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峻起神色,却又不屑道:“督察大人何来无名之火啊?”
赵文华摆出一副威严姿态,口气冒火道:“如今,军情紧急!你们竟品茗下棋,大发雅兴,简直是玩忽职守,坐失战机!”
张经鄙夷地冷笑两声道:“怎么?督察大人没有看出来吗?如今的战局正在我们的棋局之中,本督与巡抚李大人及五状元皆在研谋战事,大人怎么就睁眼不见呢?”
“战局在你们的棋局之中?说的好听!是不是还在你们的茶盏之中啊?”赵文华鼻子里哼了一声,“纯粹是诡词狡辩!”
李天宠也斜赵文华一眼,指着棋盘上布成弧形的黑色云子道:“这不正是倭奴攻掠的战线吗?都察大人可以对着接到的塘报一一核对嘛!”又分别指着不同位置的黑子道,“此数子乃攻乍浦、海盐的一千多倭奴;此二子乃攻慈溪的五百倭奴;此二子乃攻宁波府的六、七百倭奴;此数子乃攻台州海门卫的千余倭奴;此三子乃攻温州的数百倭奴……”然后,又指着张经一方的白子,逐一说明了官军与部分到浙客兵的布防情况。
赵文华回忆着自己数日来接到的倭情塘报,果然是一一对应,丝毫不爽,不由暗骂张经行事古怪,竟用棋局演兵,害得自己本打算狠狠咬他一口,却又啃了一嘴毛。他不甘心,再转到亭中,发现五状元所围坐的石桌上,竟画着与张、李棋局近似的战局图。
这帮人果真在谋议战事!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刺儿好挑了!
他悻悻然正要离开,却见门兵又带着两个和尚走进后园,稍一注目,认了出来:佛面银须的,正是少林僧帅小山;旁边年轻清雅的则是宗诗。
张经、李天宠竟同时迎了出来。
赵文华又是一通暗骂:好嘛!两个穷和尚,竟比本督察还受礼敬。不杀张、李,万难消恨!
与众人合什见礼后,小山说明来意:僧兵监军张四维派人来杭州送信,要小山率众增援海盐。他因此特来向总督请命。
原来,上次月清到海盐,去接驻守那里的僧兵,与小山所率的僧兵会合,张四维本应一同前往的,但他听说总督要派僧兵到台州打倭寇,便不愿前往,借口海盐防守薄弱,他要率自己的亲兵部下帮助协守一阵,留在了海盐。不想,此次倭寇多处登岸,竟又派千余人攻打海盐。而海盐守军和张四维的亲兵部从加在一起,也不足千人。他担心守不住海盐,自己和海盐守将都要吃亏,所以,便以少林僧兵监军的身份,送出急信,要僧兵赶去救援。
少林僧众无不对张四维厌恶有加,但毕竟是事关海盐百姓安危,所以,小山、宗诗等人商议后,决定主动向总督请战。
不想,张经却刷地一摆手,断然道:“不必增援他!这个张四维,小遇倭奴便惊慌失措,什么事都让僧兵顶着,恨不得钻到僧兵腋窝里!”
赵文华虽没见过张四维,却早知他是张妃的哥哥,当今国舅,便有心助他一臂之力,将来好拉到自己一边,成为死党,遂道:“海盐乃浙东北海上门户,门户一开,浙北全失,以本督察看,僧兵还是增援海盐的好!”
张经瞟他一眼,口气决然道:“不行,僧兵另有重用!”
又踫一颗硬钉子。
赵文华恨得牙根发痛,无奈自己只是督察军务大臣,位虽高于总督,却不能直接指挥军事。即便有铁关防可以调兵,那也应该通过总督、巡抚,若绕过他们调兵,一旦战事不利,自己便要负全责。他咬咬牙,只好把恶气暂时憋回肚子里,拂袖而去。
张经等人虚送几步返回。
李天宠不无忧虑道:“张公啊!赵贼老在你我这里碰钉子,恐怕不会善罢干休的!”
张经慨然道:“不用怕!严嵩、赵文华一帮狗贼子虽害人有术,却不会用兵打仗。而朝廷要用我们驱倭靖海,轻易不会因为他们几句鬼话,而把我们怎么样的!”
赵、张交恶,杭州城几乎是人尽皆知。小山、宗诗更是亲眼见过二人直面交锋,自然也暗替张经担心,便劝他小心一些更好。
张经谢了他们的好意,又叹:“本督亦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只是性子天生如此,很难改易啊!如果真因此栽在奸人手里,那也是老夫命中注定!再说,老夫总觉与此等人不共戴天,更不愿勉强周旋!”
小山听他如此说,亦不好再劝,心里却暗暗叹息一声。
李天宠默忖一下,突然朝小山道:“听说五台僧兵一直与少林僧兵若即若离,总想独当一面,真是如此吗?”
小山叹口气,点点头。
李天宠又道:“既如此,倒不如就由五台僧兵前去增援海盐。这样,五台僧兵既能单独历练一下,也能塞住赵文华、张四维两人的谗口,防止二人串通一气,合谋作祟,掣肘抗倭大计!”
小山也觉这是一个多面周全的办法,自是欣然赞成。
行到桂树荫下,宗诗指着棋局道:“倭警四起之际,总督与巡抚大人犹能棋茗示静、安定人心,亦是当年谢安之意、魏晋风流啊!”
东晋时,前秦苻坚率大军南下进攻东晋,兵监淝水。当时东晋朝廷上上下下、人心惶惶。而总揽抗秦军事的谢安命令其弟、侄率军北进淝水后,却与僚友品茗博弈,借以安定人心。后来,果然得到淝水大战获胜的喜报。宗诗正是借用这个典故,将张经和李天宠比作当年的谢安。
张经很难得的哈哈一阵大笑,欣赏地注视着宗诗,奇怪一个年轻僧人何以如此熟通史典。嘴里却道:“老夫哪里敢学谢安风流呀!本督和巡抚大人实是借棋局研战局啊!”
宗诗仔细看看棋局,愈觉钦佩,诚恳赞道:“棋上谈兵,指挥若定。大人这才真是儒将风流!”说罢,又面带不解道,“小僧还有一事不明,想问问大人:“为何倭奴犯我海滨多处,却迟迟不见大举用兵?僧兵一直练习舟楫于西湖,也早着了急,都一个个嗷嗷叫着,请求尽快出战,却又迟迟不见总督、巡抚大人钧令。”
张经点点头,微笑着瞟一眼李天宠。
李天宠这才向宗诗、小山二人解释说,如今倭寇虽然多处登陆,却是小股零星出击,多者千余人,少者数百人,只是在试探明军兵锋和防务虚实,并未选定方向,真正展开攻势,所以,没必要大举出兵,自暴虚实。各处守军只需据城或凭险固守即可,完全不必惊慌。只有弄清倭寇真正的动向,相机而动、有的放矢,才会一举成功!
小山、宗诗点点头,深觉有理,也明白了为什么张经不同意僧兵增援海盐。
“不过,你们今日来的正好!”张经待李天宠说完,忽然接口道,“本督刚才说僧兵另有用处,便是要你们大显身手一次!你们有准备吗?”
小山庄颜合什道:“老衲此来,就是为僧兵请战的!”
张经这才说,王直现今坐镇定海县的舟山岛操江亭,其贼巢距宁波府最近,所以,他们从宁波府登陆也最为便捷和容易。一旦他们选定这条线路进攻,便会将浙江一刀分为南北两段,那时,他们若要南下台州、西北蹿犯杭州,都可水陆并进、互为增援,而且进退自如,很难遏制其贼焰。而官军一旦控制住了宁波府的沿海要地,使之不能就近登陆,倭贼便只能远绕海路,北从乍浦、海盐等地上岸,南由台州、温州等地登陆,劳师远出。明军只要一面迎头拒敌,一面扬帆入海截断陆上倭寇与海上倭巢的联系,他们定然不敢蛇头远伸,反而会急急蜷身回顾。然后,再用围魏救赵之计,困其巢、打其援,便可尽剿王直这支倭寇。
听他这般一解说,小山、宗诗顿觉张、李等人用兵老成、谋深虑远。二人也据此猜测张经打算用兵的重心实在宁波。
果然,听张经继续道:“所以,我们首先要打消王直这支强倭从宁波府登陆的妄想和企图。本督与李巡抚、俞副总兵及五状元商议后,决定尽快出兵金塘岛。金塘岛乃是由舟山岛西进大陆所必经的一个大岛,形同一块接通海岸的踏板。夺了此岛就等于扼住了王直的咽喉,也就为宁波府增加了一重锁钥——本督的意思是僧兵操练舟船多日,已是一支登山为虎、入海为蛟的水陆精兵,便由你们担任攻占金塘岛的前锋,如何?”
至此,小山、宗诗已洞悉张经等人的用兵意图,也深知僧兵负托之重。二人相对看看,又一同向张经点点头。
数日后,贞行率五台僧兵出援海盐。小山也率少林、桐柏僧兵和中岳道兵赶赴镇海县甬江口海港,与俞大猷所率的官军、客兵会师。
此次夺岛由俞大猷任主帅。
日暮时分,俞大猷携官军诸将及小山、宗诗、月清、月明等人前往港口岸边,边巡视港中舟船,边商议着如何乘夜渡海、奇袭金塘岛。
他们巡视一周,待要返回时,却听后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俞将军——小山方丈——”
俞大猷、小山等人闻声回头,见一女将飞马而来。女将头挽高髻、髻扎粉帕;身披亮银甲,甲外飘着粉红斗蓬,显得英爽而娇俏。
待她行近些,众人见是妙慧,不由惊奇她为何这身打扮,又笑盈盈地瞟瞟宗诗,尽知妙慧此来,口里叫着俞大猷、小山二人,实则还是冲宗诗来的。
宗诗也觉妙慧来的突然,不知她何时到的浙江,此来又为何事。脸色微微一红,眉头稍稍皱了些。
到众人眼前,妙慧飞身下马,先瞥宗诗一眼,轻轻一抖身上衣甲。然后,冲着小山合什一礼,再朝俞大猷抱拳道:“俞将军,我这一身,像不像个女将军?”
俞大猷含笑点点头:“嗯!鬼丫头,像个女将军!不过,不是让我看的吧!”
妙慧听出他话外之音,嘟起小嘴道:“看你说的!穿了这身甲,我是要当兵抗倭的,又不是给谁看的!”
“哦?志气可嘉呀!”俞大猷睁大些眼睛,半惊讶、半赞叹道,“只是官军中没有女营,你怎么当兵?”
妙慧佯嗔道:“知道你们官军难说话!所以,火莲花姐姐让我别求官军!”随即转了脸,面向小山,“我是来求方丈——哦!方丈元帅的!”
听这口气,似要加入僧兵。小山不免一脸惑然。他也熟悉妙慧,尤其喜欢她的质朴勤快、聪明干练,却不料她会这样异想天开,以女儿之身求为僧兵。于是,合什笑道:“这不更是说胡话嘛!我们是僧兵,怎能让一个小姑娘置身其中?”
妙慧格格笑道:“谁要做你们僧兵?俺已在火莲花姐姐帐下做了女将!今天,便是受命前来请与僧兵合军联手、共同打倭奴的!”
小山虽没见过火莲花,却听宗诗、月清多次说到她,亦知月忠在她那里做女兵教头。从听闻中感知她是一个性情泼辣、敢做敢为的巾帼英雄,内心深处亦是十分敬重。他觉得,她今日主动要与僧兵联手,必是受了月忠撺掇。就自己心愿而言,他亦十分愿意。但虑及僧兵与女兵在一起,总给人瓜田李下之嫌,端底有些不便;其次,出海夺岛,必是一场恶仗,让女兵们与僧兵同担风险,也有点不忍;再就是此次夺岛之战的主帅毕竟是俞大猷,僧兵不过是前锋而已,凡事还需主帅点头方可。他亦听到过俞大猷为整肃军纪曾将火莲花、月忠等人赶回括苍山的传闻,所以,担心火莲花泼辣狂野,不受军纪约束,反而误了军机。
如此掂量一番,他犹豫着看看俞大猷。俞大猷含笑不语。他只得摇摇头,推说僧兵、女兵联军一处,多有不便,不能答应。
妙慧见他言语间,不时瞟一眼俞大猷,悟出此事还要夺岛主帅说了算,便转而央求俞大猷。
俞大猷已经听说火莲花、月忠回括苍山后,积极练兵、整肃军纪,早已今非昔比。也知道火莲花是对他耿耿于怀,这次才特求与僧兵联手,于是,瞥瞥宗诗,笑呵呵道:“僧兵的事,还要僧兵说了算的!本帅岂能乱做好人或恶人?”
妙慧知道他的意思,是要自己求宗诗帮着说话。可她见宗诗一脸不好意思,又欲避不能的样子,心里便老大不愿意,转向他,半嗔半怨道:“雨山师兄,你也帮我说句话嘛!”
宗诗愈加不自在起来,一边看看俞大猷,一边看看小山,面色阵阵涨起红潮,末了,朝妙慧嗫嚅道:“你这可真是有病乱投医!军中事,皆决于两帅,当着他们的面,你怎么来求我?”
不帮着说话也就算了,却又倒着埋怨一通,妙慧颇觉委屈,红唇当即嘟成小枣儿,气生生道:“你也这样说!我们此次从括苍山赶来,哪里是单单求着跟你们联兵的,还给你们送来了打倭奴的宝贝呢!你们实在不领情,我们还带回去就是了!到时你们可别后悔!”
一听是打倭寇的宝贝,众人无不觉得好奇。
俞大猷与小山含笑交换一下眼神。小山捋须道:“哦?你们给僧兵送了什么宝贝来?”
妙慧微微一扬秀颊:“你不答应,我就不说!”
小山又与俞大猷相视而笑。
宗诗微露不满神情,向妙慧道:“你们能有什么宝贝?就别兜这么大圈子了——快直说吧!”
妙慧横他一眼道:“就不告诉你!反正是僧兵最需要的!”
众人顿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竟猜测不出到底是什么宝贝。
俞大猷这才笑吟吟开口道:“小山元帅,我看你还是答应她吧!当年,我执意要火莲花她们回括苍山,实际也是激她从严治军、恪守军纪。经过这么一段历练,也应该可以了!”
小山这才答应与火莲花她们合兵抗倭。
妙慧兴奋地又是向小山合什,又是向俞大猷行抱拳礼。
宗诗这才知道,妙慧竟是先回浙江,而且在火莲花女营做了女将,暗暗替她高兴。面上却不显出,只是催问道:“别光顾着高兴了,还是快说说你们到底送了什么宝贝来吧!”
妙慧俏挑眼角,乜斜着他道:“天下就你雨山师兄呆!你是最应该明白的,反而问我?”
“我最应该明白?”宗诗一下子堕入五里雾中,抬手摸着后脑勺,百思不得其解,口里喃喃着,仿佛自言自语,“到底是什么呀?”
妙慧得意地扬扬下颏:“就是不告诉你——谁让你刚才不帮我说话!”转脸又朝俞大猷、小山二人道,“一会儿,火莲花姐姐她们随后赶来,送到军营,你们就全明白了——我要回去复命了!”不等众人再问,她竟跨上马,轻云一样飞飘而去。
小山摇摇头,微笑着叹道:“这个鬼丫头!”回头见宗诗虽是一脸窘相,却还是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月清却莫名其妙地痴痴望着妙慧飞去的背影,若有所失地轻轻一声叹息。
“月清这是怎么了?”小山一眼瞥见,心里不由起了涟漪,寻思宗诗与妙慧青梅竹马,妙慧对宗诗情有独钟,这是少林寺常住院人尽皆知呀!月清今日何以会有如此神情?小山猜不透其中缘故,不由暗暗一叹:唉!端底是年轻僧人,难过情爱一关啊!
他哪知道,月清却是为妙慧来去匆匆,自己没来得及问问徐玉振叔嫂下落而后悔懊恼。
回到营中,月清正闷闷不乐,忽听外面隐隐传来幽幽箫声。
箫声!
他浑身猛一震,心头忽然突突狂跳起来。赶紧侧耳屏息,静静倾听。
这箫声好熟悉!怎么像是自己度的《少溪醉》呢?难道、难道这新僧兵中,还有人会品箫,甚至学过自己的《少溪醉》?
惊异中,月清踏着暮色走出房门,游魂般朝着箫声走去。
僧兵驻在招宝山麓的靖海城中。城不大,仅为一个千户所城大小,却是宁波府的海防重地,它与山顶的威远城互为犄角,共同捍卫着宁波府北面的海上门户。所以,俞大猷奉命来夺金塘岛后,即把主帅行辕设在招宝山顶的威远城,而让僧兵驻在山下的靖海城。月清的营房就紧挨着鼓楼。他刚刚循声向东,走过鼓楼,即听到南门方向传来一片吵杂声,他揣测,大约是火莲花的女兵开进城来了。自打决定僧兵与女兵联军后,俞大猷即命空出靖海城南门口的营房,用来驻女兵。月清犹犹豫豫停下来,忖度着是不是先到南门火莲花的军营,见一见妙慧。
在海边港口见到妙慧时,他就想问问她是否知道徐玉振、王翠娥叔嫂的消息。却因妙慧正与俞大猷、小山商议合兵抗倭一事,自己不便插嘴问私事。再说,王翠娥又是年轻寡妇,自己当众问到她,也容易引起别人的疑心和猜想。他本想等妙慧说完了,让宗诗帮他到一边问问。哪知,她一说罢就飞马而去了,竟没个问话的机会。
这个时侯再到女营问她?天色已晚,似也不太合适。
他把挪向南门的脚步又移了回来。
箫声依然幽幽传来。明显比营房里听到的清晰多了。可以肯定,曲子就是自己度的《少溪醉》,而且,也能听得出,箫声不在小城里,而是在东门外。
既在城外,就有很大可能不是僧兵所吹。
那又会是谁呢?
听过这支曲子,又学的极熟的,就只有一个人了——哑巴徐玉振!
对!自己不是把箫赠给徐玉振了吗?城外吹箫的人会不会是他?
他这样一想,更觉那箫声是从自己那管箫中发出的。“是!是玉振在用箫声呼唤我!”
“可是,若真是玉振,他又为什么不直接到营中来找我呢?他到底顾虑什么?”他随即再摇摇头,又觉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海盐,玉振不也总是如此吗?——只与他箫笛唱和,而绝不到军营中找他。也许,也许,玉振觉得自己是哑巴,找到跟前也说不了话,反不如这样箫笛对语好呢!
月清如此翻来覆去一想,便觉玉振自有他的道理。于是,一边品味着耳中的箫声,一边循声找去。
出东门不远,有棵挺拔的喜树,白日里翠盖擎天,状如伟岸丈夫。此时,则只显出一道高大的暗影,直探夜空、摘星揽月。箫声正是从树下传来,倚着树干有一个人影,看个头,与玉振有几分相像,看身姿也是品箫状。
是玉振!应该就是玉振!
月清愈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脚下的步子子也变得快捷有力起来。
箫声,却在这时嘎然而止。
显然,品箫人也注意到夜色中走来的月清身影。
月清一愣,随即轻声问道:“是玉振吗?”便快步赶过去。
箫声乍又响起,却显得惊骇而慌乱,既像在回答:“是,我是!”又像是在问:“你,你是?”
箫声如此回应,不是玉振又会是谁呢?
月清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步子愈快,风声呼呼。
咚……!咚……!……
聚将鼓?身后突然传来急骤的鼓声。
月清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再听听明白:就是聚将鼓,千真万确!
聚将鼓!聚将鼓!聚将鼓!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响起聚将鼓?!是要商议紧急军务,还是要马上登船入海?
月清懊恼着,暗暗埋怨身后的鼓声响的不是时侯。
箫声也一颤而止。
此时,二人相距,也不过数步之遥,然而,夜色却厚似帘帷,恼人地严严实实地蒙着两人面孔,使他俩彼此不能相辨。
咚……!咚!……
鼓声很急,洪流般雷鸣着,从招宝山顶的威远城滚滚而下。
再也没有工夫犹豫了!必须在最后这一刹那实实在在地看一眼玉振!
月清施出腿上轻功,纵身即到树下。
那倚树黑影仿佛受到惊吓,稍稍闪避一下。
月清还是一把握住那人握箫的手,急切道:“玉振!是你吗?”
那人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一只小手在月清手里颤抖着,微微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也许原本就没有打算挣脱。
月清却在黑暗中注意到那人头上挽着高髻,与此同时,他的手又无意中触到那人腕上一个清凉光洁的物什。
玉镯!
天哪!他——不!她是个女人!
月清惊悸地问道:“你、你不是玉振?”却忘了把手松开。
那人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那只握在月清手里的小手颤抖的更厉害了。
不是?又是?这是什么回答?
聚将鼓声在月清耳畔轰鸣着。同时,他的胸口也咚咚轰鸣起来了!
没时间了!再也不能逗留探问、觅光辨识了!
月清在惊讶、惶恐、歉意、慌乱中松开自己的手,急急说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奏我度的曲子?你若知道玉振叔嫂的下落,就在这里等我。一旦打了胜仗,我就回来找你!”说罢,怅然转身,掠影而归。
聚将鼓聚将,正是为了夜袭金塘岛。
俞大猷一声令下,海港中舟船竟发,乘着夜色涛声,直扑金塘岛。只是,船队不闻金鼓、不见灯火,仿佛一条乌龙悄然游出海港。
僧兵船队是夺岛前锋,自然一马当先。月清、月明分任僧兵正、副先锋官,同在第一条船上。
远望着金塘岛和海上巡哨倭船的灯火,月清突然朝月明幽幽道:“师兄,等打完这一仗,我就主动让贤,由你来做僧兵的先锋官!”
月明不以为意地笑道:“师弟怎么突然说这些?师兄我可从来没争过你的先锋官啊!”
月清道:“其实,我知道,论武功、气度、人缘、才能,师兄皆在我之上。方丈又怎么会看不出这些,只是因为第一次僧兵出山前,你与雪山法兄都拒绝加入僧兵,所以,方丈才……”
月明叹口气道:“其实,这也怪不得方丈的!”继而一笑,“方丈并没有错,毕竟你出山抗倭一年多,方方面面都比我们熟悉的多,做先锋也是当之无愧的!别瞎想了,我帮你做好先锋官就是了!”
“我不愿做先锋官,也不适合做先锋官!”月清一腔勉为其难道,“打完这一仗,我就找方丈辞先锋,你不接,就给雪山法兄!”
月明回转身来,背靠木堞,略略沉思一下道:“我看雪山法兄未必接你的先锋印。听雨山法弟说,月空师兄殉国后,雨山法弟曾让僧兵主将给雪山法兄,可他说什么不愿意!怎么会接你的先锋印呢?”
月清摇摇头,惑然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雪山法兄和你,在我们少林武僧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为什么第一次点兵时,你们都不愿出山呢?”
月明侧过脸,望着他,沉吟一下道:“人各有志嘛!也许我们都没有忠君报国之心吧!”
月清摇摇头道:“雪山法兄吧——冰冰的,平日里万事不愿沾身,尚能理解!可师兄你,火炭一块儿,常为师兄师弟们的大急小难忙来忙去,怎么遇上抗倭驱寇、济世救人这样的大事,反而变得跟雪山法兄一样,袖手成冰了呢?”
月明突然仰起面孔,两颗泪珠从眼角一溢而出,幸亏夜色遮掩,月清并没有看到。
月清见他忽然仰面不语,寻思触到了他的什么心事,连忙表达歉意。
月明转过脸,假装脖子酸困,用拇、食二指支住两个眼角,借以沾去泪水,这才沉沉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恨大明朝廷!又怎么会奉朝廷圣旨、保大明江山呢!”
月清惊讶不已,万万没有想到师兄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左顾右盼一下,压低声音道:“为什么?难道师兄与大明朝廷有仇?”
“是有仇!”月明突然正过面孔,“但你暂时还是不知道的好!等赶跑了倭寇,我辞别少林、进京报仇时,就会告诉你的!”
“还要进京报仇?”月清愈加震惊,“找谁报仇?”
“当然是皇帝老儿!”月明咬牙道,“好了!就到此为止吧!”
月清哆嗦一下,极力凝眸看着夜色中的师兄。见他垂了头,却气息呼呼,似在强抑着胸中的恐惧和怨怒,自己不好再问什么,心头的疑云却翻翻滚滚,越来越大。
此后,是一程长长的沉寂。
许久之后,一声螺号突然打破沉寂。
螺号从倭寇的巡哨船上传来。他们已经发现夺岛船队。
“掌起灯火!”
“变换队形!”
“准备冲锋!”
月清连连发出口令。他所在的船上首先亮起灯火。
待其它船只也先后掌灯时,浓浓的夜空下,沉沉的海面上,便出现一个灯火组成的巨大的“三股渔叉”,正火光闪闪地叉向金塘岛。
金塘岛也骤然紧张起来。岛上岛下、螺号声声,仿佛牛群受惊,哞哞乱叫。
螺号声中,岛外海面上也亮起一排灯火,自然是倭寇迎战的船队。不过,那排灯火有些蜿蜒,显然是倭寇始料未及、仓促应战的结果。
月清、月明登上木制的瞭望敌台,望着倭寇船队的灯火,一时凝神不语。观察一阵,月清忧虑地对身边的月明道:“师兄,我们摆的是鱼叉阵,而倭奴摆的是水上一字长蛇阵,他们会不会在我们叉上去时,正好从我们三股叉的两个空档里,穿插而入,分隔包抄我们的船队?我们要不要在接战前变换成‘人字阵’呢?”
月明微微一笑,说不用担心倭寇的分隔,僧兵的要务是冲破倭阵、直扑上岛。渔叉阵正好三分倭势,使其不能并力一向,反而容易成功。僧兵只要有数船近岛抵岸,谅倭寇也不敢在海上恋战,后面俞将军的大军船队则会杀将上来,反过来包抄倭船,其势必胜无疑。
月清回头看看,见俞大猷的大军船队亦在僧兵的渔叉阵后横着摆起了长蛇阵,颇感师兄说的有理,遂定下心来,下令擂鼓冲锋。
海面上霎时惊雷滚滚。
火光下的海浪也惊悸地你挤我扛、躁动不安起来。
僧兵的渔叉阵开始飞速地扎向倭寇的长蛇阵。
月清的战船位于渔叉阵正中的“叉头”,冲在船阵的最前面,正对着倭寇长蛇阵“蛇腰”上的一只大船,这只船,也是倭寇船队中最大的船只,显然是主将战船。
两船相向对驶,越逼越近。借着灯火,彼此都已看清对方船上情形。一眼就能看出,倭寇的这只主将船几乎是月清战船的两倍。就是这只大船两边的船只,也明显大过月清的战船。
海面上,开始对起射箭雨、交互横飞。船被雕翎射中,嘣嘣作响,煞似雨打苞蕉。箭落海中,又似天鹅探水,羽尾高翘,转瞬即没。箭雨中,更有火箭、乌铳掺杂其中,流星一般,掠空飞驰;星雨一般,倾泄舟中。双方船中同时火光大增,此伏彼起。
月清伏在木垛口下观望着,发现倭寇的战船横向排列,一艘紧挨一艘,中间只隔二、三尺的距离。整体看起来,仿佛在海上筑起一道战船城墙。顿时着了急,朝月明道:“我们的想法怕是行不通了!倭奴的船阵把我们堵死了!”
伏在另一个垛口下的月明,死死盯着长城一般横向推来的倭阵,没有接话。火光里,只见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他们原打算扬长避短,不与倭寇在海上纠缠,尽快从敌船间的空隙里钻过去,直接靠岸上岛。可如此看来,倭船密集。根本无路可走。月明一时也有些茫然。
难道只能在海上拼个你死我活了?僧兵船只低小、倭奴船只高大,硬拼必然吃亏。怎么办才能突破敌阵、火速登岛呢?月清、月明各在垛口下焦躁地搅着脑汁。
“我看出来了!”月清突然低呼道。
月明以为他看出了敌阵的破绽,惊奇道:“看出什么来了?”
月清指指对面倭船上一个正挥刀指挥的倭头。说他就是足利自吉,应该也是倭奴的主将。旁边的粗莽大个子就是陈东。然后,又简单介绍几句足利五虎在海盐城下大战月空的情形,提醒月明小心。
月明此刻也已认出足利自吉,正是自己赴援挑渚时,在石林中吐得他满脸粘痰的家伙,遂不屑道:“我已经见识过这只‘跳蚤虎’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一口痰即可淹死这只跳蚤!”
对面船上的足利自吉显然也认出了月明,不由打个寒颤,回想自己满脸胶着粘痰的难受样儿,乍觉脸上又粘巴巴、热乎乎的不自在起来。继而却又嘿嘿一阵冷笑,心里道:“这一回,我们是在海上两船相遇,看你有多大能耐,一口痰又能飞多远?不等你用上痰镖,我就把你的战船撞个稀巴烂,让你下海喂鱼!”当即下令加速前进,直撞月明、月清的先锋战船。
“看样子,‘跳蚤虎’发了狠,是要撞沉我们!”月明道,脸上轻蔑、嘲讽的笑容迅速敛去。
月清也明显看出足利自吉的意图,声音低沉、仿佛自言自语道:“这迎头一撞,我们的小个子战船,十有八九要散了架!”
“两位先锋,我们要不要掉头避一下?”传令僧兵眼见要两船相撞,却不闻先锋下令,发了急竟主动问道。
月清没作声,只是看看月明。月明瞟他一眼,也没作声,又死死盯住快速驶来的倭寇主船。
两人明白,自己的先锋战船一旦掉头,渔叉阵必然大乱,败局也就未战先定。可不退避,马上就要船毁人亡啊……
瞭望台下,甲板上的僧兵已开始频频回头,急切等待着瞭望台上的将令,身体则稍稍离开木制女墙,僧兵的身影已开始暴露出来。
另一边,倭船上的陈东却突然指着对面船上的僧兵,奇怪道:“这船上的僧兵怎么都一个个肥嘟嘟的,跟弥勒佛似的?”
足利自吉也注意到僧兵们一个个胸高腰圆,身架撑的僧衣鼓鼓囊囊,不禁也暗暗纳闷起来:自己曾多次跟僧兵交过手,他们大多身材匀称矫健,怎么突然之间都变了样儿呢?
“是不是僧兵又玩什么诡计?我们还是不要马上撞上去吧!”陈东有些惶惑道。
而此时,两船已越逼越近,转眼间,便要顶头相撞了。
足利自吉咬着牙沉思片刻,阴狠道:“先撞他一个船翻架散,谅他们有多少诡计,也都要葬进大海!这一次,怕是佛祖也保佑不了他们啦!传令:全速前进,给我狠狠的撞上去!”
当时,浙江兵力单薄,明廷自全国调兵,“南调湖广土兵、广东徭兵、广西狼兵、四川苗兵、福建赖兵、崇明沙兵、少林僧兵、北调山东枪手、河南毛兵、田州瓦兵……凡称胜者,辄致之,”而这些客兵“至必经年,而贼扬帆去矣。”
——中华书局《戚继光研究丛书·纪效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