己看法,心里愈加怪异:这鬼兵大反常道,果然是鬼气十足!
他只得掉过头来,迎击疾冲而来的鬼兵。
当头一个鬼兵,头扎红巾,脸上五彩勾画,两根白森森长牙从下唇里钻出,直抵鼻孔。面目可怖,几似阎罗,身上却是一袭青灰色的紧身衣,手里长棍飞舞,如车轮转辐,似菊花盛开,与其他鬼兵竟是大异甚趣。
王滶向陈东一打手势,两人一左一右,一剑一锤,齐迎上去。
那鬼兵马到跟前,突地以棍作枪,直刺王滶眉心。王滶急忙撤身一闪,那刺出的棍竟又磨头横扫陈东,但听风声嗖嗖,就知力过千钧,陈东哪里敢接,赶紧拖锤避开。这股鬼兵又飞马闯过。
少林功夫!王滶跟父亲聘请的少林武师学过棍法,认出这招是少林棍里的“纵横天下”,心头忽然一动:早听说少林僧兵到了浙江,莫非这是僧兵来袭。可依少林僧兵的能耐,应是无畏江湖,怎么如此装神弄鬼?
营外锣声,越敲越紧。
杀进营来的鬼兵魔将竟是越来越多。
王滶正怪异狐疑,前番杀过去的几股鬼兵竟又兜头杀了回来。眼见陈东及其部下,惶惶自乱,人无斗志,他明白,仅凭自身一己之力,根本挡不住这些锐气正盛的鬼兵马队,只好慨叹一声让开去路。
紧跟这些鬼兵,足利自吉带领亲兵小倭杀了过来。王滶转身与足利自吉并肩杀去。
陈东也来了劲头,吆喝驱赶着部下,与足利自吉合兵一处,追着风驰电掣而去的鬼兵魔将,直到营外。
原来溃败的倭寇见鬼兵撤退出营,觉得又有便宜可占,嗷嗷一片怪叫着蜂涌直追。
足利自吉怕鬼兵诈败,在营外设伏,急让陈东命令部下停止追击,回营自守。
王滶向足利自吉伸出大拇指道:“足利将军果然用兵谨慎,大雾之中,这些鬼兵胜而退兵,确实可疑!”
足利自吉得意地一抿唇上短髭:“哪里哪里!还是王世子料得准:没有鼓声的地方,果然是最危险的地方。只可惜啊——”
王滶以为要说自己什么,眉头一皱,斜他一眼。
足利自吉见王滶如此敏感,哈哈大笑,摆摆手道:“世子不必介意,我不是说世子可惜,而是替城里的明军可惜——这群胆小如鼠的笨蛋!他们如果趁此机会杀出,里应外合,恐怕此时我们已经退走了!”
王滶释然笑笑。转瞬间又面泛一层困惑道:“足利君,你看出来没有?这鬼兵并不像是明军装扮。而且,营外连续鸣金收兵时,他们还在向我们营中猛攻。他们究竟是哪路神仙?又出的是什么怪招,实在令人费解啊!”
足利自吉敛了笑容,点点头,沉入疑虑之中。
二人正百思不得其解,又有两个小倭匆匆跑来禀报军情:称东、西二营同时遭到明军和少林僧兵的联军攻击,城内明军和僧兵也同时从东、西二门杀出,两营倭众已经败入南营。
足利自吉、王滶、陈东等人同时惊得面目僵死。
一忽儿呆愣后,足利自吉突然抽刀指着陈东鼻尖,红眼赤目地大叫:“陈东,你的太误事了!你们明朝汉人太没用了!”急得平时说得溜熟的汉话也不流利了。
陈东鼻尖顶着刀尖,吓得两个眼珠相对滚入眼角,几乎成了斗鸡眼,口里含浑不清地喃喃道:“哦!嗯!海!足、足利的将军,我们明朝的、汉朝的人,人是无能,可可可,我的是尽力了呀!快快快,收了您的刀子,我的头的晕了!”
足利自吉恨恨地啐他一口:“你这个连汉话也说不好的晕头鬼!快快传令:让你的部下进攻明军,救援东、西两营。夺不回两营,我要了你的狗命!”
陈东苦着脸打拱作揖道:“两营人马多我一倍,还都败往南营了。您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夺不回两营啊!”转脸又给王滶递眼色,求他说情。
王滶叹叹气,朝足利自吉道:“足利将军,陈将军说的也是:东西两营已失,我们已被分为南北两块,首尾不能兼顾了。我们若再自分其势,去救二营,势必遭到明军和僧兵的夹击。再说,这东营外还有来历不明的一股妖兵鬼将,一旦他们三面夹击,我们北营就会全军覆没了!”
足利自吉一刀扎在地上,直盯王滶道:“世子,我们该怎么办?你说!”
王滶说,明军此时肯定乘胜从东西两面合攻南营。待取胜后,再返攻北营。足利自吉败局已定,最好还是派一小兵绕道去南营传令,让南营及东、西两营的溃兵迅速退往澉浦寨,据险而守。足利自吉及北营倭众则退向东北,然后绕道入海,到澉浦或王盘山岛暂避一时。
足利自吉微瞑双目,长长拉下嘴角,半晌闭嘴不语。
王滶见他心犹不甘,劝他说,若再迟疑,怕是很快就要陷入明军、僧兵和来历不明的妖兵包围之中。到那时,便是想走,也走不脱了。
足利自吉这才睁开血红的三角小眼,慢慢拔出地上的太刀,下令撤兵。
海盐解围。
漫天大雾也渐渐散去,一轮冬日暖阳斜起半空。江河、城池、树木似又突然从天外回来,披着金灿灿的阳光,无不洋溢着喜庆色调。
俞大猷、宗诗、火莲花等人入城与汤克宽、月空等会师。
月空一见宗诗即夸道:“这回堂主和月朗法弟可立了大功!不是你们搬来救兵,海盐城可就危险了!”说着,笑着,左一眼、右一眼地搜寻月朗。
一提到月朗,宗诗顿生一种不祥之感,他至今没有月朗的消息。但过去一直认为月朗烧粮得手后,应该已经安全退出,现在听月空问月朗的消息,才觉有些不对。沉吟多时,才将自己在澉浦寨与月朗分兵并失散的经过说了一遍。
之后,两人久久沉默不语,各自忧上心头。
通过提审俘获的小倭,月空、宗诗得知:月朗与寂修、正果三人烧毁倭寇粮仓后,跳海殉国。众僧自是一番伤悼。
当日清理了战场,俞大猷即在县衙聚集众将,商议如何解除嘉兴之围。
众将聚齐。汤克宽自觉与俞大猷相比,虽同为参将衔,但在年龄、资历、战功、声望上皆不如俞,便主动推俞大猷在主将位置上就座。
俞大猷推让不过,只好坐了主将位。他扫视一下诸将道:“海盐解围,功在众将。我与汤将军已将诸位功劳列表上奏,朝廷自会封赏。但因嘉兴之围未解,战事紧迫,暂不庆功。出兵征战,军纪为首。铁纪铸就铁军,铁军攻无不克,故而,大战之际,必先申明军纪,以求必胜。今日汤将军推我坐上主将位置,诸将可愿听俞某将令?”
“谨遵将令!”
“愿以俞将军马头是瞻!”
……
众将乱纷纷答罢,俞大猷突然唤道:“火莲花将军!”
“末将在!”火莲花应声而起,抑制不住满脸的兴奋之情。因在海盐解围之战中,正是她仿照在括苍山对付明军的办法,让部下假扮鬼兵魔将,打了解围第一仗,所以,她猜想:俞大猷此次点名叫她,肯定是又要教她做先锋,自然欣喜不已,竟兴致勃勃道:“多谢俞将军!”
俞大猷倒是一愣“谢我什么?”
“谢你点名让俺做先锋官呐!”火莲花笑嘻嘻道。
俞大猷眉头一皱:“我几时让你做先锋官了?”
厅中诸将轰然大笑。
火莲花一下子玉面飞红,当即嘟起樱唇道:“你不是教我当先锋官,那点我名字做什么?惹得人人笑我!”
俞大猷正了颜色道:“我点你的名,是教你带兵回括苍山!”
“什么?”火莲花大吃一惊,脸色倏地由红转青,当即冷了口气道:“这是为什么?嘉兴府城还没解围,正是用人之际,怎能教俺回去呢?”
俞大猷道:“现在我与汤将军合兵一处,加上少林僧兵、海盐守军已有四千多人,对付嘉兴城外的倭寇,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噢——原来是这样啊!”火莲花突然歪了脸,斜眯着俞大猷,用恍然大悟又明显带着讥讽的口气,轻飘飘慢悠悠道,“怪不得俞将军战功累累、威名赫赫呀!我算知道是怎么来的了!”
俞大猷满脸惑然。
厅中诸将也是互相瞧瞧,不明白火莲花何出此言,吃惊她敢用那样的口气跟主将说话。
“火莲花将军,你怎么扯到战功、威名上去了?我俞某有什么战功威名?你说这些又是怎么来的?”俞大猷诧异道。
火莲花冷冷一笑:“过河拆桥来的呗!”
厅中顿时哗然。
“嘟!山野女贼,你敢藐视朝廷命官、军中大将?”厅中忽然站起一将,厉声喝道。
火莲花循声望去,见那人面目生疏,一脸神气。寻思自己随俞大猷来救海盐时,并未见过他,料他必是海盐守军中的,便哧地一声冷笑,满不在呼道:“你是谁呀?竟替朝廷操这么大的心?”
那人看看月空、宗诗等人道:“我乃是少林僧兵监军张四维!”
“哦——”火莲花微微愣了一下,遂又带嘲道,“原来是个和尚呀!你怎么就脱了僧衣,留起头发来?难道是个还俗的和尚?”
张四维陡地脸色铁青:“火莲花,谁是和尚?真是山贼无知!”
一听骂自己是山贼,火莲花登时娥眉陡立,厉声喝斥张四维,要他收回刚才的话,向自己赔罪,否则,就立刻要他的命。骂着,一挥袖,腰间佩剑已气冲冲出鞘。
张四维哪肯在众人面前丢脸,脖子一梗道:“山野女贼,你竟敢在官军面前撒野?”当即也拔了剑。
啪!俞大猷猛地拍下惊堂木,喝令二人住口就座。
火莲花却不管不顾,剑尖遥指张四维道:“呸!就别提你们臭官军了!俺杀的多了!再添你一个也算不得什么,赶紧向姑奶奶认罪!”
张四维两眼贼光一亮,脸上突然乌云聚花般呈出一朵黑沉沉的奸笑:“好好好!好啊!你是不打自招!”他回顾一下不远处的月忠,“怪不得他跟你们搅在一起,原来你们都是仇恨朝廷、仇杀官军的钦犯呐!”遂又向俞大猷一拱手道:“俞将军,这些山贼、钦犯自招其罪、自投罗网,您怎能坐视不拿?!”
俞大猷又啪地一拍惊堂木,沉声向火莲花道:“军中议事,不得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否则,本将军便要军法从事!”
火莲花也觉自己火气上头,当着官军众将那样说话,有些失口,自咬一下舌头,闭了嘴。
俞大猷又朝张四维道:“张将军,问罪应以证据为主,岂能听人说什么,就算作什么?本将军若说你曾滥杀无辜,就可因此治你的罪吗?”
张四维一指月忠,咬牙道:“可他分明就是罪臣朱纨的儿子——末将认识他。”又朝火莲花一扬眉道,“她即便没有杀过官军,这包庇罪臣之子、收留朝廷钦犯的罪名也是逃不掉的。俞将军若不擒拿,便与这女山贼同罪!”
俞大猷见张四维死死咬住月忠、火莲花不放,心中不免暗急。他自抑一下胸中怒意道:“张将军,你这是威胁本将军吗?月忠究竟是什么人,本将军尚无证据说明。不过,他是否朝廷钦犯,本将军自会查实,且上奏朝廷处置。但此刻嘉兴大战在即,我们不可互相猜疑、自乱军心,否则,本将军便要动用军法!”
张四维明显感觉到俞大猷在偏袒月忠和火莲花,但又见他说得句句在理、滴水不漏,只得咬咬牙,不再言语。
月忠见仇人张狂如此,早已眼中冒火,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掐死他。但恐怕连累俞、汤二将及少林僧兵,只得紧咬嘴唇忍着,不觉已是嘴角渗血。
俞大猷一眼瞥见月忠,见他胸怀大局,忍恨不语,不由暗暗赞叹:“果然是忠臣之子!”转而朝火莲花说,他知道她们女营在海盐解围中有功,不过,他让她们回括苍山,并不是想昧她们的功劳,更不是什么过河拆桥,而是因为她们违犯了军纪。既然她们不能严守军纪,他自然不能留她们!如果不是因为她们有功,恐怕他就要军法严惩了!
火莲花偏挑着眉毛一哂,带泪道:“俺为解海盐之围,失去上百个姐妹,你竟说俺违犯了军纪,明明是欲加之罪嘛!”
俞大猷叹口气,语调深沉道:“火莲花将军,破敌之前,我就说过,你们女营在城北不鼓而攻,只是佯攻惑敌,只要杀进去,把我们邀约城内官军从东西两面同时夹攻的书信射进城去,同时,给倭寇造成我们是从北面进攻的假相,并吸引拖住他们,不能增援东、西两营就行。一旦听到鸣金,即当马上退兵,可你却违抗军令与倭寇缠斗不休。否则,怎么会伤亡那么多姊妹?”
厅中诸将这才知道俞大猷为什么赶火莲花回山。
火莲花闻言,也觉自己理亏,却又不甘心就此回去,急忙拿泪眼瞥瞥月忠,暗示他帮自己说话。
月忠因为火莲花错怨俞大猷,本就生她的气。此刻,明知她向自己求援,却干脆一转脸,只当没看见。
汤克宽见火莲花率真无畏,十分欣赏,便主动替她求情,说火莲花是初出山林,尚不懂军法。嘉兴大战在即,更是用人之时,应该让火莲花将前功抵前过。不赏不罚,继续抗倭效力。
火莲花见有人替自己说话了,狠狠瞪一眼月忠,又笑嘻嘻地朝汤克宽道:“对对对!还是汤将军说的对!俺大不了不要前功、不要封赏就是了!”
俞大猷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汤克宽,神色凝重道:“汤将军,你也是军中大将,怎么能如此说话?岂不知,法宽一人,便会千军失纪。人人都心存侥幸,法外自逸,三军就有灭顶之灾啊!火莲花将军不走,则军纪难肃!”随即坚定地向火莲花一摆手,请她离去。
火莲花见汤克宽求情也不顶用,真急了眼,赶紧一拱手道:“俞将军,俺知错了,您就饶俺这一回吧!这次救援嘉兴,俺一定严守军纪,奋力杀敌,将功补过!”
俞大猷没说话,只是别过脸去,向外轻轻摆摆手。
火莲花恳求几次,俞大猷都是一样的手势,自觉没了希望,只得慢慢转身,缓缓而退。
迟迟退至门口,她忽然想起什么,迅即转身向月忠打个手势,示意一同离去。
月忠一心要随僧兵抗倭,怎肯同去,赶紧勾下头。
见他如此,火莲花陡又怒气窜起,一则怨他刚才不肯出言相帮,二则怨他寡情寡义,不能进退相随,甚至一言相慰也没有。于是,心间乍地蹦出一个念头。
她朝俞大猷一揖道:“俞将军,火莲花甘领军法!但是,军法无私,不容偏袒,有一人也违犯了军法,将军为什么不加惩治?”
俞大猷正过面孔,问还有何人违犯军法。
“他!”火莲花直指月忠。
月忠乍惊,眼睛恨恨地一瞪火莲花,目光似在质问:你自己落水,为什么还要捎上别人?
火莲花却眯眼看着他,满脸嘲意。
俞大猷问月忠怎么犯了军法。
火莲花道:“他跟我一样,也是闻金不退,反而又杀进倭营。”
月忠霎时心头冒火,忽地站起,直指她道:“火莲花!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我那是杀进去救你的!你怎么恩将仇报啊?”
火莲花半仰面孔,一副不领情的样子:“谁要你救我?反正你也抗了军令!”
俞大猷似乎被火莲花一语提醒,微微点头道:“对!月忠禅师,你也应该离开这里!”
月忠满面委屈道:“俞将军,你怎能不辨清白是非,我明明是在救她,怎么能算是违抗军令呢?”
月空、月清、宗诗也都一齐站了起来,纷纷为月忠求情。俞大猷却坚定一摆手,道:“依军令:逆令而行,其罪当斩。只因火莲花将军与月忠禅师,皆非大明官军和俞某人的部下,所以,我才从轻发落,仅请他们离开。众位不必多言,如果认为我俞某军法严苛,心有不服,你们也可离去。”
话已到了这份上,月空三人只得坐下。
俞大猷又向诸将道:“今后,再有违抗军令者,定斩不饶!”
火莲花朝月忠哼了一声,道:“走吧!人家不要我们,我们就别赖在这里了!”
月忠狠狠瞪她一眼,心犹不甘地向俞大猷道:“如违军令,月忠甘愿受罚。可贫僧只是救人,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俞大猷道:“就算你没犯军令也不成!这支女兵是你练出来的。她们抗令,便是你练兵无方,当然应该一同受罚!”见月忠面生愧意、懊丧低头,他才缓些口气、语重心长道,“禅师须知:练兵不仅仅是练习她们的武艺啊!军兵武艺再高,没有军纪约束,不能齐心协力,也只能是群龙乱飞、蚰蜒乱爬,骇人而已,终不能济大事成大功!所以,练兵既要练艺,更要练纪!”
月忠这才一合掌:“贫僧心服口服了!”转身而去。
火莲花嘴角挂着得意的笑,紧跟其后。
出了县衙大门,月忠见火莲花紧跟自己,怒气冲冲道:“你怎么老跟着我?一个大姑娘紧跟一个和尚,不嫌丢人现眼呐?”
火莲花嘻嘻一笑道:“我们要一同回火莲寨,当然要跟定你了!”
“谁跟你一同回火莲寨!你还嫌害我不够啊!我要回少林寺!”
“谁害你了?是你自己没练好女兵才受罚的嘛!你们少林僧兵答应帮我练好女兵的,兵没练好,你咋能说走就走呢?”火莲花急抢两步,转身挡住月忠。
月忠气呼呼道:“我没能耐,不帮你练兵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磨身就要绕开。
火莲花展开双臂一拦,急切切道:“唉唉唉!你倒说的轻巧!兵没练成就想开溜啊?我不同意!”
“你怎么如此无赖?你以为你是我的寨主呀?!”月忠被迫站住,鼻子里呼呼直冒粗气。
火莲花一叉腰:“我不是你的寨主,但我却是你的债主!你答应帮我练好女兵,这就欠了我的人情债。债没还,我岂能放了你?”
“什么寨主、债主的!”月忠被她绕得有些头晕,一挥拳头道,“你再这样‘鬼打墙’地挡道,我就要用它开路了!”
火莲花向他侧身一倾,半闹半撒娇道:“好啊!你打你打你打吧!你打死我,我就‘鬼附体’跟你到少林寺!”
月忠无奈,只得收回拳头,向火莲花一合掌道:“我的活菩萨啊!贫僧求你放了我吧!好不好?”
火莲花也学着他一脸苦相,合掌道:“我的活如来啊!小女子求你一同回火莲寨吧!好不好?”
月忠被弄得哭笑不得,一屁股蹲下道:“火莲花,你就死了心吧!我发誓宁可一死,也不会同你回火莲寨了!”
火莲花见他动了真气,发起要死要活的毒誓,心间猛一凉,不觉泪水忽地涨满眼眶,默立不语。
半晌不听回音,月忠抬起头来,见火莲花背转身躯,正悄然抹泪。他与火莲花相处多日,深知她性情火辣,轻易不会落泪,今日见她如此,知道是伤痛了心,自己也老大不忍。遂缓缓站起,低低道声:“是我不好!别伤心了!贫僧告辞了!”转身,低头而去。
“月——忠——”火莲花突然转身,撕心裂肺一声呼唤。
月忠惊骇地浑身一颤,停下脚步,却又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赶紧双手合什,默默暗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火莲花旋风般刮到月忠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泪花花道:“你怎么如此无情无义,说走就走呢?我火莲花懂你月忠,你月忠却不懂我火莲花啊!”
月忠默然合什,不敢应答。
火莲花用力扯扯他的衣袖:“你木了吗呆了吗憨了吗傻了吗?”
月忠被她扯得趔趄几下,好不容易把持着站稳。他怕别人见了不好看,睁开眼睛,四顾一下,却只感到周围一片阳光灿灿,竟什么也看不见。
“天哪!这是怎么了?佛祖啊!救救我吧!”他心里呼唤着。咬牙、闭目、合什,定定神,复道:“月忠此生,除了抗倭、报仇,不复再闻其他!”
“没人阻挡你做这两样事啊!”火莲花急切道。
月忠道:“可我呆在火莲寨,就没法做这些事!所以,我不会再回火莲寨了!我们就此告别吧!”
火莲花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里?”
“既然官军不肯留我,就只有先回少林寺了!”
火莲花惨然一笑:“那好!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月忠一震:“这是为什么?”
“我要帮你做这两样事!你帮了我,我也要帮你。我是你的债主,你也是我的债主。这债,我们可能前生就背上了!”火莲花一句一行泪道。
月忠惊悸地睁开眼睛,且惶且恐道:“我可不要你还债!再说,你怎么能跟一个和尚去少林寺?你的姊妹们怎么办?”
火莲花伤痛一笑道:“这有什么?我削发为尼!我的姊妹们也全部削发为尼!我们就做个‘五百尼僧朝毗卢’好不好?”
“你疯了——”月忠低喊一句。
火莲花没说话,只冷声冷气地笑笑,松了紧攥月忠袖子的手,缓缓地抽了发簪,满头乌发垂瀑流云般披泻下来。她左手扯起一绺,右手猛地抽出宝剑,挥剑一削,一缕青丝轻烟般悠然飘落。随后,又扯起一缕,举剑要削。
月忠闻声回头,惊得一把握住火莲花剑锋,两人一争,便见一道殷红的鲜血顺着他掌中的剑刃淌出。
“好了,我不回少林寺就是了!”他无力地低喃一句,松开手。
“我以后,再也不任性违犯军纪了!”火莲花也力尽神疲地一笑,满足地闭上眼睛。稍顷,又当啷丢了宝剑,猛地抓住月忠的手,伸展开来,心疼地看着,一把撕下自己衣襟,替他包扎。
月忠一时木然僵立,浑似冰凝铁铸。
县衙大堂内,救援嘉兴的战事很快议定:俞汤两部,分成水陆两路,协同并进。月空、宗诗率领僧兵大部随汤克宽陆路人马行止,并随时机动接应水路。考虑到海盐城外的倭寇只是败逃,并未全歼。俞大猷特地留月清率领五十名僧兵帮助海盐官军守城。
众将议罢,正要起座,忽听衙门外锣鼓喧喧、笙箫阵阵,门兵喜滋滋来报:海盐城的乡绅父老欢庆胜利、劳军来了。
俞大猷、汤克宽等人迎至衙门口时,海盐百姓早已挤满门外空地。他们抬着酒肉、粮米,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前面主事的正央求门口衙役,让他们进衙拜见诸将。
众将十分感动,公推俞大猷向海盐父老答礼致谢。俞大猷只得率先出门,代表官军和僧兵向父老表达了谢意,同时表明,嘉兴被围、急待解救,不能久留。请父老将酒、肉、粮、米抬入军中,便即离去,他们马上就要拔营赴援嘉兴。
海盐乡绅们却偏要向俞大猷、汤克宽等诸将敬酒。俞、汤等人因为战事在即,不宜饮酒,敬谢不受。无奈众乡绅情意甚笃,不容推却。俞大猷只得曲意从权,答应只接一碗酒,由众将每人一口饮掉。
酒碗敬上,众将正依次传递呷饮,忽从劳军的乡绅百姓中挤出一个和尚。他身材粗壮,眉浓面糙,显得孔武有力。出了人群,他挥袖抹一把脸上的汗珠,扫视一下众将,直奔月空面前,一把抱住,大叫一声“师兄——”竟呜咽起来。
月空一眼认出,来者正是月满,惊喜不已。见他抱着自己伤心痛哭,以为他还是为温州江心寺的事委屈,便安慰道:“你不是已经回少林寺了吗?怎么又追到这里?过去的事别太放在心上了!”
月满却悲声含愤道:“不是因为我——是你——”话到半截梗住。
旁边的宗诗、月清认出月满,也急忙过来。
俞大猷、汤克宽不知怎么回事,一起过去问候。
月空隐觉不对,心口陡地一痛。瞥见众人过来,急忙捏一把月满,附耳道:“住口,我们且到衙内说话!”拽着月满进了县衙大门。
因为外面锣鼓、人语喧嚷,宗诗、月清、俞大猷、汤克宽等人没有听见月满、月空说的什么。以为他俩师兄弟相见、情不自禁,喜极落泪也是常事。二人相携入衙,或有什么私事,众人也不便跟进,自然也就不太在意。
一会儿,二人从衙内出来,神色尽皆凝重如铁。
宗诗、俞大猷等人感觉异常,齐问月空出了什么事。月空说没什么,只是寺里出点小事。等嘉兴解了围,他回去料理一下就行了!声音却是极其低沉干涩,几乎是一语几顿。
大家见他如此,知道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
月空随即请求汤克宽让少林僧兵担任陆路前锋,此刻就先行一步,为官军探路开道。
汤克宽也觉僧兵兵精艺强,是担任前锋的最佳人选,便欣然答应,只是嘱咐月空行进时多派哨探,小心倭寇埋伏。
月空点点头,又拉过月清,嘱咐几句,便带宗诗、月满挤出人群。
前往嘉兴途中,月空与宗诗、月满并骑走在最前面,他却久久一言不发。直到嘉兴已目眺可及时,他才招呼宗诗道:“雨山,你喝的墨水多,会写文章,等我们解了嘉兴之围,你就替我给皇帝上道奏章。”
宗诗感觉莫名奇妙,奇怪道:“这没问题!可你身在佛门,给皇帝上什么奏章呢!”
月空沉思片刻,嗓子半哑道:“佛祖讲普度众生,皇帝也是众生之一嘛!我上奏章便是要度他成正果!”
宗诗更觉匪夷所思,怪怪道:“京城之内、皇帝身边,多的是高僧大德,自然有人度他。我们远在海角天涯,哪里轮得着我们呀!再说,你要皇上成什么正果,难道劝他出家不成?”
月空道:“皇帝当然应该成正果!不过,不是让他出家,而是让他做个好皇帝。皇帝成了正果、成了好皇帝,才是万民之福啊!”
宗诗惊异地看看月空,突然觉得这个平日粗朴厚重、不显山不露水的武僧总教头,竟是如此眼高心阔、简直有着佛一样的无量胸怀,不由心生无限敬意,于是道:“好吧!你先说说,奏章大概意思,我酝酿酝酿,待嘉兴战事结束,我就拟好文稿给你!”
月空却摇摇头道:“战事在即,我脑子里乱的很,还不知道从何说起。等这一仗打完,我想好了,再给你说吧!”
宗诗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
一旁的月满似乎早已憋不住了,有点使气道:“师兄,我觉得你写奏章是一厢情愿,满朝文武大臣都管不了皇帝,你一纸奏章又顶什么用!再说了,现在是奸贼严嵩当政,你递了奏章,也到不了皇帝手里!”
“对呀!你怎么绕过奸臣把奏章递到皇上手里?”宗诗也觉不可思议。
月空一抬眉头道:“这对朝廷大臣是难事。对我,却容易的很!”
宗诗,月满愈觉惊奇,不约而同道:“你怎么就容易?”
“我可以施展少林轻功,乘夜潜入皇宫,亲手把奏章交给皇帝!”月空目视远方,口气异常坚定道。
“他要进京,还要潜身入宫、亲手给皇帝递奏章!这到底是为什么?”宗诗直直地盯着月空,深感意外和震惊,同时,也在反复猜测着:“他究竟要做什么惊天之举?”却又始终琢磨不透,只觉胸中迷雾茫茫。
暮色渐浓,又起了风。远远地,已能辩清嘉兴城外倭寇的连营灯火。
月空朝宗诗道:“从海盐到嘉兴,一路平原旷野,目无遮拦,倭奴一定发现我们来了。我们还是就地停下,等等俞、汤两将军的人马。”
宗诗道:“是啊!平原之上,了无屏障。却是河流、水荡众多,倭奴随时都会乘着暮色驾船来袭。那时,他们以船为城,我们反而成了他们的箭靶子。”
月空点点头,右手抬起镔铁梅花棍,一指前面不远处的小桥道:“桥那边黑乎乎似有几间房,想必是路边小店。这般时候,尚无灯火,大概店主早被倭奴吓跑了。不妨就把那房子当作小堡垒,暂时落脚那里。”
宗诗也觉那是最好的驻足处了,说声“我先去查看一下!”便催马向前。
月空知道宗诗武功欠缺,遂拦下他道:“我们的哨探已离开多时,应该早过了那小桥小店。如有异常,他也早回来禀报了。再说,那几间小店,能藏几个兵?根本不是伏兵之地。要查看,还是我去的好!”
月满也争着要去。月空说他从少林寺不远千里而来,一路劳顿困乏,遇险难抗,执意要亲自过去。
宗诗、月满拧不过,只得由他。
月空轻轻催马一鞭,跨下的火焰驹便踏着小碎步慢跑过去。
待他跑到桥头时,宗诗等人便觉人影苍苍了。
月空正要提缰上桥,忽听身后宗诗喊道:“先看一看桥下!”不由暗叹宗诗心细,遂一勒马缰,顺着河沿儿绕到一边,却见桥下空空荡荡,唯有水声沉沉。
他放了心,掉转马头,直上小桥。
小桥呈覆斗形,木柱顶梁,木板搭面,两头斜坡,正中平面。马踏上去,蹄音清脆,似木鱼声声。
月空闻声颇觉悦耳,便有意带带马缰,让马放慢了脚步。
马上斜坡,登上桥面,忽听下面咔嚓一声暴响,木桥竟从中断裂。他和坐骑也随之往下一沉。
未容他多想,即听嗖嗖几声响,数支飞箭向他射来。
桥那边的小房子里也突然传来动静。
“有伏兵!”宗诗大叫一声,急令手持长牌的僧兵横排前行,掩护众僧上前去救月空。
河对岸的小店很快亮起灯火,接着,一束束火把从房子里连串出来,横排在河对岸。
火把下,是一面面立地盾牌。牌后,倭寇飞箭如雨。
少林僧兵持牌冲到岸边,却只能张弓对射,一时无法过河。
夹岸火把照亮了断桥下的一段河流。
河面上,除了断木残板浮水漂流外,就是那匹身中数箭的火焰驹,正咴咴哀鸣着,半没水中,顺流缓缓游向亮光外的夜色,却是丁点不见月空的影子。
少林寺僧与少林棍曾在明代抗倭战场上大显神威。《上海掌故丛书·吴淞甲乙倭变志》、《云间杂志》、《倭变事略》皆有记述。
——《中国武术百科全书·武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