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比一场冰凉、一场比一场绵长的阴雨,渐把江南拖入晦暗的深秋。
这日,少林僧兵刚刚赶走一支夺岛的倭寇,喘息未定,即接到督察浙江、福建、江南抗倭军务大臣赵文华的手令:命小山速派一支僧兵赶赴南京,协剿一支自称“天皇之剑”的倭寇。
小山阅罢手令,再打听些情况,不免又惊又气。
原来,这支“天皇之剑”总共不过百人,却从绍兴登陆后,连连打败拦截追剿的官军,一路烧杀,直犯南京。南京城驻军多达十二万人,奈何这支狡寇乍出乍没、行踪不定,竟使官军老虎扑跳蚤般没着没落,晕头转向,反而屡为倭寇偷袭,损兵折将,致使倭寇一度攻至南京大安德门下。而这支倭寇仅折损二十几人。一时,南京城人心惶惶,四门紧闭,严禁出入。陪都遭寇、震动天庭。朝廷因此严辞切责赵文华、杨宜及镇守南京诸将,命其从速剿灭此寇,否则,一体削职问罪。赵文华这才亲自下令,调少林僧兵赴南京剿倭。
小山默忖一会儿,感觉这支倭寇虽然人数不多,却是狡猾凶悍异常,必须智勇并用,方能尽快剿灭。于是,召来宗画、宗诗,命二人率百名僧兵赶赴南京剿寇。
宗画、宗诗率僧兵离开金塘岛,一路急行。这日暮时,赶到溧水县茅山支脉的一个小岭下,早已人困马乏,恰遇一林间小寺。看样子早已僧去寺空,庭积腐叶,窗挂蛛网,破败不堪。遂稍事清扫,暂歇寺内。
斋饭刚熟,山门外忽然来了几个商人,嚷嚷着要入寺借宿。
宗画素恶商人,又虑已近南京,僧兵在寺,不愿被闲杂人等走漏消息,便要商人离开,到前村投宿。
商人却是不听,竟晃晃钱袋说,若让他们留宿,可以给寺里多留些香火钱。他们显然把宗画等僧兵当作寺中和尚了。
宗画愈加厌恶,冷了脸,假作寺内主持道:“佛门清静,小寺甘愿香火冷落,几位施主还是再前行几步,借宿农家,用香火钱周济贫家吧!”
一商人登时冒火道:“你这和尚说的什么话!我们有钱只舍佛门,不舍穷家!”
宗画听了,乍觉一阵恶心,瞑目不语。
这当口,宗诗闻声从寺里出来,却笑呵呵问商人家住哪里、做什么生意、又往哪里去。一副兴致勃勃拉家常的架势。
商人说他们是南京的,做丝绸生意,这是要去湖州购湖丝。
宗诗一听,越加热情,遂合掌道:“既如此,几位施主就请入寺吧!”
宗画心中颇不情愿,但见宗诗那样好客,猜想他是要从南京人口中打听些倭寇情形,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先往寺内走去。
前面四个商人伸头扒脑就往山门里进。最后一个干皮瘦肉的商人却磨蹭不前,见宗诗又招呼他,忙说还有几个同伴在后面,他回去催一下,好一同借宿寺中,转身即去。
宗诗朝他摆摆手道:“施主只管去催,贫僧且让斋房再备些斋饭!”回头向身旁的僧兵递个眼色,吩咐带四个进寺的商人先去用斋。
僧兵偕商人们刚到院里,即听门外“啊——”的一声惨叫。四个商人闻声一惊,同时停住脚步,互相看看,突然各从怀中摸出短刀,转身向外便冲。
后面的宗诗大喝一声:“贼子,哪里走!”立即指挥僧兵堵住山门。前面的宗画闻声,一惊转回身,招呼房中僧兵出来,将四个商人团团围住。
商人们见状,赶紧背靠背、肩挨肩集身一起,各人手持短刀,面向一方,喉咙里则发出困兽低嗥一般的声音。
商人们如此一亮相,宗画已知不是善类,大声喝问是什么人,要他们放下短刀,俯首就擒。
四个商人却毫不理会,依然在原地打着转儿,与四周的僧兵对峙。
少顷,忽听一声怪叫,四个商人竟似油星儿迸溅,各自纵身向前,杀向僧兵,仿佛是要四面同时突围。僧兵们刚一接招,他们又猛地撤身一跃,集到一块儿,变成守势。
宗画见状,冷笑两声,下令僧兵迅速捉住四人。
僧兵们立时舞棍齐上,紧紧裹住商人。商人亦似笼中困兽,上蹿下跳,拼死外冲,异常凶猛。怎奈是兵器短、人又少,很快便有两个商人被击伤在地,继而全部被捉。
院中刚刚了事,却听哐当一声,寺门大开,一个衣衫褴褛的僧人大步走进门来。手里竟拎着一个人头。
那僧人竟是大鞋和尚!
众僧兵不免又是惊喜又是疑惑:大鞋和尚虽然一路尾随少林僧兵到浙江抗倭,但因他不戒酒肉、不遵佛规,所以,小山一直未让他加入僧兵。他也乐得无拘无束、逍遥自在,遇仗便打,得空就躲到一边尽情酒肉、尽情酣睡。后来,僧兵在西湖操练舟楫,张四维在海盐城被倭寇围攻,派人送信要僧兵赶去救援。当时,巡抚李天宠便派五台僧兵前去救援。让人奇怪的是:五台僧兵拔营离去时,大鞋和尚竟也追随而去。今日,他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宗诗见是大鞋和尚,虽也奇怪,却并无喜色,只是顿足埋怨道:“老法兄,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到此?你可误了我的大事了!”转而,想想从没人见大鞋和尚说过话,他大约是个哑僧,跟他说什么也没用,只得摇摇头,叹口气。
没想到,大鞋和尚翻眼瞪了宗诗一会儿,竟鼻子一哼,突然开口道:“小法弟,我这个时候来正对头!帮了你们的忙,怎么还埋怨我?好不知道理!”
大鞋和尚竟会说话?!
众僧无不大吃一惊,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宗画有些不高兴道:“大鞋法兄,你既然会说话,过去何必假作聋哑?今日又怎么突然开口了?”
大鞋和尚瞟他一眼,面带不满道:“过去作聋作哑,皆因不必听不必说,今日开口,则是不得不说了!”
宗画等人遂问他要说什么。
大鞋和尚道:“小法弟,这几个商人正是倭奴。我若不先杀了这一个,惊动院里的倭奴现出原形,恐怕你们要吃亏上当了!”说罢,呼地一声,将手提的头颅扔在地上。宗诗一瞧,正是那个没进寺商人的头颅。
宗诗却不领情,竟埋怨道:“老法兄是帮了忙,却是帮了倒忙——我岂不知这些假商人不是善类?正要诱他们入寺,一并捉了,却被你搅了!”
“嗯?”大鞋和尚收起脸上得意神色,皱皱眉头,斜瞄几下宗诗,有些不大相信。
宗画听宗诗这样一说,才明白师弟刚才用意,低声道:“怪不得你刚才那么热心!你是怎么看出他们是倭奴呢?”
宗诗摇头道:“我当时并未发觉他们是倭奴。但他们一说是南京的客商,我就起了疑心:我们接到赵文华南京剿倭的命令时,就得知南京城四门紧闭,严禁出入,这几个客商如何出得城?再说,既是南京商人,明知城外正闹倭患,怎敢出城往倭奴刀口上撞?所以,我断定他们不是歹徒就是强盗。便有心假意款待,诱他们入寺,而后一网打尽!”
宗画闻言,信服地点点头,暗责自己当时大意。
大鞋和尚却打自己后脑勺一下,不迭连声叹道:“都怪我!怪我这只知吃肉喝酒的脑袋不好使,反而葬送了灭掉这股倭奴的良机。”说罢,神情黯然,懊恨不已。
宗诗知道他不是有心捣乱,也不好再责怪他,转而问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不想,这一问,大鞋和尚顿时神色惨然,沉默多时,才说了自己到这里的缘由。
他说,自“天皇之剑”进犯南京后,官军久剿不灭,却是败报频传,消息传到海盐,贞行、贞静二人颇为官军无能而愤慨,寻思当时五台僧兵还有近二百人,凭一家之力,收拾几十个倭奴,应该不在话下,便主动请缨,赶赴南京剿倭,想以此为五台僧兵扬名。
获准出兵后,五台僧兵星夜兼程,赶往南京,在南京郊外,被十几个商人迎住。商人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抬着食盒的杂役。说是听到五台僧兵到南京剿倭,特地代表南京士绅迎接劳军,要僧兵们用过斋饭,再去剿倭杀敌。僧兵们一路昼夜兼程,自是又饥又饿,疲惫不堪,便欢欢喜喜,揭盖开盒,美美大餐一顿。不料,僧兵们用斋后,竟一个个肚子疼痛起来,那些商人、杂役乘机各从怀里摸出短刀,奸笑着自称他们就是“天皇之剑”,纷纷扑向僧兵。僧兵们这才意识到中了倭寇奸计,拼力与敌相搏,却因食用毒斋,未经几个回合,便先后毒发而亡。就连贞行、贞静二人也在勉强杀了几个倭寇后,双双遇难。只有大鞋和尚因跟随在后,又随身自带酒肉,躲到一边自用自享,躲过一劫。他逃出魔掌后,便一直暗中跟踪“天皇之剑”,想伺机杀几个倭寇,为五台僧兵报仇。
“天皇之剑”在南京城外逡巡几日,既攻不进城里,又不敢渡江北上。忽见江上又东西相向来了两支会剿的官军船队,他们自然不敢久留,便向东南退去。大鞋和尚也一路跟踪,直到这里。
进入这片山林后,倭寇亦是饥饿交加,又担心前路有官军会剿的伏兵,便派几个精通汉话的小倭前行探路,不想,就在这废弃的小寺里遇到了少林僧兵。
大鞋和尚说罢,又一声长叹道:“总算老天有眼,让你们来为五台僧兵报仇了!”说吧,已是老泪横流。
宗诗、宗画等人听了,无不震惊悲愤,发誓要为五台僧兵报仇。
大鞋和尚满怀感激,双手合什:“各位法兄法弟,野僧替我五台师兄师弟的在天之灵谢谢你们了!”
宗画闻言一愣道:“听法兄这么说,你也是五台山的佛子了?”
大鞋和尚点点头,垂了眼帘,面带愧意道:“俺确是五台山佛徒,只因嗜酒嗜肉,经常犯戒,便被赶下五台山。后来,云游到嵩山五乳峰,仰慕达摩祖师宗风,便在达摩洞栖身留足。因俺惭愧过去经历,不愿被人问知,才那样作聋作哑。”
众僧见他坦陈身份经历,自是纷纷安慰。
大鞋和尚谢过,又恢复散漫模样,诡笑一下道:“不过,俺在少林达摩洞数载,又暗暗学得许多少林功夫,也算得半个少林僧了吧?”
宗诗诚心诚意道:“老法兄慕少林、学少林、住少林,当然就是少林人了!怎能只算半个?”
大鞋和尚也孩子般笑起来:“这么说,俺这个野僧烂和尚也算是少林人了!还是小法弟你通达情理,比你们方丈强多啦!”
宗诗笑笑,说大鞋和尚若早向小山方丈坦陈这些,小山方丈也会认他作少林僧的。末了,又问大鞋和尚法号叫什么。
大鞋和尚摇摇头道:“过去的法号就不提了!自到嵩山后,附近的山民就叫俺大鞋和尚,俺觉得这个名字就好,你们便还称俺大鞋法兄吧!”说着,见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便提醒宗诗,说倭寇就在林外不远处,如今他们久等探路的小倭不回去,一定猜测到出了变故,要有行动。少林僧兵也需早作安排才好。
宗诗、宗画等人点头称是。正要商量下一步怎么走,忽听外面吵杂声起,一个在外巡哨的小僧飞跑回来禀报:又有几十个商人打扮的倭寇冲进林子,他们手执火把、挥舞倭刀,正向小寺杀来。
大鞋和尚向外眺望一下道:“他们来的好快!这一仗,我们该怎么打?”
宗画道:“我众敌寡,打退倭奴容易!但让他们一跑,仗就打得长了!师弟,最好还是你刚才的主意,想法将贼寇引入寺内,一网打尽!”
宗诗说他也正是此意,寺小院落窄狭,倭寇一旦进来,便拥集在一起,不好施展手脚,不像在林中易聚易散、易进易退了。说罢,他命大鞋和尚带领二十名僧兵跃上墙头殿顶,暂时伏身檐坡上,待倭寇进院后,再从墙头赶到山门,封住门口,然后,再投瓦俯攻;又让宗画带领多数僧兵藏身院中殿内,等倭寇入院后围攻伏击。而他自己,则亲率十数名僧兵出门诱敌。
分派已定,宗诗带僧兵刚在门外摆开阵势,倭寇便已冲到眼前,呈扇面形逼近宗诗等人。宗诗举棍一挥,十数名僧兵齐声一吼,同时舞棍扑向倭寇。
倭寇见他们人少,也就没了太多顾忌,哗啦一声,裹上去,全力进攻。
僧兵假意抵挡一阵,便佯败退入寺内。
众倭唯恐僧兵以寺为堡、据寺坚守,便紧跟僧兵攻入寺内。
小寺有两进院落。待前面的倭寇追着宗诗等人进入后院时,后面的倭寇也已全部进入前院。宗画立即率埋伏的僧兵从两边厢房杀出,与倭寇混战一处。大鞋和尚则留下十人在殿顶,投瓦伏击倭寇。自己带领十名僧兵飞檐越脊、掠过墙头,绕到山门口,封了寺门。
一时,上面瓦片乱飞,砸得众倭东躲西闪、遮头掩面;下面僧兵众棍齐挥,打得倭众左挡右架,魂惊魄乱。
群倭自知中计,只得拼死挣扎。前院一个倭头大叫:“上!上!上!”自己竟冒着头顶的瓦片雨,抢先跃上墙头,与拦截他的僧兵战在一起。其余小倭也纷纷跳虾似地乘隙窜上房檐殿顶。檐上檐下,顿时两重战场。
那倭头见仍不能破围,又大叫道:“火!火!火!”
手执火把的小倭们闻声,纷纷将火把投入佛殿的烂窗里,或是僧兵们清扫出的枯枝败叶堆里。转眼间,小寺里多处火起,烈焰腾腾、烟尘滚滚。
僧兵们与群倭在火海空隙里厮杀一阵,谁也无法忍受火烧烟呛,只得边打边退寺外。众倭乘机向北往茅山深处逃去。
僧兵紧追一阵,却因山林地险,容易藏身,倭寇很快没了踪影。宗诗担心深秋气燥风高,寺中大火烧到林中,势必殃及远近山民和寺观,便率领僧兵折回小寺,扑灭大火。然后,又向北搜索一阵,择地宿营。
次日,僧兵一边打探倭寇消息,一边向东北方向追击。
追过溧阳县境,少林僧兵又得到消息:一部官军从太湖而来,夹击倭寇。倭寇与僧兵战后,损失大半,只剩二十几人,所以,避开官军,沿太湖西岸北上,大有窜扰苏州府的企图。
宗诗、宗画当即决定:抄小道星夜兼程,直奔苏州,在苏州城郊外寻机邀击这支残寇。
星辉初现时分,僧兵赶到苏州城西北的浒墅关。不多时,即见关外闪出一簇火把,停在一箭之外的地方,且听人声嚷嚷,要关兵开门。
守关把总武勇往下看看,依据火把数目,估计约有四五十人,只是远远地不能辨出是什么人,即向身边的宗诗、宗画道:“大概就是那支‘天皇之剑’杀来了吧!也不怕两位高僧笑话,关内也就百十号老弱兵勇,打仗根本不行,更别说对付这样窜犯千里的悍倭了!我们关兵最好还是守关,就有劳你们僧兵弟兄,下关一战,把他们赶跑算了!”
宗画瞥他一眼,没有出声。
宗诗接口道:“仅仅赶跑怎么行?赶跑了,我们不是还要追击?不如我们把这帮残寇引进关来,来一个关门打狗,一举全歼!”
武勇立刻把他的小脑袋摇得像吊挂风中的葫芦,连说不行不行,若是倭寇进来,制不服他们,岂不丢了关城?关城一去,他的官职、小命也就一齐丢了。
宗诗说外面残寇不过几十人,而关内的关兵和僧兵有近二百人,怎么可能全歼不了倭寇呢?
武勇显然早被倭寇吓破了胆,只是一味摇头,说,要战,也是出关一战,或者据关一战,诱敌入关,却是万万不可。
宗诗好说呆说不成,不由连连叹气。
宗画把手中的少林棍一摆,厌烦地冷笑道:“算了!还是我带十几个僧兵兄弟下关一战!不过,倭奴尚不知僧兵到了这里,我们最好还是换了关兵衣甲出去!”
“这好办!这好办!”武勇高兴地连连答应着,跑进关楼,亲自去为宗画安排衣甲。
宗画乘机扯了一下宗诗,把他引到一边,低语道:“此等人,兵无兵胆、将无将略,跟他啰唆什么?!一会儿,我下关去,佯败把倭奴引进关,你指挥关内僧兵和关兵将倭奴一举围歼就是了!这一次,我们决不能让倭奴再从手心里溜走了!”
宗诗点点,暗服师兄果敢,转身密去布置僧兵。
不多时,宗画与十几个僧兵换好衣甲,开门出关。待靠近叫关的人群,发现前面站了一排蓬头烂衣的老少,其中一大半是老人,少数几个是十岁上下的小孩子,他们全都被反捆了双手,连成一串。火光下,他们或者面露恐惧,或者目闪泪光。后面则是两排商人打扮、手持倭刀和火把的人,人人满面凶相。从几张似曾见过的脸上,宗画断定:他们正是所谓“天皇之剑”的余寇。
左边排头,一前一后转出两个倭寇,前面一个年约四十七、八岁,瘦瘦的,两只三角眼,尾翘如蝎,眼中时而闪出一道奸刁老辣的目光,让人触之不寒而慄。他就是“天皇之剑”的倭头土肥川丰。土肥川丰身后是一个壮硕粗蛮、手擎火把的武士,显然是土肥川丰的亲随侍从。
两个倭寇一直走到最前面,居中站住。土肥川丰轻蔑地瞟瞟宗画等人,阴森森一笑,干腔枯调道:“几位将军,看到了?本将军一路杀到你们南京,杀了三千多人,有些累了,想暂时歇歇手,所以,留下这几条命,要救他们,你们就赶紧开了关门,让我们过去。否则,我就全部杀了他们,再杀过关去!”
宗画怒目瞪了一眼土肥川丰,半仰下颏,面带讥笑道:“你们日本武士,原来就是这个德行!要过关,就凭本事一刀一枪地杀过去!这样押着几个平民百姓抖威风算什么本事?”
土肥川丰面露一丝尴尬,却干笑着掩饰一下道:“少啰唆!大日本武士可不是你们明朝武夫,只有拳脚,没有头脑。我不会中你的激将法,我们已经转战千里,杀到南京,足以显示了大日本武士的威风。今日我们不想杀过关去,就是要你们乖乖开门献关。”回头又朝押着的老少道,“你们的命,就捏在前面这些关兵手里。不想死,就求他们!”
被押百姓扑扑通通跪下七、八个,另外十几个也被连着的绳索拉倒。几个老头老婆朝宗画等人磕头哀求:“军爷,救救我们,救救这些孩子吧!他们的爹、娘都被杀掉了——给我们留条根吧!”
“军爷,你们就放他们过去吧!他们过去,我们才能活命啊!”
……
众僧见状,一个个恨的咬牙切齿。宗画抖枪就要冲过去,恨不得一枪把土肥川丰刺个枪尖透背。
土肥川丰挥刀架在一个老人的脖子上,冲宗画威胁道:“小子,你敢跨前一步,我便立即教这老儿人头落地!”
宗画无奈,收枪站定,愤恨道:“好!我就回去说一下,让你们过关。可是,你们要放了这些平民百姓。”
土肥川丰得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我们出了关城,就放了他们。不过,你们要在那边关门外备上二十三匹快马。少一匹,我们就杀一个人!”
宗画暗自忖度,觉得原定的诱敌入关计已无法再用了,只有先答应倭寇,才能保全百姓。回头看一眼关上,自做主张道:“我们这就回关城去,给你们开门放行!”遂带僧兵回去。
武勇一听宗画要他开关救百姓,惶然道:“高僧,这不是拿我和关兵的命换百姓的命吗?私放倭奴,我们就都要被问斩啊!”
宗画道:“贫僧又没说要放倭奴,你恐慌什么?我若不答应他们,那些百姓马上就要人头落地!”
宗诗皱眉想了想,询问关兵:假如倭寇从这里出关,前面有哪里可拦截他们。
关兵说出关只有一条路,前面离关不远有个杨林桥。守住桥,倭寇便无法跨河而去。
宗诗掉头向武勇道:“就由我们僧兵在杨林桥设伏,武将军只管打开关门放倭奴过去就是了!”
武勇嘴角一扯道:“你说的轻松,一旦倭奴变了卦,进关之后,即夺关据守怎么办?那不害苦了我和守关的弟兄们?”
一边的大鞋和尚不耐烦了,斜一眼武勇道:“怕什么?我带二十个僧兵帮你护关,加上你的关兵,我们有一百多人,还怕拾掇不了二十多个小倭崽子?”
武勇一时无话可说,却仍不放心,嘟囔道:“这帮倭奴号称‘天皇之剑’,从海边一直打到南京,杀我官军、百姓数千人,几无阻挡,凭我们百十来人怎么能……”
正说话间,关下远远的又闪出一片火光,向关城这边移来。
宗诗指指那片火光,敦促武勇道:“那大概是追倭奴的官军赶来了。倭奴急于逃命,不会据关而守。他们也会清楚:只凭二十几人,是守不住关的!”话音未落,即见倭寇押着百姓往关前靠近。显然,他们也发现有众多追兵赶来,再不马上过关,就要被围歼关下了。
土肥川丰再次冲关上大叫:“关上守军听着,你们若再不开门放行,我们就杀了这些百姓!”
随之,又传来百姓的哭叫哀求声。
宗诗再次敦促武勇,武勇依然迟疑道:“我们据关封住道路,待追击倭奴的官军赶来,前后夹击,不正好将倭奴一举全歼!又何必开关……”
“放屁!那样,倭奴手里的百姓岂不都要丢了性命?”大鞋和尚一怒动了粗口。
武勇一愣道:“禅师怎么开了荤口?我们总不能为了几十个百姓丢了大明一座关城吧?关门说什么也不能开!”
关下,土肥川丰再次威胁大叫:“我数十个数字,再不开关,我们就砍掉一颗人头——一、二、三……”
宗诗还要催促武勇。宗画却猛一展臂勾住武勇的脖子,另一只手刷地抽出身边僧兵的腰刀,刀尖直逼武勇的胸口。武勇大吃一惊,想开口叫嚷,无奈脖子被宗画死死卡住,无法出声。宗画则掉头朝关下大叫:“不要数了,我这就让人开城门!”转回脸,又压低嗓子对大鞋和尚道:“老法兄,你赶紧带六十名僧兵去杨林桥设伏。”
大鞋和尚去后,宗画又朝宗诗道:“我设法再与倭奴磨蹭些时候,你与僧兵兄弟们准备开关门。”
交待妥当,宗画才回身朝关下道:“我们正在给你们准备马匹。你们稍稍等一会儿,待马匹备足,我们就一并送出,好吗?”
土肥川丰在下大叫“要快一些,不要玩花样?否则,这些百姓马上就得见阎王!”
宗画满口答应,又附耳低声喝令武勇,要他派关兵速去备马。
武勇赶紧松开一直扳着宗画胳膊的手,指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说出不话。
宗画微微又松开一些。
武勇喉咙里勉强发出一丝半沙半哑的声音道:“你们、你们少林僧兵这是要投倭卖关吗?”
宗画低声喝斥道:“不要胡说,贫僧如此,都是被你逼的!我们只是要救百姓、捉倭奴,不会让你丢了关城!你若再耽搁,让关下百姓无辜丧命,我就拿你的头祭他们!”
武勇这才沙着嗓子连连答应,招呼愣在一边的关兵去备马。
此时,土肥川丰又在关下大叫起来,要关兵先开了关门,让他们进关城。
宗画一掉膀子,把武勇转向外面,这才回答:“我不想得罪你们!可这个猪头不愿开关放行。你们入关后,要直接出关,而且,一出关就要放了百姓,快马离去。否则,我们将拼死一战——你们也已看到:后面大队官军已经追来,无论你们是在关城中逗留,还是押着这些平民百姓赶道,最终都是自己绊自己的手脚,必然丢了自己的小命!”他假意为倭寇申明利害,故意啰里啰唆,拖延时间。
如此,关上关下一顿口舌往来,土肥川丰已颇不耐烦。宗画也觉大鞋和尚已经率僧兵飞马走远,这才要武勇下令打开关门。
倭寇进了关城,迫于后面追兵已越来越近,倒也不敢逗留,只是让押着的百姓前后遮护。直接穿关城而过。宗画、宗诗率三十名僧兵在后紧紧跟随,备急防变,武勇则与关兵在关城上警戒。
出关城后,众倭也觉押着百姓行动迟缓,不利逃窜,遂丢下捆绑成一串的百姓,飞马而去。
宗画、宗诗救下百姓,不敢怠慢,急率僧兵从后面追上去。
二十三个倭寇飞跑一阵,见前面一条河流,水中星、月随波浮沉,静静闪烁。河上一桥,直通对岸一个树林。众倭哪有心思细想,径直便上了桥。当头一个小倭眼看就要过桥,忽然一个马失前蹄,人马同时栽倒。
那匹翻倒的马咴咴一声哀鸣,惊得后面的倭寇急忙收缰。坐下马匹则因跑得正欢,骤然收蹄不住,纷纷扬起前蹄。于是,后面的马蹄踏在前面的马臀上,前马一惊,猛地前蹿,扑扑通通又栽倒两匹。落马的倭寇翻倒地上,又是几声惨叫。原来,地上布着成串的铁蒺藜,扎得他们的脸面肩背处处都是血口子。待他们惊叫着站起来,却觉脚下的铁蒺藜串,猛一抽动,又腾空而起,冲着他们劈面抽来。两个小倭立足未稳、躲闪不及,又被蒺藜鞭抽倒在地。
伏在桥头的十几个僧兵一亮相,拥在桥上的倭寇马上明白遇到了伏兵,桥头已被封死。众倭并不知道桥头究竟有多少伏兵,但是,一眼可以看出,宽不过丈的桥头由十几个人把守,已是绰绰有余,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何况,下有绊马索和铁蒺藜拦道,上有蒺藜鞭盘空,想要跃马而过,更是万难。倭寇正惊疑间,又见杨林中亮起几支火把。看样子,林中还有伏兵等候。
“撤!下桥沿河突围!”土肥川丰一声令下,队尾的小倭急忙掉转马头。刚刚催马跑到这边桥头,却又扑通扑通人仰马翻。
又有十数个僧兵横堵桥头。原来,这边的伏兵藏在桥下和附近,等众倭全部上桥之后,才用绊马索封了桥头,亮出身形。
二十三个倭寇被全部困在几十丈长的桥上。
众倭一阵惊慌,吵吵嚷嚷不知该何去何从。因为桥两头均被绊马索封住,只好各自下马。再看桥两端,已各有十几个僧兵杀来,倭众只得分成两股,前后抵挡。
土肥川丰也下了马,居中而立,手中倭刀时而左挥、时而右摆,扯嗓嗥叫着,指挥两边小倭作困兽斗。这时,忽听嘎嘎几声异样的大笑,只见一道人影沿着桥边栏杆飞跑过来,轻飘飘如凌波微步,迅疾似蜻蜓掠水。土肥川丰见状,知道来者不是寻常之辈,急忙拉开架式,准备迎战。
那黑影接近土肥川丰,并未立即跃下栏杆,而是突然立定,大声喝道:“魔头!还我五台众僧命来!声音苍老而冷厉,仿佛一道血红的闪电,撕云裂空而下。他正是大鞋和尚。
土肥川丰浑身颤栗一下,手里的倭刀几欲脱手。他定一下神,见来人衣衫褴褛,头顶空空像个僧人,与其他伏兵的官军打扮截然不同,不由惊问道:“你、你是五台僧兵!”
“对!爷爷正是来向你索债的五台僧兵!”大鞋和尚怒应一声,乍一甩脚,一只黑乎乎的鞋镖直向土肥川丰面门打去。
土肥川丰急忙挥刀一拨,又见大鞋和尚另一只鞋子朝自己胸口打来,刀拨不及,只得侧身一闪让开。尚未立稳,大鞋和尚已跃下栏杆,挥动月牙铲横扫过来。土肥川丰连忙缩身下蹲,躲过铲头,却觉脚后根被人猛地一踢,立脚不稳,竟踉跄而倒。他哪里防得,大鞋和尚的鞋镖还配有两条镖索,一条铁链索,平时系在腰内,关键时候系在鞋上;一条是细丝绳,起用时,一端系在脚脖儿上,一端系在鞋跟,丝绳团在大鞋里,鞋镖一发,也就成了能打能收的绳镖。黑暗中,土肥川丰哪里看得分明,躲过鞋镖,便觉无事,只是专心避铲。怎知大鞋和尚横扫月牙铲的同时,陡地提脚斜收鞋镖,镖正回打在土肥川丰的脚跟上,让他失身翻倒。
“魔头!爷度你西天去吧!”大鞋和尚大叫一嗓,斜出一招“夜叉探海”,直向倭头胸口铲去。
土肥川丰惶然举刀架拨,却因正值身体倾倒在地的刹那,既支点不稳,又心慌意乱,自然架拨无力,竟被大鞋和尚一铲插在左胁上。他“啊——”地一声惨叫,忍住巨痛,挥刀去砍大鞋和尚的胳膊,想迫使大鞋和尚松开铲柄。
大鞋和尚倒也并不争强,竟真的松了双手,突然一个旱地拔葱飞身而起。
土肥川丰又是一惊,唯恐一刀砍在铲柄上,反而使铲撬断自己的胁骨,便急忙收手。却见腾空而起的大鞋和尚猛地一脚踢在铲柄尾端,只听嘎巴一声,土肥川丰的胁骨已被折断。随即又是一声惨叫。
大鞋和尚趁土肥川丰用手握住铲柄往外退铲之际,另一脚再次甩起鞋镖朝他面门打去。倭头伤了胁骨,躺在地上,躲闪不便,只得用刀拨打鞋镖。大鞋和尚则趁此机会,抽回月牙铲,当胸直劈下去。
已被重伤的土肥川丰,本就气力大衰,又被大鞋和尚一铲一鞋弄得目乱神迷,哪里还能再行招架,胸口立时被铲个大洞,一命呜呼。
大鞋和尚用铲头挑起土肥川丰的头盔,大呼道:“倭奴崽子——你们的魔头已经毙命了!还不赶紧乖乖就擒?!”
正与僧兵混战的小倭们,此时残存不过十人,早就无力再战,又见倭头被杀,更是胆魄丧尽,当即便有四、五个倭寇纵身跳进河里,试图水中逃生,却见河中早有一队僧兵骑马游水,横截水中。
水中僧兵,正是随后追来的宗画、宗诗等人。他们见倭寇已被大鞋和尚所率僧兵困在桥上,料定倭寇最终无路可走,必然跳河,所以,直接入水拦截。游在水里的小倭当然没有骑在马上的僧兵搏杀方便自由,没费多大工夫,水中倭寇便尽数丧命。
桥上最后几个小倭见彻底无路可逃,便很快集到一起,同时引刀自尽。
这支“天皇之剑”至此彻底被歼。
大鞋和尚朝众倭死尸啐了一口,骂道:“狗屁‘天皇之剑’!不过一支亡命狂徒罢了!”突然大笑几声,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酒葫芦,拔下塞子,凭栏而立,把酒倒入河中。末了,悲声大呼道:“五台山的师兄弟们,大仇报了!你们就饮下我这一壶酒,安居西天净土吧!”
周围众僧尽皆合什而立,默默垂悼。
随后,宗诗、宗画率僧兵重返浒墅关,准备在关城内休息一晚,次日返回金塘岛。
可待他们刚刚进入关门,却听关墙的马道上突然大喝一声:“叛僧受死!”随即,梆梆几声脆响,四面关墙上立时冒出上千官军,一个个弓开满月,箭瞄僧兵。
(倭)自杭州北新关西剽……奔太平府,犯江宁镇,径侵南京。倭红衣黄盖,率众犯大安德门……抵浒墅……追及于杨林桥,殲之。是役也,贼不过六七十人,而经行数千里,杀戮战伤者,几四千人,历八十余日始灭,此三十四年九月事也。
——《明史·日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