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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海上飞虹赖奇计 深情探孤妨夜浓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11780 2024-07-06 15:32

  宗诗赶到自己的船队前一看,竟扑哧笑了。

  怎么?这就是俞将军预防小舟覆水、僧兵自救的宝贝呀?

  每条小舟中,不过放了一根竹竿而已。只是,竹竿又粗又长,长过舟身、粗似碗口。

  宗诗本是南方人,马上明白俞大猷的意思:小舟一旦倾覆,僧兵就依靠这些竹竿浮水求生。

  如此简单,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在暗暗自责的同时,也愈加佩服愈大猷善于化难为易、敢于反常用兵。不过,他也发觉一些纰漏。譬如这竹竿,浮二、三人尚可,多则不行。而每条舟中都有四、五个僧兵,显然不够用。当然,他也清楚,小舟里不能多放竹竿。否则,打起仗来,又碍手碍脚。所以,也就只能因陋就简、勉为其难了。好在,这一仗,俞将军只是让僧兵在阵后督战,尚无大忧。不过,今后可真需要在僧兵海战上下下功夫了。

  船队渐渐远离岸边。

  天空中,依然无动于衷地飘着雪花。雪花,依然悠哉悠哉地轻旋慢转着落下。似乎,它们都对这即将开始的海战漠不关心。

  宗诗不时向前方眺望,却因船队太长和半雪半阴半灰半暗的天气,他只能看到官军船队的尾巴,一点一点地向阴沉沉、灰蒙蒙的虚空里蠕动。让人觉得没着没落的。

  直到官军船队忽然变换队形,宗诗才知道大军前锋已经逼近王盘山。

  此时,雪停了,天空有些明朗,已能看清整个官军船队的阵形。全军呈一“人”字形雁阵,居中最前面的是俞大猷的旗号;左、右两军的旗号分别为汤、卢。自己的督战船队正好位于“雁阵”两翼之间的后部。

  正前方,原来若隐若现、若悬若浮的两座岛山也愈觉清晰起来。两岛之间,缓缓驶来一队战船。由乍浦败逃的倭寇船队已与相向驶来的倭船渐渐会合。并开始往迎来的高大倭船上呆移大箱。宗诗猜想,那些大箱可能就是俞将军准备押往杭州、却被倭寇劫去的丝绸箱。

  倭寇移出大箱,便掉过船头,排在大船两边,开始备战明军追来的船队。

  大船上的倭寇则打开大箱,从里面扯出一些绸缎,抖开来,一边晃动,一边嗷嗷乱叫,那情形,既像展示战利品,又像讥笑明军无能。

  宗诗觉得,官军如果就这么直接冲过去,面对倭寇船队中间的五、六艘大战船,简直就像鸡蛋碰西瓜。倭寇的大船只要稍稍一冲撞,就可能一下子撞翻明军五、六条小船。何况,倭寇的小船也足有百余条。就船只比较:明军只占船多的优势,而倭寇则具有大、小兼备的长处。大船,可横冲直撞,一下子打乱搅散明军的船阵;小船,则可以快速分割,灵活包抄。

  这一仗,俞将军该怎么打呢?面对巨舰强倭,他又会生出什么样的奇计?官军的小渔船又该怎样去以猫搏虎呢?

  宗诗正暗自猜测,忽闻俞大猷的前锋战鼓骤鸣,同时,船头俞字大旗也频频前倾。显然,这是发出了加速前进,开始冲杀的号令。

  难道就这样直杀过去?

  官军中路船队显然加快了速度,但并没见阵形有什么变化。汤、卢两翼船队也随之加速,同样是阵容依旧。

  这样毫无变化地冲上去,只能是硬碰硬。而硬碰硬的结果也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官军的小舟被倭寇的大船碰得七零八落、人仰舟翻。

  莫非俞将军要拼死一搏?

  宗诗猛然想起在嘉兴出兵的当晚,会议军务结束时,俞大猷曾语气沉重地对他说的一句话:“此次出海杀敌,僧兵还需大用啊!”当时,他还有些不明白,感觉少林僧兵不懂海战,怎么能格外依重?现在,他突然觉得,那句话的意思就是:俞将军在前拼死冲锋,而他们少林僧兵则要在后拼死堵住官军的退路,一前一后,携裹全军,誓死向前。

  俞将军这是在效法项羽当年“破釜沉舟”?还是重演韩信“背水一战”?以必死之心而战,方能死里求生,这就是所谓的向死而生?大明成祖永乐皇帝当年起兵靖难,便说过:临战求生则必死,求死则得生。此时此地,俞将军也是这般用意吗?

  宗诗忽地一震,胸中充满对俞大猷的敬意,但同时,也为他紧紧揪住了心。

  汤、卢两翼显然受到俞大猷的鼓舞,也随之擂起战鼓、摇起战旗。鼓声顿如千雷齐发、万霆同爆、轰天震海、惊山骇岳。宗诗觉得,船底海水都在震颤发抖。

  鼓声里,忽地钻出螺号声声,仿佛野牛乍惊、扯嗓长鸣——那是倭寇开战的号令。

  果然,倭寇船头的战旗一摆,原来大船居中、小船列边,横向排列的“水上一字长蛇阵”,乍地变化,五艘大船齐头并进,两边小船,则左者向左,右者向右。一队变成三队,三队又同时向三个方向移动,很快形成品字阵。

  宗诗一看便知,倭寇的意图是:中路依靠高船大舰,迎头打掉明军前锋,再直冲阵中来个“心里开花”,彻底打散明军船阵。两翼小船则从左右包抄上来,内外夹击,最终全歼明军。汤、卢两部若不对应向两边移动,分头截击倭寇两翼,明军势必中倭奸计。而要对应迎敌,汤、卢两部又势必与中路前锋分开,俞部便会陡然势孤。倭寇中路大船更会无牵无挂、无遮无拦也直扑俞部前锋,一举将他击溃。

  面对如此战局,明军分兵要吃亏,不分亦要吃亏,究竟该当如何应对呢?

  宗诗想帮官军想个办法,以免这样生生地拼死相争。可是,脑汁绞尽,直觉头都要炸了,却依然生不出个破敌妙招,而只能眼睁睁看着俞大猷的前锋船队与倭寇的大船,快速相向对驶,如同一只瘦弱的小羊与一只彪悍的野牛迎头对抵一样。

  双方都铆足了劲儿,在加速前进。

  这怎么行啊!宗诗急得直摇头,这不等于自杀吗?两队相触之时,也即俞部前锋粉身碎骨之时。

  再看,汤、卢两部却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阵形,在后拖着两翼,似乎对倭寇的阵容变化和意图视而不见,也要同前锋一样,直进硬拼。

  “汤将军、卢将军,你们应该分兵从两边快速抢上呀!趁倭寇包抄未成之时,先对倭寇中路大船形成合围,就像群狼斗虎一样,先从三面撕咬住它,或许还能杀杀倭寇高船大舰的威风,俞将军也不至于孤军对敌啊?”宗诗心里急喊道。他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未必能胜,但至少不会太惨。

  然而,战局依然,汤、卢两部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有所变化。

  双方很快进入弓箭射程。俞部与倭寇中路船队在箭弩对射中快速逼近。明军虽然战鼓不减声威,依旧似虎啸狮吼,军容却已起了变化。由于倭船高大,倭寇凭借着带垛口的船舷护板,居高临下,俯射明军。而明军却因小舟低矮,只能改原来的持盾挺立为屈身下蹲。前面的官军支盾于前,后面的官军顶盾于头,完全缩成一团,只是在盾牌的间隙里仰射倭寇。

  对面的倭寇狂笑起来,骂明军变成了缩头乌龟。

  眼见明军被倭寇的箭雨压得直不起身、抬不起头,几乎只有挨打的份儿了!宗诗急得直跺脚。这仗还怎么打?如果两军继续逼近,相遇一撞,官军倾刻就得人仰舟翻,岂不更是死路一条?

  “俞将军,快想想办法呀!转眼可就求生无路、救无所救了!”宗诗心里嘶喊着,眼睛瞪得几乎要崩裂了。

  明军前锋还是照直驰向倭船,两军相距数丈之遥。舟船相撞几成必然之势。宗诗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似乎只要他一张嘴,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就会一下子蹿出口来,掉落海中。

  宗诗实在不忍再看下去,握拳轻擂自己一下,勾下头来。一眼看见舟中的竹竿,他猛然想起攻打温州城时,僧兵撑竹登城的情景,心头一亮,顿时来了主意——何不让僧兵也撑竹竿跃上倭寇大船?也许,还能夺得几艘倭船,使官军反败为胜。一计生成,他欣喜不已,急命僧兵船队借道官军“雁阵”中的空档,快速向前,增援俞大猷的前锋。

  他刚向僧兵发出将令,却听官军船阵中的鼓声嘎然而止,只剩下倭寇的螺号还在嚣张地狂鸣。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官军的鼓手都被倭寇的箭射哑了?为什么偏偏在交锋的一刹那突然屏气息鼓了呢?难道官军在最后最关键的时刻丧了胆气。

  宗诗心中打起一串疑问的旋涡,有些迷惑起来。

  恰在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奇异的景观。他也因此一下子惊呆了。

  只见倭寇巨大的战船上忽然彩绸飞舞,仿佛彩虹飞架,又似彩云翻涌,既绚烂多姿,又气势磅礴,直如一道彩色的风暴卷起倭船。

  船上的倭寇顿时惊慌失措,围着那些疾飞急舞的“彩虹”,又叫又喊,躁躁不安。

  那些“彩虹”却疾如神龙、迅似闪电,左旋右转、上飞下舞,云来霓往、神出鬼没。竟让倭寇目乱神迷,轻易不敢靠近。由于倭寇围裹遮挡,宗诗一时看不清“彩虹”下究竟是什么人在挥云舞霓。

  “天哪!这是神仙下凡了,还是佛祖来帮忙了?”僧兵们一阵欢呼,又纷纷双手合什,频频默诵佛号。

  倭寇的大船似乎也被惊呆了,竟也停了下来,或者彷徨水中,或者原地打转。

  而俞大猷的前锋船队则陡长精神,立时又战鼓再起,雷霆怒吼,舟如飞梭,船似群蜂,密密麻麻地扑向瘫痪水中的倭寇巨船。

  船上倭寇一急,唯恐遭受船上、船下的夹击,便拼命往“彩虹”阵里冲杀,却哪里冲得进去。忽见一道彩虹“长蛇吐芯”,倏地缠住一把砍进的倭刀,猛地“天马扬鬣”,一道“闪电”起处,竟将倭刀高高抛向天空。小倭惊得一伸脑袋,又一道彩虹“神龙出洞”,陡地盘住他的脖子。小倭刚叫一声“救命”,即被旱地拔萝卜似的高高提起,直从左舷甩往右舷,再旋空一转,即被抛入海中。更有小倭被凌空飞下的彩绸兜头缠足,一网打起,又左抡右甩,打在其他倭寇身上,竟似肉锤一般。吓得众倭惊叫一片。

  一时间,只见彩虹飞舞的倭船上,要么一把把倭刀此起彼落,要么一个个倭寇你上我下,饺子下锅似的纷纷掉落下海。小倭们既怕空中落下的倭刀伤到自己,又怕被彩绸缠上,抛入海中,一个个惊呼乱叫,东躲西避,船上竟是叮叮当当四起,呼爹叫娘不断。

  宗诗虽仍未看清“彩虹”里究竟是哪路神仙在施法,但很快品出味来——似这样信手成兵、出神入化的绝技,除非是少林僧兵的能耐,否则,就只能是俞将军真的借来了天兵天将。联想到先前俞大猷派兵押丝绸到杭州的事,他终于恍然大悟:看来,俞将军用丝绸诱敌,并非汤克宽所说的拆分贼势,而实则是将精选的僧兵藏在丝绸箱底,再故意松懈看守,让倭寇抢走,自己吞饵入腹。然后,僧兵便在倭寇腹内为他们开膛破肚。这才真正是一招暗渡陈仓的妙着呢!俞将军这一招太绝了!真是名将用兵,神鬼莫测啊!

  僧兵的督战船队快速向前靠近。倭船上飞舞的“彩虹”,也皆从船中甲板移至高高的船头。那些挥云舞霓的天兵也全部露出真神面目。

  果然是少林僧兵!

  那个高立船头,手中彩练飞舞,煞似雷公发雷射电的人,不正是师兄宗画吗?宗诗暗暗叫声好,远远向师兄伸出大拇指。

  倭寇船大舟稳,甲板上场地开阔,宗画等少林僧兵身处其中,既无倾覆之忧,又能放开手脚、施展神功。陆兵水用,化虎为龙;潜锋于敌,内外相应,可谓是一举几得。

  宗诗在惊叹俞大猷计高谋深的同时,也为僧兵首次海战即暗做前锋、一马当先、直插倭心、大显神威而庆幸自豪,不由兴奋地朝自己两边的督战僧兵大呼:“来!为前面的僧兵兄弟呐喊助威!”

  僧兵一呐喊,官军各部也遥相呼应,顿如山呼海啸,巨浪滚滚,明军士气大振。

  再看前面,明军与倭寇的舟船相接处,道道“彩虹”由倭船飞落明军舟中。明军将士抓住彩练,便一个个羽化成仙似的乘“虹”飞起,转瞬落入倭寇船中,扑向那些早已失魂落魄的小倭寇。

  转眼间,五艘倭寇大船上都已挂满大明官军旗帜。

  明军气势倍增。俞、汤等各部官军船队鼓声再次连成一片,各色旗帜也同时扬起,很快形成旌旗蔽海、雷霆连天之势。

  汤、卢两部更如大鹏展翅,陡张两翼,迎向倭寇左、右两路小船队。

  倭寇两翼见中路的高船大舰上全部换了明军旗帜,自知大势已去、败局已定,急忙掉转船头,向后退去。

  大船上的倭寇死的死、落海的落海,本就所剩无几,又见两翼的倭船不救而退。自知再战必死,只得惶惶各寻生路。有的跳到大船后面的小舟里,有的抱板跳海;有的一时无所凭借,干脆跳到先落海的倭寇身上,夺板争命。热闹闹,恰似渔篓的惊虾,乱蹦乱跳。

  明军很快尽夺倭寇中路大船,掉转船头,追击败退的倭寇。倭寇军心已散,不敢再回岛顽抗,竟驾着小舟向东逃去。

  俞大猷因自己远离驻防地多日,担心盘踞舟山等岛屿的王直乘虚而入,亦知官军真正习水战者很少,能够称得上战船的,也不过倭寇的五艘大船,所以,不敢乘胜远追。只是率军夺了王盘山各岛。

  王盘山本属卢镗镇守之地。如今,俞、汤两部不仅帮他解了海盐、嘉兴之围,又联兵夺回王盘山四岛,自是十分感激,登岛后特地备了酒菜,表达谢意。

  席间,卢镗执酒先敬俞大猷,称他妙计如神,夺回王盘山,功居第一。并说,自己要上表朝廷,为俞、汤两部将校及少林僧兵请功。

  俞大猷却一指宗画等僧兵道:“真正的首功应该是他们啊!没有他们的潜入倭船,先从倭寇腹中开膛破肚,俞某早已翻船入海了!”

  宗画见俞大猷推功不居、如此谦逊,甚是敬佩,连忙起身谦让,称僧兵此次建功,皆是俞将军谋划之功。然后,又应众人所请,讲了僧兵伏兵于绸缎箱的详情。

  原来,俞大猷将装丝绸的大箱安了两层箱底,上底与下底之间,正好可卧一人。侧面,则各装两块活板,由内可以打开。然后,让僧兵藏身其中,又于假底之上装满丝绸。待倭寇抢了大箱之后,俞大猷便立即率兵追击,使倭寇不能仔细验看木箱,直到倭寇吊箱上了大船。按照事先约定,官军鼓声停息,僧兵便从箱中杀出。一人先下底舱控住船工,其他人则在甲板上杀寇扰敌,接应官军。那些船工本来就是倭寇强迫服役的渔民,一见僧兵,他们自然不肯再为倭寇卖力,所以,大船才会立刻瘫痪海中。僧兵随身各带刀棍,但见箱中丝绸好用,也便就地取材,信手成兵,打了一场“海上飞虹”战。

  诸将听了,齐赞俞大猷计谋高深,夸奖僧兵武艺超群。

  汤克宽也端起一杯酒,向俞大猷道:“老俞啊!我汤克宽人头猪脑,解不透你的锦囊妙计,打乍浦前,还错怪了你滥使僧兵。看来,是我错了!我先饮了这杯酒,表个歉意——”倾杯倒入口中,一抹嘴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事未明:你当时怎么就知道倭奴不会坚守乍浦港,而敢派几十个僧兵去赶走二百多倭寇呢?”

  俞大猷道:“打仗不就讲究个‘知己知彼’和‘攻敌攻心’吗?乍浦港虽有山海之险,但毕竟是片山临海、山体单薄,其中既不能藏兵又没多少周旋之地。所以,我料倭寇不会坚守;其次,倭奴如欲坚守,就不会只留几百人;再次,倭奴本性贪婪,见利就想一口吞下。他们既无心坚守乍浦,那便是有利要走,无利也要走,总是要走,又何不捞上一把再走?故而,他们探知我军消息后,必然要抢夺丝绸。一旦得利在手,便想快走快平安,就更没心思磨蹭了。所以,只需少数人稍一哄赶,他们就要飞去,何况,我们的大军既鼓噪山下,又绕入海港,状如合围之势,倭奴哪里还敢恋战?自然是走得越快越好!”

  汤克宽听得频频点头,又饮一杯,道:“服了!服了!我老汤是从头顶服到脚底了!”说罢,又倒一杯,大笑饮尽。

  庆功宴结束,俞大猷和汤克宽要率部从水路返回各自驻地。与卢镗作别后,俞大猷叫过宗诗道:“这段时间,僧兵连经苦战,已损员过半,不能再连续恶战消耗了。我已书呈巡抚王抒,让僧兵暂随我到绍兴,一方面稍事休养,一方面练练舟楫,学学海战,以备将来海上大用。你们愿意如此安排吗?”

  宗诗觉得:随俞大猷到绍兴,既能让僧兵练习舟楫,自己又能亲承俞将军教诲,学习韬略,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当即满口答应。

  听说僧兵要去绍兴,卢镗、汤克宽也要求借些僧兵,帮他们练兵习艺、镇守海疆。宗诗一时犯难。

  俞大猷忖度一下,说月清尚率五十名僧兵帮助官军镇守海盐,卢镗可从那里借僧兵教习官军武艺。宗诗所率的近百名僧兵,则随他到绍兴学习水战之法。等教成之日,再借僧兵给汤克宽,这才三厢满意,皆大欢喜。

  宗诗回营召集僧兵,说明去向后,宗画却说他不能马上去绍兴,而要先回嘉兴一趟,办点小事,然后到海盐看望一下月清,再从陆路赶到绍兴。宗诗料想师兄惦着留在嘉兴的虹儿,此番回去,是要把她安置妥当。见他不肯明说,自己也不便说破,只说有事尽管办,办完速来绍兴就是了。如需帮手,可带两个僧兵去。

  宗画谢绝,即与僧兵道别。

  他搭乘卢镗所部官军的船只返回乍浦,船刚靠岸,却见月忠站在码头上,正左顾右盼地搜寻着纷纷靠岸的船只,似在等侯什么人。心下觉得奇怪,刚要招呼一声。月忠恰好转脸看见他,急忙迎了上去。

  宗画下船即问:“你不是和火莲花在一起吗?怎么会在这里?”

  月忠四下看看,见没熟人,这才说,火莲花和女兵都在乍浦。

  宗画问她们来做什么。

  月忠道:“还用问吗?我们听到僧兵和官军要出兵海上的消息后,想在关键时候帮一把,就赶来了。谁知你们战事顺利,很快就进兵海上,我们一时找不到船只,只好在乍浦等消息。”

  “现在没事了,你们可以走了!”宗画道。

  月忠说他已听到上岸官军传言,这次僧兵潜入倭船,打了一个剜心仗,立了大功,他也觉得脸上挺放光的。

  宗画却一脸淡然,只说是俞将军谋划的好。问他还有事没事,没事就此告别。

  月忠这才有些难为情道:“其实,我来这里,就是等你,而且,还、还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事就直说嘛!同寺为僧,何必吞吞吐吐?”宗画催促道。

  月忠咬一下嘴唇道:“听火莲花说,西堂要与我比武,决定虹儿姑娘去向?”

  宗画点点头:“怎么了?”

  月忠道:“请西堂告诉火莲花,不再与我比武了!”

  “为什么?”

  月忠解释说,同寺为僧,没必要为这点小事比武,反而伤了法兄法弟的和气。

  一听月忠说“小事”二字,宗画当即板了脸道:“火莲花说话做事没边没际,竟要建什么女儿国,虹儿随她,早晚要受连累,怎么是小事?我劝法弟也早些离开她好!”

  月忠笑道:“女儿国?只是她随便一说,何必当真呢?其实火莲花这个人满怀侠肝义胆,完全说得上一个巾帼英雄!”

  “英雄?英雄得有些过头了吧?!”宗画冷冷道,“看样子,法弟已为她折服了!”

  月忠见法兄对火莲花成见太深,知道多解释没用,便道:“不说她了!只请法兄答应不比武就行了!”

  “我为什么要答应?”

  月忠被他冷冰冰的话头撞的一愣,有些带气道:“你要照顾虹儿,你尽管照顾好了,何必多此一举,跟我比武?”

  宗画道:“生事的是火莲花,又不是我。我不比武,岂不等于向火莲花认输?虹儿自然要被她带走!”

  “要真是那样,将来我再想办法把虹儿还你不就是了!”月忠也觉是火莲花多事,不好再往法兄身上撒气,缓了口气道。

  “不行!何必那么费事?”宗画口气硬硬道。

  月忠不解:“难道你一定要比?”

  “一定要比!”

  “到底为什么?”

  “一旦你输了,不仅虹儿——你也要离开火莲花——她早晚会带灾给你、给少林寺!”

  月忠却一脸不以为然:“法兄怕是太过虑了吧?我却以为火莲花是女中豪杰。我不仅要帮她,还要一帮到底!”

  “那就比武说话!法弟比输了,也就由不得法弟了!”

  月忠被逼的拗劲儿泛了上来:“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输?要是我赢了呢?师兄和虹儿也跟我一起上火莲寨、帮火莲花练兵?”

  宗画无声冷笑一下:“我不会输,也决不会跟你上火莲寨!”

  月忠感觉宗画口气太压人,不由顶撞道:“法兄不要自视太高,我看未必!”

  “比一比就知道了!”宗画依然口不减势,“要不,现在就比?”

  月忠暗暗一惊,自觉心里没底,忙找台阶道:“火莲花又不在这里,输赢也没个见证,还是等以后吧!”

  宗画不再说什么,却望着他的身后微微抬了抬下颏,嘴角难得的挂着一钩笑。

  月忠不知什么意思,奇怪地回过头去,顿时暗暗叫苦。

  不远处,火莲花正向这边跑来。

  “月忠——你果然在这里呀!雪山禅师回来了,你是要跟他比武吗?”她边跑边喊。

  月忠头皮一麻,心说:难道今日非要在此丢脸吗?口里却急急道:“法兄,你还是先去嘉兴看看虹儿吧!别打赢了我回去,虹儿却没了影儿,岂不白白误事?”

  这一句,倒正中宗画隐忧。他以为月忠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忽地一压眉头,直盯着法弟道:“怎么?火莲花她已做了什么手脚?”

  月忠回头,看一眼正兴冲冲跑过来的火莲花,道:“别乱猜疑人!我只是说世事难料,什么都会发生!”

  宗画心头顿时漫过一片疑云,也觉不宜耽搁。寻思自己昨夜走的太急,不便当面告知虹儿。今日虹儿突然不见自己,还真说不准她会怎么想、怎么做呢!一旦她认为众人不再管她,心灰意冷,断然落发为尼,岂不落火莲花的笑话和斥骂?

  正乱蓬蓬地想着,火莲花到了跟前,喘一口说一口道:“正好!哦——战事结束,哦——你们两人又在一起,咱们就开始比武吧?”

  月忠急忙横她一眼道:“你怎么不懂事?法兄刚下战场,身心两疲,我们怎能——那岂不有失公平吗?”

  宗画明知月忠托辞,在尽力回避比武。但因自己心惦虹儿,真怕耽搁一时,后悔一世。又不愿当着火莲花明说,便顺水推舟道:“待我休息准备一下,几天后在绍兴比武!”

  火莲花一脸失望,但觉宗画刚下战场,比武确实不宜。反正几天时间,转眼就到,也不再多说什么。

  待宗画走开,她才朝月忠道:“雪山禅师是不是打不过你呀,有意推拖?”

  月忠一下子红了脸道:“瞎说什么呀!我倒觉得不是他的对手!”

  “去!尽长他人志气!”火莲花斜他一眼。

  “真的!我不是长他人志气!”月忠觉得自己刚才找法兄,做得不够光彩,想干脆就透个底。

  “那就是你自己没志气!”火莲花却不容他多说。

  月忠有些生气道:“什么叫有志气?难道比不赢也要比?”

  “不比怎么知道不能赢?”

  “我是知己知彼嘛!”

  “既然知己知彼,就知道该怎么去赢他!”

  月忠忽觉眼前一亮,感激地看着火莲花道:“对呀!再强的对手也有弱点,我只须——”说着,脸上泛起自信的神色。

  火莲花拍他一掌,满意道:“这才像我的教头!一勇百智生,敢拼就会赢!”

  “好!听你的。这一回,我跟法兄比定了!”月忠顿时长起精神,直盯着火莲花,竟是满目欣赏。

  火莲花见他憨态可爱,立即一横眉,假嗔道:“干什么呀?一个和尚直盯盯看一个姑娘,不犯戒呀?”

  月忠赶紧一勾头,真诚道:“我觉得,你才是我的教头!”

  火莲花娇俏地翻他一眼:“不会夸人别瞎夸!我又没教你什么!”

  “当然教了!”

  “教了什么?”

  “挑战强手的勇气呀!”

  火莲花忽然笑出声来:“这么说,我火莲花还有你赏识的地方?只是,可别一长勇气,又长脾气,犯了性子就要离开我们而去呀!”

  月忠闷了声。走出几步,突然停住道:“一旦我比输了怎么办?”

  “那我就一脚把你踹出火莲寨!”火莲花却脚步不停道,“火莲寨是英雄寨。只留英雄,不留狗熊!”

  “真的呀?”月空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咕哝一句,顿觉头顶沉沉的。

  宗画赶到嘉兴府城时,已是深夜。觉海寺僧做了晚课,早已关门闭户。

  他敲开寺门,幸好值夜守门的小沙弥还认得他,困倦地跟他打招呼:“哦!是雪山禅师回来了!正好你昨天挂单住宿的禅房还留着。”

  他点点头,敷衍着:“那就好!打扰了!”便径直往里走去。

  过了天王殿,他便不由自主地拐向西跨院小门。

  “哎哎哎,禅师走错了!你应该往东跨院去,向右!”后面跟上来的小沙弥突然叫道。

  “我知道!”宗画应着,继续往西跨院走。

  后面的小沙弥老大不愿意了:“你知道,还往左走?那是尼僧、女居士挂单借宿的地方!”说着,加快脚步跑过来,转身,挡在宗画面前。

  宗画这才意识到此时天色已晚,人们应该早已上床安寝。这个时侯,往尼僧寝处乱闯,的确是瓜田梨下,容易引人猜想。只好尴尬道声:“哦!原来走错了!”极不情愿地转回头。

  走了两步,他又觉放心不下,回头问小沙弥:“虹儿还住在西跨院吧?”

  小沙弥有些茫然:“虹儿是谁?”

  “就是跟我一起来寺里的那个。”

  “你来时又不是我接待的,谁知道跟你一起来的人啥样?”

  宗画耐心道:“就是那个体态娇小、眼睛大大的水汪汪清澈澈的那个!”

  小沙弥摇摇头道:“这可不好说了。我只知道今天西跨院住了两个尼僧师傅和一个女居士,可她们个子都不大,眼睛也都不小。至于说谁的体态娇小,谁的眼睛清澈,那就说不来了!”

  宗画颇感无奈,但一想,既然西跨院只有一个女居士,也许她就是虹儿,遂向小沙弥道:“那个女居士就是虹儿,我现在去看看!”

  小沙弥惊慌地长伸左臂,右手的灯笼直对宗画胸口:“哎哎哎,你要干什么?”

  宗画解释说,他不放心虹儿,只是过去看一看,马上就出来。

  小沙弥却不放心地盯着他:“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门上都挂着锁呢!”一磨灯杆,灯笼打在跨院小门上。

  门上果然落着一把大锁。

  “放心了吧?”小沙弥道,“你只管回东跨院吧!要看,明天再来!”

  宗画看见大锁,心里微微有些安慰。既然人家不让进,只好先回东跨院,大不了明天一早过来。这样想着,折回身,又往东跨院走。

  小沙弥显然有些不信任他了。一直将他送到禅房,这才返身。

  夜深人静,声响也就格外清晰。宗画明显听到小沙弥关上东跨院小门和上锁的声音。

  铁锁咔嚓一声,仿佛也锁住了他马上要见虹儿的愿望和莫名其妙的担心。他随声倒在禅床上。尽管方经恶战、又长途跋涉、身体酸困、四肢沉重,可他却没有一丝睡意。满心里,只在翻腾着一个念头:虹儿现在究竟怎么样?她到底在不在西跨院?

  有两次,他忽然翻身坐起,打算过去看看清楚、认认明白。但一想到两个跨院的门上都落了锁,只得嗵地再把自己撂在床上。

  那个女居士是虹儿吗?为什么还有两个尼僧?她们三个会不会是一起的?如果三人是一起的,女居士就肯定不是虹儿——唉呀!刚才怎么忘了问一问小沙弥呢?不会是虹儿剃度了吧?莫非两个尼僧里,有一个是她?不行,还是应该再去问问小沙弥。

  他乱纷纷地想着,又忽地挺身而起。他觉得,今晚不弄个清楚明白,是说什么也睡不安稳的。越想,他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甚至感觉西跨院里已没了虹儿的影子。

  他打开房门,黑乎乎的小跨院里,被他房中的灯光照出一小片黄晕。院中那株蜡梅,半披灯影,幽幽独立。他忽然觉得,花下没了虹儿的影子,梅花也寂寞许多。

  轻叹一声,他走到跨院门前,纵身跃上墙头。再看正院里,漆黑一片,哪里还有小沙弥的影子。

  小沙弥住在哪里呢?他猜测不出,却忽然另生念头:还是我自己到西跨院去看个明白吧!

  噌!跃下墙头。噌噌噌几步,到了西跨院门前,他却又有些犹豫了:一个和尚,深夜翻墙到尼僧挂单的院里,一旦被人发现,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出清白了!

  犹豫再三,他又为自己打足了气:怕什么?心中无鬼,日朗星辉!

  一纵身,跃墙而过。落脚地上,他又犯了难:黑魆魆一排禅房,该是哪间住着虹儿?唤一声?怕要惊动同院尼僧。敲门?敲错了怕是立刻就要招骂,甚至惊动全寺,把自己打出山门。他迟疑着,双手合什,默默祈求佛祖保佑。

  好一阵掂量,他才下定决心,敲门试试,即便错了,好好跟人家解释,想必也会得到谅解,甚至还能问出虹儿房间。

  他终于手捏门环,轻轻敲响。

  “谁呀!”

  门里,一个女子柔声道。声音里,满浸着睡意和慵懒。

  力御倭,而大猷邀诸海,斩获多。

  ——《明史·俞大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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