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兴冲冲朝王直、谢和等人道:“定是朝廷封赏你们的圣旨!”随即传令,奏乐出迎。
众人出门,迎面就是一排牵马按刀的锦衣卫,锦衣卫前面居中站着一个中年文官。王直一见,觉得眼熟,正极力想着在哪里见过,却见胡宗宪向那官员躬身一揖道:“原来是赵大人亲颁御旨,大人里面请——”
钦差正是赵文华。他半仰着面孔,神气地一笑:“胡总督,你此次降服倭魁,招抚众倭,可是为朝廷立了大功、为本官增了脸面啊——看来,本官没有看走眼,也没有举荐错人哪!”
胡宗宪听出了他话里意思,赶紧道:“没有大人的提携,也就没有下官今日之功。待会儿大人颁过圣旨,下官当亲自奉酒致谢!”
赵文华摆摆手,柔声细语地说着:“不必不必!”脸上早笑眯眯地有了几分醉意。
他们言来语往之际,王直已想起赵文华便是自己曾在海上痛骂过的监军、严嵩的干儿子,心下有些不快,便冷冷地打招呼道:“这不就是在海上与本——与我讲和的赵监军吗?你刚才说总督大人降服什么倭魁,听起来好不顺耳,我如今也跟你一样,是朝廷的官儿了嘛!”
赵文华循声望去,认出王直,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只朝胡宗宪说了句:“到你总督大堂宣旨吧!”径自入门。
圣旨一共三道:
第一道是嘉奖封赏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等朝廷抗倭官员的。胡宗宪因招降王直有功,加封为太子太保、都察院右都御史;俞大猷、戚继光则分别进官为浙江总兵和宁绍台参将,其他有功将校也各有封赏。
第二道是封赏少林僧兵、桐柏僧兵、广西狼兵、河南毛兵、崇明沙兵等客兵乡勇的。加封僧兵元帅小山方丈为中天护国威武国师,御赐嵩山少林寺石旗杆一根,以旌表少林僧兵战功。其他如宗诗、月清、月明等人也各加封号。圣旨最后说,倭魁已降、倭众星散,特赐僧兵班师归山,其他客兵也各归原处。
王直跪在地上大半天,终于听到第二道圣旨宣读完毕,此时两膝酸疼、酒力上撞,有些支撑不住,道:“赵钦差,第三道圣旨就是封赏我们的吧!”
赵文华厌恶地瞪他一眼,冷冷道:“正是!你们就接旨吧!”
王直、谢和、叶碧川等人连忙整整跪姿,低下头,摆好接旨聆听的架势。
赵文华咳嗽一声,眼风陡地扫向大堂两边的锦衣卫。锦衣卫们突然一个个噌噌跃起,三五一组,分别扑向王直、谢和等人。显然,赵文华已与他们早有暗号约定。
王直等人已是醺然欲醉,耳目手脚也早就不甚灵便,还没听到第三道圣旨一个字,就被锦衣卫拿下。
赵文华这才冷笑两声道:“倭贼王直、谢和、叶碧川,你们就乖乖的接旨听封吧!”然后,展开圣旨宣读起来。
原来,这道圣旨并不是封赏王直等人的。圣旨大意是说王直等人窜身海岛多年,勾结日本武士浪人,侵扰大明沿海州府,祸害数十万百姓,实是罪不容赦。而待官军多年剿除,势穷之际,又乞降朝廷、谋取官禄,更是异想天开。朝廷一旦如其所愿、封官加爵,则等于是引导更多奸刁之徒反叛朝廷,要挟封赏,从此使忠义之士寒心、凶暴之徒得逞,必将使正邪颠倒、家邦丧乱。因此,廷议将王直等暂投杭州大狱,待倭众尽降后,再定罪处置。
没等圣旨读完,王直等人惊醒过来,一齐大骂胡宗宪奸诈欺人。谢和、叶碧川也一边骂朝廷不讲信用,一边埋怨王直轻信官府,连累他们。
胡宗宪亦是满脸尴尬,愣了好一会儿,赶紧朝赵文华一揖道:“赵大人,朝廷如此处置王直等人,大大不妥啊!”他正要继续陈词,替王直说话,却被赵文华打断:“有何不妥?这是皇上与严相及朝中大臣的意思。你是说皇上和严相都错了吗?皇上有旨,有为倭魁讲情者,一体治罪!”他本来就是督察大臣,位过总督。此时又是钦差大臣,一言一行都代表皇上,更是威权无边。抗钦差就是抗君命。胡宗宪只得缄口。
赵文华这才下令,将王直等人押出去。
接到朝廷遣返客兵的圣旨后,小山即向登岛官军交接了金塘岛防务,然后,对宗诗、月清道:“我们即将班师归山,可是,雪山因为虹儿一案,月忠因为父亲冤案,眼下还都在七姊八妹列岛的火莲花女营中,不知他俩准备怎么办?这边官军已登岛,老衲要应酬,离不开;雪山、月忠又不便过来。我有心归山时顺道带大家一块过去跟二人作别,又恐目标太大,引起别人怀疑,对他俩不好!思来想去,还是由你俩去见见他们,看看他们如何打算。如果愿意归山,就让他们秘密回去;若是另有去处,请代我和众僧兵跟他们告个别。或有什么难处,便帮他俩想想办法。
宗诗、月清领命出来,行到码头。迎面碰上月明,一问去向,他说正要去七姊八妹岛见宗画,三人便欣然同行。
船到大长坛山岛,尚未靠岸,即听岛上传来袅袅箫声,如情思悠悠、似哀愁绵绵。月清闻声,急忙低头,双手对绞,不好意思起来。
月明斜肩撞月清一膀子,笑道:“马上就要分别了,还拿捏什么——你的事,我们谁不知道——赶紧回笛打个招呼吧!”直接从月清腰间抽出笛子,递给他。
月清半推半就。
笛声颤悠悠飞起。
岛上箫声顿似海鸥惊起。音调由低徊乍转高亢。随着喜洋洋的箫声,一个上起双髻、后披长发的女子,从一棵香樟树后转出来,登上码头旁边的一块大石头,朝月清他们挥挥手,继续品箫。颈后长发伴着箫声轻舞飞扬。
月清早已认得分明,那人正是月婵。
见月清与月婵箫笛相会,宗诗不由想起妙慧。妙慧与他青梅竹马,后又一路从嵩山追到浙江,直至深入虎穴,登上舟山岛,对他可谓是情深意浓,可他却因佛门清规,从来没敢回一句亲热的话暖暖她。如今,她为了促降王直,竟嫁给了汪澄。此刻,也不知她怎么样了?想着想着,他不由朝舟山岛方向看看,心底暗暗一声叹息。
下了船,宗诗、月明留下月清与月婵话别,直接进寨去找宗画、月忠。一路上,见火莲花的女兵们人来人往、抬抬扛扛,忙得像春天里的蜜峰。二人知道,大概她们也要很快撤下小岛,返回括苍山了。
见到火莲花,二人先问朝廷有什么旨意给她们。火莲花说,因她们抗倭有功,朝廷来了个功过相抵,倒是免了她们过去对抗官军的罪,但要女营解散,女兵各自回家。又说,女兵多是因为家中被烧杀一空,才跟她上山的,哪里还有家可回?所以,她们打算抗旨不遵,仍回括苍山去。
二人又问宗画、月忠在哪里。
火莲花说月忠到邻岛去跟桐柏僧兵辞行了,可能一会儿就回来。宗画刚才还来找虹儿,两人一块儿向北去了,大概是到海岸边商量什么事。
宗诗、月明一商量,决定先去见宗画,回来再见月忠。遂辞了火莲花,一路打听着去找宗画。
两人紧赶一阵,已近海边,看见宗画、虹儿两人背影。月明张口就要呼唤。宗诗扯扯他衣襟道:“算了,还是让他俩先说话吧!我们等一会儿再见他!”
月明也知道虹儿甚是依恋宗画,宗画对虹儿亦是关爱有加,虽因佛门清规,两人若即若离。但谁都能看出,二人的心贴的很近。所以,经宗诗提醒,他也不忍心惊扰二人,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见宗画和虹儿走向一丛海边礁岩,宗诗停下脚步,想等他俩说完话再过去。月明却笑嘻嘻拉他过去。
宗诗说听人私语不好,不想过去。
月明却不以为然道:“我们不跟去,他俩若是边说边走,从那丛礁岩边转过去,从旁边的树林里走了,我们岂不要在这里没完没了的傻等了?再说,西堂若有心还俗,我们也好帮他们一把,搓合一对好姻缘,总比他们自己碍脸碍面、难分难舍的好吧!”
宗诗看看月明,目光讶然,万没想到,这位法兄竟是如此通脱,细忖一下,觉得也是,解人难、成人美正是佛陀情怀。于是,随月明一同过去。
二人才到礁边,即听宗画的声音从一块礁岩后传来:“虹儿,听我的话,你一定要随火莲花去括苍山。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宗画马上要走?宗诗、月明两人对望一眼,都觉疑惑。
接着传来虹儿清幽的声音:“那么急吗?我总得知道你的打算吧?你过去已答应过我,等平了倭奴就告诉我的,现在是时候了吧?”
“我可以告诉你——离开这里后,我要先还俗。你懂我的意思吗?”宗画道。
月明一喜,向宗诗附耳道:“怎么样?我没猜错吧!这回我们能帮他俩一把了!”
礁石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传来虹儿的声音:“我懂——你是不想连累少林寺!”
宗诗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知虹儿何出此言。
又听宗画道:“你明白就好!我将来到京城,将是凶险重重、九死一生,自然是不能带你去。更何况,朝廷的锦衣卫还在找你!所以,你只能跟火莲花到括苍山去。”
听得“京城”、“九死一生”的字眼,宗诗、月明的神情同时紧张、严峻起来。二人一动不动,直直盯着岩石的另一侧,凝神倾听着。
虹儿的声音传过来:“你还是要、要去杀皇帝报仇吗?你说过,要告诉我原因的!”
“是,是去杀皇帝报仇!”是宗画冰冷而坚毅的声音,“我这就告诉你原因——”
杀皇帝?报仇?!宗诗浑身一震,惊讶地张大眼睛。他不知道师兄与皇帝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凶险去进京杀皇帝。转脸看月明,月明正出神地倾听着,双目喷火,似乎被宗画的话语点燃,大有“与子同仇”的感觉。
只听岩石那边宗画继续道:“虹儿,你听说过十几年前的壬寅宫变吗?”
虹儿道:“就是宫女杨金英、杨莲香、苏川药等十几个人谋杀皇帝的案子吗?这是震动天下的大案,我在嵩山时就常听乡邻们说起。”
宗诗又是一惊,这壬寅宫变的确是惊天动地、传闻四海的大案,他过去也曾多次听人说起过。具体说来,还是因为嘉靖皇帝朱厚熜宠信道士方术。他先是把道士邵元节、陶仲文等请进皇宫,加授礼部尚书、一品服俸,赏赐无数金银财宝;再把擅长撰写道门青词(一种用红笔写在青藤纸上的祷文)的奸臣严嵩任为首辅大学士;后来,干脆把自己封为道教的“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千般胡闹、万般折腾,他仍觉不够,又听信道士陶仲文蛊惑,用少女月经之血炼制什么“先天丹铅”服用,以求长生不老。为此,他便以采选宫女为名,常让太监到民间搜罗美丽的少女,送入宫中,供他采经炼丹。服丹之后,邪欲烧身,便拿这些少女泄欲蹂躏,稍不如意,即行处死。这些宫女自然不堪忍受他的凌辱和折磨。
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十月二十一日凌晨,宫女杨金英、杨莲香、苏川药、邢翠莲、杨翠英、关秀梅、刘妙莲、陈菊花、王秀兰、张金莲等人,密秘联系端妃曹氏和宁嫔王氏,趁朱厚熜在乾清宫酣睡之机,一拥而上,用黄缎丝绳勒住他的咽喉,力欲为天下除掉这个禽兽皇帝。却因众人手忙脚乱,绳子打成死结,一时无法勒紧。正当众人堵嘴的堵嘴、按胸的按胸、拧手的拧手、压腿的压腿,七手八脚、忙乱不休时,其中一个宫女张金莲胆怯叛变,偷偷溜出去告了密。这十几个宫女和曹妃、王嫔很快被擒。差点送命的嘉靖皇帝被救后,下令将杨金英等全部凌迟处死。张金莲因告密有功,很快被嘉靖皇帝封为嫔妃。因为那一年是壬寅年,所以称为“壬寅宫变”。
如今师兄提起这次宫变,难道他与宫变有牵连?宗诗的心不由悬了起来。
却听礁岩那边宗画声调凄惨道:“对!就是那桩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案!虹儿,你知道吗——那个带头勒杀昏君的杨金英,就是、就是我的亲姐姐!她被处死后,朝廷又抄斩我们全家,正好当时我不在家,才逃过一劫呀!你说,此仇不报,我还生有何趣?又有何脸面立身天地之间?”
宗诗一下惊呆了。在他听来,师兄这些话字字滴血、句句剜心。再看身旁的月明,早已是满面怒火、满面愤恨。
礁石那边沉默下来。
一会儿,传来虹儿的啜泣声。
宗诗亦觉阵阵心痛,正不知该如何过去劝慰师兄,忽听身边雷鸣电闪般一声怒吼:“法兄——我与你一道进京杀昏君去!”
怒吼来自月明。
宗诗正惊讶间,宗画、虹儿从礁岩那边转了过来,看见宗诗、月明二人,也是一惊。
月明看看宗诗、虹儿,踉跄一下,悲声道:“我,我就是宫女苏川药的弟弟苏德宝啊!我跟雪山法兄怀着一种仇恨啊!”话未说完,已是泪水满面。
宗诗、虹儿全愣住了,他俩万万想不到,宗画、月明二人都跟当朝昏君有着如此的深仇大恨。尽管二人开始不愿为昏君效力,拒绝出山抗倭,但后来,他们为了沿海百姓、为了僧兵兄弟,还是忍家仇、抑怨愤先后奔赴浙江、抗击倭寇,这又是多么难能可贵、多么不易啊!宗诗、虹儿被深深感动,都表示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宗画却摇头拒绝,说他决不连累少林寺或其他人。
月明平静下来后,又进一步解释,说那个到少林寺传旨把总张四维,就是张金莲的哥哥。张四维抓月忠时露出自己身份,所以,月忠反擒了张四维藏到山洞时,月明就一直暗中跟踪。为不暴露身伤,他等月忠离开后,又蒙面改装,教训了这个恶徒。只是因为真正告密害人的是他姐姐,才没有杀他。也正是这时,月明与同样蒙面而来的宗画碰面。事后,两人说透缘由,自然是同仇敌忾。两人既不愿为昏君卖命,也不想让少林僧兵出征,所以,才由月明将方丈堂的圣旨悄悄拿走。之后,二人发现小山方丈决意派僧兵出山,又知出山抗倭是为沿海百姓,才又把圣旨暗暗送回。
如此一说,当年发生在少林寺的圣旨失踪、张四维被蒙面人怒打等谜团全部揭开。宗诗点点头,表示他都能理解。然后,向师兄说了此行的意思。
宗画叹惜一声,对师弟道:“我此番入京刺宫,要对付大内无数高手,应该是凶多吉少。即便我先还俗,也许还会连累少林,实在感觉有负少林寺的养、教之恩。所以,方丈,我就不见了。师弟向他转告一下我感激歉意的心思就行了!官军马上就要登岛。我把虹儿交给火莲花,一送上岸,就马上离开。”
月明马上表示跟宗画一起走。
宗诗知道二人心意已决,只得默默点点头。
四人从岸边回到寨中,恰好月忠也已回寨,正与火莲花争执什么。看见他们,才勉强停了下来。
宗画过去询问。火莲花一指月忠道:“我要随他一同进京告御状,他死活不同意!”
众人一听,即猜出月忠是要进京为父申冤。火莲花久恋月忠,已是尽人皆知。她要陪月忠进京,一路随行照顾,也在情理之中。要劝阻哪一个人都不合适。宗诗、虹儿等四人彼此相顾多时,还是宗画先开口道:“火莲花妹妹,你确实不能与月忠法弟一同入京——”
“为什么?”火莲花不等他说完,即恼怒地打断道,“两人同行,路上有个照应,办事有个商量,不好吗?”
月忠闷闷道:“当然不好!我是个和尚,与你同行算什么话?一旦朝廷官员责我不守清规、伤风败俗怎么办?那不就耽误给我父亲申冤了吗?”
火莲花白他一眼道:“这有何难?我也学妙慧妹妹,女扮男装,不就成了?”
“那也不成,言谈食宿,总有不方便。而且,还容易露出马脚,妙慧妹妹现在不就——”月忠想说妙慧被迫成婚困在舟山,猛然想起宗诗在侧,急忙住了口。
宗诗隐觉心头刀刺一下,转过身去。
火莲花有些急了,面泛潮红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怎么才成?再不成,你干脆就、就还俗好了!我们结成一、一家,还成不成?”
“你?你怎么当着大家这样说?”月忠埋怨着,脸涨得通红,看看宗诗、宗画等人,埋下头。
月明、宗诗、宗画三人亦不好说什么,一体沉默着。
虹儿见状,道:“月忠禅师,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光火莲花姐姐对你一往情深。你不也一样喜欢她吗?你本来就是因为家难才出的家。为什么就不能还俗呢?再说,你以少林佛徒之身进京为父申冤,就不担心连累少林寺吗?”她回头看一眼宗画、月明,又朝月忠道,“你不知道,为复仇,就连雪山和月明两禅师也要还俗了呢!”
月忠一震,骤然抬头,吃惊地看着宗画、月明二人。眼神似在问:“是吗?这是真的吗?”
宗画、月忠也是同时一愣,没有料到虹儿会拿他俩说事。尽管他们知道自己还俗的目的跟虹儿劝月忠还俗的目的不同,但还是默然点点头。
火莲花一见,兴奋地花容增俏,连催月忠还俗。
与火莲花数载相处,月忠对她自然是深深了解,既敬重她勇敢抗暴、明识大义和敢与男儿争胜的性格,又爱慕她火辣辣敢爱敢恨的性情,他也曾下意识想到过脱下僧衣,与火莲花结成连理。却因对少林寺收养之恩的感念,有口难开。如今听说宗画也要还俗,他以为是宗画与虹儿欲结秦晋之好。不由寻思:一个冷若冰霜的冰僧尚能为自己喜欢的姑娘还俗,自己又为什么总要把心事掖着藏着呢?于是,他一咬唇道:“我、我就依你们!”
火莲花一下子花面怒放:“好!把我们的女营带回括苍山后,我就立即陪你进京!”话音刚落,即听一人道:“还是不成!”
她见说话的是宗画,腾地起火道:“这又碍着你什么?你要做法海吗?”
其他人也奇怪地看着宗画,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横拦一刀。
却见宗画道:“我不做法海,只是有求于你!”即把自己和月明的身世、报仇的打算及托付虹儿给她的意思说了。最后道:“你进京了,括苍山火莲寨交给谁?虹儿托付给谁?”
火莲花听了愤恨道:“狗皇帝是该杀!我和月忠也要帮你一把!”
宗画道:“那倒不必了,只希望你留下来,看好火莲寨、照顾好虹儿就行了!”
火莲花轻松一笑道:“我跟虹儿一块进京,不就帮你照看她了?!至于火莲寨,不用费心。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外抗倭,几个守寨女兵和王翠娥不都把寨看的好好的?”
宗画摇摇头,说锦衣卫正在查找虹儿下落,让她进京,等于往虎口里送,虹儿说什么也不能进京。至于火莲寨,也必须有当家人。过去是兵将在外,寨里只有几个看守人,自然没多少事。而这以后,几百人归寨,有人要留,有人要去;留下的要有吃穿,离去的要有馈赠;女兵回去,总不能还靠截道劫富维持营生吧?要不要拓荒?要不要练兵?事务众多繁杂,没个主事人怎么成?
这一说,倒真教火莲花犯了愁。她正低头苦思办法,却听门口有人道:“你们聚在这里商量什么呢?”抬头见是月清进来,后面跟着月婵。她突然眼前一亮,冷不丁道:“就把火莲寨交给虹儿和月婵。由她俩来管。”
虹儿、月清、月婵同时吓了一跳。
宗画依然摇头,说虹儿性情文弱,月婵又口不能言,都担当不了。
火莲花一瞥月清笑道:“那就让月清禅师帮帮她俩嘛!他能做得了僧兵先锋,还怕管不了火莲寨的事?”随即,急火火把这事的前后原委,大致给月清做了介绍。末了,看着月婵笑道:“妹妹,你看好不好?”
听说要月清跟自己一道留在括苍山,月婵自是心中高兴,却又羞于点头表态,只是斜瞟一眼月清,转身跑了出去。
猝然之间,月清惶然失措,只是呆呆地依次看看宗诗、宗画、月明、月忠,不知自己当不当答应。目光中,似在央求四人帮自己拿个主意。
一时房中寂静,窗外却忽然飞起箫声。
即便不懂音律的人也能听出,那箫声里既有春蕾翘首枝头的企盼,又有明月徘徊山峰的等候。
宗诗、宗画等人见火莲花执意要随月忠进京,也不好强阻强拆。又听那明白如话的箫声诉尽了心曲。也觉这是最佳的办法了。遂劝说月清答应了火莲花的请求。
诸事商定,火莲花、月忠、月明、宗画送宗诗返回金塘岛。月清留在浙江替火莲花打理火莲寨的事,由宗诗转告小山。
众人行到码头,却见水面漂来一舟。舟上两个小和尚一边朝他们挥手,一边喊叫。行近一看,竟是庆圆、庆方两个小沙弥。
两个小和尚上岸,众人正诧异他俩怎么忽然冒出,火莲花抢前一步道:“你们不在火莲寨好好呆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两个小沙弥说他们想妙慧姐姐了,是来找她的。
宗诗、月清、宗画、月明颇觉奇怪,正想开口询问究竟怎么回事。火莲花连忙代为解释说,妙慧尾随少林僧兵到浙江时,两个小沙弥也跟她一路同行。后来,妙慧进女营,来守卫大妹山岛。因岛上常有战事,怕两个小沙弥留在岛上不安全,便把他们送到火莲寨。两个小沙弥非要跟妙慧打倭寇,开始不愿留在括苍山。妙慧劝二人帮留守火莲寨的女兵练武,说这也是一种抗倭。两个小沙弥才最终同意。至此,宗诗、宗画等人才明白怎么回事。
火莲花见庆方胳膊上提溜个包裹,问他那是什么。
庆方道:“这里面是妙慧姐姐的一件衣服。过去,她跟我们在一起时常穿它。可自打她上了岛,就把这件衣服留在了火莲寨。我们思念姐姐,就想出这个送衣服的理由,让翠娥婶婶放我们出寨——也许,姐姐还用得上这件衣服!”
火莲花闻言,叹息一声。朝舟山岛方向眺望一眼,再看看宗诗,然后,从庆方手里接过包裹打开。把衣服搭在胳膊上,低语道:“不知妙慧妹妹现在怎么样了?”眼里已噙满泪水。
宗诗、宗画、月清三人却目不转睛地望着火莲花搭在臂上的衣服,脸上同时现出惊奇神情。
竹枝绣袍!
下摆绣着青竹翠叶的月白袍!
这件袍服是妙慧的?自己寻寻觅觅、始终不见庐山真面目的大侠,难道就是妙慧?宗诗既震惊,又不敢相信。于是,又向庆方、庆圆二人道“这果真是你们妙慧姐姐的吗?”
二人肯定地点点头。
“这么说,括苍山道上给我们飞镖送信的,就是你们三个?鸳鸯镇买笔赠我的也是妙慧?”宗诗又道。他此时已经一切明了,只不过是想再次证实一下。
两个小沙弥一齐说是。
宗诗、宗画、月清三人相互看看,交换着目光中的惊奇、赞赏和慌然大悟。过去帮助虹儿、月婵的神秘秀才,自然也是妙慧。
庆方看看三人神色道:“其实,妙慧姐姐并不是有意瞒你们!这都怪雨山师叔祖,不让妙慧姐姐跟你们一起打倭奴,寺里又不让我和庆圆师兄当僧兵,我们三个一商量,便偷偷地跟在你们后面。要帮你们,又不敢露面,只好变变模样了。在温州城外,月满师叔祖曾碰上我和师兄一回,但我们没告诉他是跟妙慧姐姐一起的,直到雨山师叔祖受了伤,她才露面去伺候他。我和师兄怕你们知道了,赶我们回去,就一直没敢露脸——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众人听了,又是一番赞叹。
两个小沙弥又问为什么不见妙慧踪影。宗诗怕他俩知道妙慧的事情伤心,更担心他们偷偷去舟山岛,便撒谎说妙慧有事先回嵩山了,要他们随僧兵一起回山。两人信以为真,自然点头同意。
宗诗遂带两个小沙弥返回金塘岛。
宗诗把大长坛岛上的桩桩件件又转告了小山方丈。小山亦是一番感慨,合什念佛,默祷佛祖保佑月忠、宗画、月明等人。然后,率领众僧兵渡海返山。
少林僧兵在杭州的钱塘江码头下船后,胡宗宪、徐谓、俞大猷、威继光、汤克宽、卢镗等人又亲自在杭州为他们饯行送别。
小山向胡宗宪奉还了僧兵帅印,又在灵隐寺办了祈福法会,这才沿陆路北还。
又是雪花漫天飞舞时候,僧兵回到嵩山。
行近山门,众僧忽见山门前新立了一杆高高的石旗杆。杆头一面红牙边杏黄旗,旗上写着“御踢旌功”四字,旗子伴着雪花翩翩飞舞。
旗杆下,留守寺里的众僧正列队迎候班师归来的僧兵。
小山抬头看看旗子,神情感伤地朝宗诗道:“僧兵两次出山,共有一千三百多人,如今归来,不过六百多人。但愿殉国诸僧,都能往生西天。传话下去,明日就为他们举办超度法会。”说罢,径直入寺。
次日,一场法会在大雪中举行。
法会结束,宗诗竟一病倒下,卧床多日。少林寺也在雪中沉静下来,重新回归晨钟暮鼓、经声朗朗的日子。
病愈后,宗诗第一件事就是踏雪去看他的竹园。久违的竹园明显大了许多,园中的老竹又高又大,园外又冒出许多新竹。看着“竹丁”旺盛的园子,他忽然带泪一笑。
一阵风来,竹林忽然飒飒一响,轻轻抖落些枝叶上的积雪,仿佛它们也认出了久别的宗诗,惊喜地跟他打招呼。
宗诗飞跑过去,展开双臂,一下子揽住几竿翠竹。仰起脸,闭上眼,用力一摇,任由竹上积雪落在自己脸上,与脸上的泪水融在一起。而后,他又走进竹园深处,一棵一棵地抚摸问候自己的老友,口里则喃喃地唤着那些老友的名字:“佛面竹、菩萨竹、净瓶竹、观音竹……扶老竹、双竹、相思竹、苦竹——”
他猛地一颤,停了下来,抚着竹竿的手也痉挛一下,缩回来。当年,妙慧林中假冒观音菩萨、林边借竹曲诉衷肠的情景又恍然出现在面前。他一下子呆在那里。许久,一动不动,俨然一尊佛雕。恍惚间,林中又传来妙慧那脆脆的、甜甜的笑声。
笑声渐渐飘渺远逝。宗诗也回过神来,又惦起留在舟山岛的妙慧,不由抚竹低语道:“师妹——你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吗?你不怨恨师兄吧?你知道,我此刻多想再听听你在竹林中叫声师兄啊!”说罢,又觉自己不该如此走神,连忙双手合什,低诵佛号。
心欲静时偏不静。他正轻诵“阿弥陀佛”,耳边忽地隐隐传来一声呼唤:“师兄——”心头不由一颤,这声音好熟悉,分明是妙慧在呼唤自己。
真是妙慧?他不由屏住呼吸,想再听一声辨一辨。可是,林中只有寒风推竹的飒飒声。看来,那声音不过是一种虚幻而已。他自失地笑一下,不再胡乱猜想,转身欲出竹林。
“师兄——”林外又是一声呼唤。
宗诗再次应声一颤。
这回,他听得真切,绝对不是虚幻。林外,确确实实有人呼唤。而且,那声音也极其熟悉。
是她!肯定是她!肯定是师妹妙慧的声音。
难道真是妙慧回来了?
宗诗心头突突一阵狂跳,来不及多想,也顾不着答应,便手拨竹竿急向园外奔去。
不远处,一个紫色人影,正踏雪而来。
见宗诗出现在林外,那人朝他招招手。
宗诗终于看清楚了:那披着紫裘的,分明就是妙慧!
“师兄——你果然在这里!”妙慧在几步开外站住,脸上笑着,眼里却溢出泪水。
宗诗惊喜不已,带泪问她是怎么回来的。
“当然是逃回来的!”妙慧嗔怨地瞪他一眼道。接着又说汪澄也跟她一起来了。
宗诗四顾一下,不见汪澄影子,问:“他在哪里?”
妙慧神伤道:“他在寺里,正求方丈剃度出家呢!我听说你在这里,就单独来找你了!”
宗诗惊讶道:“汪澄要出家?为什么?”
“他父亲——王直被杀了!”
王直被杀?宗诗更是一惊。急问道:“朝廷明明是要招降王直,怎么又出尔反尔把他杀了呢?这不要前功尽弃吗?”
妙慧介绍说,王直到杭州归降后,王滶回岛,即从汪澄手里要出净海王印,称是奉王直之命,收集败退回岛的倭寇,然后等信儿率众归降,可没过多久,即有倭探上岛报告:王直、谢和、叶碧川等人被下大狱。王滶大怒,大骂朝廷言而无信,派人到杭州送信,称官府不放归王直,他就决不率众投降。
汪澄怕事情闹僵,既害了父亲,又误招降大计,几次劝说王滶尽快向朝廷投诚,王滶哪里肯听,只说他都是按照王直交待做的。岛上倭众又都只听王滶的。无奈,汪澄只得请王滶批准,带着妙慧到杭州,请求官府放了父亲。
谁知,赵文华不但不放王直,反而下令把汪澄也抓起来。还是徐渭暗通消息,妙慧才将汪澄救出。
后来,赵文华几次派人上舟山岛催王滶带领部众渡海投降。王滶自然不肯。赵文华迁怒于王直。认为他原本就是假降,一怒之下,即将他斩于杭州。
汪澄悲痛万分、万念俱灰,这才央求妙慧带他到嵩山少林寺出家了。
宗诗听罢,连连顿足叹道:“奸臣误国!奸臣误国啊!王直一死,王滶必然再反,大明海疆又要重起风涛、不得不太平了!”
妙慧待他平静一下,劝道:“说什么都没用了!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汪澄!”
宗诗又长叹一声,点点头,与妙慧回寺。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加快脚步道:“师妹,我们快些回寺,不能让汪澄出家!”
妙慧一愣道:“怎么了?”
宗诗犹豫一下,嗫嚅道:“他出家了,你、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妙慧反问一句,既而明白宗诗话里意思,恨恨瞪他一眼,站住道:“你先别走,你说我该怎么办?”
宗诗浑身一震,回头怔怔地看着她,有些怯意地低语道:“那样、那样,不是害苦你了吗?”
妙慧忽然动起怒气道:“他没害苦我,倒是你害苦了我!”言语未尽,泪已涟涟。
宗诗亦觉愧疚,歉意道:“我、我也不想让你委屈成婚。只是,只是当时我们都身不由己啊!”顿一顿又道,“既然事已至此,你就不该让汪澄出家呀!”
“什么事已至此——你瞎说什么?”妙慧道,“我和汪澄只是假成婚!”
“假成婚?”宗诗低喃一句,乍一轻松,又潜生几分惶恐。
妙慧解释道:“汪澄为促成父亲归降,不敢说破我们之间真相,只得答应他父亲举办婚礼。而我们只是假成婚而已!难为他一片心思,只可惜,结果却是——”她忽然嗓子干涩,说不下去了。
沉默一会儿,宗诗道:“只要没有太委屈师妹,我就放心了!”
妙慧却一笑道:“什么委屈不委屈?我与汪澄成婚,已是人尽皆知。真实内情,又有几个知道?以后,我恐怕是有身难嫁了!不如,也随你出家算了!”
宗诗惶然劝道:“你千万不要瞎想。善有善报。佛祖也会帮你正名的!”
妙慧道:“我宁愿不要佛祖正名,只要佛让一个人知道我的心就够了!”
宗诗顿时默然。
妙慧见他许久不语,大声怨道:“师兄,难道我们就只能佛俗两隔吗?佛门果真就是牢门吗?”她话音刚落,即听身后有人道:“谁说佛门是牢门哪?”
宗诗、妙慧一惊,循声回头,竟是小山方丈踏雪而来。二人赶紧合什行礼。
小山捋捋长须道:“佛门本无门,来去本自如,所以佛陀又称如来。肯度世间一切苦,不在佛门,亦是真佛。佛家度人,即是与人方便、成人之美。但使一人心安,便是再造西天。法海拆姻缘、灭人伦,非但不是真佛子,而且实为佛门罪人啊!”
妙慧一听,小山有意劝喻宗诗,成全自已,一下子喜盈盈花开满面。连忙合什拜谢。
小山笑哈哈道:“姑娘对雨山用情至深,老衲早已闻知,亦愿度成你们的姻缘。不过,王滶再次反叛,百姓遭难,佛心难安哪!也许,不久之后,僧兵还要出山远征倭奴。所以,老衲还需借重雨山小师弟一时,姑娘愿意再等一等吗?”
妙慧自然满口答应。回头见宗诗一脸绯红,呆在原地,便催促道:“还傻愣愣地干什么?我们一起谢谢方丈呀——”
宗诗这才与妙慧一起合什致谢。
小山笑意盈盈朝二人道:“等以后再谢吧!而今,山海未靖、苍生正待!老衲已令僧兵继续操练、整武以备了!我们也赶紧去吧!”
“遵法旨!”
一声尖啸,一股寒风挟着雪花扑面而来。
三人抖抖精神,迎着风雪向前行去。
又是一通惊天动地的鼓声雷霆轰鸣。
一杆僧兵大旗威风飞舞,挥出山门。
一阵呐喊,龙吟虎啸,排山倒海,直冲长空。
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十月二十一日凌晨,世宗朱厚熜在乾清宫酣睡,杨金英、杨莲香、苏川药等十几个宫女,暗中商量将世宗勒死。她们一拥而上,用黄缎丝绳勒住了嘉靖皇帝的咽喉……其中一个宫女张金莲叛变……世宗下令,将这些宫女凌迟处死……史称“壬寅宫变”。
——明天出版社《中国帝王辞典》
令(王直)至杭见本固,本固下直等于狱。宗宪疏请曲贷直死,俾戌海上,系番夷心……直论死,碧川、清溪戍边。滶与谢和,遂支解夏正,栅舟山,阻岺港而守。官军四面围之,贼死斗,多陷殁者。
——《明史·胡宗宪传》
诱其来降而杀之,在我为无名于寇,为失信……斩王直而海寇长,推诚与怀诈,相与远矣。纳叛诱降,皆安边所忌,杀降尤不可训。
——朱克敬《边事汇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