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儿!”宗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是你?”
对面的尼姑正是虹儿。
“雨山禅师?”虹儿亦是满脸惊喜,“果然是你们!”随即又向其它几只小船上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宗诗知道她想看到谁,即道:“哦!雪山师兄不在船上。”
虹儿顿时面起桃晕,怅然垂下眼帘。
宗诗连忙接着解释:“师兄去台州找你了。怎么你们没有打上照面?”
“啊?”虹儿乍一愣,眼波微漾,泛起一层懊恼,“我在台州听说僧兵镇守金塘岛,便来找你们,到此正想搭船过海,听渔民说有支倭奴刚在这里被少林僧兵赶走。我便赶紧找来——没想到,雪山禅师会去台州——”说着,原本踏上船板的一只脚又犹豫着退了回来。
宗诗看得分明,自然猜到她是想留下来等候师兄。可让她孤身一人留在倭寇随时都会出没的地方,显然太危险了。于是劝道:“赶紧上船吧!师兄找不到你,就会回金塘岛。何愁不能见面?但你要留下等他或找他,那就难了——谁知道他离开台州后,又会从哪里搭船回金塘岛?所以,我们还是回金塘岛等他最保险!”
虹儿低头默忖一会儿,也觉这是最为可行的办法,这才移步上船。
宗诗撤了船板,一抬头,却见远处一匹快马正向这边飞奔而来。马上一人边喊边招手,虽然听不清喊的什么,却能感觉到那人急迫的心情,不知他是要搭船还是有什么急事。
虹儿闻声转身,乍觉那人应该就是宗画,不由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嘴里朝宗诗道:“看那人像有什么急事,我们、我们还等一等再开船吧!”
宗诗猜出虹儿的心思,点头答应。
距离越来越近,那人的声音渐能听清。
“等一等——等一等——”
人影也渐渐清晰起来:一身盔甲,是官军打扮。
难道又有什么紧急军情?宗诗立刻绷紧神经。
虹儿却微微叹口气,转过身来,低了头,轻轻捏弄着自己的纤纤玉指。
“船上可是少林僧兵吗?”马上那人大叫道,“雨山师弟可在船上?”
宗诗终于认出马上的宗画,急忙兴奋地回头招呼虹儿:“是雪山师兄——虹儿——是雪山师兄!”又慌忙向宗画招手,大声报出自己的法号。
“雪山——”虹儿惊喜转身,口里低应着宗诗,“——禅师?是、是雪山禅师!”眼中,泪珠就滚落下来。
宗画很快飞马过来。宗诗、虹儿也早已迎到岸上。
几步开外,宗画翻身下马,朝宗诗气喘吁吁道:“真赶的巧,果真是师弟!我到台州,听说虹儿去金塘岛找我们——海上倭奴出没频繁,我猜她必选陆路,便飞马赶回。才到这里,就听说有支少林僧兵刚打了胜仗,猜想就是你们——”说着,闪一眼宗诗旁边的虹儿,一愣,再瞧一眼,顿时住声。脸色,骤然冰结。
虹儿原本羞答答喜盈盈看着宗画,见他面色骤变,慌乱低头自顾一下,看见身上的僧衣,突然意识到什么,怯怯地抬起头,闪了宗画一眼,眼中似含愧意。
宗画突然撇开宗诗,走向虹儿:“虹——儿——你,怎么这样一身打扮?难道——”他一语三顿,有些气凝舌结。
“我,我不这样行吗?虹儿低应道。埋头胸前。”
宗画面色由青转白,有些唇抖道:“我们、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你不出家!”
虹儿掸一下僧袍道:“我不如此打扮,一个弱女子如何孤身远来这里?”
一对墨剑似的眉毛刷地轻快挑起,眸子里倏地星光一闪。宗画脸色缓和下来:“这么说,你没有——”
虹儿轻轻点点头。
宗画闭目舒了一口气,这才回头招呼宗诗:“师弟,你在一边发什么愣呢?”
宗诗笑笑,没出声。听说虹儿是为远行安全才乔妆为僧,心下也为她感到高兴。又见师兄一副石头落地的样子,暗笑师兄面冷心痴。
虹儿却朝宗画轻声道:“怎么,你不做僧兵了吗?”
宗画正为巧遇虹儿高兴,不在意道:“怎么会呢!”
虹儿朝他身上的衣甲努努嘴。
宗诗知道师兄是为躲避锦衣卫和张四维爪牙追捕,才故意一身官军打扮,掩人耳目。便走过去,学着虹儿刚才的口气,调侃道:“师兄他,他不这样行吗?”
虹儿一下子勾了头。
宗画撇了师弟一眼,目光仿佛说:别逗她了!嘴里赶紧向虹儿解释:“我是——是要办些官军军务,所以,才穿了官军的衣甲!”他不想让虹儿知道张四维、锦衣卫正在搜捕他二人,免得受到惊吓。
宗诗听出师兄心思,自然也不提朝廷追捕一事,连忙催他们上船。说有话回到金塘岛再补。
虹儿依言转身上船。宗画却回顾一下马匹,立在原地没动。宗诗以为他是担心船内窄狭,不能渡马过海。便笑道:“果然是英雄爱战马!师兄不必担心,把我这条船上的僧兵弟兄往其它船上匀一匀,不就留出马匹的空地儿了!”
宗画却皱着眉摇摇头,没言语。
宗诗有些疑惑,走过去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宗画看一眼船上的虹儿,把师弟拉得远一点,这才低声说他和虹儿不能回金塘岛,因为少林僧兵驻守在哪里,锦衣卫就最有可能去那里查他和虹儿的下落。去金塘岛,不仅带累僧兵,还会暴露虹儿下落。
“也是。”宗诗点点头,又道,“那你们要往哪儿去呢?”
“我也没想好!”宗画叹口气,茫然四顾,面前是云海茫茫、身后是云山朦朦,阴郁的暮色重重地挤压着他。他实在不知该带着虹儿逃向何方。
宗诗看看师兄,又看看船上的虹儿,寻思:安恬地等在船上的虹儿哪里知道,浑身绝技的师兄此刻正为她惶然失据、不知何去何从。他究竟是出于怜悯还是喜欢呢?而虹儿孤身由台州来这里寻他,应该也是万千心思。这一男一女一僧一俗,你牵我挂,寻寻觅觅、何其苦也!他们终于意外邂逅了!可他们又该往哪里去?路在哪里?落脚处在哪里?不由地,他又想起妙慧,自从她随火莲花的女营去镇守金塘岛北面的几个小岛,便很少有她的消息。虽然再也没了她逼自己还俗的烦恼,可此刻面对师兄和虹儿,又突然没来由地想到她。“阿弥陀佛!”他赶紧默念一句,定下心神。见师兄仍然徘徊沉思,不免为他悄然感叹。无意间,目光落在金塘岛北的海面上,脑中忽然跳出一个想法。
“师兄,我想起一个地方,你和虹儿可以暂去那里一避!”他靠近宗画,悄声道。
“哪里?”宗画浓眉下的眸子骤然亮起。
“火莲花的女营!”
“那里?”宗画的眉峰再次蹙起,同时一摇头。
宗诗不知师兄对火莲花素无好感,问他为什么不行。
宗画道:“我一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到什么女营躲避?再说,火莲花太野,口口声声要建一个女儿国,将来会连累虹儿的!”
宗诗明白了症结,一笑道:“师兄你想哪里去了!女营本来就比我们僧兵弱,全靠月忠帮助练兵,这些年才精强起来。但依然缺少武艺绝纶的大将。以师兄的功夫,去那里,正是助她们一臂之力,哪里是去躲避;再说火莲花,月忠也多次向我说起过:她其实是个女中豪杰,一身是胆、满怀忠义,只是有些口无遮拦。只因官军杀了她的亲人,充作倭奴首级报功,她才被迫率领十里八庄的女子群起抗暴,聚义山林,声称要建一个女儿国,可一旦月忠晓以大义、敦劝抗倭,火莲花便暂捐家恨、率领女营抗倭保民。这样一个奇女子,怎么会连累虹儿呢?再说,你和虹儿去那里,不正好可以联手月忠、妙慧,打消她建‘女儿国’的想法吗?最有利的是:锦衣卫也想不到你会去那里,火莲花更不会让锦衣卫沾她女营的边儿,虹儿岂不更安全?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番话,让宗画的心头渐渐敞亮起来。火莲花的悲惨身世和啸聚山林的起因,让他深感意外和触动。他转身望着金塘岛北面的海域,半晌沉默不语。
“也许师兄已听说了吧——”宗诗也望着相同的方向道,“自火莲花的女营在那几个小海岛驻守后,那些岛就被渔民称为七姊八妹岛了。”
宗画终于艰难地点点头:“我就暂带虹儿去那里吧!”心下却在想:我昔日对火莲花颇存偏见,多有得罪,这次到她那里,她又会如何对我呢?
一个多月后,日本天皇御封的“净海王”王直又驱十余万众、兵分三路,登陆进犯大明。其中,南路三万人,由他驾下的“千岛总督”谢和统领,进犯温州;中路三万人,由他的“威明将军”叶碧川统领,进犯台州;北路五万人,仍由“天差平海大将军”徐海统领,取柘林、下乍浦,直犯嘉兴、杭州。
此时,总督浙闽江南军务的杨宜已被朝廷免职,胡宗宪正式继任总督。易帅之际,倭寇突然大举来犯,温、台、嘉等沿海各府频来告急。胡宗宪急令俞大猷率兵驰援温州,戚继光率部增援台州;而令新任巡抚阮鹗东援嘉兴。由于北路倭寇势大,胡宗宪、赵文华也亲自率兵五千,出杭州府城,驻守余杭县塘栖镇,与阮鹗、卢镗形成犄角之势。
胡宗宪用徐渭计,诱敌深入,然后与阮鹗、卢镗三面设伏,夹击倭寇进犯杭州的前锋,旗开得胜,一战毙敌千余人。徐海前锋受挫,退兵陶宅镇,与柘林、乍浦、澉浦等倭寇形成犄角。赵文华大喜过望,急令阮鹗、胡宗宪进击陶宅。而此时,倭寇北路大军也从四面云集陶宅。结果官军大败,阮鹗损兵二千,胡宗宪损兵千余,游击将军宗礼阵亡皂林镇。阮鹗退兵桐乡县城,被倭寇团团围住。
赵文华见势头不妙,怕将来承担兵败责任,以向朝廷禀报战况、请求增援为名,竟临阵脱逃,惶惶返京。
胡宗宪欲解桐乡之围,就近从湖州、衢州、绍兴、宁波等地调兵。小山接到增援桐乡的总督手令,即将金塘岛防务完全交给岛上客兵,迅速秘密北上。
聚将鼓轰鸣一阵子后,胡宗宪进入行辕议事堂。他扫视一下诸将和幕僚,遂问案边中军:“怎么不见徐先生?”
徐先生即指徐渭。尽管徐渭比胡宗宪年轻六、七岁,胡宗宪却一直称呼他先生。这一点,胡宗宪身边的人都知道。
中军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已经派人去找徐渭了。
“这徐文长也太不像话了!”幕僚中,一个叫卜仁贤的师爷扯嗓道,“平日仗着总督大人对他的厚爱,颇失上下礼数,今日又迟延不至、无视军律,大人若不治罪,恐难号令三军!”
胡宗宪一摇手,沉着脸道:“卜先生,你难道忘了——徐先生并未入幕吗?以军律责宾客,怕有所不当吧!我们只管先议事吧!”
卜仁贤见总督对徐渭如此优容,不敢再说什么。
议事刚刚开始,即听门口军士喊道:“徐先生到!”
胡宗宪一个“请”字出口,即见徐渭头戴乌巾,一身素袍,步履轻盈进来。
见徐渭一脸没事儿人似的,胡宗宪道:“徐先生哪里去了?怎么这时候才姗姗来迟?”脸上虽带着笑,口气里却透出埋怨。
“我与一新识——哦,也算是老相识,小饮了两杯。这便来迟了!”徐渭依然不紧不忙,环揖众人,歉意道:“徐渭来迟,劳诸位久等,还请恕罪!”
此言一出,众人立时低声议论一片。就连在坐的小山、宗诗、月清等人也觉不可思议,即便徐渭没有入幕,仅仅以宾友之身佐助胡宗宪,也不该在总督聚将议事时迟延,更别说饮酒误事了。
胡宗宪敛去脸上笑容:“本督知道先生诗酒风流。不过,如今阮巡抚桐乡被围,军情紧急,先生依然留连其中,怕是要误大事的!”
徐渭朝胡宗宪一拱手:“大人说的极是,不过,我今日这酒,却也是为了桐乡解围呀!”
见他说得认真,胡宗宪半信半疑道:“徐先生可喝出什么锦囊妙计来吗?”
徐渭道:“喝酒哪里能喝出什么锦囊妙计?然而,却是喝出一个能解桐乡之围的人来!”
堂中顿时泛起一片嗡嗡议论声。有人一边窃窃议论,一边频扯嘴角,显然是怀疑徐渭风流疏狂、大言欺人。
胡宗宪却是一喜,问那人何在。
徐渭说已把那人送入行辕后院客厅,只等胡宗宪私下密见。
胡宗宪既惊喜又疑惑,一拳擂在桌案上道:“好!既能解桐乡之围,便是高人!本督就先去会会这个高人!”说罢,让众人暂留堂中商议解围之策,招手让徐渭跟他一起去后院客厅。
徐渭却又叫出宗诗。他见胡宗宪一脸不解的神情,便眨眨眼,神秘道:“胡公,那人既是你我的相识,也是雨山禅师的相识,自然禅师也应见见他。再说,那人解桐乡之围,还需禅师帮忙才成!”
胡宗宪愈加惑然,低喃道:“到底是什么高人——还是我们三人的相识?先生究竟玩的什么戏法?”
宗诗也听得一头雾水,茫茫然翻腾着记忆,却始终不知自己认识过什么高人。
三人到客厅门口。胡宗宪急匆匆向里张望一眼。见一年轻人乱发蓬蓬、衣衫褴褛,正手捧着一杯茶,神色紧张地看着门外的他们。
“这就是那位高人?”胡宗宪转脸看着徐渭,眉头一皱,鼻孔里直倒气,“我还认识?徐先生,你这玩笑开大了点吧?这是哪里来的叫化子,还不赶紧给我赶出去?!”
宗诗瞪大眼睛看那年轻人,要辨辨清楚。却因他乱发遮了半副面孔,又背对灯光,根本辨不出面目,更别说发现什么相识相熟之处了。
徐渭呵呵笑道:“胡公不要性急嘛!刚才胡公说他是高人,我可没有这样说啊!”说着,展袖请胡宗宪进门。
胡宗宪边行边埋怨:“是你说他能解桐乡之围,本督才认为是高人嘛!”
“如此说来,他就是高人了——因为他的确能解桐乡之围嘛!”徐渭笑着,将胡宗宪、宗诗二人让进客厅。
三人坐下。那年轻叫化子呆呆看着胡宗宪和宗诗,突然喃喃道:“买河——大哥?!少林——禅师?!”
胡宗宪愣了一下,拉了脸朝徐渭道:“什么买河大哥?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听见“买河”二字,又听年轻人叫自己少林禅师,宗诗心中陡地一颤,不由眯了眼细看年轻人。忽然,他竟觉得几分面熟。既而,几年前的一个影子出现在头脑中,并由模糊而渐渐清晰起来。
徐渭则向胡宗宪提醒道:“胡公,莫非你忘了当年在绍兴利济桥买河的事情?我当时可是卖主啊!”
这一点题,胡宗宪、宗诗立刻想起当年在桥头相遇的一幕,也同时猜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年伴母寻父的穷公子。
“汪澄——”宗诗轻轻叫出一个名字。
那年轻人手中杯子一颤,立刻应道:“是我!禅师竟还记得?”
胡宗宪不由感叹道:“我们真是有缘啊,不想,今日又在这里见面了——哦,对了!你找到父亲没有?
年轻人摇摇头。
胡宗宪叹息一声,转而问徐渭是怎么踫上他的。”
徐渭介绍说,傍晚时分,他从行辕出来,恰遇两个行辕军校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后生从他面前路过。那后生看见他竟突然叫道:“卖河秀才——卖河秀才——救救我!”
他觉得奇怪,便叫住军校,问他们押的是什么人。军校说,是把守塘栖路口的官兵抓住的奸细,交给他们送总督行辕盘查。
徐渭撩开覆在奸细面前的乱发,认出是汪澄。问是怎么回事。军校指着汪澄道:“他要到桐乡去,被把守路口的官军截住,告诉他桐乡正被倭困,要他回去,他却声称到桐乡救亲人,硬要闯过去,官军怀疑他是倭奴奸细,便抓了他。”
徐渭听了,也觉奇怪,便让军校把汪澄交给他,由他盘问,军校都知道他是总督敬重有加的上宾,专门佐助总督抗倭的,便放心地把汪澄交给他。
见汪澄穿得单薄,又冷又饿,徐渭就带他到镇上的小酒店里吃饭充饥、小饮暖身。
小酒店里,汪澄才向两次帮自己的恩人吐露硬闯去桐乡的实情:说他最近遇到几个从倭寇魔窟逃回的渔民。渔民传言,倭寇大头目、被日本天皇封为“净海王”的王直,其实原是微州府歙县的一个商人,原姓汪,名五峰。在浙江沿海经商赔本后,下海做了海盗,把海上劫来的财物,贩往日本,又与日本武士浪人交往,做起亦商亦盗的买卖,很快发达起来,并在日本五岛的平户安了家,建起海盗商市。为了对付明朝巡海的官军、抢劫更多的财物,他又逐步收编明朝沿海海盗和日本武士浪人,最终成为一个拥喽啰十万、战船数百艘的大倭头。汪五峰因怕明军知道他的身世、问罪他的家人,才改名王直。因他原名汪五峰,熟悉他的几个大倭头和日本人,便称他为“五峰老船主”。
对照姓名和籍贯,汪澄断定,这个王直正是自己的父亲汪五峰。因此,他才下决心去桐乡勇闯倭营,希望能辗转见到父亲,劝他放下屠刀,解除桐乡之围,并且不要再进犯大明、涂炭生灵。可在塘栖镇口被官军截住后,他又不敢说明真相,怕官军把他当作大倭头的儿子杀了请功,所以,才支支吾吾只说是去桐乡救人,却又说不清楚。结果,便被官军当奸细抓了。恰巧,又被徐渭撞上,问明原委,带进了总督行辕。
胡宗宪听罢,哈哈大笑道:“怪不得当年本督随赵大人祭海时,听那净海王——哦,王直乡音熟悉。听你们这一说,他果然与我同乡!当年他气势正凶时,我操着乡音说要杀他全家,他当时就蔫了——他以为,我是同乡,极易探知他的底细,自然认为我说的不是大话。当时船上许多人,不知我为什么能震住他,其实,这乡音就是谜底!”说罢,又是哈哈一通大笑,忽然又朝宗诗道:“记得小老弟当时也在祭海主船上,那一幕应还记得起来吧!”
宗诗点点头,他的确记得当年的场景。为此,他还困惑了很久,不想今日才有答案,不由惊叹胡宗宪心计过人。
胡宗宪正得意洋洋,不料汪澄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声泪俱下道:“原来大人见过我父亲!我父亲他好吗?请大人派小人去见父亲,劝说他归顺大明!”
胡宗宪尽收脸上笑容,现出一副悲悯之色。他沉吟一下道:“其实,本督当年就派人回乡查过,只可惜你父亲化了名,而你和母亲出门寻父,没有下落。我们自然也没查出什么。更何况,当时本督不过一小小巡按,张经并不拿我当回事,弄不准的事,我自然也不能随便公开来做,所以,查你父亲家门的事便不了了之了!”转而又无声一笑道,“不过,我们终是有缘,今日竟再次见面。本督觉得你的确能帮我们解桐乡之围——这也是你为父减罪、并证明自己虽是倭头之子却并非倭奴的最好方法。只是、只是,本督不能放你去找父亲。那样——”他本想说:那样,你父亲反而没了后顾之忧,放心侵扰大明了。却又不能那样直说,便转口接着道,“朝廷闻知放了倭头亲属,本督也吃罪不起!”
汪澄见寻父无望,又磕头泣道:“那大人想怎么办?”
胡宗宪看看徐渭道:“还是徐先生说说办法吧!你不已有解围之计了吗?”
徐渭叫来一个军校,让他带汪澄去洗澡换衣。这才说官军两日前刚刚捉到一个名叫蒋洲的倭寇信使,他自称曾是王直的亲信侍从,愿意归降大明,立功赎罪。不如就让汪澄给父亲写封信,交给蒋洲,再派两个武艺高强,心智过人的少林僧兵陪同监视,去见王直,劝他早早归降大明!父子团圆。即便他一时不降,顾念父子亲情,也会解了桐乡之围。末了道:“雨山禅师抗倭多年,有胆有识,智谋过人,又见过汪澄母子,知道一些情况,当是一个投书倭营的极佳人选。不过,还需由他再选一、二个武功高强的僧兵相伴。此去有三重意思:一是劝降王直,根除倭患;二是不能劝降王直时,就设法劝降其他愿降的大、小倭头,以降者制不降。此即分化用间;三是即便用抚用间皆不成,雨山禅师能画,进入倭窟后,详探倭情、默记倭窟所在的海岛地形。回营后,画出来,以备攻打倭奴时用。”
胡宗宪听罢,不由拍掌笑道:“好好好!这便是先生当初在杭州巡抚官署,用笔墨交给本官的八个字:‘以抚入间,以间辅战’啊!”
“以抚入间,以间辅战。”宗诗咀嚼着八个字,也不住暗暗叫好,原来这就是徐渭初见胡宗宪、对答余寅提问时,密呈的八个字。果真是一字千军啊!转思自己马上就要奉命深入魔窟,去劝降王直这样的大倭头,心里既兴奋又紧张。
胡宗宪突然站起来道:“如今,本督所调的湖、衢等府官军,尚未全至。即便到齐,我们集结在嘉兴府的兵将也不足倭奴七成。与其浪战损兵折将,不如就用抚用间!只是——”他扭头看看厅外,见汪澄尚未回来,又接着道,“王直不见汪澄,不信是他儿子的书信怎么办?”
宗诗脑中灵光一闪道:“贫僧可以画出汪澄的画像,带给王直就是了。”
胡宗宪还是摇摇头,说王直父子已多年没见过面,王直见了儿子现在的画像也未必认得。
宗诗道:“这有何难?那就让汪澄告诉贫僧他年少时的胖瘦模样,贫僧再画出他那时模样,有这两张画像,就足以证明他儿子的确被我们找到了!”
徐渭想了想道:“还有,让汪澄在信中,多多提及他跟父亲在一起时的往事——如此,有画像和往事佐证,就不怕王直不信了!”
胡宗宪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嗯!就这样办吧!”走过去,一手搭在徐渭肩上,一手搭在宗诗肩上,“你们一个出奇谋,一个入虎穴,皆是大明英才啊!倭头归降之日,本督为你们记首功!”
一轮朝阳终于跳出海面。
万里海面铺展起万里锦绣,与东方天空的云缎霞光织在一起,让原本萧索的初冬富丽无比。冬日的阳光,虽然稍缺暖意,却似泼了一天清冽的泉水,将一连半月来灰天暗日积聚起来的阴郁之气,瞬间冲洗的干干净净。
宗诗站在船头,虽被阳光眩得有些睁不开眼,胸中却感觉惬意而振奋。旁边明显高他半头的月清,腰插竹笛,手拄少林棍,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前方的海面。二人身后,站着一个方脸胖子,正歪头和一个官军低语。方脸胖子就是投降明军的王直信使——蒋洲。
他们三人受命出使舟山岛,去劝降王直。本来——宗经也要一同出使的。他本身是日本人,又熟悉倭情,原是极好人选。可偏偏因为上了年纪,又迭经战阵,近来竟一病不起,只得抱憾留在僧兵营中养病。
冬来北风正起,顺风扬帆,飞舟而下,倒也快似奔马。宗诗等人不觉已在海上飞驰半日。
远远地,忽见前面出现四、五条船只,横成一排,正好截住去路。
宗诗担心是海上散倭游荡的船只,便下令避开它们。却不料,他们的使船左绕,对面的船便左截;他们右绕,对面右截。看看实在躲不开,宗诗便令照直驶去。寻思,反正身上有给大倭头王直的信,即便小股散倭截住他们,也不至于太为难,甚至还有可能带他们去见王直。
终于靠近截道的船队。宗诗等人见对面桅杆大旗上书一“明”字,便放了心,两船相距百余步时,宗诗正手打凉棚,瞄着对面船头想看看是哪支官军,却见对面一人走上船头,朝他看看,喊到:“喂,雨山师兄——还没认出我吗?”
宗诗乍地心中一颤:那嗓音虽然久违,却又十分熟悉,脆生生、甜滋滋的,其实,仅凭这声音,他就马上辨出是妙慧。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油然而生,但碍于自己是僧人,不能与女子过分热情,便抑抑心情应道:“哦,是妙慧师妹呀!”
蒋洲看看宗诗,又看看对面的妙慧,感觉有些奇怪。只见妙慧身披白底撒花战袍,头戴亮银花冠,冠上插着两根白雉尾,虽似戏装,却也英俏。他不明白,妙慧既称宗诗师兄何以不是尼姑打扮,反是如此装束?
月清却望着妙慧轻声赞道:“真是英姿飒爽啊!”
两船似交颈鸳鸯一样,头擦头轻轻踫撞着停住。妙慧一个箭步跳上宗诗他们的使船,笑道:“我们在海面上巡逻,远远看见你们,当成了贼船,这才左拦右截,不怪我们吧?”
宗诗这才知道到了火莲花女营镇守的七姊八妹列岛附近,便笑说无妨。
妙慧又问宗诗,他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宗诗怕妙慧为自己担心,正期期艾艾不知怎么说。妙慧眼珠一转,故意开玩笑道:“你们是又被倭奴打败,乘船跑到我们这里,来搬救兵的吧?”
月清实在,脸腾地一红道:“你太瞧不起我们了——告诉你吧,我们是去舟山招降大倭头王直的!”
宗诗一惊,想截住他的话头,已来不及了,赶紧转身,背对妙慧,朝月清使眼色。
偏偏月清没有会意,道:“怕什么?反正我已说了出来!又不是打了败仗怕丢人,告诉她也无妨!”
妙慧突然呆了一下,又迅速拉了宗诗一把,埋怨道:“师兄,你就别遮来掩去了!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你可从来没骗过我——你说实话,这是真的吗?”话音未落,眼中已噙了泪。
宗诗见已遮不过,只得点点头。
“你们昏了头吗?那大倭头王直有日本和汉人喽啰十多万,战船几百只,正不可一世,他岂能放着草头王不做,而听你们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投降?”妙慧腾地起了性子,“这不等于去送死吗?幸好今日被我截着了,我是决不会放你们过去的!你们最好还是乖乖地跟我到女营去!”
宗诗一下子急了脸:“师妹!不要胡闹啊!”见妙慧气生生不搭理自己,不由回头瞟了月清一眼。目光中,既有无奈又有埋怨。
月清此时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闯了祸,不住垂头唉叹起来。
蒋洲见出了岔子,唯恐事情闹大,耽搁了招降,连忙出面解释,将徐渭巧遇汪澄并定计招降王直的始末细说一遍。
妙慧在绍兴侍候宗诗养伤时,曾多次见过徐渭,知道他是江南大才子,对他也十分敬重和信任。如今,听说这是徐渭的计策,心情才觉安稳一些。她拭拭泪道:“既是这样,我就不拦你们做大事了!”转而又埋怨宗诗,“师兄,你也太小看师妹了!我是那样不通大理的人吗?你若早像月清法兄那样把事情说明白,我还会生气吗?”
月清却正为自己失口懊悔不已,也没听妙慧说的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合什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宗诗忙用膀子轻轻撞他一下,低声道:“你就别瞎赔罪了!”转身又连连向妙慧认错,末了,让她下令船队让道,放他们过去。
妙慧横他一眼道:“就你着急!你们这回深入虎穴劝降,等于劝狼变羊。也不知几时才能成功返回。好在上天有眼,让我在这里截住了你们。你且到我船上来,我有几句话说了,便放你们过去!”
宗诗左右看看,为难道:“我们有要务在身,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了,何必这船来那船往的麻烦!再说,我一僧人,到你们女兵船上也不好。”
妙慧似觉有话不好当众开口,张张嘴再闭上,又狠狠瞪宗诗一眼。
宗诗却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催她快说。
妙慧拉他稍稍离开些众人,才悄声道:“我也要随你们去舟山岛!”
宗诗吓了一跳,不由低吼道:“尽说傻话!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那是狼窝、是虎穴、是魔窟!”
妙慧却一拧脖子道:“你们去得!我就去得!生,与你青梅竹马,死,也要与你魂归一乡!”说罢,紧紧咬住下唇,泪水又涟涟而下。
宗诗见她又拧上劲儿来,一时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劝她放弃随行的念头,下意识地转过脸,用求助的眼神看看不远处的月清。
月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上前问问清楚,忽听耳畔传来一声箫吟。他陡地身子一颤,急忙循声转身。
箫声从距他们较远的一条船上传来。船头上,背对他们独坐一个盔甲严整的军士,随着箫声悠悠,那条船正慢慢移来。
月清虽看不清那人脸庞,却从那似曾相识的箫声中分明认出一个人来。于是,他不等那船靠近,便急匆匆拔出腰间笛子。
一声清澈的笛音,掠过午后涌动着金波银浪的海面,飞了过去。
宗宪令客蒋洲、陈可愿谕日本国王,遇汪直养子滶于五岛,邀使见直。
——《明史·胡宗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