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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男变女知音露娇容 雌化雄巾帼入虎穴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13710 2024-07-06 15:32

  一箫一笛、一唱一和,龙吟凤鸣,云翔霞飞。

  宗诗、妙慧停下争执,开始循着箫笛声左顾右盼。蒋洲及船上官军、船工也一个个惊奇地看看月清,再看看另一个船上的品箫人。

  品笛间,月清止不住唇抖指颤。

  蒋洲看得情急,奔到月清身边道:“我说月清师傅,那人是你相识还是亲朋?这样箫来笛往的多麻烦!你干脆直接打招呼不就得了?!”

  月清看他一眼,没作声,只管品笛。

  来船终于衔住他们的船尾。

  月清迅速奔向船尾,正好与站起来的品箫人隔船面面相对。

  尽管那人一身甲胄!

  尽管那人面目光洁清秀!

  尽管那人凝眸未语!

  月清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人身份——玉振!哑巴知音!当年邋里邋遢的小哑巴!一个护嫂爱侄、有情有义的小哑巴!

  “玉振兄弟,果然是你!”月清跨过船去,一把抓住徐玉振的手。

  徐玉振痉挛一下,将月清的手轻轻甩开,泪水却荷叶滚露似的沿颊而下。

  月清道:“兄弟呀!你怎么到的这里?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又是谁带你到这里来的?”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才意识到玉振是个哑巴,根本无法回答自己,便平抑一下心情道:“算了!还是我来猜,你以点头、摇头作答好吗?”

  徐玉振点点头,盔顶红缨火苗似地闪动几下。

  月清忽然想起自己二次出征浙江、返回海盐接僧兵时,曾顺道找玉振叔嫂,房东却说他叔嫂早被一个秀才接走了。于是道:“你是被一个穿着竹枝绣袍的秀才接到火莲花女营的,是吗?”

  玉振点头。

  月清寻思:那秀才大概是火莲花的什么亲戚。否则,不会那么神秘侠义。他也曾听宗诗多次提到这个穿竹枝绣袍的秀才。至此,自以为终于得到神秘秀才的踪迹,便兴奋道:“那秀才是火莲花的哥哥?”

  玉振摇摇头。

  “弟弟?”

  摇头。

  月清又连连说出叔叔、舅舅、表哥、表弟等多种亲威称谓,甚至连未婚夫也说到了。

  玉振都是摇头。

  月清又一下子陷进迷雾之中,塌了半截精神道:“那么,那秀才就只能是火莲花的朋友了!”

  这回,玉振倒是点头了。

  月清陡地长起些精神,转思玉振不能说话,即便知道秀才是火莲花的朋友,也无法知道姓甚名谁,又有些失望。不过,只要知道这些,将来一问火莲花也就全明白了。这样一想,便转了话题道:“玉振兄弟,你是怎么想的?当初度你出家,你不同意。让你住到僧兵营中,你还不同意。如今、如今——”他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道,“你一个大老爷们,甘在女营当兵,这算怎么回事?”

  “谁说大老爷们就不能在女营当兵了?”未等玉振做出反应,月清即听身后有人反驳道,“雪山师兄、月忠法弟不都在女营吗?”

  转过身,月清见是妙慧站在劝降使船的船尾,搭上了话,宗诗等人也跟了过来,即道:“那不一样嘛!雪山、月忠都是佛门弟子,四大皆空,六根清净……”

  妙慧不等他说完,截口道:“法兄这话就不对了!不是佛徒,就不能意纯心净了?”

  月清自觉失口,结结巴巴连说不是那个意思,口吃半天才道:“雪山、月忠是、是将,是帮着女营练兵的!可玉振是兵,整日杂在女兵中,总是有诸多不便的。”说着转头,“玉振,你说是不是——”

  他话未说罢,陡地顿下,人也同时呆住,一双大眼大大瞪着,却显的空洞洞的。

  哪里还有玉振的影子?

  眼前分明站着一个长发披垂的女子!

  那女子一手端盔,一手理理半掩玉面的长发。两只大眼泪痕乍干,重新恢复玩皮逗人的神彩,仿佛湖水透过岸边枊丝,露了明波。那双眼朝月清眨巴眨巴,脸上绽出一片羞涩的笑意。

  天哪!竟是玉振!

  月清正惶然不知所措,却听背后妙慧笑道:“明白了——月清法兄?像她这样的‘大老爷们’,即便不是佛子,也照样可以天天浑在女兵堆儿里,出不了事!”

  周围众人笑了起来。

  玉振向月清点点头,意思说:“你现在全明白了?!然后,轻轻挽起发髻,戴上头盔。”

  月清却似乎仍未回过神来,朝妙慧道:“这、这到底怎么回事?玉振不是玉振吗?玉振怎么变成了姑娘?”

  妙慧道:“玉振当然不是玉振,她原名叫月婵。月婵本来就是个姑娘!”

  “姑娘?月婵?”月清拗不过劲儿来,“可她过去明明是个肮里肮脏的男孩子嘛!姑娘家家的怎么会那样?”

  妙慧解释说,月婵过去是为了保护赡养刚生侄儿的嫂子,才故意那样装扮的,因怕太干净整洁了被人识出女儿身,才有意把自己弄的邋邋遢遢。既然女扮男装,自然不能跟嫂子住在一起,惹人闲话。因此,只能住在破庙里。末了,妙慧道:“为了嫂嫂和侄儿,她要靠一口好笛子讨钱养活二人,当然不愿出家。她是女儿之身,自然更不能听你的当僧兵了!一个大姑娘,浑在僧兵堆儿里,那算怎么回事?”

  弄清真相,月清惊顾月婵,眼里,胸中,贮满了感动和敬佩。搓着手,言行也拘谨起来,“是我眼笨——这下,我真是放心了——哦,你嫂子、侄儿好吗?”

  月婵点点头。

  “那她们母子也在岛上?你、你也不是真哑是吧?”月清晕头晕脑地问。

  妙慧代月婵道:“法兄说的什么话——什么都说明白了,她还会装聋作哑骗你吗?月婵妹妹确是口不能言。她的嫂嫂和侄儿都留在括苍山火莲寨老营!”

  “哦!哦!”月清一时找不到话说了,紧紧张张道,“口不能言没关系!我们、我们——”他陡地擎起手里的笛子,“我们有它!”

  月婵被逗的低头一笑。

  宗诗、妙慧等人也笑起来。

  月清忽然想起攻打金塘岛当夜,在招宝山麓靖海城外的品箫人,又问月婵,那人是否就是她。

  月婵又轻轻一点头。

  一切明了。月清也快慰地舒口气,朝宗诗道:“如果,那晚不是聚将鼓催的急,我该早就认出月婵是姑娘了!只可惜,天眼开的迟了。”说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月婵、妙慧等人也斜眯着月清,撇嘴而笑。

  宗诗见笑声一片,皆大欢喜,乘机道:“久别重逢,算是佛祖的恩赐了!月清法弟,我们就赶紧上路吧!”

  “你还没有答应带我一起去,怎么能说走就走?”妙慧闻声,急忙拦住道。

  宗诗见她还惦着那茬儿,不依不饶,顿时苦了脸。

  月婵听妙慧一说,也急忙拉住妙慧的一只胳膊,又指指自己,意思是也带她一起走。

  月清看见,急得直朝月婵摇头。回头又埋怨妙慧:“都是你点的捻儿,这下可好,月婵也要学你了!你就帮我劝劝她吧!”

  妙慧听他如此一说,有心逗逗这个老实玄儿,扬起眉头,斜瞄着他道:“这我可有点听不懂。月婵要不要学我是她的事,与你何关——我还要替你劝劝她?”

  月清自悔情急失口,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妙慧生恐再添个月婵,宗诗越发不肯带她去舟山岛,便主动劝阻月婵,说她进女营时间不长,武功尚未练成,如果一道跟去劝降,不但帮不上忙,还有可能拖累月清,所以,她还是留下来,好好习武,等月清他们回来。

  月婵自知武功不济,不愿拖累月清,沉默一会儿,点头答应。只是深情地望着月清,比划几个手势。月清一看即明白,那是说:“你要多多保重,完成使命,早些回来!我在岛上等你,记着来看我!”于是,双手合什,安慰一番。

  宗诗又劝妙慧留下。妙慧只是不听,坚持要跟他们一起去劝降,关键时候帮他们一把。宗诗见劝说不下,灵机一动道:“这样吧——你如今已是女营一将,不能说离开就离开,总得给火莲花姐姐禀报一声。正好,我们也想顺道到岛上看看雪山师兄和月忠法弟。待我们见过面,火莲花姐姐也同意你去舟山后,我们就一起走,可以吗?”他的想法是,借登岛与师兄会面时,找机会撇下妙慧离开,实在不行。就让宗画、月忠强留下妙慧。

  妙慧勾头想了想,竟欣然同意。随即她叫过一个女兵,走到船舷交待一番,即让她的船在前引路,自己则留在宗诗他们船上。

  不多时,船在一个小岛边靠岸。妙慧带宗诗、月清两人登岛,进入一个小石寨。

  妙慧进进出出一番忙活,为宗诗二人沏上茶、弄些零吃,才闲下来,向身边女兵询问火莲花、宗画、月忠三人在哪里。

  女兵回答道:“雪山、月忠两禅师分别到东、西霍山岛练兵去了。只有火莲花将军在此岛西岸查看新筑的崖头寨墙,好像不太满意,刚刚还传来话,让你一回岛,就马上过去!”

  宗诗乘机朝妙慧道:“既然是筑寨墙大事,你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顺便也向火莲花姐姐禀报一声同往舟山劝降的事!”

  妙慧犹豫一下道:“好吧,你们先随便喝点吃点,我就去见火莲花姐姐,同时派人请雪山、月忠两位回来!”说罢转身出去,走了几步,又转回门口,交待守在客厅的女兵看好二人,然后,朝宗诗道:“你们别想逃跑——没我的话,守寨门的女兵不会放你们出去!”而后,得意一笑,才轻快地甩手而去。

  她刚出门不久,宗诗即称妙慧弄的零吃不甚合口,支出客厅女兵再弄些吃的。然后,一拍月清道:“我们赶紧走!”

  月清惑然道:“我们不见雪山、月忠两人了?”

  宗诗道:“他们不在此岛,还见什么?何况,等妙慧一回来,我们就又被缠上了!”

  月清慌然大悟,却又为难道:“可寨门女兵不会放我们的!”

  宗诗一笑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寨门?”拉上他就走。

  二人循台阶上了寨,佯装察看寨子情况,在寨上溜达一会儿,趁守寨女兵不注意,寻一低矮处,跃墙而下。然后匆匆下岛,赶回船上。

  劝降使船离岸后,宗诗、月清才相顾松了一口气。

  船行一程后,月清忽然对宗诗说起接月婵姑嫂到女营的秀才。自称他已知道那竹枝绣袍的秀才是谁了。

  “谁?”宗诗吃惊道。

  “火莲花的朋友!”月清答。

  宗诗又问姓名。

  月清摇摇头,懊丧道:“我只是猜测着问月婵那秀才是否火莲花的朋友,她点头证实了。可她是哑——无法说出姓名。”

  “你让她写字,写出姓名嘛!”

  月清悔叹一声:“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识字。当时就更想不起来让她写字了!”

  宗诗无奈笑道:“连姓名都不知道,怎么能算知道秀才是谁呢?”

  月清埋怨道:“都是你,到了火莲花驻的岛上,却急着逃跑,要不然,一问火莲花不就清楚了!”

  宗诗道:“你倒说的好!弄清了秀才是谁,我们又怎么摆脱妙慧?那时候,我们麻烦就大了!”

  月清想想也是,感叹道:“妙慧一心想跟你深入虎穴,帮我们一把,却被你甩在岛上。说不定,此刻正在岛上望着我们的帆影哭鼻子呢!”

  宗诗没作声,只是回头看看那个已经远离的小岛。

  劝降使船一靠近舟山岛,即被倭寇的战船团团围住,逼进港口。一帮小倭将宗诗等人押下船。宗诗说明来意,倭寇便将他们送到操江亭。

  操江亭是王直在舟山岛的倭巢中心,除了在山间修筑了高大坚固的倭寨,还在寨中建造了巍峨壮观的净海王宫。夕阳下,重檐四坡的黄琉璃瓦屋顶,鱼鳞一样闪着金光。宗诗等人一眼望去,感觉气势逼人,眩目晃眼,比寺庙里如来佛祖的大雄宝殿还要气派几分。宗诗虽没见过皇帝的金銮殿,但早年修缮少林寺时,从工匠口里知道,像这样重檐四面斜坡的黄琉璃瓦屋顶叫庑殿顶,是人间最尊贵的殿顶,只有皇帝的金銮殿才能用。即便很多寺庙里居住佛祖的大雄宝殿,也大多只能用重檐两面整坡两面半坡的绿琉璃瓦屋顶,那叫重檐歇山顶,是低庑殿顶一级的。而普通老百姓则只能用两道坡的硬山式房屋。如今,王直居然住着金銮殿一样的宫殿,可见他已把自己弄成了一个雄踞海上的小国皇帝。如此蛤蟆自雄、夜朗自大,他能轻易就抚、轻易投降吗?他能轻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再为害大明边民吗?”

  他隐觉心中沉甸甸的。

  宗诗、月清、蒋洲三人踏着高高的台阶进入殿内,只见正中宝座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壮硕、面色黑红粗糙、阔眉浓须的中年男子。他身穿绣着青龙的黄缎龙袍,头戴前后垂挂着小珠帘的平天冠,微瞑双目,倒也显得一派威严。蒋洲连忙紧挨宗诗小声提醒道:“他就是王、王直——净海王!我一见他就腿软,还是你先说话吧!”

  因为曾在赵文华的祭海船上见过王直,宗诗并不觉得稀奇,他开口正要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忽听宝座上的王直大声吼道:“蒋洲——畜牲!本王命你到桐乡送信。你怎么与这明朝和尚一块儿回来?你是不是已投降明朝?”

  蒋洲吓得浑身一颤,哪敢承认自己投降,幸亏他路上已编好了曲儿,竟谎称自己一下船即撞上汪澄,向他打听王直下落,他便带上汪澄一块赶往桐乡倭营。结果,半路上被官军游哨截住,送到胡宗宪营中分别审问,汪澄熬刑不过,供出自己身份。为救汪澄,他主动向胡宗宪提出:回舟山给净海王送信,以解桐乡之围来换汪澄。胡宗宪这才派两个和尚和他一起来舟山。

  听他谎话编得有鼻子有眼,宗诗心里直笑。王直却也没有听出破绽。一听到儿子汪澄的消息,竟忽从宝座上站起来,既吃惊又牵挂,再也无心过问蒋洲是否降明,竟打听起儿子和家人的下落。

  蒋洲趁机让宗诗取出汪澄的书信和画像,递过去,这才缓口气报了宗诗、月清的法号。

  宗诗、月清朝王直合什一礼,正要说话,却听殿中武士小倭喝道:“嘟!这里是净海王大殿,不是佛殿,你们要像参拜皇帝一样三跪九叩!”

  宗诗说他们是佛徒,无论见什么人,都只能行佛礼。

  宝座上的王直一摆手道:“算了!他们是和尚,行佛礼也不错,本王倒正可以过一下佛祖如来的瘾!”说着,睁开眼,目光如烈酒一般,灼辣辣的,打量宗诗一眼,又道:“听说,你们是替大明来招降我——孤的?”

  宗诗道:“贫僧只是带了令公子的信儿,代他劝你解桐乡之围,并回到父母之邦的!”

  “哦?”王直惊异地看看宗诗,转面朝站在宝座旁边的一个年轻人道:“滶儿,你去把信取过来!”

  蒋洲又赶紧低声提醒宗诗:“那年轻人就是王直的义子王滶!”

  王滶从宗诗手里接了书信和画像,转身回去送给王直。

  王直抖着手展开信看到一半,突然紧皱眉头,闭上眼睛。一会儿,再睁开继续看信时,眼角竟溢出泪水。看过信,他再打开两张画像端详一阵,止不住轻轻抚摸着汪澄儿时画像的脸,潸然泪下。

  宝座下头戴直脚襆头的中年人道:“净海王,小心明朝有诈呀!”

  蒋洲又向宗诗悄声介绍:“这说话的,便是净海王的丞相徐惟学!他是‘天差平海大将军’徐海的叔父。”

  王直抖着画像和信笺道:“徐大哥!徐丞相!这真是我的儿啊!这信里说的往事,也是千真万确啊!我在这边称王,我的儿却在那边受罪啊!”

  王滶连忙跪在宝座下道:“父王不必伤心!儿臣愿意再带一支精兵,直接杀到胡宗宪的大营,救出弟弟,与父王团圆!”

  王直拭拭泪,努出点笑容:“王儿孝心,本王领了。可是,不等你打到胡营,恐怕胡宗宪先就杀了你弟弟!”

  宗诗见王直虽为大倭头,却爱子情深、护犊心切,乘机一合掌道:“王施主顾念父子亲情,可见胸中尚存慈悲之心。将心比心。施主可曾想过:你连年联手外国?冲犯故国,已使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就是你的部下,恐怕也有很多跟你一样,母子天各一方、父兄参商难聚。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望施主还是早做定夺,让自己骨肉团聚、也使他人破镜重圆。”

  王直勃然大怒,一拳擂在宝座扶手上,“混帐话!如你所说,天下百姓受苦,岂不都是因为我王直吗?不是看在你是和尚的份儿上,本王立刻宰了你——徐丞相,你来给这个和尚讲讲道理!”

  徐惟学朝王直一躬瘦长的身子,转过身,干咳两声,捋捋花白的胡须,朝宗诗道:“小和尚,你们只知身在方外打座念佛,哪里知道世间艰难——如果不是明朝朝廷禁海,让我们这些生意人无路求生,我们何至于海上为盗,又何至于与日本商人、武士一起攻打明朝?这都是明朝狗皇帝逼出来的嘛!”

  宗诗鼻子里一笑道:“天下生路千千万,即便朝廷禁海,海上行商不成,还可以另谋其它生路呀!毕竟朝廷并没有禁江禁河禁湖禁泽,也没有禁山禁川禁田禁地!怎么就海上行商不成而要为盗为寇呢?更何况,海滨渔民万万千,同样因禁海而有诸多不便,怎么他们没有为盗为寇呢?”

  徐惟学当时哑口,原本干白的面皮,憋的通红。

  王直见状,直从鼻孔倒粗气。他朝宝座下左右瞧瞧,想从文武爪牙中找个人出来,驳倒宗诗,却不见有人说话,愈加坐不安稳了。正要动火,却见武班中出来一个黑皮肥脑的武将,抖抖唇上两撇弯弯上翘的胡须,一脸凶蛮和傲气,朝王直微微一躬身道:“净海王,何必跟这些和尚啰嗦!我有一法儿,让明军乖乖地把令公子送来!”

  蒋洲又急忙凑近宗诗、月清介绍:“这黑皮葫芦便是号称‘足利五虎’的第一虎——足利自雄!”

  宗诗、月清二人一听不由相视一眼,又一齐盯着足利自雄,暗暗攥紧拳头。

  少林僧兵已与足利五“虎”中的四只“虎”顶头交过手,而且除掉了老四、老五,却一直没与这老大照面,如今一见,果然比其他四虎更显凶横。宗诗猜测,足利自雄能成为王直贴身的几个文武爪牙,想必武功也应高于他的四个弟弟。少林僧兵杀了他两个弟弟,他绝不会不知,现在自己和法弟奉命来招降王直,他也肯定会从中作梗,甚至还会动起杀机,为他的两个弟弟报仇,因此,必须格外小心谨慎。

  王直听足利自雄有高招救自己的儿子,却是格外高兴,便要他快快说出办法。

  足利自雄道:“以我看,要救令公子,根本无需解桐乡之围,更用不着投降明朝。办法其实很简单——”他顺手一指宗诗等人,“将他们几个拿下,押到桐乡城下换令公子就行了!”

  王直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突地掀起眼帘,目光似出鞘利刃,直指宗诗等人。

  宗诗却微微一笑,双手合什道:“王施主,这位将军毫没见的!大明朝廷其实早已料到这一着,所以,才不派朝中官员来这里,而只派了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僧人来送信。大明朝出家僧人何止千千万万?即便杀了我们,朝廷官府也不会觉得缺少什么,又怎么会换令公子呢?此计恐怕不妥吧!”

  王直倒口气,垂下目光,不再言语。

  宗诗乘机向蒋洲使个眼色。蒋洲随即道:“王公,我这里还有总督胡大人给你的亲笔书信,大约说的是你换回令公子的具体条件,还请你看过信三思而后行!”

  王直没抬头,向义子王滶一挥手,让他取过书信,简单看了看,又让王滶递给徐惟学。

  徐惟学看罢,眯眼沉思一会儿道:“王爷,以老臣我看,还是暂时让他们住下来,我们商议一下再说。”说着,挑起眉毛递个眼神。

  “准奏!”王直知道他有什么不便明说,一摆手,命人带宗诗等人出去,暂时住下。

  宗诗三人离殿,王直命徐惟学把胡宗宪的信先念一遍。

  信中大意是:如果王直愿降,不仅可以保全儿子性命,还可以奏明朝廷给他和部下大小头领封官加爵、赏田赐宅。

  念罢信,殿中立刻吵吵嚷嚷起来。有的愿降,有的要战,有的要和,一时争论不休。足利自雄等几个日本武士首先反对降明,他们说投降是日本武士的耻辱,也是天皇和幕府将军的耻辱,唯有一战到底,彻底降服或吞并明朝,才是武士的本份,天皇的荣耀。也有几个汉人倭头说他们已与明朝官军打了多年仗,杀了不少明朝百姓,明朝官府决不会真心招降,这不过是先诱他们投降,然后再全部处死。只有少数倭头愿降,但提出必须让明朝朝廷先兑现承诺,然后,再解除海禁,让他们自由到日本行商才可。

  王直见争来争去,意见不一,不觉心烦,挥手罢议,独问徐惟学怎么办。

  徐惟学是王直的同乡,早年跟王直一起出门经商,后又同为海盗。他虽年长体弱,却颇多智术,经常为王直出谋划策,始终不离王直左右,因此深得王直信任和依重。

  见王直要自己帮他拿主意,徐惟学捋须小忖一下,轻悠悠慢吞吞说,无论降与不降,都必须先稳住胡宗宪,设法救出汪澄,因此,上策便是先假意答应投降。然后,一方面派人随宗诗等人到胡宗宪营中看看汪澄是否平安、探探明军虚实;一方面派人到日本搬兵。待汪澄救出后,再议战降。

  王直也觉只能如此,便下令让徐惟学和王滶二人来办这件事。

  当晚,宗诗等人被安置在一个四合院内,宗诗、月清合住一间上房,另一间正房和两边厢房分住随行官军和船工。倒厦和院外,全是监视看守他们的倭寇。蒋洲则被另外安置。

  用过晚饭,宗诗、月清正商议如何劝降王直,徐惟学、王滶来找二人传话,声称王直他们已商议好投降明朝。只是要先办好两件事:一是近日要派人先见一见汪澄和胡宗宪;二是眼下日本正是战国纷争时期,还要派人到日本去见天皇、幕府将军及各国国司(国主),请他们下令召回在明朝沿海的武士浪人。否则,浪人不降又不回国,依然无法停止战事。也只有先做好这两件事,才能顺利归降。最后,又说也要宗诗、月清二人准备一下,一个人随他们的人去日本,一个人和他们的信使去见胡宗宪。

  猝然间,二人难辨真假。但是既然倭寇已答应归降,无论如何,二人都只能先应承下来,再因机制变。待徐惟学、王滶去后,宗诗又赶紧与月清商量分头促倭归降的办法。商定:由宗诗随倭寇去日本,月清带倭使见胡宗宪。

  二人商量一会儿,忽听门外传来敲门声。声虽不大,却很急促。

  宗诗、月清一愣,相互看看,猜不透怎么回事,一同走到门边。月清打开门,见外面站着一个浑身甲胄的军士。屋里烛光打在那军士脸上,竟让月清、宗诗同时大吃一惊。

  妙慧!

  “你怎么到了这里?”宗诗、月清几乎同声问道,连忙将妙慧让到屋里。

  妙慧进屋坐下,回头直视着宗诗,目光中尽是怨恼。宗诗被看得有些发毛,避开她的目光,直催问她是怎么来的这里。

  “哼!”妙慧冷笑一下道,“还问我?!我早料到你的伎俩了!”说罢,讲了自己到此的经过——

  早在船上,宗诗说要到岛上看望宗画、月忠时,妙慧就担心宗诗是要借故甩下她。她却不说破,故意把他们带到七姊八妹列岛西北部的大妹山岛,避开了驻在大长坛山岛的火莲花,和分驻东、西霍山的宗画、月忠。待宗诗、月清上岛后,妙慧即交待岛上女兵暂时隐瞒真相,后又借故去见火莲花,径直下岛,上了宗诗他们的劝降使船,偷偷塞给蒋洲二十两碎银,央求蒋洲秘密带她去舟山岛。见蒋洲犹豫,她便打了一趟拳脚,说在关键时侯可以帮他们一把。蒋洲回舟山岛,本就怕王直等人寻他的晦气,如今,见妙慧有一身功夫,又愿帮自己,当然高兴,何况还白赚了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便欣然同意,让她扮作督促船夫的官军,留在船上,并拿出几两银子,说上岛后要请随行官军和船夫喝酒,要他们共同保守秘密。

  众人见妙慧聪明俊俏、机智可爱,自然乐得她一同去劝降。如此,妙慧便混在官军中,顺利来到舟山岛。

  月清听了妙慧叙述,不由赞道:“你可真是鬼机灵,连我们的‘少林孔明’都被你蒙了,还害得我也跟个贼似的翻寨跳墙,跑回船上!”

  妙慧扑哧一笑:“都是你们自做自受!”

  宗诗却瞪月清一眼道:“还夸她!她这一来,还不知会给我们添什么麻烦呢!”转脸又朝妙慧道,“你也别得意了!既然来了,就好好隐住身份,别漏了马脚,既害你自己,又坏咱劝降大计!”

  妙慧努着嘴点点头。

  “好了!天不早了,你就赶紧回去休息吧!谁知道明天还有什么事等着我们呢!”宗诗朝妙慧道,“再说,深更半夜的,你在我们这里呆久了,会被官军和船夫们说闲话呢!”

  妙慧却是坐着不动。

  宗诗、月清又一同催她。她突然仰头道:“你们两个是啥脑子?我要没事,能这个时候来敲你们的门吗?我一进门,又是责备、又是赶我走,就是不知问问我有什么事!”

  “还怨上我们了!”宗诗甩甩手道,“什么事?你就快说吧!”

  “我要住在这里!”妙慧翻他一眼道。

  什么?!宗诗扭脸看着月清。两人惊的面面相觑。呆了一下,宗诗问妙慧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还问我!”妙慧一拧身,背转过去道,“也不想一想,他们把我跟官军安排在一个房子里,我怎么住嘛!”

  宗诗、月清几乎同时拍一下自己的脑袋,顿时傻了脸。

  妙慧回转身:“就算是我的错!你们也别傻愣了,快想个办法吧!”

  宗诗叹口气道:“倭奴把我们安置在这里,派兵里外几层的守着,我们根本没法出去见徐惟学、王滶,也就无法让他们另外安排一间住房。再说,这种原因也不好跟他们讲呀——和尚带着姑娘来劝降,这不形同儿戏吗?”

  妙慧见她一脸苦瓜相,生气道:“我不管,反正我就住这里了!”

  宗诗、月清亦知她也是没办法了,才来这里,不好再说什么。两人苦思一阵,决定到官军、船工那里各寻住处,才算解了难题。

  次日,王直给胡宗宪写了一封信,假意诉说自己被迫做海盗、被迫与日本武士合流为寇的苦衷。并表示愿意归降朝廷、回归故国。早饭后,即让王滶、蒋洲到宗诗等人住处,商议去明军军营见汪澄和胡宗宪一事。

  王滶、蒋洲刚到安置宗诗等人的院门口,一个小倭即迎上去,口称有密事禀报,随即附在王滶耳边低语一阵。

  蒋洲在旁看着,不知怎么回事,心中惴惴不安。

  王滶忽然冷笑一声,当即让那小倭又带数十名倭寇过来,然后,一声令下,涌进院中。

  群倭直接冲进那些分住官军的房间里。一阵吵嚷争执,将那些官军全部逼到当院里。

  宗诗、月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闻声从屋里出来。天亮后,他们即跟妙慧换回了房间。二人刚到院中,即见一个小倭指着杂在官军中的妙慧朝王滶道:“就是他!”

  “拿下!”王滶厉声喝道。

  几个小倭立刻冲过去捉拿妙慧,她身旁的官军有的惊慌闪避,有的挺身拦挡。

  宗诗急呼“住手!”又问王滶怎么回事?

  王滶冷笑两声道:“他是明朝的将军,来刺探我们岛上军情的——你们两个和尚是来假招降的!”

  宗诗、月清发现倭寇并不知道妙慧是女儿真身,稍稍放些心,却又觉莫名其妙,齐问何以见得。

  王滶哼了一声道:“等抓住他,我再说清楚!”见妙慧连着打翻两个小倭,他拔出佩剑,大叫着:“果然是个小有身手的明朝将军——都闪开!”翻身一跃,落到妙慧跟前,两人随即刀来剑往,打在一处。

  月清向宗诗道:“我来助法妹一把!”不等宗诗答复,即纵身过去,却被几个小倭裹住。

  院子里顿时打成一片。

  宗诗最担心妙慧露出女身,招惹新的麻烦,有心上去帮她,但见倭寇众多,知道根本靠不上去。更担心双方互有伤亡影响劝降大计。于是,大呼道:“王公子——你们快快住手!贫僧帮你弄清真相!”

  王滶及众倭自然没人听他,依然围攻妙慧、月清。

  宗诗急得直搓手,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王滶一剑掠过,妙慧低头一闪,已是迟了,当啷一声,头盔竟被一剑砍飞。

  随即,妙慧头上一团乌云飞起,又缓缓垂落。

  王滶登时愣住。

  宗诗一见大惊,口中低喃:“完了!完了!这下麻烦更大了!”

  “女的!女的!是个女的!”小倭惊叫着,又要扑向妙慧,却被王滶挥剑止住。

  妙慧见王滶惊讶呆住,目光疑惑,没有再战的意思,便收起佩刀,缓缓整理一下长发道:“王公子,看清了?我只是一寻常女子!哪里是什么明朝将军?”

  王滶又皱一下眉头,尴尬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何装扮成明朝官军模样?”

  妙慧道:“算了!我就跟你说个清楚明白,免得你再疑神疑鬼!”当即报了自己身份,又道,“我不装扮成官军,我师兄,还有你们,能让我来这里吗?”

  他俩说话间,月清也和小倭们停了争斗,与宗诗一起靠近妙慧,齐向王滶证实她的身份。

  “少林寺的女居士?法号妙慧——”王滶又重复着妙慧的话,目光由疑惑而惊奇起来,“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妙慧道:“我来保护师兄他们!怎么,舟山岛不准女人来?还是不准我保师兄?”见王滶木呆呆连称“准!准!”她又问道,“你又凭什么说我是明朝将军,来岛上刺探军情呢?”

  王滶一指最初指认妙慧的小倭道:“是他怀疑你是个大官,我才……”遂说了误会原因。

  昨夜,妙慧跟宗诗、月清换房间,被监视他们的小倭发现。小倭见妙慧独住一室,而宗诗、月清换住到官军房间,自然怀疑妙慧才是这些人中的大官,假扮官军军卒登岛,必然另有图谋,这才向王滶报告。

  双方解除误会,王滶才说明来意,并问由谁陪他们的人去见汪澄和胡宗宪。

  宗诗、月清等人一听分外高兴,没想到王直这么快就派人与胡宗宪见面。月清依照跟宗诗的约定,说由自己陪同王直的人回去。

  事情很快敲定。王滶随即起身,说他马上回净海王宫,待他父王选定议降使者,一、两日内便让蒋洲过来传话,请月清一起出发。

  走出房门,王滶见妙慧站在院中,正往这边房中张望,一身英气、满面俏丽,便走过去道:“既然这院中全是男人,姑娘住着不方便,我还是给你另行安排住处吧!”

  妙慧感觉他是别有用心,遂一抱拳,冷冷道:“公子不必操心了!这里人多热闹,我爱热闹,还是在这里住吧!”

  王滶摇摇头,说这里房子不够多,总不方便。

  跟着送出来的宗诗、月清也怕王滶使坏,便一齐替妙慧推辞,说他俩愿跟官军、船工挤一挤,妙慧住他们的房间便好。

  王滶不好再说什么,无声一笑,带着蒋洲等人离去。

  月清待众倭离去,忽然向宗诗、妙慧忧心忡忡道“倭奴这是要拿你们做人质啊!我马上就要离开,堂主你们要多加小心啊!”

  妙慧却轻松一笑道:“法兄不必担心!王直惦着他的儿子,不会拿我们怎么样!你只管放心回去!”

  月清又向宗诗道:“堂主,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假降?要玩什么花招?”

  宗诗沉思一下道:“我暂时也说不准。不过,即便他们是假降,我们也要设法将计就计,让他们弄假成真!”

  月清问有什么办法。

  宗诗凝眉筹思一会儿道:“我这里,要看情况相机而动。你此番回去,倒可以用此工夫!”

  “什么工夫?”

  “跟我来!”宗诗拉起月清,走进房中,在他耳边密语一阵。而后,两人会心一笑。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一连等了三日,竟不见蒋洲过来传话请月清出发。

  宗诗、月清、妙慧三人正猜测不定,蒋洲于第四日一早突然闯进安置他们的小屋。三人急忙迎上去,一个问王直选好议降使没有;一个问议降使者是谁;一个问什么时侯出发。

  蒋洲一一答道:“选好了,就是王滶,时间却推迟了!”

  推迟了!三人同时一愣,问为什么。

  蒋洲摇头说不知道。

  三人又问推迟到什么时侯。

  蒋洲称王滶没告诉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人正纳闷猜测,却见几个小倭走了进来,站在蒋洲身后,每人手里托着一件折贴齐整的衣服。

  这又是干什么?宗诗、月清、妙慧三人大惑不解,问蒋洲是怎么回事。

  蒋洲苦着肥脸向三人一合什,咕哝道:“王、王——净海王要、要召见妙慧姑娘。

  “平白无故的,怎么就要见妙慧?”宗诗质疑道。

  蒋洲歪头琢磨一下道:“大概是王、王滶世子,在净海王面前夸妙慧姑娘是个女侠了吧!净海王便、便来了兴致,要见见妙慧!”说罢一指身旁几个小倭,“他们手里的衣服,就是净海王送来的,要妙慧姑娘换上见、见驾!”

  宗诗一听,立刻急红了脸,转向妙慧道:“怎么样?惹上事了吧?!”

  妙慧自觉理屈,不接宗诗话茬儿,直朝蒋洲道,“我不去!他想见我就见我呀?!”

  宗诗、月清也相对摇头。

  蒋洲道:“姑娘啊!我们说了不算呐!在这里,当然是他想见谁就见谁。再说,因此闹起来,恐怕议降的事也要泡汤了!”

  宗诗、月清、妙慧听了最后一句,顿时相顾无声。

  好一会儿,妙慧才道:“好吧!看来到了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不见也不行。我就去见见他!”

  蒋洲一下子笑逐颜开,急忙让身后的小倭放下衣服。

  宗诗、月清却同时叫了一声妙慧,要她再等一等,再想一想办法。

  妙慧惭愧一笑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师兄放心吧!说什么,我也不能误了议降的大事。”勾头又朝蒋洲道,“不用换衣服了!我们走吧!”转身走出屋门。

  (胡宗宪)并命令王直罢兵投降,指使直子澄啮指血书求父归降。

  ——郑广南《中国海盗史》

  宗宪与直同乡里,欲招致之,释直母妻于金华狱。资给甚厚。

  ——《明史·胡宗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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