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忠陡地一惊,心中暗叫“不好!”急忙一个猿猴缩身,避过横掠的宝剑。转面一看,挥剑偷袭他的正是六姑娘。
六姑娘一剑走空,迅即变雄鹰盘空式为青龙入海式,踅回宝剑又奔月忠肋间斜刺而下。月忠见她剑走狠招,招招夺命,甚觉没有来由,随即腾身一个白猿越涧,远远跳开,这才回头道:“六姑娘,何必突然变脸,杀气腾腾?”话音未落,六姑娘也已飞身逼近,抖剑当心就刺。
月忠急起横挡步,应了一招新月穿云,腰身横向弯着一闪,剑从肋下穿过。他骇然大叫:“我们究竟有何冤仇?你说清楚再杀不迟!”
此时,六姑娘麾下的众姐妹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有心上前助战,却没有六姑娘的将令,只得呆呆地看着。
几闪几避之后,月忠再次跳开一段距离,脸上现出几分愠色,但还是压住火气,双手合什道:“姑娘苦求僧兵主将,留下贫僧帮你,却又为何无端杀我!究竟为——”话未吐尽,六姑娘竟又抢了上来,却依然不答不对,只是抬肘翻腕,横起倒提的宝剑,一招行龙穿云,平胸又刺。
月忠又气又急,仓猝间,虚步后垫,迎上一招喜鹊倒登枝,半蹲半退,刺来的宝剑竟直抵项间,剑尖几乎触到喉结,直觉一股寒气,透入喉中,额头登时冒出冷汗。他暗忖,再这样退避忍让下去,稍有闪失,自己就会命丧剑下。于是,不等宝剑刺空撤回,他便倏起左手,使了一个“金剪指”,那寒光烁烁的剑身竟被他食、中二指牢牢夹住。
二指夹剑?好胆大!这倒使六姑娘暗吃一惊。但她并不慑气,反而点步向前,接力再刺,似欲一剑刺穿月忠咽喉。哪料到,尽管她拼力向前,手里的宝剑却是分毫难进。
月忠亦不再说话,只是二指紧钳宝剑,两眼直瞪着六姑娘,眼里混合着愤怒、困惑、轻视和嘲弄。右手虽然握棍,却似忘在手里,一动不动。
六姑娘一皱眉,急忙沉肘压腕,想用直上直下的剑刃切开月忠手掌,却依然是毫厘难以下移,仿佛剑身已被铸于二指之间。她气恼地瞪月忠一眼,紧咬牙关一翻腕,想翻转剑身,分拨开月忠二指。不料,那剑似已插在岩缝之间,又哪里能翻转的动?这一刺一切一翻,皆无一丝成效。六姑娘雪一样清白冷俏的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羞色红云。她自知,要想凭力气抽回宝剑,已是万难。再看月忠脸上一副冷笑神情,不由羞上加气,抬脚一招蛟龙出海,向他左肘狠命踢去。这脚若是踢中,月忠的金剪指就会托着宝剑挑断自己的下颏。他自然不敢大意,忙即以指挟剑向左猛地一带,臂肘移位,避开六姑娘的飞脚。六姑娘却被他这一带,单脚站立不住,径直向他扑身倒去。
让一个大姑娘倒在自己怀里,那可成了僧家丑事!月忠不由大急。六姑娘亦是又惊又气,赶紧松了手里宝剑,尽力撤身。无奈已是势成倾倒、抽身难回了。正自惶惶心急,忽觉胸前被什么横挡一下,勾头一看,原是月忠用右手的少林棍隔在中间。她这才半倾半俯着止住倾势,虽与月忠若即若离,却最终没有撞入他的怀抱。
六姑娘虽然庆幸自己没出大丑,却还是颇有些难为情,不由暗瞥一眼观战的姐妹们,见她们一个个掩口悄笑,自觉大失颜面。急急推棍起身,跺脚怒道:“和尚无礼!怎敢当众欺人?”
月忠一脸委屈,站直身躯,抖抖金剪指里的宝剑,气恼道:“你应是天底下最不讲理的姑娘!你无缘无故杀我,我实不得已才接招自卫。到底是谁无礼欺人?你反骂我!看来,贫僧是帮错人了,恕不奉陪!”呛啷甩了金剪指间的宝剑,掉头便走。
“哎!你怎么说走就走!”六姑娘急叫一声,紧脚赶上去,拦住月忠去路,一叉腰一歪头一努嘴,又亦怨亦责道:“出家人不打妄语,你怎可言而无信?”
月忠瞪她一眼,愤愤道:“贫僧是说过帮你,但并没要托你宝剑涅槃西去呀!”
六姑娘忽地勾头一笑,低声道:“你可真是个小心眼儿和尚!没仇没冤的,我为什么要杀你?不过是想试试你的武功嘛——若是请个不济事的豆腐渣上山,岂不是白搭个人情吗?”
听她一解释,月忠倒是消了许多气,但见她一副自有道理、别无歉意的样子,又颇有些不快,气呼呼地转了脸,并不答理她。
六姑娘瞟他一眼,又回顾一下众姐妹,悄声道:“就算我得罪禅师了,现在可以一起回寨了吧?”
“不可以!”月忠突然掉过头,铿锵道。
“为什么?”六姑娘一愣,略略提高了嗓音,“我不已经道歉了吗?”
“这不够!”月忠简截道。
“这不够?”六姑娘一挑眉头,低喊道,“你还要我跪下求你不成?”
月忠一摇头,直盯着她道:“那倒不用!但须答应贫僧几个条件!”
终于冰开雾散。六姑娘嘴角一笑道:“你请讲!”
月忠庄颜道:“一、贫僧只帮你们练武,不涉其它俗务;二、此事不得耽搁太久,不得张扬出去;三、你们今后不得抢劫良善行客,不得再与官军火拼!”
六姑娘听罢,敛了嘴角笑意。犹豫一会儿,脸色凝重道:“我可以答应禅师两条半,还有半条却是不能答应。”
月忠问是哪半条。
六姑娘咬牙道:“我们练武就是为了杀官军报仇!怎能答应你不与官军为敌?”
月忠微微点点头,说他能理解她们。但又说,她们不答应这半条,就会妨碍僧兵抗倭大计,他就决不留在山上帮她们练武。
“你——”六姑娘风摆莲花般突然扬起脸,眼里蓄满怀疑和恼怒,“你这是不想留下来,故意找借口!”冷冷一笑,又说她们决不答应这最后半条,月忠若食言,她们就捉他回寨。说罢一挥手,众姐妹立刻围了上来。
月忠环视一下众人,沉重道:“贫僧知道,姐妹们之所以不肯答应我不与官军为敌,就是为了报仇雪恨!但你们可知道?贫僧对抄斩我全家的官军也一样怀着深仇大恨。贫僧更是无时无刻不想替家人报仇!可是,你们哪里知道,贫僧更是亲手捉住仇人,又亲手放了仇人——”遂将自己在少林寺山门前捉、放张四维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道,“若非雨山禅师劝贫僧,贫僧也会跟姐妹们一样与官军为敌,亲自手刃仇人。若是那样,少林僧兵就不可能今天来到这里,这里就会有更多百姓死于倭寇之手!所以,贫僧劝大家,再不要做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事情了!”这一现身说法,情真意切,听得众人一片感叹。原来的愤激之情,也渐渐平息。她们只是齐刷刷默然注视着六姑娘。
六姑娘迟疑一阵,慢慢仰起脸,直直盯着他,艰涩道:“如你所说,我们的仇就不报了吗?”
月忠目视远方,语气低沉而坚定道:“仇,当然要报,但要等赶走倭奴、平定海疆之后!”
六姑娘再次沉默。她独自踱到一边,拾起自己那把宝剑,手抵一棵老松,闭目深思多时,突然一剑扎在地上,回过头,朝月忠沉沉道:“我——答应你!”
月忠眉头一松,双手合什,暗暗诵声“阿弥陀佛!”遂与六姑娘等人一起回寨。
路上相问,月忠才知道六姑娘本名王红莲,是处州府丽水县人,因在七个娣妹中排行老六,村里人便称她六姑娘。又因她性情果决,敢做敢为,一身烈烈风火,而且日常偏爱红装打扮,村里秀才便送她一个“火莲花”雅号。
倭寇进犯处州那年,她和妹妹被父兄送到括苍山藏身。之后,父兄回家打探倭情,恰恰碰上败走的官军踅回来,官军竟拿他们当通倭乱民,全数捕杀请功。诉官失败后,六姑娘愤然而起,带着村里遭遇相同的婶嫂姐妹们,聚义山林。剪径求生同时,袭杀官军报仇。后来,她们在括苍山中立寨。火莲花是寨主,寨名也就因她而取,叫做“火莲寨”。
因她们全是女流,官军清剿时,常常做出下流相或说些污言秽语侮辱她们。为震慑官军,六姑娘便学着古人兰陵王,让姊妹们临阵前都画上一副鬼脸。别说,这招还挺管用。后来遭遇官军,她们往往呜——的一声齐喊,就将官军前锋惊溃。两年多来,她们在与官军对阵中,常是胜多败少。
一路长谈,月忠不由对六姑娘暗起敬意。行到寨前,他一勒马缰道:“放心吧!贫僧一定尽力教你们练武。有了武功,你们就能好好保护自己了!”
六姑娘挑眼瞟他一下,嘴角绽朵笑意。
夜色冰结,星泛霜花。
少林僧兵赶到温州城西门外官军的大营前,营门夜哨飞报营中主将。少时,便见一簇人影朝营门走来。行至门口连珠灯下,人影清晰起来。一行人皆是罩甲披风、将官打扮。虎步腾腾、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身材高大、一臂攀在胸前的白面将军,四四方方、胡子拉碴的脸上蓄满粗豪刚毅之气。他稍一审视月空等人,正正身立起一掌道:“我乃参将汤克宽,迎接众位罗汉来迟!因不想惊动城中倭奴,所以未用灯笼鼓乐,还请谅解!”言语间,声如金铁相撞,干脆响亮。
一听名号,月空、宗诗等人无不心生敬意。在杭州出兵前,巡抚王抒即向他们介绍:汤克宽是浙江为数不多敢与倭寇打硬仗的“虎胆将军”之一,名气声望直追俞大猷。今日见他伤臂出迎,可知温州战事曾是何等惨烈!尤其见他说话爽直,月空颇感脾味相投,遂自报法号,又将月清、宗诗、月朗等僧将一一引见给他。
僧兵入营用过茶饭,汤克宽即向月空等人简单介绍温州战况。说是占据温州城的倭寇约有2000余人,城北瓯江的江心屿上还有200多人。城里城外、一大一小两股倭寇势成犄角、互为援助。他们的总统领叫足利自仓,据说是日本“足利五虎”之一,甚是勇猛凶悍。副统领是个久附倭寇的汉贼海盗,名叫陈东,多年劫掠海上,亦是恶贯满盈。而攻打温州的官军却不足1800人,人数本就处于劣势,却要攻打墙高壕深的坚城,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先后五次攻打,均没捡到便宜,反而损兵300多人。
介绍了双方军力和以往战况,众人又商量今后攻城战法。月空、月清、宗诗等人都认为,在兵员、士气、地利皆不如倭寇的条件下,只宜偷袭不宜明攻;只宜夜战不宜昼战。
“谁说不是呢!”汤克宽似乎不以为然,显得有些无精打彩。说他们前五次攻城,皆是夜战,而且四次都是偷袭,怎奈倭寇侵扰大明多年,打仗不仅勇猛,而且鬼精鬼精!他们夜间轮流警戒,防守异常严密,官军接连五次攻城竟没一次爬上城头!
他麾下一员偏将乘机接过话茬,说最好还是求巡抚多派些兵来,然后再战。
汤克宽突起眼珠一瞪偏将,喝斥道:“这是什么话?!若有闲兵,巡抚能只派二百多罗汉兵来吗?再说,顿兵挫锐敌前、老师坚城之下,只能于我等不利。一旦倭奴援兵赶到,我们便会腹背受敌、彻底溃败——亏你还是个将军!”那偏将见自己敲错了边鼓,歪了头不再作声。汤克宽又朝月空道:“倭奴儿子若在温州扎稳脚根,就会以浙南为跳板,南下八闽,西进赣北,更加蔓延难收!”言罢,大刀似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这就是说,如今既处弱势危境,还需急攻强取。月空、宗诗等人都听明白了汤克宽的意思,身上的困乏也早为心头的沉重所替代。大家商量一阵,亦无攻城良方。汤克宽只得让月空等人暂时回帐休息,等明日养足精神,再想办法进攻温州倭寇。
他一边送众僧出帐,一边不由愤愤骂道:“他娘的!就便宜这些王八倭奴儿再睡一个囫囵觉吧!”
宗诗正闷闷走到帐口,闻言心里忽地一动,停下脚步,转头道:“汤将军,不能便宜他们!”
“禅师有什么好法子?”汤克宽一步跨过去,陡地提起精神。
宗诗看看营外城头,灯火安恬,静静悄悄。轻轻一摇头道:“让倭奴有打有歇,太自在了!”
汤克宽一击掌:“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一边让全军休息,一边抽兵连夜击鼓走灯,惊扰倭寇?!”
“对!因为你们以往多夜间攻城,倭寇会以为我们又要开打,必然整夜不得安生。待到天色将晓未晓,倭奴困乏不堪时,我们便乘其不备,突然摸上城头,或可一举攻下温州!”宗诗一口气说完。
汤克宽认真听罢,忖度一下,点头叫了一声好,说可以一试,但随即又皱起眉头,咕哝道:“只是云梯有些麻烦——前番几次攻城,官军云梯是屡修屡毁,如今已无一架好梯可用了!”
“这有何难!”一直驻足静听的月空忽然开口道,“只需几根长竹竿,再选几个轻功好的僧兵,我们就可以轻松登城!”
汤克宽闻言,映着帐中灯光双眸惊喜一闪,霍然开朗道:“太好了,江南竹海,还愁找不到几根长竹竿?!”
当下,众人议定:汤克宽抽调百余官军,击鼓走灯惊敌;僧兵暂时休息;月空留营挑选轻功出众的僧兵;宗诗、月朗、月满等僧将则连夜出营,寻觅适合登城的长竹竿,以备天亮之前再次攻城。
宗诗、月朗、月满等人出营不久,即听身后鼓身大作、惊雷一片。回头再看,一道灯火蜿蜓出营,仿佛一条火龙掠地游走。随即,温州城头的火光也惶惶攒动,号角战鼓乱鸣。
“倭儿忙起来了!”宗诗一笑,招呼月朗、月满道:“走吧!待我们寻到竹竿,再回来赶他们出城!”
他们一路西行,很快进入一个三面环山的小村。他们将坐骑拴在一隐蔽处,然后约定:分头到村外山中寻竹,然后,村口聚齐、同归大营。
与宗诗、月朗等人分开后,月满独上村北小山。行至山脚,已见竹林,心中甚喜,只是竹竿长度尚嫌不足,便提刀再往上走。又走不远,道边现出一处院落。他寻思这家或许就是竹林主人,便欲敲门借竹。却见院内黑灯瞎火,料想人家已经睡熟,又恐敲门惊扰,反遭人骂。他这样一犹豫,却听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便有意无意地倚门偷听。
“你说,他(她)真睡熟了吗?”这是一腔沙沙的童音。
“还用问吗?连一星儿灯光都没有!”回答的还是童音,却很清澈自信。
贼!月满心念一闪,陡起捉贼兴头。他想,替这家人捉了贼,再借竹,就容易多了。于是,屏住呼吸,贴耳门上。
门里又传出沙沙的童音:“我们快走吧!”没有回答,随之是轻微的脚步声。听声音已是离门很近。
看来,他们已经得手,这是要逃走了!月满推测着,身子悄向门边挪了挪,把刀交到左手,腾出右手准备捉贼。
门被吱吱打开。
耗子要露头了!月满暗暗提醒自己一句,抑住狂喜的心情,拉开捉贼架式。
噌!里面跳出一小团黑影,显然是个胖乎乎的小童子。
月满不敢怠慢,倏地探出一个流星赶月掌,直捞那童子后领。他想捉住前面的,堵住后面的,一箭双雕。却听后面低叫一声“小心——有贼!”随即耳后风起,直扑自己探出的右臂。他知道,这是另一个童子出招了。
听风判势,他感觉后面袭来的招式力度尚欠火候,即使中这一招,也不会大伤。所以,已经探出的右掌毫不减势,依然直取前面的童子。同时,急起左脚,向后一个“蝎子倒卷尾”,直挑身后的偷袭者。这是一招你来我往、各取所需的恃强蛮招。月满仗着力大,宁愿自己挨上一掌,也要将身后童子挑个仰面朝天。后面的童子大约自料对拼不过,急忙撤招闪开。
前面那童子听到声响,亦知有人偷拿自己,急使一招“风吹草低”,仆步闪避。但因原无防备,闻声再动时,便稍显迟缓,后领竟被月满牢牢抓住。
一网即获。月满甚是欣喜,迅速提领回收,转身带着童子堵在门口。再看门内,却不见另一个童子,正猜他藏在哪个角落时,只听东侧墙外扑嗵一声轻响。
“不好!小贼儿翻墙逃了!”月满心里暗叫一声,循声看去,果见墙外一个细瘦的童子身影,急用提刀的左臂夹起已擒获的胖童子,向那瘦童子扑去。
瘦童子却并不逃走,而是叉腰站着,待他靠近些,突然一指他的鼻子低喝道:“偷鸡贼!快放开我师弟!”
“这可真是贼人眼里全是贼啊!”月满暗暗感叹一句,上前就要拿瘦童子。瘦童子显然轻功了得,灵巧的像只猴子,一闪避开,踅身又从旁边去抢月满夹着的胖童子。
月满擅长的是头上硬功,轻功并非所长,胳膊下又夹个胖童子,闪转腾挪颇为不便,所以,跟瘦童子周旋起来非常吃力。两人斗了十余回合,他已有些额上冒汗,虽未让瘦童子夺了胖童子,自己也未能捉住瘦童子,反是屁股、大腿上连挨几脚。好在瘦童子脚力不够,并没能伤着他。
又斗十余回合,月满渐渐发现二人进退招式相似,不觉大感怪异。遂趁进招之机,右手迅速倒出左手的腰刀,顺手舞个刀花,将瘦童子逼开一些,惊疑质问:“小贼娃子!你怎么招招都是少林功夫?”
瘦童子歪头一笑,低声应道:“大贼娃子!看来你还懂些门道。告诉你吧——俺本来就是少林寺的!只是怕伤着师弟,才对你手下留情。快放了俺师弟!否则,俺就使出真功夫,打你个腿断胳膊折,教你以后再也不能做偷鸡贼!”
童子话语一多,月满竟渐渐感觉耳熟。尤其听童子承认是少林寺的,他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测,不由试着叫了一声:“庆圆——”二字出口,乍觉左臂夹着的胖童子颤了一下。
瘦童子也猛然呆在原地,少顷,突然迟疑着问:“你是——谁?”
“哈哈!看来真是你们两个小鬼头!”月满陡地兴奋异常,当啷扔了右手的腰刀,顺手拍了一下左臂弯里胖童子的头,得意道:“你是庆方,对不对?”
胖童子显然也听出了他的声音,沙沙地低叫一声:“月满法叔祖!”
三人迅速聚在一处。黑暗中,月满将庆圆、庆方紧紧揽在怀里,用粗糙的手指一个劲儿地捏弄两人的嫩脸蛋,泪腔憨嗓地喃喃着:“该打的小鬼头!该打的小鬼头!你们果真尾随僧兵来了浙江!知道方丈和寺僧有多担心吗?自打方丈派我来浙江找你们,我是一没战事就在营地附近扒拉,可就是不见你们的影子,害得我只想扒开耗子洞看看……多亏佛祖保佑!在这儿让我撞上你们了!明天,我就送你们回寺!再不能让你们冒冒失失地当僧兵尾巴了!”
两个小沙弥一听法叔祖要送他们回少林寺,全慌了神儿,一齐攀着月满脖子央求让自己留下来。
“那怎么成?战阵凶险,一个闪失就会要了你们小命!”月满拍拍两人脸蛋儿,口气异常坚决。
“我们小心点儿,不会有事的!”
“俺不去战场还不行吗?”
“法叔祖——法叔祖——”
“好法叔祖——亲法叔祖——”
……
两个孩子一阵求告聒噪,月满顿时躁了性子。他忽地站起来,粗声道:“别吵了!我再说一遍:不行不行不行!一百一千一万个不行!”拉起孩子就要下山。
庆方赶紧一坠身子,脚尖抵地,说啥不往前走。
庆圆却一扽月满胳膊,赌气道:“那好吧!我们这就跟你回少林!反正你也不能留下打倭奴!”说罢,竟抢先向前。
月满迈开的脚步却一下子冻结地上。
“走哇!我们正好也有些想师兄师弟们了!”庆圆越发来了劲儿,倾身往前拉着月满,直至抻直了胳膊。
庆方也很快转过脑筋,从后面推起月满嘴里嘟囔着:“师兄走俺也走,咱三个一块走!”
月满见他俩闹得慌,用力往自己身边一拉,烦躁道:“好了,孩子们!别使假劲儿了——你们根本不想走,我也不想走!可我是奉命找你们回去的呀!”
庆圆见法叔祖被将军,透了心思,乘机摇摇他的胳膊,悄声道:“法叔祖,你要是假装没找到我们,不就可以留下打倭奴了?”
月满没应声,却慢慢蹲下身子。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口气无奈道:“好吧!就听你小鬼头一次。不过,你们可要听我的话:既不能溜到战场上,也不能让其他僧兵发现。否则,就——”
“就送我们回少林寺!是吧!”没等月满说完,庆圆就兴奋地接出后面的话。然后,又信誓旦旦道:“放心吧!法叔祖,我们会听你话的!要不,就是——”他双手相叠,刚要比个王八形状,被月满一巴掌打开。
当即,三人立下共同保密的口头约定。月满惟恐耽搁时间长了,宗诗、月朗过来找他,反而发现两个孩子。便不敢再说其它,立命二人回去睡觉。二人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却又被月满叫住。
二人一喜,跳脚回身。
月满俯身叮嘱道:“记住!孩子——你们今后不能远离我,要让我随时找到,我才放心!”
“当是什么事呢!”两个孩子齐声嘟囔一句,缓缓转过身去。
月满低头忖度一下,又急忙拨转二人身子,切切道:“错了错了!你们今后不要离我太近——离我近就是离战场近,太危险!还是远点好!只要能让我找到你们就行!啊?”见孩子们认真地点了头,他才抹把泪,推孩子进门。
四更过后,温州城下城上闹腾一夜的鼓噪声渐渐停了下来。天,却突然起了风,又是尖声呼号,又是飞沙扬尘。这无疑是攻城的最佳时机。
月空与汤克宽俱是喜出望外,分别点齐僧兵和官军,开出大营,悄悄绕到温州城的西北角。这是汤克宽和月空等人精心选择的攻城点,此处距城北江心屿不远,城里、屿上两支倭寇皆可触目而及,所以,汤克宽、月空等人认为:这里也是倭寇自以为防备严密,最易放松警惕的地方。
此时,狂风挟着沙尘噼哩啪啦抽打着城墙,城头上虽是灯笼摇荡、灯影忽闪,却并不见倭寇的影子。他们大概正躲在女墙下或是什么角落里避风,也许因为一夜紧张,趁这会儿闲下来赶紧打个盹儿。汤克宽兴奋地低喃一句:“真是佛祖保佑、天助我也!”然后,朝月空点点头。
月空回应地一点头,朝排在最前面的12名僧兵一挥右手的镔金铁梅花棍,左手抓起地上的一根长竹竿,猫腰疾步奔向护城河边。12名僧兵也带上几根长竿,跟了上去。这12人皆由月空选出,个个轻功出众。他要亲自带领这些人率先登上城头,为其他僧兵和官军登城开道。
疾行到河边,月空将长竿横担在河沿上,紧跟身后的一个僧兵蹲下稳住竹竿。月空右脚踏在溜圆光滑的竹竿上,左脚向后一撤,再纵身一跃,已经落脚竹竿中央。又一点脚,人就到了护城河对岸。
其他12名僧兵也如法过河。月空又一手握竿、一手持棍,沿着墙脚顺风飞跑几步,猛地插竿在地、撑竿而起。饶是月空身材高大,竟也身似弹丸飞起,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双脚稳稳站在一个垛口上。
即便是出身武将世家的汤克宽,看到这一幕亦是惊讶不已。他张嘴就要大声叫好,忽然意识到此种境地不容出声,只得改为轻微击掌。
“飞和尚!飞和尚!飞和尚登上城——”
一个缩在女墙下揽刀避风的倭寇突然惊叫起来。
不等他惊叫声歇,居高临下的月空急使一招“玉兔捣药”,直朝他头顶捅去。那倭寇惶然歪头一闪,挥起倭刀想要格开铁棍,棍头却已深深扎进肩胛窝里。疼得他嗥叫一声,手里的倭刀当啷落地。月空随即拔出铁棍,紧跟一招“挥桨出海”,击在那倭寇头上,度他上了西天。
月空这才解下腰间绳索,将打好的环套套在垛口上,放绳下城。这当口,又有几名僧兵撑竿飞起,鲤鱼跃龙门似的打着斤斗翻上城头。
“飞和尚!飞和尚!真有飞和尚来了——”
立时,城头倭寇惊起一片。他们惶惶乱叫着,疯舞倭刀,寒光闪闪,齐向城头僧兵杀去。随之,又有无数倭寇顺着登城马道涌上城头。
这期间,12名僧兵先锋也已全部登城,他们一边棍舞旋风、狂扫扑来的倭寇,一边往城下挂放绳索,等待其他僧兵和官军攀绳登城。
城下,汤克宽挥剑下令大军攻城。宗诗、月清等乘势带人将几十根竹竿担在河上,三杆五杆并作一桥。官军、僧兵便借这简易竹桥,分路度过护城河。然而,城上垂挂的十余条绳索,根本不够大批官军和僧兵使用,许多人只能在拥挤闹嚷中等待攀绳机会。
就在城下闹嚷之时,城头战局已经起了变化。登上城头的僧兵本就与倭寇众寡悬殊,又加他们为保各自身后绳索,不能合兵一处,很快就被众倭寇分割包围。尽管他们个个武艺高强,人人勇猛非凡,但因守绳有责,不能易位,闪转腾挪大大受限,浑身轻功亦很难施展。战不多时,他们已有多半带伤,垛口悬挂的绳索也被砍落多条。
攀绳登城本就吃力,这一来,进展更缓。好一会儿,才有五六名僧兵登上城头。而城上的倭寇则占尽地利、甚得方便,人流如潮,滚滚而来。所以,城上僧兵的处境亦是越来越险。
汤克宽、宗诗等人眼见战局不利,更是心急如焚。正当他们焦躁不安之时,忽听城上一阵梆子急响,箭雨裹着滚木,倾泄而下。僧兵、官军急忙四散闪避,城下顿时大乱。
“此次攻城不会成功了!”汤克宽一下子跌落劲头,只得恨恨长叹一声,急命鸣金收兵。
城上月空等人杀得正紧,并不知道身外情形。猛听城下鸣金,才知下面大军已溃。月空急忙乘隙回顾,只见城头所挂绳索已所剩无几。先后登上城头的20多名僧兵、官军,也已战死大半。此时若再不退,一旦绳索被倭寇断尽,没了退路,他们便可能悉数丧命。情急之中,他一边挥棍疯扫倭寇,一边大声命令剩余的僧兵、官军向挂绳处集结,尽快互相掩护着坠绳下城。
几名僧兵、官军很快顺绳而下。留在最后掩护的月空却被众倭寇死死缠裹在一个垛口前。他自知不可恋战,急使一招“翻江倒海”,扫飞几把倭刀,撕开一道口子,返身跳上一个垛口。再看墙头,却已没了悠身下荡的绳索,心头不由陡地一沉。
围攻的倭寇也已发现他没了退路,顿时狂喊乱噪起来。
“没有绳子啦!和尚跑不了啦!”
“杀啊!杀了和尚头儿哇!”
……
汤克宽、月清、宗诗等人见此情形,无不大惊。月清、月满急带数名僧兵舞棍冲出,想要接应月空,却被城头飞来的箭雨堵住。
月空见一时无路可退,赶紧使出“金刚转轮”功,倾刻间,手中的镔铁梅花棍罩身飞旋起来。看上去,仿佛是千棍同舞,飞轮转辐,竟使倭寇难进一刀一枪。
正当众倭寇逡巡难进之际,忽然传来一声恶吼:“武士们——闪开了!”
众倭寇闻声闪避两边。月空一愣,也收招立棍,只见对面整整齐齐站着一排手端火铳的倭寇。居中一人,黑粗油肥、独持倭刀,显然是个头领。他用野猫一样凶厉的小眼打量一下月空,突地挑起大拇指,用生硬的汉话道:“野和尚!你的好样儿!不过,你已没有退路。不想死,便快投降!我的——足利自仓,最最喜欢好功夫的武士,会大大地优待你!”
一听倭寇自报名号,月空猛然想起,汤克宽曾在介绍战事时提到过足利自仓这个名字,说他是温州倭寇总头领。可算遇着大鱼了!月空心中暗暗一喜,寻思如果将他生擒,这温州就可不攻自下了。于是,略一忖度,提棍直指足利自仓沉声道:“东洋小儿听着,你僧爷爷乃是嵩山少林寺武僧总教头月空!听说你们足利五兄弟也是东洋有名的武士,号称“足利五猫”,你僧爷爷今日攻城失利,却正好与你过上几招,看你们是不是徒有虚名,如何?”他有意把“足利五虎”说成是“足利五猫”,想激怒足利自仓和他单挑一斗,寻机将其生擒。
没想到足利自仓哈哈一阵狂笑,竟大骂道:“少林秃驴!你的如今是笼中之虎、网中之鱼,擒你已是必然。我的又何必逞匹夫之勇,与你单打独斗?耍心计的不要!要活命,你便降!要想死,我的便杀了你,给死去的大日本武士报仇!”
月空见诱敌不成,遂凛然道:“好吧!僧爷爷告诉你:贫僧就是提前赶往西天见我佛祖,也决不会降你东洋倭奴!”
足利自仓闻言,亦知不能降服月空,立刻现出一脸凶相,恶狠狠道:“好秃驴!我的这就送你去见西天佛祖!”遂挥刀命火铳手开火。
砰!砰!砰!……
城头霎时硝烟弥漫。月空仰身翻下城头。
独镗与克宽敢战,名亚俞、戚云,克宽,邳州卫人……倭犯温州,克宽击败之……
——《明史·汤克宽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