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慧琳还是慧莲呐?”听不到门外回音,房中又问。
“我——”宗画自觉不应不行,刚刚紧张地低应半声,又恐里面听出是男人声音,而惊恐大叫或大声斥骂,招来全寺僧众,所以,“我”字半吐,即连忙收住,不由焦躁地叹了口气。
里面闻声又道:“是慧莲吧!深夜不睡,来我门前叹什么气嘛!既然要出家,就要无牵无挂。他都离你而去了,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呢?”说话间,窗里亮起灯光。一会儿,又从里面传来出家人惯有的那种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门闩哐当一响,禅门打开,门口出现一个尼僧。
宗画顿觉浑身一木,竟然傻愣愣地迎门而立,一动不动。心里却再想:一声惊叫,或一顿臭骂,转瞬就要爆发了。
不料,那尼僧却出奇的镇静。她在门内一合掌,平声静气道,“请问大德可是本寺禅师?何故深夜叩门?”
宗画心头乍一轻松,胸中顿时充满感激之情,遂将自己身份和来此缘由,简单说了一遍。
那尼僧似被宗画触动,感叹一声道:“禅师虽俱佛家慈悲,却终非佛门中人啊!实不相瞒,此院并无虹儿其人。”
宗画头顶轰地一声,顿觉周身冰凉。待稍稍回过神来,急切问道:“她去哪儿了?”
尼僧在门内摇摇头。
宗画彻底泄气,神情沮丧地转过身,嘴里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再往别处找找吧!”
他晃荡着走了两步,突然想起那尼僧刚才说的谁离开谁怎么着一句。心头突然翻起一个浪头:会不会是虹儿因为找不到自己,真的削发出家了。不然,那尼僧怎么会有那样言语?又责以什么“何必念念不忘”的话。
于是,他又转回来,问尼僧刚才在门里说的两句话指的是谁。
尼僧道:“贫尼说的是我的俗家弟子慧莲,她丈夫出外经商多年,没有片言只字回家,近来传言已溺死他乡,所以,她才要出家,你方才敲门,我错当成了她,才隔门相劝,要她不要念念不忘。”
宗画觉得彻底没了指望,但还是又回头加了一句:“师太可不要骗我呀!”
“出家人不打妄语。”尼僧又念一声阿弥陀佛,掩了门。
宗画再也无法回禅房安寝。他干脆出了寺院,立身街头,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虹儿会去哪里?她会不会出家为尼?
他任由冷风吹着自己,冷静一会儿,开始忆及自己乍浦登岸时的情景:法弟月忠先是接住他,劝他放弃比武;后又劝他早回嘉兴看虹儿,免得生什么意外。
如此看来,月忠早就知道有什么事?还是他本人怕比武不胜,先从虹儿那里做了手脚?
他越想越疑,决计连夜去找月忠,问个清楚明白。
又是半宿疯跑,他再次折回乍浦,天已微明,四处寻找一番,并不见火莲花她们的军营。他登上九龙山,找到官军新设的戌守军营,一打听,说是火莲花等人昨日就已离开。
他们为什么走的急急忙忙,难道虹儿真被他们带走了?至少月忠应该知道些什么!看来,还是要先找到他和火莲花再说。
宗画不敢长喘,随即下山。
月清一早就登上海盐城的东门门楼,看着碧沉沉绸缎一样的大海,一直铺向远方的渺茫处,他心里也感觉茫然和沉重。
几天前,他接到月空阵亡的消息,便一直沉浸在伤悲之中。在少林僧众中,他与月空最亲近,月空平时也最照顾他。两个人都不爱多说话,却是心存默契。月空不通音律,却能听懂他的箫声说些什么。每当自己有什么心事或烦恼,躲在僻静处品箫排遣时,月空常常循声而至,无声无息地坐在一边,默默听他吹完一曲,大致说出他的心事,安慰几句,常常是十中七、八。月空心情不佳时,也时常教他为自己品箫一曲,他也借箫安慰一番。听到会心处,月空总是无声一笑,在他背上轻轻拍两下。
他的武功,便是月空所传,所以,在武功上,月空实为他的师傅。月空长于硬功,但见他体弱多病,便特意教他内功和轻功。而且,教他多年,从未因他学武悟性不够、长进缓慢而喝斥他。
渐渐地,他在心目中已把月空当作慈父一样爱戴和依赖,尽管他们只是同门师兄弟。
可如今,这慈父一样的师兄永远地离开了他。他本想亲到嘉兴拜祭一下,可因时有小股倭寇窜扰海盐,海盐军民不让他和僧兵暂离。无奈,他只好站在北城楼,朝着嘉兴方向遥祭一番自慰。
自从秦山箫声惊倭和海盐城头品箫助战之后,先是因为战事紧张,后是因为月空阵亡,他已经有多天没有品箫了。有时候,他甚至怕看见那管长箫,唯恐触物思人。他甚至动过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念头,但因这箫是他唯一可以寻到月空影子的物什,只恐一旦摔了箫,再也无从触摸感知那份亲如父子的同门师兄弟情义,终于还是保留了下来。
今日早晨,他一眼触及挂在墙头的长箫,竟止不住潸然泪下,他忽然觉得憋了一肚子话,要跟师兄倾诉,便忍不住摘下箫来,独上城头。
他抚箫良久,喃喃道:“师兄,我再吹一曲《阳关三叠》,送你和阵亡的师兄弟们西行吧?你们只管放心地往生极乐吧,等荡尽倭寇、海疆平定之日,我会自度一曲《喜还山》或者《天下安》向你们报喜的!”说罢,竖箫在口,吹奏起来。
一曲奏罢,他擦擦眼泪,觉得心头稍稍轻松一些,正欲下楼,忽听背后城中传来笛声袅袅。
他心头乍地一颤,感觉笛声有几分耳熟,却又听不出什么曲子,只觉得那曲子似细雨绵绵、如小溪潺潺,仿佛在柔语劝慰着什么人。他不由停下脚步,静静倾听。
凭感觉,他认定这笛声与秦山惊扰倭寇的笛声似同出一人。
这是谁?
是一个绿林侠客?还是那个在秦山山谷差点被倭寇惨杀的孕妇家人?他顺着城楼走廊转到内侧,俯瞰城里,感觉笛声来自东大街牌坊外的一座城隍庙,而僧兵兵营恰与城隍庙相距不远。便有心走下城头,过去看看。刚走两步,却又停下了。
听那笛声,细腻柔婉、清丽纯美,应是一个女子所奏。一个和尚循笛去看一个女子,大大不宜。月清停下脚步,心头的疑问却不肯停步。
她会是秦山的品笛人吗?难道她也到了海盐城?她这又是在安慰谁?莫非她要安慰的那个人也已杳然离世了?不然,怎么会以笛代话呢?不对!这笛声如此柔婉,并无凄凉之意,显然是在宽慰一个活着的人。
那么,她在宽慰谁?亲人?好友?
又不像。那笛声时而委委婉婉、轻绕慢回,似轻云偎峰;时而又潋潋滟滟,细波微起,如春水抚岸。分明带着问候探询的意思。
她是在问候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人?
不!应该是一个有缘相遇、无缘相识的人。因为,那笛声有时绵绵渺渺、有时沉沉吟吟,似在回忆默念着一件往事。
笛声原本含蓄,但在天性识音辨律的月清听来,又仿佛澄池观鱼、月下赏花,依然是形神宛若。
当笛声顺耳流入心田,且如雾幔缓启,被他条分缕析、渐次译出时,心头不由微微一颤,怦然悸动。
难道她是听了我的箫声,在用笛声问候安慰——我吗?
月清急忙双手合什,连声默念阿弥陀佛。笛声却如水渗泉涌,依然往他耳内、心田潺湲。
魔障魔障!自己怎么能那样去解人家的笛声?人家的笛声也许原来不是那个意思,更不会是跟自己说话的!完全是自己心生魔障、胡思乱想的嘛!
他极力地否认、驳斥着自己,同时,希望果真从笛声里听出其他意思、听出自己的错误。
可是,如问如询的笛声还在继续。明明白白,不容欺心。更让月清吃惊的是,那笛声竟又笛学箫语,重复了一段他在秦山用箫声引倭的乐曲。然后又回到自己的笛曲中,打旋盘桓,仿佛在问:是你是你是你吗?你就是秦山的他?他就是你吗?他和你本就是一人吗?
佛祖啊!这笛声,与秦山那笛声正是出自同一个人!而且,也了了然然、清清楚楚是在问候自己。
这完全是一个音中旧识!不,应该说是一个乐中知音!
要不要竖箫相答?
怎么能呢?听那笛声宛转,明显是姑娘的口气。一个和尚怎能与一个姑娘城上城下、箫来笛往地联曲相语呢?假如哪个人辨识箫曲,听了出来,自己败坏少林声誉不说,也平白地污了人家姑娘的名声——答不得呀!
可是,有问无答,岂不太失人情常理?何况,人家还在秦山助过自己一曲,今日,又在城下宽慰自己一番,如此侠义情怀!如此古道热肠!自己能够冷漠无语、不理不睬吗?
人情事理,不能不答呀!
要么,就用箫声告诉她,自己不是秦山那个吹箫人?一方面可免她劳心相问,一方面可免自己犯戒苦恼。
但是,出家人不打妄语,自己又怎么好箫声欺人呢?
如实回答吧?知音相逢、旧识相遇,因那前事因缘,不知又要笛来箫往、你问我答到几时,更要惹人议论。假如姑娘又要与自己一见呢?岂不是被人说成箫笛相约、和尚偷会姑娘,彼此惹出更大的麻烦?
答亦不是,见亦不是,不答亦不是,错答亦不是。月清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直觉一身僧衣,便是四面城墙,困得自己前后左右无路可走。只得暗暗祈祷佛祖,让那笛声快快停下来。
可惜,佛祖也无可奈何。笛声依然传来,似乎还微微带有责备之意,责他太过不近人情。
罢了罢了!都是我自己一支箫曲惹的祸!我还是早早回到营中,今后,再不弄箫就是了!他苦恼地自责着,咬咬牙,下了城头。
僧兵所驻的营地,就在东门内街道北面,原为守御海盐城东关的官军营地,月空留下月清帮官军镇守海盐后,官军便腾出来让给僧兵。这儿离城隍庙并不太远,所以,月清回到营中,依然还能听到笛声,心中好不烦恼。
好一阵儿,笛声才歇。
月清却一直烦闷不已,偏偏又营里无事。他便把自己关在房中,静静参禅打坐,想借以平息郁闷,却又好像总有笛声在耳边心头萦绕,拂之不去。时而,他又不由自主地责备自己太小家子气,竟不肯答人一语。如果用箫声告诉人家自己乃西方一衲子,不便牵惹红尘,也许早没事了。如此翻翻腾腾地想来想去,竟乱糟糟的许久不能入定。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稍觉平静。偏在这个时侯,有僧兵来报,说西堂雪山禅师来了。
他惊喜异常,急忙将宗画迎入房中。
见宗画满面倦怠憔悴,眼中布满红丝,料想他是长途奔波、一夜未睡,急忙沏上一杯热茶,又让僧兵去备斋饭,这才问宗画从哪里来。
宗画简单说了自己行踪,末了才说寻找虹儿路过这里,特地来看望月清和僧兵兄弟一眼,简单用些斋饭便去。
月清见他满目焦灼,料他不会在此久等,宽言安慰一番,便出去催促斋饭。
宗画独留房中,抬眼看见墙头挂着的洞箫。他本喜欢音律,在嵩山少林寺时,曾与月清等人一起跟虚白方丈学过笛箫。此时因为挂念虹儿,忧虑郁闷之情淤积心中,正好借箫倾吐。便摘下箫来,随意吹起。
书为心画,乐为心声。人间诸艺,实为心迹,却又皆通禅意:愈是无心,愈能传心。所以,宗画品箫,虽出无意,却让人听来仿佛声声在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弄箫几句,外面即传来笛声相应。听来,那笛声怨中带喜,似乎在说:我就在这里!你终于肯说话了?
宗画以为是月清在外面弄笛逗自己,遂音调一变,责备他不该拿别人的苦闷来调笑。
谁知,那笛声竟也跟着一变,略带微嗔,似乎埋怨他不该错怪好人心。
“这个月清,平日蛮清幽一个比丘,想不到一入音律之中,竟这般爱笑闹!”宗画暗暗感叹一句,又竖箫相答:别胡闹了,我知道你是谁。
外面笛声似乎微微一惊,反而责他不懂人情。而后,调转委婉,似乎在诉说什么。
宗画嘴角挂起一钩笑,侧耳倾听。寻思,看你说些什么?
房门却在这时哐当打开。
月清站在当门。脸上满是紧张和烦恼。手中却并无笛子。
笛声,却还在继续。
宗画顿时惑然,惊异道:“法弟,原来不是你在弄笛?”
月清没有回答他,却道:“你把事情弄岔了!岂不要惹麻烦?”
宗画听得莫名其妙,默默审视一下月清,又垂下眼帘一琢磨。这才微微点着头,意味深长地轻轻“哦——”了一声。
月清见他那样,脸上愈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
宗画沉着脸,冰冷的大眼斜翻他一下:“既有箫笛相问,法弟在海盐颇不寂寞呀!”
“西堂、法兄——我——哪里——”月清急得眼泪汪汪。
宗画瞥他一眼:“西天有个笑弥勒,恰恰少个配对的哭罗汉,你将来往生西天,正好补了这个缺!有话好好说,我又没怪你什么!何必涝眉涝眼的?!”
月清以为宗画真动了气,便将秦山箫笛引倭与今日城头箫笛再遇讲述一遍,末了道:“我已听出弄笛人是个女子,所以,才有问无答,未敢越雷池一步。偏是法兄今日阴差阳错,箫笛相答,惹来麻烦,却说我什么‘颇不寂寞?’”
宗画知道月清为人拘谨诚挚,口无虚言,遂道:“是我错怪你了!不过,有问有答,人间常情,你又何必这般固执?心无挂碍,才是佛性嘛!你不妨去城隍庙看看,也许人家丧了亲人,正孤苦伶仃,需要帮助呢!假如真是个弱女子,飘泊无依的,怕是更难——还是去看看吧!”
月清犹豫着:“我倒没想这么多,只是想着佛门戒律——”
宗画站起来:“别戒律戒律了!走,我陪你去——一人为私,二人为公。”
月清这才点头答应,但见僧兵送来斋饭,便说法兄一路辛苦,还是先用了斋饭再去。
宗画挥手道:“还是先度了他人饥肠,再自度饥肠吧!”径自出门。
二人循着幽幽怨怨、如泣如诉的笛声行至城隍庙门口,笛声突然在院内消失。大概是弄笛人发现有人来,才住了声。
庙门门板已开裂变形,两边院墙更是斑驳残缺,高高低低、豁豁口口。墙顶几株枯草,或折或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抬眼可见,院中一株死去的古柏,光光的虬枝,蜿蜓盘空、僵龙干蛇般停在半天。
明显,庙里早已断了香火、没了道士。
宗画推开虚掩的庙门,见庭中柏下、斜依一人。那人背朝他俩,蓬头乱发、鹑衣褴缕;瘦瘦的,个子不高,像个乞丐。手里,却提溜着一根长笛。
二人同时嘘叹一声。宗画朝月清低声道:“怎么样?是否如我所料——人家已经沦落到这般地步了!”
月清信服地点点头,看那乞丐衣服破烂,却是男装,显然是男身,不由为他吹出柔婉如女子的笛声感到惊讶。惊讶归惊讶,却又少了一份担心和紧张。
两人走过去,低唤一声:“小施主”。乞丐转过头来,一张脸肮里肮脏,只有一双眼尚显清净。他呆呆地,看着二人,高高撅着小嘴,无声无息。
宗画看看他手里的笛子,问刚才的笛声是不是他吹的。
乞丐点点头,依然无声。
月清又问他是不是那个在秦山用笛子引开倭寇的人,被倭寇抓住的孕妇是不是他亲人。
他又点点头,还是不语。
宗画感到奇怪,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他张开嘴摇摇头。
“原来是个哑巴!”宗画、月清会意,不由暗暗感叹。
宗画装作不相信刚才的笛声是哑巴吹的,要他再吹一下。
哑巴乞丐斜着看他一眼,似乎对他的怀疑不满,横笛便吹。
月清一惊,马上听出是秦山引倭的笛曲。寻思:如此笛艺,决非寻常乞丐所能。他过去必是乐班中人,只是遭遇惨变,沦落至此而已,便有心将他度入佛门,以便将来切磋技艺。
宗画也觉乞丐非同一般,随即掏出些散钱和碎银,要他买些衣食。
乞丐接过,合什相谢。
月清问他愿不愿意皈依佛门,乞丐却摇摇头。
宗画、月清相对一叹,又问他会不会写字、家在哪里,还有没有什么亲人等。
哑巴皆以摇头作答。
二人无奈,只得嘱些小心风寒的话语,叹息着离开。
路上,宗画道:“法弟今后尽可以箫笛相答了,我观哑巴虽外貌肮脏,眸中却甚是清湛,颇有佛慧。你需留心相帮,慢慢将他度入佛门,免得他以后流浪受苦,也是一件功德。将来你们若能同生净土,一箫一笛,伴佛说法,庄严道场,必能引得天花竟放,让草木皆生道心、顽石尽起敬仰,岂不完美?”
月清道:“多谢法兄指点,我一定竭力度他!”心里却在纳闷:这哑巴好生奇怪,宁愿孤身飘零、衣食无着,却不愿皈依佛门,落个饱暖。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自己身在那样的境地,却还用笛声宽慰我的苦恼,这又是怎样的情怀?
用罢斋饭,宗画即辞别月清与众僧兵,离开海盐。他估计月忠与火莲花等人肯定追踪宗诗、俞大猷等人去了绍兴,便也直奔绍兴。
赶到绍兴府城,已是夜里掌灯时分。他一打听,月忠、火莲花果然驻营城中。料想二人此时应在营中,随即寻了过去。
果然,刚刚行近营门,即见月忠、火莲花二人并辔骑马出来。
月忠看见宗画,勒马就往营门里拐,却被火莲花一把拉住。
宗画看在眼里,顿起猜疑:他为什么远远看见我就要躲开?虹儿不见,莫非真是他做的手脚?还是他和火莲花合谋而为?心里想着,脚下步子更快。
月忠见他行近,下马合什,稍显不安道:“法兄,你这么快就赶来绍兴与我比武?不过,今日不行——”
“月忠!”宗画不等他说完,即喝斥道,“别与我东拉西扯!你们做的好事啊!”
月忠一愣,看看火莲花,满脸茫然道:“我们——做了什么好事?”
火莲花也是大惑不解,转脸朝宗画道:“喂!雪山禅师,别老是一见面就发火——你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无名火呀?”
宗画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装糊涂!你们把虹儿藏哪儿了?”
月忠与火莲花又对视一眼,转过脸,都是满脸委屈。
“法兄,明明是你去接虹儿了,我们怎么会知道她在哪里?”月忠道。
宗画并不信他:“我是去接虹儿,可她不知去向——你在乍浦见我时,就说过虹儿可能有意外的话,果真应验了!难道你神机妙算不成?不是你的手脚,会是谁的手脚?”
火莲花惊异道:“虹儿真的没了人影?”转脸探查似地审视着月忠,“对呀!你怎么能预卜吉凶?”
月忠尴尬不已,不自在地看着火莲花,惶然道:“我那里能、能预卜吉凶?只是、只是那么一说罢了!”扭头皱眉看着宗画,无声埋怨他不该露此一嘴。
宗画却全然不顾,一味冷脸道:“你是不是怕比武输了脸面,才这样故生枝节?我告诉你:人,你要乖乖交出来!武,也是一定要比!”
火莲花见他说话毫无情面,迎上怒道:“谁说月忠师傅怕跟你比武,他已经答应我,要与你比个高低了!别把人都看扁了!”回头又朝月忠道,“无论比武输赢,我们都该堂堂正正,你怎么能藏了虹儿来生事拖延?还不快点还人了事?”
月忠狠狠瞪了火莲花一眼:“你也如此说话!我们大多时侯都在一起,我怎么去活生生藏一个人?我压根没人,又往哪里还人?”
灯光下,火莲花脸色好看许多,却又紧叮一句:“真的?”
“真的!”
“那就算我怨枉了你!”
宗画见他二人自顾自地言来语往,生厌道:“你们就不要做戏了!”
火莲花猛地掉头,峻起脸色道:“谁做戏了!月忠师傅的话,你不信,我信!你不信,就只管查!他如果真使了小人手段,藏了虹儿,我就一剑挑了他!”说罢,一把按住剑柄。
“法兄!我是那样的人吗?”月忠也一脸委屈道,“我当时确是不愿比武,才有意那样说一句,让你离开。但我实在没有做什么手脚——若将来证明是我所为,我就一剑自己了断!哪还等着你们来羞辱我?!”说罢,愤愤把脸甩到一边。
宗画见他俩说的动情,也觉不像谎言,心里陡地没了底,低了声气道:“你在乍浦不那样说,我怎会疑你——月空法兄家里,只剩下虹儿一人,又是我带她南下找叔父的。她若有什么意外,我怎么对得起月空法兄的在天之灵?!”
月忠、火莲花俱被宗画感动,不再怨他说话伤人,各自沉默无声。
冷凝一会儿。宗画道:“法弟,你与我找虹儿去!”
月忠抬起头,茫然道:“我们往哪里找?莫不是再回嘉兴府城去?再说——”
宗画立刻打断他:“再回嘉兴就再回嘉兴!有什么好畏难犹豫的!先从嘉兴找起,那怕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她!”言语间,声音已经嘶哑。
月忠道:“我哪是畏难犹豫!只是,我觉得应该先去看看堂主雨山他们!”
宗画问为什么。
月忠声音低沉道:“我们刚接到俞将军送来的消息:僧兵从海路回绍兴途中,被倭寇从后偷袭,近百僧兵只剩下了十几人,雨山也受了重伤,现在俞将军行辕疗伤,还昏迷未醒。可叹,八、八十多个僧兵弟兄啊——”他突然哽咽起来,语不成句,“全部葬身大海,尸、尸骨难寻啊!”末了,实在控制不住,竟呜咽起来。
宗画顿觉浑身冰冷,僵在原地。
许久,他才声似血染、语如磞玉般道:“血债,还要——血偿!我、宗画,誓与倭儿血拼到底!”说罢,招招手,要月忠、火莲花带自己一起去看宗诗。
三人走的很沉重。一直到俞大猷行辕,他们没再说一句话。
俞大猷闻报,迎出辕门,带三人到后堂宗诗疗伤处。一路频频自责:“都怪我俞某用兵不当,才让少林僧兵遭此重创啊!”
三人惦着宗诗伤情,都未问及当时海战情景,只是安慰俞大猷不必太多自责。
当他们走进宗诗疗伤的后堂时,宗画、月忠和火莲花三人却同时愣住了。
虹儿!
虹儿竟坐在宗诗床边,正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什么。
见他们进来,虹儿站起来,面露喜色道:“你们都来了——哦,他刚才迷迷糊糊低喃着要水,看来好了些!”
月忠、火莲花同时看看宗画,却又不便说什么,直接走到宗诗床前。
宗画呆愣片刻,也跟过去。他们看看宗诗脸上、前胸、后背的刀伤,又问些用药情形,便坐下来守候。
火莲花接过虹儿的药碗,替她给宗诗喂水。
虹儿走到宗画跟前道:“我听俞将军说,你又回了一趟嘉兴?这是刚从嘉兴来吗?”
宗画点点头。
“那也一定累坏了,该是又饿又渴吧?”虹儿说着,赶紧倒上一杯热茶递给他,“你又多跑一趟冤枉路干啥?”
“去接你嘛!”宗画呷了一口茶,感觉甜滋滋的,身上的劳累也几乎消散净尽,只是不明白虹儿怎么突然到了这里,又为什么说他跑了冤枉路,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去接她的?心里不免有些迷惑。但毕竟已经见到了她,而且知道她安然无恙。那些迷惑便大可以暂时不去管它。
却听虹儿又道:“你让我南下,自己却又回去,是打仗打糊涂了吗?”
月忠、火莲花又同时闪宗画一眼。
我让她南下?我几时让她南下了?宗画自己却大觉疑惑起来。但此时此地,正在探望受伤的师弟,不好把话题扯到他处闲问,便支吾道:“哦!你来了就好,正可照看师弟疗伤,倒是难得的帮手!”
虹儿见他答非所问,微微瞟他一眼,亦不再说什么。
一会儿,又有郎中过来探视查伤,俞大猷带宗画、月忠等人退避别室,才将僧兵遭受重创的情况简单介绍一遍。
当日,俞大猷率官军、僧兵泛舟返回绍兴,因担心王直北援王盘山倭寇,便令带回来的两艘倭寇大船作前锋开道,而让僧兵仍乘小舟殿后,意在让不熟悉水战的僧兵稍事休息。
果然,行至半道,即遇一支倭寇驾船截住去路,遂战在一处。
前面战事正紧,后面又从大、小巫子山之间突然杀出一支倭寇船队,扑向僧兵。僧兵舟小,躲避不及,被倭寇大船悉数撞翻。尽管舟中备有救命的大竹竿,但僧兵一旦入水,肩胸以下便全不自由,两臂又要抱着竹竿浮水求生,面对倭寇的长刀利箭,根本无从还手。有些僧兵举臂迎刀,竟至双臂全被砍落;还有僧兵头、颈、肩上扎满了倭寇毒箭。等前面的官军抽出一部回援时,僧兵已所剩无几了……
俞大猷说罢,又感叹道:“只怪俞某用兵无方。俞某实为僧兵罪人啊!”言未尽,眼中热泪滚滚而下。
宗画等人安慰一番,也各自吞声而泣。
夜半时分,宗诗终于醒来,一见火莲花和虹儿守在自己床边,颇觉奇怪,竟虚弱地问自己这是在哪里,她二人又怎么会在自己身边?
虹儿说他受了伤,自己和火莲花正在照看他。回头又指指宗画等人道:“雪山禅师、月忠禅师他们也都来看你了!”
宗诗想抬起头看看众人,却感觉头上、颈上痛的厉害,竟是用不上力。
众人赶紧靠近床边,要他好好躺着。
宗诗又困惑地问众人,自己怎么受的伤。
火莲花道:“看你伤成啥样了?还问这个——你们僧兵在海上被倭——”
虹儿赶紧从背后拽拽火莲花衣襟。月忠也急忙斜眼瞪着火莲花咳嗽一声。
宗画强颜一笑,说没什么大事,他也只是受些轻伤,让他只管好好养伤。
宗诗左右瞟瞟众人,却发现大家都有意无意地躲着他的目光,似有什么事瞒着他。他闭上眼睛,自忖自忆起来。
一会儿,他忽然睁开眼来,却已是满目泪水,嘴里有气无力的喃喃道:“我、我、我对不起僧兵兄弟啊!”竟自呜咽起来。
众人好一阵劝慰,他才止住悲声。突然他又紧紧咬着嘴唇,双目直瞪房顶,昏了过去。
郎中向众人说,他身受重伤,心智还未全醒,众人留在这里,反而会勾起他更多惨烈回忆,最好都暂时离开,只留虹儿一人照看。
众人觉得有理,只得退开。宗画磨蹭着走在最后,本想单独问问虹儿怎么到的这里,又为什么说是自己让她离开嘉兴的。可觉得她正伺侯重伤师弟,在这里相问,有些不相宜。转思:反正她在这里,晚些时候问也无妨,便紧走几步,赶上月忠,去看望其他僧兵。
到了后半夜,虹儿见宗诗睡得平静,自己也感觉困倦已极,便披衣伏在窗下的小几上小憩,竟不知不觉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宗诗又迷迷糊糊地喃喃着叫水。
很快,他感觉一柄小勺靠近唇边。接着,一勺清水流入口中。甜甜的,暖暖的,直入肺腑。
一口,两口,三口……
渐渐地,他感觉自己气息慢慢顺畅,身上也隐隐滋生气力,竟然缓缓地爬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在弥漫的黑烟中挪动。
忽地,他又觉眼前微微一亮。不禁暗暗感叹一句:“啊——终于走出来了!”
朦胧中,睁开眼睛,发现一柄光亮的铁勺正送往唇边。他这才意识到,刚才爬起步行只是一种幻觉。他张开口,呷一口温热的清水,心里又清爽许多,遂喃喃道:“虹儿,谢谢你!”
却不听回答。
斜眼去寻身边的虹儿,他却一下子惊呆了。
守在床边的,竟是一张新的面孔。
他不由惊讶结舌:“你?你——”
顾翁(清代学者顾炎武)在《日知录》中作了记述,嘉靖中,少林僧御倭……自为部伍,持棍击杀倭甚众,皆战死。
——张国臣《少林文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