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突变,少林僧众无不惊异茫然。
骤然闯来的官军,飞瀑泻潭般搅起一阵骚动,原本随张四维到少林传旨赐甲的官军,像受委屈的新媳妇见娘家人一样,呼拉一下乱了营,惊呼乱叫着奔向新来的官军。
“我们不是少林叛贼,我们可是被困在这儿的呀!”
“俺也是大明官军!俺可是忠于朝廷的啊!”
……
月空面色遽变,转脸看着小山,等他说话。宗诗、月明、月朗、月清等人也一齐看着小山。小山见新来的官军不由分说就往僧众堆里乱闯,情知事出有因,但又觉得官军不能如此乱来,遂低诵一声佛号,朝月空道:“风浪不止,浑水不清。且让僧兵护住众僧再说,但切不可伤及人身性命!”
月空急将令旗一挥:“众僧兵,速与我卫寺护僧!”提了镔铁梅花棍跃下台阶,挺身迎在最前面。
虹儿扶着奶奶,两人俱是浑身颤抖。苏母满脸惊惧地低喃道:“明明是为朝廷出山征战,怎么反成了反贼呢?这世道,怎么颠三倒四的!”
宗画凝视一下虹儿,走近小山低语几句,小山点点头。他便朝苏母和虹儿走过去,扶住苏母道:“老人家,您且随贫僧到寺里歇着。这里肯定有什么误会,不会有什么大碍,一会儿就好!”
苏母惦着儿子,哪里肯动?宗画又让虹儿劝奶奶,虹儿依然劝不动,只得失望地看一眼宗画。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僧人玉貌堂堂、高大英挺。此刻,正用一种如思如忆如烟如雾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心如小池睡莲惊风般微颤一下,惶然垂下眼帘。
台阶下,则一阵叮叮当当,众僧兵与官军已开始迎面对局。
那小个子、小脑袋官军小校见少林武僧公然抗拒,扯着蝉鸣一样又沙又亮的嗓子大叫:“有敢抗命者,尽行格杀!”
众官军闻命,禁忌顿消,甩开了膀子,猛砍猛刺,尽是刀刀直取头颅、枪枪径奔心窝儿。而僧兵们则只是架、格、拨、封、挡、挑,多取守式。
咔嚓!咔嚓!几声响,已有几个僧兵的长棍被砍断,变成了短棍对大刀,自守自卫也变得吃力起来。
照此长时间斗下去,任你僧兵再高的武功也有露招的时候,想不伤及人身性命几乎没有可能。更何况,官军还在泻洪般源源不断地涌向山门,压力正似雨前翻滚的乌云,越积越大、越蓄越重。小山宗书在台阶上看得分明,急在心里。再不能这样厮缠僵持了!他朝侍立身边护着他的月朗道:“擒贼先擒王!显显你的手段——不伤筋动骨,把那个可劲儿‘拨火星子’的小校弄下马来!”
“我早就等你这句话了!”月朗会心一笑,背在身后的手猛地一扬,三个黑点嗖嗖低啸着飞出。远处马上的小校,突然惊叫一声,盔上缨飞、手上剑落、人也同时仰跌马下。
舞棍迎在最前面的月空看得分明,呼地横扫一下镔铁梅花棍,逼开一些官军,突然棍头斜扎雪地,一脚骤蹬棍身,飞身一跃,竟已上了官军头顶。再使一招“蜻蜓点水”,几点几掠,便已立身小校背上,然后举棍大呼:“谁敢再犯僧兵,贫僧便一棍度了这小子西去!”他连呼几声,周围的官军顿时呆立不动。正与其他僧兵格斗的官军也闻声回顾,气势立消。
月空弯腰拎起那小校,正要喝开前面官军,将他带到山门前的台阶上,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却见东牌坊前的官军风拨苇丛一般,先行闪开一条道路。路间又来一簇人马。正前头,是一员黑甲黑面满脸络腮胡子的将军,骑一匹浑身炭黑、四蹄雪白的肥膘马。
他见月空拎着小校要走,左手环握的马鞭一打马屁股,右手抬起长杆大刀,刀头远远一指月空,粗腔粗嗓道:“嗨!少林和尚!敢拿官军,真要反了吗?”舞刀冲了上去。
月空知道,再跟他一对搏,官军与僧兵便会重新开战,保不准就出人命。所以,不再答话,只将镔铁梅花棍一挥,捅出一条道,拎着小校直接上了山门前的台阶。
黑面将军冲到山门前,官军和僧兵都已住手,只是兵械相指,默然对峙。那将军打量一下台阶上的几个人,用刀一指斜披袈裟的小山,大声喝问是不是少林方丈。
小山合什点点头,又问他是什么人?为何兵围少林。
黑面将军自称是河南都指挥使秦铤,说他接到两人密报:少林寺接纳叛臣之子,抗圣旨杀钦差反叛朝廷。所以,他才提兵前来捉拿叛僧。
小山、宗诗等人一听,即知是“灰狼”吴良新、“黑虎”蒋铭二人搞的鬼。小山即让宗诗向秦铤解释山门风波原委。末了说,他们这是正要奉旨出山、远征抗倭。
秦铤却是摇头不信:“你们既然不反,就把朝廷钦差交出来!否则,本将军就只能封你山门、逮你叛僧——向本将军密告你们反情的两人,如今已经北上京城。一旦皇上怪罪下来,本将军也好交差不是?”
少林寺哪里交得出钦差?但又不能就此束手就擒,让“灰狼”二人得逞奸谋。小山拿定主意,义正辞严道:“调遣僧兵出山,乃是朝廷旨意。将军如今偏听奸人之言,捉拿僧兵,阻挡抗倭,难道是要抗旨吗?”说罢,从袖里取出圣旨,抖开来高高举起。
看见圣旨,秦铤顿时消了粗蛮气,下马跪了连磕响头。站起来,却又道:“我知道你们有圣旨,但你交不出钦差,就说明告密人说的不错,你们杀了钦差图谋反叛。我再捉拿你们,就不是抗旨!”
小山、宗诗等人互相看看,一时都觉难以应对。他们清楚:此时跟秦铤解释朱家冤案,只是枉然。毕竟朝廷并未给朱纨昭雪正名。此时,跟他说这些,他根本不会相信,反而更加认定少林寺与“叛臣”之子通谋。小山等人正犯难间,却听秦铤又道:“听好了——本将军数十个数,你们交不出钦差,本将军就下令捉拿你们。”
小山眉头低沉,双目微瞑,手指快速拨点着一串佛珠,思考着绝处求生的办法。
“一、二、三……”秦铤开始报数。
“方丈,我看还是先将他们赶走,然后再进京说理!”宗画凝眉冷视着秦铤,忽然发话。
小山没应声。他觉得这只能让少林寺罪上加罪!而且,有赶就有斗,有斗就有伤……
“五、六、七……”
小山忽然睁开眼,一挥手道:“且慢!秦将军,老衲愿只身受缚,进京领罪!但僧兵必须即刻出山,参战抗倭!”
秦铤迟疑一下道:“不行,交不出钦差就是少林反叛,所有叛僧,一律拿下!好了,不跟你磨嘴皮了!”他竖起长杆大刀,往高空一举,又接着往下数。
“八、九、十——”
大刀猛地向前一挥,刀头直指山门。
“你们的狗钦差来了——不得撒野!”
突然,一声霹雳似的高喊从山门正对的少溪桥上传来。一触即发的血拼乍被喝住。
众人循声齐朝桥头望去。
秦铤挥起的大刀也冻结似地停在半空。他皱皱茅草般又长又乱的眉毛,也随众官军转过头去。
只见一个白净英武、气度如虎的年轻人,正绳牵一个反缚双臂的人走来。被绑的那人一身甲胄、外罩绿袍,像个将军。只是头上无盔、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大约年轻僧人走得快了点,带得身后那人一溜一滑、一跌一撞,形象极其狼狈。
山门台阶上的小山、宗诗等人早已认出年轻僧人就是月忠,俱是惊喜交加。
小山微笑着点点头。
宗诗则双手合什,喜喃喃道:“原来他没有杀张四维!”庆幸间,他发现小山缓抚长须,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这令他忽然想起,山门风波事发当晚,他给连夜回寺的方丈报知钦差被杀一事,方丈当时也是如此缓抚长须,并道:“尚无大碍!”尚无大碍?他当时就很吃惊方丈的态度,只是由于事杂心乱,没有多想。今日再回想,方丈应是早就料到月忠没有杀张四维了。
宗诗默想间,官军已自动让开一条道。月忠扽扽手中绳子,昂然而入。
小山召过月空、月明、月郎、月清四人,低声吩咐:“你们下去护住月忠,不能让他吃亏!”四人应命飞身下阶。
秦铤亦被眼前情况弄得有点蒙。只顾打量着桥头来人,并未注意到身后动静。他见月忠牵着被绑的将官进了官军的包围圈,即大喝道:“和尚!你身后捆着的,可是钦差吗?”
“正是谋害忠良的恶贼!”月忠啐了一口,答道。
他身后被捆的将官却一甩覆面长发,露出一只怨毒狼戾的鹰眼和尖鼻头。眼见周围全是官军,顿时长了神气,嘶声大叫:“我正是朝廷钦差,当朝国舅张四维!快救——”
“再要鬼哭狼嚎,爷爷便立即结果了你!”月忠回头喝斥一声,张四维剩下的话,立刻卡在喉咙里,没敢出口。
秦铤登时暴跳起来:“敢骂朝廷钦差!这还了得?!”一挥长杆大刀,指挥军士将月忠拿下。却不料,叮当一声响,自己的长杆大刀竟飞出了手。心头乍惊,刚要看看咋回事,双臂早被月空、月明执住。不由惊呼道:“你们、你们果真反了!”
小山这才在月清、月满、宗诗、宗画等人的护卫下缓步下了台阶。他边走边合什道:“秦将军受惊了!我们决非反叛,只是不想让将军莽撞行事罢了!”待月忠、张四维二人走过来,又朝秦铤道,“如今将军看到,钦差还在,足以证明少林反叛一说是小人诬陷了吧?”
“那倒是!这都是吴良新、蒋铭两个小子骗我!”秦铤难堪道。但瞟了一眼月忠,又道:“可他毕竟是叛臣之子,本将军若是见了钦犯不捉拿,将来如何向朝廷交待?”
小山见秦铤是个粗肝直肠子,并非奸邪之辈,也不想为难他,遂转脸向月忠作个眼色,又回头道:“秦将军,天下相貌相像之人多的很!当时钦差可能错认了人,你又怎能根据道听途说随意拿人呢?要不——你问问张大人,除了相貌,他还有什么证据证明月忠就是叛臣之子呢?”
秦铤也觉宗书说的有理,即向张四维索要证据。
张四维猝然间张口结舌,但迅即又死盯着月忠道:“还要什么证据?我当年经常出入他家,一眼就能认出他!他就是叛臣朱纨之子朱玉!”
小山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朝秦铤道:“老衲说——老衲也认得张大人就是某个叛臣之后,将军也能就此拿人吗?空口无凭,岂能为证?”
秦铤皱眉闭目点点头。
张四维见秦铤转了向,一时发急。又大叫道:“就算他不是叛臣之子——鞭打朝廷钦差之罪也不能不治!昨日午时,在他禁锢本钦差的山洞里,我刚刚打个盹,他就带人把我双眼蒙上,好一顿鞭打!鞭打钦差,藐视朝廷,亦当死罪!”
秦铤虽然双臂被扭,却目瞪月忠,依然一副审讯的姿态。
月忠猛地回头,怒视着张四维恨恨道:“我真后悔当时没有一刀结果你这恶贼!到了这般地步,你还肆口乱咬?我既能不遮不掩地捉你,又何必蒙了你的狗眼打你?”
秦铤听了,又点点头。小山这才合什道:“秦将军,这样口舌争执,永无定论。到底月忠是不是叛臣之子?有没有鞭打钦差?我们即日便要派人进京,自会向朝廷说个明白!真假是非,有待朝廷判决。将军今日,总可以安心回辕了吧?”
秦铤自思,自己一时的确难以弄明其中原委,遂道:“好吧!你们放了钦差,本将军这就带兵回去!”
张四维一看秦铤要走,深怕自己单独留下吃亏,遂大呼小叫着要和秦铤一起走。
小山点点头,命月忠等人分别放了秦铤和张四维。秦铤将张四维扶上马,一声令下,两支官军千余人很快风荡云尽。
众僧一下子围住月忠,对他忍家仇、护寺僧的义举,纷纷表达敬谢之意。月忠却感激地看看宗诗,满脸愧色说,他几次都想将仇人张四维一杀了事,但一想到雨山堂主劝他离寺避难时说的话,又觉只图自报家仇痛快,断送僧兵抗倭大计,不仅带累少林众僧,还会让盼望僧兵求援的东南沿海百姓失望心寒、苦难更深。所以,才决定暂时放过恶贼一命。但是招致了朝廷兵围少林寺,险些酿成恶果。他说自己带累少林,愿意方丈动用寺规处治。
小山安慰道:“替父报仇,本属孝子之心,亦在情理之中。何况,老衲已经料到你不会轻杀张四维。今日,你及时赶来,解了少林之围,免却一场刀枪血光之灾,亦是大功一件啊!”这一番话倒使宗诗愈加惊奇:方丈为什么早就料到月忠不会杀张四维呢?
月忠想想少林寺为他一人平安,甘愿阖寺受祸,心中甚是感动,又见方丈将心比心,替他设想,对他毫无责备之意,愈觉不安。当即含泪请命,也要参加僧兵,出山抗倭。待平倭之后,再还俗替父报仇。
小山觉得:一旦他在海疆立了功,朝廷便有可能不再追究治罪,他也好堂堂正正进京为父伸冤。便颔首答应。
一直纳闷的宗诗,这时才找到机会,把小山拽到一边,问他为什么早就料到月忠不会杀张四维。
小山笑道:“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宗诗愈加迷惑。
小山解释:“事起当晚,我回寺时,你告诉我说:你劝月忠离寺避难后,他向你请教该如何报仇。若是他已杀了张四维,还有必要请教吗?我便断定:他当时并未杀张四维。再者,月忠乃忠臣之后,身上颇有乃父遗风,岂能轻将家仇易国恨?所以,我料定:他迟早会将张四维送回寺里。”
宗诗闻言,以手加额,感叹不已,称赞小山知人之明、料事之神不下诸葛孔明。
小山却淡然一笑,说他也有许多事百思不得其解。稍后,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叫过月忠问道:“老衲回寺次日,你既把圣旨送到了方丈堂,却又为什么不见老衲一面呢?”
没料到,这一问倒使月忠摸不着头脑了。说他当时看过圣旨,扔在神案上就押张四维出寺了,根本就没带圣旨,又怎么会送到方丈堂呢?
小山、宗诗、月忠等人听了无不感到惊讶。难道真是佛祖显灵,让这圣旨失而复还,并飞到方丈堂的?还是圣旨背后另有隐情?他们互相看看,俱都皱眉不语。
宗诗自己琢磨一会儿,忽然又生疑点,问月忠道:“张四维说你昨日趁他打盹,蒙了他的眼鞭打他,又是怎么回事?”
月忠愤然道:“昨日午时,我出去弄点吃的,根本不在藏匿他的山洞里,怎么有蒙眼打他之事呢?”说到这里,他自己竟也犯了迷糊:“不过,他脸上还真有鞭痕,莫非有人发现了我藏匿他的山洞,真的进洞打过他?”
宗诗愈听愈奇,顿觉眼前迷雾茫茫。
小山则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没有言语。
月空见宗画、月明扶着老娘过来,赶紧迎上去,自是一番母子洒泪话别。
当下,重新焚香祭旗,月空、月忠、月清、月朗、宗诗等众僧兵辞寺出山。
为防“灰狼”、“黑虎”二人在京诬陷少林,宗画也奉小山之命北上进京。
直到出了登封县境,宗诗才悄悄放下悬了很久的一颗心,他暗暗庆幸:妙慧并未如她所说——跟他一起出征抗倭。他不禁舒口气抬头看看天,睛朗朗的、清爽爽的,不着纤云。
月空率领僧兵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行经半月,已进入浙北湖州长兴县界。这日薄暮时分,他们赶到太湖西岸一个名叫鸳鸯的小镇,僧兵早已人困马乏。月空见镇口恰好有一小寺,便命僧兵挨着寺院驻营,顺便礼佛、歇息进斋。
宗诗拜了佛祖出殿,心里颇不平静。回到阔别多年的江南故乡,秀水县已是近在咫尺,翘首可望。多少童年的记忆,突然之间又迤逦回到眼前。他感慨着,独自行到镇上,想贴身感受一下久违的故土乡情。
小镇不大,却被流入太湖的一条小河分为南北两半。正中一座单孔拱桥,连心锁一样镇在河上。宗诗想,这鸳鸯镇名,大约与此有关吧!小河两岸自然形成了街市,长约里许。因小镇地属湖州,而湖州又是有名的笔乡,所以,街市上笔店众多。湖笔名气,四海闻名。宗诗也想顺便买上两支,好在军中起草文书用,或者战事闲暇,画上两笔墨竹,也是快事。可是,待他在一家店前拣定几支笔后,却发现自己匆忙之间,身上竟未带钱。他只得朝店家合什道声谦意,说等回营取了钱再来,然后,讪讪而去。
他大约走出二三十步,忽听背后有人连唤:“禅师!”扭头一看,竟是刚才那卖笔的店家,手里还拿着几支笔。便问他有什么事?
店家说是专门来送笔的,说着,笑呵呵把笔塞给他。他低头一看,那几支笔正是他刚才拣出的,便诧异道:“贫僧尚未取钱过来,如何能拿你的笔?”
那店家道:“已经有人为禅师付过钱了!”
宗诗更加奇怪了。说这镇上他人生地不熟的,怎会有人为他买笔付钱?
店家回身向后一指,道:“就是那个秀才。他说见你买笔,必是个风雅禅师,惺惺相惜,便替你买了笔,让我送过来!”
宗诗顺着店家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个身材细挑的秀才,正朝小桥方向走去。他虽头戴幞头、身穿月白黄领棉袍,一身文士打扮,却并无一般文士悠哉舒缓的步态,而是脚步轻盈、身姿俏逸,别有一种修竹临风的韵致。
乍归故土,即遇知音,这让宗诗倍感意外和惊喜。既是知音赠笔,便不能不留下人家姓字,也好在平倭之后,与他谈诗论画。他急向店家询问秀才姓字,店家却摇摇头说,秀才没有留名。
宗诗便急脚追上去,想亲自问问明白,致以谢意。却不料那秀才好像料到有人追他,竟脚步匆匆赶到小桥下,上了一只等在那里的小舟,飘然直向太湖而去。宗诗赶到小桥下,秀才的小船已经荡出几丈开外,留给他的依然是个背影。唯一醒目可辩的,只有秀才棉袍下摆上疏疏斜斜绣着的几竿竹枝。莫非他也爱竹?这让宗诗更生一种天赠知音的感觉。他想叫只小舟追上去,却苦于身无分文,只得朝那秀才背影连呼“舟上施主,且慢行一步!施主且慢行一步……”
那秀才却似根本没有听见,依然故我,并不转头。
眼见小舟渐行渐远,没入暮色,宗诗怕自己出来久了,营中别有军务,耽搁误事,只得叹惋着踽踽而归。
果然,他刚行近营门,便见一个僧兵匆匆出来。僧兵一看见他,即急急道:“堂主,主将正找你议事呢!请你速到他的帐中。”
宗诗紧脚赶到月空帐内,见月忠、月清、月朗都已在帐。此外,还有一人,竟是月满。他怎么来了?方丈不是要他留在寺里帮月明操练武僧吗?宗诗正疑惑间,月忠、月清等人纷纷问月空有什么事?看来,议事还没开始,宗诗这才稍觉安心。
众人坐定,月空告诉大家,有两件事需要商议。他先指指月满,说僧兵出山的当天晚间,寺里的小沙弥庆圆、庆方就不见了。起初寺里以为他俩到少林哪个下院玩去了,可找了两天,竟没踪影。后来,方丈听一个务下僧说,两个小沙弥说过要跟僧兵出山抗倭,才怀疑他俩是找僧兵来了,这才叫月满赶来寻找。说罢,月空让大家想一想,说说该怎么帮月满找到他俩?
宗诗忽然想起,庆方送礼单给他的当天,曾在山门前说过要跟他们出山远征的话,今天看来,他当时并不是说着玩的。
月空说完第一件事,随即拿出一封书信,赤红的脸膛显得十分凝重。他说刚刚接到俞大猷将军送来的急信,说是有一小股倭寇流贼,正沿太湖南岸西来,少林僧兵不必急着东到绍兴与他会合,暂且就地搜寻倭踪,予以堵截,勿使其深入内犯。介绍了信中内容,月空问大家有什么高见。
听说要与倭寇刀枪对决了,月忠等人自是群情振奋。但又同时犯难:太湖南岸水、旱道路众多,可从哪里探寻堵截呢?
众人正议论纷纷,忽听帐门口僧兵禀报:有一官军求见主将。
月空应声道个“请!”字,即见一个盔歪甲斜的官军军士、一跌三撞而入。灯火下,众人见他满脸是血,甚是可怖。他一见居中而坐的月空,即磕头到地,连哭带叫:“快!快!快去救我们张把总!”
月空一愣,问他张把总是谁?
“就是、就是到你们少林寺传旨的钦差张大人,他原本在军中任把总之职!”那军士急火火的解释。
月忠一听是自己仇人,火气又腾地窜起,不由喝问:“恶贼怎么了?为什么要救他?!”
军士呆了一下,颤抖着说张四维被倭寇围在长兴县南的大云寺里,救兵若不及时赶到,他就难活命了!
月空、月清、宗诗等正愁没有倭寇的线索,闻此,不由暗自心喜。他们相互看看,各自振振拳头。
月忠却冷笑一声,快意道:“这才是报应,活该!”
那军士又连忙接着道:“不光是他,还有你们少林寺的两个和尚呢!”
少林和尚?难道是庆圆、庆方二人?他们又怎么会跟张四维在一起呢?月空等人同时一惊,急命那军士把事情说清楚些。军士定定神,这才把事情的原委细说一遍——
那日,少林山门前逃出性命,张四维随秦铤先到开封府。吃了压惊洗尘酒后,因怕僧兵再找他算帐,便别过秦铤,带兵一路急行赶往浙江。今日行经大云寺附近时,忽见前面两个行脚商人。商人听见后面响动,似乎受到惊吓,急忙催马快行一段,避入大云寺内。
张四维见了嘿嘿笑着朝军士道:“前面二人见兵就躲,必是盗贼,捉了他们搜搜,必能发个外财!”
众军士立刻冲入寺内,拘了两个行商。只是打开包裹,里面并无金银珠宝,只有几件佛门衣钵法器。
张四维感觉晦气,大骂道:“真是两个不成气的盗贼!既然做盗,就该盗些值钱的东西,如何只偷得这些佛家破烂玩意儿?!”甩手一马鞭,竟将其中一个年轻商人头戴的六合一统帽打出老远。
这才发现:他竟是个光头和尚。
张四维一惊,正要再问究竟,又一军士手捧铁钵向他禀报:钵上铸有“少林寺”三字。
一听少林字眼,张四维愈加恼怒,突然阴沉沉、恶狠狠道:“原来你们是少林和尚,专门赶来害我的!”随即下令捆了两人,严加盘问。
一问得知:他俩竟是挂单少林寺多年的日本和尚,年长者法号宗经,年轻的法号月澄。只是因为倭寇侵掠大明海疆,少林寺要出僧兵抗倭,二人感觉自己是日本人,继续留在少林会给寺里招惹是非,这才留书而去。为了减少路上麻烦,二人专门扮作商人,舍大道走小道,一路避关躲卡,走得很慢。所以,才被张四维他们意外赶上。
得知是少林寺的日本和尚,张四维又忽然高兴起来,说他们实则是倭寇奸细,要送到军前请功。不料,刚出寺门,竟突地冒出一股倭寇,旋风般袭来。张四维急命官军闭门拒战,但因倭寇约三百余人,百余官军毕竟左支右绌,难以久敌。情急之中,他只得挑出二十名军士突围求援。经过拼死冲杀,最终闯出一人。
听军士说罢,月空等人又气又急。气的是张四维豺狼不改本性,时时处处不忘害人自逞;急的是宗经、月澄在他手上,不知如今安危如何?
月忠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跺脚大骂道:“此次打退倭寇,我必亲手杀了这个恶贼,让他再不能作祟人间!”
恨归恨,骂归骂,大云寺的围还必须尽快去解。月空当即让那军士作向导,率领僧兵赴援。
一路穿山越岭,飞马靠近大云寺。他们却丝毫不见倭寇围攻寺院的灯火和喊杀声。众人心里明白:倭寇已经攻下寺院,他们必须由赴援解围改为强攻寺院了。
月空寻思:僧兵与倭寇数量相当,而倭寇则占据着寺院,能以高墙大殿为堡垒。一旦强攻,无遮无拦的僧兵必然吃亏。当下决定:由月清、宗诗、月满率领一百僧兵,从正门佯攻;自己与月忠、月明带二百僧兵绕到寺后,待前门喊杀声起,再翻墙入寺,从后突袭。
当下,僧兵兵分两路,月空一支绕向寺后。月清也要指挥僧兵冲向寺门,却被宗诗突然拦住。说他们这样鼓噪而进,倭寇必然闭门相拒,一旦倭贼爬上墙头,用箭封堵,他们就会像攻城夺寨一样困难了!哪里还能牵制更多的倭寇到前门来?寺后偷袭的僧兵岂不吃紧?
月清信服地点点头,问他有什么好办法。宗诗道:“不如由我带上两名僧兵,假作大云寺僧人从外面回来,赚开寺门,你再带人冲杀进去。这就可以直接破门而入,与寺后僧兵形成夹击之势,破敌便容易多了!”
月清点头称妙,却坚持由他带僧兵赚开寺门,宗诗指挥僧兵杀入。宗诗知道自己武功不如月清,又加他是佯攻前门的主将,只得依他。
依计而行。月清带领两个僧兵一近寺门,即被贼寇门哨喝住。
月清假作惊慌,自称是大云寺化缘回来的和尚,又故作惊异,反问门哨是什么人。
两个门哨见他们确是和尚模样,而且背后包裹鼓鼓囊囊,像是化得许多钱财。遂彼此阴险一笑。争相催促月清三人入寺。
月清连忙合什称谢,回头给两个僧兵使个眼色,便当先入寺,后面两个僧兵紧脚跟进。他们刚一踏进门槛,两个门哨突然挥刀向他们背后砍去。毕竟三人早有防备,各自一闪一避,俱从袖中抽出短刃,反身相搏。虽然月清等人兵器短些,武功却显然高出对方许多,况且又是三对二,多占一人优势,仅仅几个回合,他们就夺了两个门哨的倭刀,将其生擒,点了定身穴僵立那里。
宗诗远远看得明白,挥手率领僧兵冲进寺门。
寺内倭寇显然无备,闻声慌乱冲了出来,与众僧兵战在一处。贼寇虽然仗着人多狂呼乱噪,拼命反攻,无奈数百人集在一个并不宽阔的院落里,根本拉不开阵势,双方真正对搏的,各不过几十人。其他人只能在后面鼓噪助阵、纳喊添威。这样,人少的一方,反而占了优势。战不多时,已有十几个贼寇被撂倒在地,紧跟上来的僧兵迅速将其捆绑生擒。
众寇愈加恐慌,正欲夺路而逃,忽听后面喊杀声又起。半数贼寇匆忙返身相拒。月清等人知道是月空率僧兵杀进来了,一个个更增神威,很快击退面前贼寇,向里猛冲。时候不大,前后夹击的僧兵已将众寇团团围困。众寇见大势已去,只得弃械而降。
将众寇押入大雄宝殿的西偏殿,月空急令搜救宗经、月澄、大云寺僧众及官军人等。可最终除了大云寺僧众、张四维及所剩官军被释外,毫无宗经、月澄二人踪影。
月空等人深感疑惑,急审被俘贼寇,才知倭寇攻破大云寺后,倭首得知宗经、月澄是日本人,把他俩当成了叛降大明的日本奸细,便亲自带领百余倭寇押着二人走了。而留下张四维等人,则是要他们明日带路,继续西进的。
月空等人听了,颇为懊丧遗憾。
众人感叹一阵,还是月朗嫩腔嫩嗓地打破沉闷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跟倭寇打了一仗。看来,他们并不像官军所说的那样,有多么多么厉害、多么多么势不可挡。今日交手,我们尚未甩开拳脚,小倭寇就稀里哗啦败得一塌糊涂,我们不伤一兵一卒便大获全胜,足见倭寇也是披着虎皮的脓包!”
大家这才扬起笑声。
“得意什么?我们根本就不是倭寇!”跪在地上受审的俘虏突然发话。
众人闻言一惊,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流利的江浙口音汉话,不由敛了笑容,一齐注视着他。
见他穿衣打扮并非汉式,月空沉下脸道:“你们既非倭寇,为何身穿东洋外族衣裳?又为何用半面剑似的长长倭刀?再有,打仗时,你们还叽哩呱啦说些我们听不懂的东洋话?”
那俘虏道:“我们穿东洋衣、用东洋刀、说东洋话,就是专为吓那些官军的!因为他们就怕这些,一见这些就腿发软、脚抽筋,未战先逃,我们自然好打胜仗了!”
月空、宗诗等人相互看看,惊讶不已。
“你既然说自己不是倭寇,那又是什么人?!”月空冷冷道。
“我们本是大明沿海子民,也就是官府所说的蛋户!只是因为官压商欺,生路艰难,才跟了倭寇!”
月空等人不明情况,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
坐在一边的张四维这下子气急败坏起来,上前一脚,踹翻俘虏,大骂道:“既是我大明贱民,还狐假虎威装什么大头蒜?!害得老子损兵几十人!”骂罢犹不解恨,拔剑便要斩了他,被月忠怒喝一声,夺过剑去。
月空略一沉思,又问倭寇真实情形。那俘虏说,其实在倭寇中,大多数都是大明的逃犯、海商和蛋户。他们有的是犯罪逃亡海上被倭寇所收;有的是行商海上借倭寇之势自保或劫掠钱财;有的是生计艰难投倭求生;有的是身家被劫,受胁迫从倭……总之,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真是闻所未闻!月空等人深感震惊,得知此番打败的并不是真正的倭寇,所有得胜的喜悦瞬间一扫而光。
面对这帮俘获的假倭真寇,月空、宗诗等人又气又恨又怜,真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众僧稍稍计议一下,决定将这帮从倭内寇暂押大云寺内,明日继续探寻倭踪,一定要截住真正的倭寇,一举将他们赶入大海。
张四维却说留着内寇在这里,容易节外生枝,再起后患,提议由他和官军押送这些人先到杭州府,送入大狱。
月空等人已知张四维是何等样人,料他难安好心,便当即拒绝。
张四维本欲借押送战俘,冒领战功。如今图谋不成、好梦难做,顿时气得鼻眼乌青,但他又深知少林僧兵的利害,心里尽管暗恨暗骂,却不敢发作出来。呆坐一会儿,见众僧没人搭理自己,只得气咻咻独自离了议事的佛殿。
回到自己借住的禅房,张四维小声骂骂咧咧,驴拉磨似地独自转了一圈又一圈。许久,他突然停了下来,喉咙里发出母鸡下蛋时的咯咯声,阴似鬼笑。然后,招进门口侍卫他的军士,附耳交待一番,这才熄灯卧床。
二更梆声刚刚响过,张四维房内突然亮了灯。他摘下墙上的宝剑,拉开房门,只见他的数十名军士早已各执刀枪站在门口,脸上不由闪出一丝狞笑,压低嗓子道:“好!我们现在就去,将那些贼寇俘虏全部斩首,然后当作倭寇首级呈送浙江巡抚,管保众位尽得重赏!”
众军士压嗓齐道一声:“一切听命把总大人!”
张四维一挥剑,率领军士直奔押着俘虏的偏殿。
殿窗黑洞洞的。殿门外亦无看守。
张四维喜出望外,暗暗庆幸道:“少林僧兵毕竟不是兵,不懂得监俘防变——不过正好!这才叫天助我张爷爷!”
他捺着心中狂喜,当先上前一脚,踹开殿门。
其他倭复掠苏州境,延及江阴、无锡、出入太湖。大抵真倭十之三,从倭者十之七,倭战,则驱其所掠之人为军锋。法严,人皆致死。而官军素懦怯,所至溃奔。
——《明史·日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