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各种眼神,却在月满与那冒然闯入的汉子间飞速地穿梭往来。这个眼中抛一梭疑惑,那个眼中抛一梭惊讶……瞬间织成一张无形密网,网定月满和汉子。
月满急忙朝那汉子一摆手,示意他住口。又神色紧张地环顾一下周围众人,尴尬、勉强地笑笑,朝汤克宽、月忠道:“我知道是什么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去去就来!”招手带那汉子走出大堂。
汤克宽与月忠相视一眼,都没作声,只是疑惑地并肩望着月满的背影。
月满与那汉子行至院中一僻静处,停下来。月满回顾一下身后,口气急切道:“快说,是不是庆圆、庆方两个出事了?”
一见那汉子穿戴破烂,月满马上就判断出他是自己放出的狱囚。而那汉子一说大事不好,他就立刻想到庆圆、庆方二人。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事。他与两个法孙有约,不让其他僧兵知道庆圆兄弟俩的消息,所以,才急忙带汉子出来说话。
果然,那汉子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月满发了怯,急切道。胸中七上八下乱纷纷打起闹心锣鼓。
“自打官军进城,他两个就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都没踪影——谁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所以,所以,我才来找你——”
不等汉子说完,月满竟哈哈大笑起来:“我当什么事呢!没事了!”只要孩子没出意外,他就放了心。他知道,这一定是两个孩子不想在僧兵眼前露面,藏起来了。但见那汉子疑惑不解,他赶紧解释说,是自己派两个孩子刺探倭情去了,没什么大事。那汉子这才放心地点点头。他又悄声叮嘱:“这是军机大事,对任何人都不可透露!包括两个小沙弥城中劫狱,城头点火这些事,都不要议论谈起。”汉子见他说得审慎神秘,也敬畏郑重地点点头。
随后,月满回到大堂,跟众人解释说,是他放出的两个狱囚不辞而别了,没什么大事!众人见他如此行事,都隐感怪异,却没人说什么。
虑及台、温两支倭寇汇合后,会卷土重来,汤克宽与月空等人不敢大意,迅速议定守城方略后,便各自登城备战。守至天亮,却是四门无警。汤克宽派出的官军探子回报:台、温两支倭寇已连夜渡海远逃外洋了。温州城头这才稍稍松口气。
因官军和僧兵连经恶战,俱是损伤不小,疲惫不堪,汤克宽留僧兵暂时在城北江心屿江心寺驻下,一边帮助官军守城警戒,一边休养部众。期间,由月空、月清、月朗、月满等人暂任教习,分营教授官军少林功夫。转眼半个多月过去,到了腊月初八。这是佛祖释迦牟尼的成道节。月空召集少林僧兵在江心寺开设水陆法会,一则纪念佛祖天启开悟、妙识成道;一则普祭战死温州的官军和僧兵,追荐亡灵、超度英魂。温州百姓感念僧兵抗倭救难之功,也都纷纷赶到江心寺赠送香烛米果等物。一时,江心屿上僧俗云集,热闹非凡。
月空、月清、宗诗等正在寺内设斋修仪、诵经礼佛,忽听殿外人声喧嚷,不由停下斋仪。却见院中僧俗人众惶惶两边分开,一干人神气扬扬、吆吆喝喝直奔大雄宝殿。
月空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齐迎出殿外。
迎面进院的一群人,服色鲜亮,异于常人,却又明显分为三种:中间几人,宫装打扮,人人怀抱拂尘,无疑都是宫中宦官;左面十数人则锦袍美甲,个个腰挂金装银饰的佩刀,一看就是皇家的羽林军、锦衣卫;右面十数人一色的铜盔铜甲,人人手持红缨长枪,看装束就知高于普通官军一等。居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宦官。白白的、胖胖的,似一盆刚刚发满的面团。走起路来,又厚又平的下颏微微上扬,脸上堆着万事万物都不屑一顾的神气。距月空等人不远,他停下脚步,缓缓地,从袖里取出一卷黄澄澄的东西。
他右边穿铜甲的瘦高个则跨前一步,面浮寒气,嘴角挑笑,鹰眼森冷地扫视一下月空等人,阴沉沉道:“和尚们,又幸会了!”转脸看一眼胖宦官,又道,“朝廷钦差、司礼监提督太监兼掌印太监孟公公特来传旨,尔等还不赶紧跪接圣旨?!”
月空、宗诗等人很快认出说话的人,正是在少林寺山门前被月忠捉了又放的国舅张四维。众僧知道,他一来,准没好。遂无一人答理他,只是各自默然合掌。
“你们为什么不跪?胆敢藐视朝廷圣旨吗?!”张四维见月忠等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一个个神情漠然。他是既恼怒又兴奋,自觉又抓住一个治罪少林僧兵的把柄,便勾头朝站在孟公公左边,身穿飞鱼锦袍、腰佩绣春刀的年轻武士道:“钟将军,你是锦衣卫的千户!你看——这些少林和尚不跪接圣旨,是不是有意欺君?该不该拿下治罪?!”
钟千户噌的拔出一截腰刀,扭头看着孟公公,候他发话。
“公公!”不等孟公公说话,宗诗忽然上前一步,合什道,“我佛门弟子是只接圣旨不跪拜的!公公时常口含天宪、出入王命,应该熟悉此典的!”
那孟公公瞪圆了眼睛,正欲发怒,听宗诗这么一说,又不好意思发作了。嘴角的肌肉剧烈抖动几下,终于没有发话,而是转脸向着张四维,眉毛一挑,示意要他说话。
张四维有点懵然,但还是朝宗诗蛮横道:“胡说!皇上乃是万民之尊,和尚不过小民一个,哪有不跪接圣旨的道理!”
宗诗无声冷笑一下,面朝孟公公道:“既然张国舅孤陋寡闻、无理取闹,贫僧就代公公向他讲讲道理:早在东晋元兴年间,我佛门大德慧远师著《沙门不敬王诸论》后,佛门弟子即不再向皇帝官府行跪拜礼。后来,唐明皇定令,僧尼在俗世唯有致敬父母,才行跪拜礼。此后历朝历代,奉为定式,相沿不改。张国舅身为皇亲,却要擅改皇家圣规——”说到这儿,口气突然加重:“请问公公,这算不算是犯上?又当不当治罪?!”
张四维一时又气又怯,脸色铁青,张嘴要强辩,被孟公公一挥拂尘止住。“张国舅你就不要少见多怪,节外生枝了!我们还是赶紧办正事吧!”孟公公借着宗诗话里的梯子,假意低低埋怨张四维一句,给自己下了台阶。随即又扬起下颏,展开圣旨,宣读起来。
这是一道专门颁给少林僧兵的圣旨。圣旨说,朝廷已闻浙抚奏报,僧兵初到江南,即连建奇功;少林寺西堂僧雪山宗画,也已赴阙奏明前时“山门风波”原委。故而,不再追究少林寺僧怒打钦差之罪,但对少林僧兵的封赏则相折减等,只封官爵,不赏金帛。封月忠为正六品右善世,赐护国金刚将军号;赐月满铁头罗汉号,其他僧兵一体赐号天兵罗汉。
月忠等人身处佛门,本不希求功名,但觉朝廷不再加罪少林僧人山门怒打钦差一事,甚感欣慰,正要齐声谢恩,却听孟公公口称还有一道圣旨,遂默然听他颁旨。
圣旨称:前几日,一刺客夜闯皇宫行刺张顺妃,被宫中侍卫发觉,刺客与几名大内高手恶战多时,最终逃脱。幸好皇宫侍卫在搏斗处找到几枚散落的佛珠,得到一些线索。经过锦衣卫密侦暗查,疑为少林寺僧月忠——即朱纨之子朱玉行刺。故特命锦衣卫到僧兵营中搜捕月忠,逮回京师鞫问。
众僧闻旨大惊。明明月忠在括苍山帮助六姑娘练兵,怎么会突然到京城刺宫呢?难道他真与六姑娘同病相怜一起反了?僧众各自暗暗猜测,虽有几分怀疑,也有几分相信。
月空默然看看宗诗,眼神里满载着困惑,又掺杂点儿后悔和埋怨。宗诗知道,月空是在埋怨他主张把月忠留在括苍山。他却觉得:月忠进京刺宫的可能性很小。首先是月忠答应过:暂忍家仇,共赴国难的。以月忠的人品个性,不可能出尔反尔;其次是就算行刺,也应先刺近在浙江的主要仇人张四维,不可能千里迢迢进京去刺张四维的姐姐张顺妃。更何况,六姑娘也不会轻易让他一个人下山冒险。这般掂量一番,宗诗朝月空摇摇头,表明他并不相信这是事实。
月满却突然从月空身后冲出来道:“孟公公,俺有话说!”
孟公公乍觉突兀,愣了一下道:“你是谁?要说什么?”
“俺就是朝廷封赐的铁头罗汉,少林寺比丘月满!俺不要朝廷的封号了!”
这个莽罗汉!又使的哪门性子?众人颇感意外,惊疑地看着月满。
“嗯——?”孟公公鼻子里应了一声,沉了脸色道,“为什么呀?”
“俺要用俺的封号为师弟月忠抵罪!”
月满一句话,立刻引起众僧响应,大家纷纷请求辞去封号,换得朝廷赦免月忠。
这倒让孟公公颇感意外了。他愣了一下,突然一摆拂尘,提高了尖腔:“都别说了!马是马功,驴是驴过,岂能搅到一块儿说事?再说,这都是皇上的旨意,公公我岂能擅断自专?我劝你们,最好还是别存这样的念头——用皇上的封号给罪人抵罪,这不是大不敬吗?你们都不要命了?还是赶快将月忠交给锦衣卫了事!院内僧兵立时哗然一片。
月空愤然道:“既然你们非要抓,就抓好了,反正月忠不在这里!”
“胡说!月忠明明一直随你们远征,怎会不在这里?肯定是你们得到风声把他藏起来了!”张四维忽然接了腔,冷森森的鹰眼则不住地四下翻寻。
月空面色一寒,却依然平静道:“月忠是随我们远征了,但到浙江不久就不辞而别——”他本意是想打消锦衣卫在僧兵中寻找月忠的念头,摆脱张四维等人纠缠,但说到这里,又觉失了口,这不恰恰说明月忠有时间有可能进京行刺吗?遂懊悔地顿了一下,遮掩着接续道:“据说是到广东投亲了,不信,你们就搜一搜!”
果然,孟公公抓住月空的失语处,尖笑一声道:“恐怕他投亲是假,行刺是真吧?既然你如此说,就别怪公公我不客气了!”一挥拂尘,锦衣卫立即群鸦归林般钻进江心寺的角角落落。
结果自然是一场徒劳。
孟公公无奈,只得悻悻道:“好好好!算他能!总有一天,锦衣卫会将他缉拿归案,我们走着瞧!”
月空等人并不理会,只是双手合什,低诵佛号。
孟公公觉得,少林僧兵这是有意气他。嘴角抖动一下,迸出一星歹意的笑,乍又扬起尖嗓道:“和尚们!你们别得意太早了!还有一道圣旨——”说着,向张四维递个眼色。张四维阴阴一笑,真的取出一道圣旨。
这一来,不光僧兵,就连在场的百姓也都惊诧不已,窃窃议论起来。对小小一支僧兵,朝廷怎么同时连颁三旨呢?这第三道圣旨又是什么呢?面子?还是脸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少林僧兵虽初战建功,然僧兵久驻中原、寂守佛门,毕竟稍疏于军务兵道、尤盲于浙江地理形势,难与倭奴长相周旋。故,特以浙江都司把总张四维徙任少林僧兵监军,协理军务、指点山川,以成抗倭之大功,早日靖边而安国。钦此!”僧俗议论声中,张四维读完圣旨,不无自得地瞟瞟月空等人。
月空、宗诗等人互相看看,既惊讶又愤懑。真是荒唐透顶!区区一支不足三百人的僧兵,朝廷却还要派个监军来!这哪里是监军?分明就是监视嘛!就是监视也罢了,却偏偏让张四维这样的人来!他一来,恐怕就不仅仅是监视了,而更可能是没完没了的“生事”了!
僧兵登时炸了营,乱声嚷嚷起来。
孟公公蛮横地挥挥拂尘,压下众人议论,鼻子里哼哼笑了两声,故意拖起尖尖的长腔道:“怎么了?我说天兵罗汉们!还不赶紧领旨谢恩,参见监军大人?皇上一日三道圣旨,对你们可谓是皇恩浩荡、圣眷隆厚啊!”
僧众却又沉默不语,僵立不动。
张四维眼里闪着鬼火一样阴冷的笑,直瞪着月空等人,一手叉腰、一手按剑,摆足了监军大人架子,等待僧兵参见。
气氛正冷硬的凝结着,月空身旁乍起一声响雷:“参得什么鸟监军?!”众人循声望去,见是月满炸开了性子,“我们自己正好好地打倭寇,舒心爽意的!弄个碍手碍脚的监军来做啥?皇帝不放心我们,让我们归山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眼子,既要马儿跑,又要拴马脚?”月空、月清、宗诗等人见他口无遮拦,怕添新的麻烦,或拉或劝或使眼神,好不容易才让他住了口。
对面的张四维却又掀起波澜,恶声恶气地叫骂起来,说月满胆敢辱骂监军,非议皇上,实在是罪同欺君、大逆不道,不斩月满不足以正军纪、显皇威。他如此一激一挑一送话,孟公公也愤然作色,一抖拂尘,尖声喝令锦衣卫捉拿月满。
钟千户应声拔出绣春刀,带领十几名锦衣卫扑了上去。
一言相犯,就逞威拿人,众僧自然不依。月空、月清急将月满往后一拨,双双挺身上前掩住。宗诗、月朗则从后面将月满死死拽住。
早有十几个机灵的僧兵从禅房取出少林棍,冲上去护卫月空等人。
围观的百姓一见双方要动武,胆小的拥挤着往后躲避,胆大的说东道西、评左论右;还有专门起哄,成心看热闹的。好端端的水陆道场,眼见就要变成厮杀场。
“住手!”忽听一声厉喝,一名高大瘦朗的将军带着十余名亲随闯进来。众人一看,那将军正是参将汤克宽。
张四维与汤克宽同在浙江为将多年,彼此相熟。他一见汤克宽,仿佛见到了好帮手,急切道:“汤将军,你来的正好,快帮锦衣卫捉了疯和尚月满!”
汤克宽面无表情应道:“且请锦衣卫暂缓拿人,本将军有紧急军务!”锦衣卫这才退下来。
问明冲突原因,汤克宽笑笑,向孟公公、张四维道:“我当什么大事呢!月满禅师口犯张把总固然有错,可他原本就是个口头浑浊、心底清正的率真罗汉,其实并无恶意,更不会藐视朝廷!我看,让他给把总赔个不是就是了,犯不着小题大做!况且,我这里还有紧急军务等着办呢!”
孟公公和张四维也明白:如果强行捉拿月满,就免不了跟僧兵厮打,而以僧兵的武功和人数,自己肯定占不到便宜。即使在朝廷上打官司,因僧兵新立战功,皇上也不会太多怪罪他们。二人互相递个眼神,也想借着月满赔罪压压僧兵威风了事。于是,二人顺水推舟,假惺惺做出勉强同意的表示。
哪知,按下葫芦起来瓢。对面月满却不肯认账。月空、宗诗等人正劝他消消火气,依了汤克宽。他却一把拨开众人,朝汤克宽一扬袖子道:“原以为汤将军是个硬骨头敢打仗的人,哪想到你也很会做好人!只不知你叫我如何赔罪?俺乃出家人行不得俗礼,而佛礼又只能行于佛门,若要俺行佛礼赔罪,张国舅须得也剃头做了和尚!你问问他,愿意吗?”
张四维因僧兵不认他这个监军,本就恨恨不已,又见月满如此戏他,不由恼羞成怒,噌地拔出佩剑,一点月满,咬牙朝汤克宽道:“这疯僧疯话汤将军可听清楚了?!不杀他,何以肃军纪、振军威?”
汤克宽也没有料到,这个平日粗爽爱认死理的莽撞和尚,还有不讲理的时侯,不肯向张四维低头也就罢了,竟然不分青红皂白,连自己也给捎着埋汰了,心里既好气又好笑又很无奈。不过,想想朝廷任张四维为僧兵监军,的确大不相宜,月满也是气不过才如此的。暗暗掂量一番,他还是觉得月满情有可原。于是,打定主意,心下一横朝张四维道:“算了张把总,你既说他是疯僧疯话,又何必跟他计较呢?你若实在气不过,本将军代他向你赔个罪,可以了吧?”说罢,一抱拳。
“那怎么成啊!”孟公公见月满一直强硬不屈,汤克宽又明显偏袒月满,心中颇感不快,遂不阴不阳开了腔,“张国舅毕竟是堂堂的皇封僧兵监军,部下如此嚣张狂妄,以下犯上,如若置之不理,今后他还如何监军?依公公我看,必须拿下疯和尚,正了军法!”随即又命锦衣卫捉拿月满。
汤克宽见孟公公又扇邪火,登时大怒,跨步上前,挺胸拦住锦衣卫,刷地抖开一纸军书,峻了脸色道:“本将军这里有紧急军令:参将卢镗,被困嘉兴,危及杭州,浙省震动!巡抚急令汤某率本部官军及少林僧兵,速速北上救援。军情似火,刻不容缓!公公、把总岂能未战而先斩我大将?”
“哟!汤将军是要拿浙抚来压公公我和国舅吗?”孟公公将拂尘往肩头一搭,立刻挺起便便大腹,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脸色。这孟公公名叫孟迈,身兼宦官十二监第一监司礼监的提督太监、掌印太监二职,是名副其实的大内宦官头儿,深得嘉靖皇帝宠信,莫说百官无人敢惹,就连权倾朝野的奸相严嵩,见了他也是格外客气三分。如今见汤克宽拿浙江巡抚的手令说事儿,自然不屑一顾,哼哼一笑,眯眼又道,“张四舅杀疯僧正军纪,并不妨碍汤将军北上解围嘛——救卢镗又不是仰仗疯僧一人!再说了,不正军纪,又如何能打胜仗?”
汤克宽一听,知道孟迈跟自己较上了劲儿,大有不杀月满决不罢休的意思。他也知道,这个太监头势大如山、手眼通天,绝不好惹。要救月满,不拼上前程,甚至生命断难成事。这样想着,他下意识地一手紧紧握住佩剑的剑柄,开始缓缓向外拔出。
忽然,他感觉一只钢硬的大手按在自己握剑的手上。那手一用力,就扣着他的手将半抽的宝剑送回鞘内。没等他回过头,迫他收剑入鞘的人就发了话:“孟公公,张国舅恐怕不能依军法杀月满!他不是少林僧兵,更不是张监军的部下!”声调朴厚沉着,是月空。
孟迈哪里肯信,冷冷笑道:“这倒让公公我弄不懂了!月满不是僧兵是什么?难道还真是天兵不成?”
月空并不理会孟迈的嘲讽,只是平静解释,说月满是少林寺方丈派来浙江寻找两个小沙弥的。他见孟迈依然不信,便命一僧兵到他借住的禅房取出小山当日的信函,给孟迈看。末了道:“月满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两个小沙弥,才暂时随僧兵抗倭的!”
孟迈看过书信,一时无话可说,却又心犹不甘,只是斜眼瞟瞟张四维,要他说话。张四维见自己找到的茬子又被抹平,也觉窝火,却又找不出新的茬口,只得恨恨道:“好!他既不是僧兵,让他现在就远远滚开!”
“呸!有你这样的监军在,就是八抬大轿请,你僧爷爷还不愿留下呢!”月满毫不示弱,回敬一句,合什向众僧及汤克宽环致一礼,迈步出院。
张四维不甘挨骂,还要逞威,被汤克宽拦住。
众僧舍不得月满离去,但念及他留下来要遭张四维报复,便无人再拦,只是默默合什相送。
月空、宗诗一直将月满送出江心寺,叮嘱多时,洒泪而别。
一场风波平息。汤克宽即令僧兵打点行装,准备北上。孟迈则叫过两个锦衣卫诡秘交待一番,二人领命而去。
当日,汤克宽即率官军、僧兵北上嘉兴。张四维既为僧兵监军,自然也带亲随同行。
行经数日,赶到嘉兴府海盐县界,正当日暮时分,前面出现一片山岭,峰峦参差、重叠连绵,层层波浪似的涌向海边。向导称,那片山总称秦山,过山十余里,就是海盐县城。
汤克宽自知千里救援,行踪不密,担心倭寇得到消息,预在山中设伏!专侯他们自投陷阱。便决定派一得力之人先行探山,然后进军,遂传令全军就地停驻。他向骑马并行的月空说了自己想法,问派谁去探山合适。
月空回头看一眼师弟月清,说他办事谨慎细密,又有飞毛腿神功,由他探山最佳。汤克宽遂将此任交给月清。
月清叫过悟真、悟幻两个快脚僧兵,直奔秦山。
因是探山,他们有意行不由道,而是专拣山道两边的坡岭密林穿行。这样做,一是可以探知道边有无伏兵;二是可借林木岩石掩敝自身,不被伏兵发现。如此越过两道山岭,忽听前面传来阵阵狂乱淫邪的笑浪。
月清三人急忙循声爬上一个小岭头,只见岭下平地上呈圆形燃着十几堆火,火堆上立着三脚木架,架上或挂壶、或挂肉,冒着丝丝轻烟,酒香和着肉香,阵阵飘上岭头。每个火堆旁都围坐着十余名身穿甲胄的武士,总数足有二、三百人。一看那种前伸短檐、后铸扇形护项的头盔样式,月清就知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倭寇。群倭一边狼吞虎咽、江泻海灌,一边朝着火堆圈中央乱指乱点、乱呼乱喊,鸡犬吵杂,噪噪一片。
火圈中央燃着一堆更大的火。火旁坐着三个倭寇。左边一个端酒,右边一个端肉,唯独中间那个胖倭裹着披风,两手空空,大约是群倭的头目。离几个头目不远,还躺着两个人,都是长发零乱的女人。一个身上身下血污一片,腹上横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婴儿显然是被剖腹取出的。月清三人触目之间,无不心惊肉跳,肝肠俱碎。死者旁边的女人侧卧着,也是个腹部隆起的孕妇。不同的是,她双手被捆,蜷在那里瑟瑟发抖。
“畜牲!畜牲!畜牲不如的东西!”月清浑身发抖、颤声低骂着,眼中泪如洪流,悟真、悟幼亦是两眼血红,几欲冒烟喷火。
三人正怒火焚心,却见那个胖头目站起来高喝一嗓,群倭立刻静下来。那胖头目道:“刚才,猜那胎儿是女孩子的,统统的罚酒一碗,猜男孩子的,统统的吃肉一块!”群倭一阵哄笑,又彼此劝酒劝肉吃喝起来。
月清三人这才明白:众倭是借隔腹猜胎、剖腹验胎来行酒取乐。三人愈加愤恨,扑扑几拳,地上出现几个深坑儿。
刚才说话的倭寇胖头目灌下一大碗酒,指着蜷在地上的孕妇道:“诸君,再猜猜,她的肚子里,会是什么的货色?这一回,猜错的,罚酒的两碗!猜对的——要赏上等的美味!”
群倭又乱纷纷笑闹着猜起来。有的甚至走过去,把耳朵贴在孕妇肚子上,像辨别西瓜生熟一样,用手拍着肚子听听,发出一声尖叫。那孕妇吓得尖声哭叫,一个劲儿地求饶。回答她的,却是群魔充满恶意的狂笑。
恶魔很快又要对第二个孕妇剖腹验胎了。月清三人也早已忍无可忍,直欲冲下岭去,将群魔一个个碎尸万段。就在悟真、悟幻握棍而起的一刹那,月清打个激灵,急将二人按住。静静忖度一下,他轻轻摇了摇头。凭他们三人,是无论如何也制服不了岭下二、三百倭寇的。就此冲下去,不仅难以救出孕妇,还会白白搭上三人性命。关键是,中断探山,将贻误军机,甚至给后面大军造成灾难。他把五指深深地抠进土里,仿佛铁锚泊船一样,将自己牢牢地定在那里。他不敢稍稍松一下手指,惟恐稍微那么一松,自己就会像浪头飞舟,直冲下去。
可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孕妇被开膛破肚?当然不能!回去搬兵救人?肯定是来不及!
月清正煎心炸肺,苦苦难熬之时,忽听岭下那胖头目又打着酒嗝叫嚷起来:“诸君,统统地,统统地猜过一遍了吗?本将军已说过,这回猜对的,要赏上等的美味——你们的知道,什么的美味吗?”
“鹿肉!”
“山鸡肉!”
……
群倭七嘴八舌,乱猜一通。那胖头目却一直摇着头,哈哈怪笑。直到众倭声稀,他才倭刀拄地,略略稳住一摇三晃的肥躯道:“这上等的美味,就是,就是烤胎儿肉——这可是绝对的美味!极品的美味!延年益寿的美味!”说罢,哈哈一阵大笑,向那横陈母腹之上的胎儿蹒跚而去。
恶魔要烤食胎儿!月清头顶轰的一声,再也忍耐不住。左手嘣的一下,五指起锚,生生抠下一块冻土。他刚要虎跃而起,忽听一声凄厉笛鸣,从北面岭头穿林而出。那笛声,如疾风如激流,穿云裂岸;似喝斥似怒骂,刺骨钻心。
岭下倭寇闻声惊起,惶惶四顾着一片忙乱。胖倭首挥刀镇住众倭,朝笛声响起的地方指指点点,叫叫嚷嚷多时,即见百余倭寇从众倭中分出,高举倭刀涌向北面岭脚。
笛声一起,月清心头也霍然开朗,急从腰间抽出自己的竹箫。
月清天性雅爱音律,尤其喜欢笛箫。常称笛为乐中仙子,箫为音中状元。因他性柔多泪,又不善言辞,拙于交人,平日便以箫为友,形影相伴。每遇闲暇,即对月弄箫一曲,婉抒情怀。所以,即使远征抗倭,他也将箫带在身上。只是戎马倥偬,品箫渐少。此刻,他见倭寇闻笛惊乱,才悟出箫笛之音竟还有惊敌疑兵之效。
打量着彤管长箫,月清微微一点头,似乎拿定了主意。他让个子瘦小的悟真即刻回营,引官军和僧兵赶来驱倭救人;又命块头结实的悟幻转到南面岭头隐蔽,待自己向西引开倭寇后,相机救那孕妇。
悟真、悟幻很快消失在密林中。月清随即竖起长箫,引箫一声长鸣。这一声,既未依谱,也不成调,只是因他愤于倭寇的虎狼之行,怒不可遏,骤然暴发。所以,箫声一改本有的温和敦厚之色,变得高亢而激烈。直似虎啸高岗、雷滚长空,山岳惊悚、风云震荡。
这边箫声一响,北面岭头的笛声骤然停下。月清猜测,可能是吹笛人乍闻箫声,也觉惊异的缘故,于是,他有意送出两声暖阳照水、春风拂柳的箫鸣,用箫声和缓地安慰弄笛人:莫要怕!咱们是朋友。弄笛人显然听出了箫中之音。随即回应两声晨雾撩纱、浪花点头的笛音。月清亦是入耳即明。那笛声在说:明白了,谢谢你!
心声既明,箫笛又同时激越起来,仿佛是铁骑冲锋、鼓角争鸣。
岭下倭寇本来分作两股,一股向北寻找吹笛人,一股留在原地四面警戒。月清一弄箫,留在原地的倭寇再次慌乱起来,惶惶一阵,又分出一股,向他所在的西岭冲来。
北岭的笛声涛翻浪滚、愈来愈强。月清觉出:吹笛人是想更多地引倭寇到北岭,减轻西岭的压力。他虽不知吹笛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却为其机智、侠义所深深折服。他当然不肯让吹笛人面临更大危险,所以,也拼力使自己的箫声更威更猛。
一时间,箫笛争鸣,群山呼应。似乎天地间有无数管箫笛同时奏响。又仿佛无数支声音利箭从四面八方射向群倭。留守原地的倭寇彻底惊破了胆,他们惊惧地捂起双耳,乱蜂似的,原地一阵打转,竟然鸣起铜锣向东退去。分扑北岭、西岭的倭寇也闻锣退回,一并东撤。
月清本意是用箫声把倭寇引向官军和僧兵,乘机一网打尽,救出孕妇。如今,却见群倭受惊,引兵东去,不免有些懊丧。尽管暂时遏制了倭寇烤食胎儿的恶行,可他们手里毕竟还有一个孕妇,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再逞凶残。无奈,他只得尾随倭寇,迤逦向东。一方面,继续箫声惊敌,使其无暇行凶;一方面,以箫声引导后面的官军和僧兵,最终全歼这股倭寇恶魔。
追过几道小岭,夜色越涂越深。山间恰似蓄满浓墨的砚台,乌沉沉的。只有几颗寒星,侥幸地闪烁天外。月清只能通过倭寇的火把,蹑踪追赶。悟幻已与他汇合一处。吹笛人也一直用笛声呼应着箫声。
出山又赶一程,前面半空里长长地横出一道排列整齐的连珠灯,显然是某个小城的城头灯火。月清推测,这可能就是汤克宽所说的海盐县城。他真希望城内守军发现面前的倭寇,出城拦截一下。等后面的官军和僧兵赶上来,两面一夹击,这股倭寇必然悉数被擒。正这样想着,前面的倭寇竟停了下来,他不由暗暗欣喜。
倭寇大约意识到后面未必有什么大军追击,竟朝着月清、悟幻隐身的方向连连叫骂,想激他们现身一斗。
月清既不应声,也不出战,依然用箫声呼应着笛声,长一声、短一声、急一声、缓一声、戏弄着群倭。众倭虽然气急败坏,却因天黑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对峙多时,汤克宽、月空终于率众赶到。一声呼啸,大军压向倭寇。
倭寇一见果有大军杀到,丢下孕妇,嗥嗥一片乱叫着掉头就跑。
月清、悟幻一路抢先追到海盐城下,城头守军却畏敌如虎,并不出城拦截,只能眼睁睁看着倭寇远远遁入夜色之中。
汤克宽无奈,只得下令全军入城歇息,以待第二日救援嘉兴。可是,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入城之后,一杯热茶尚未泡开,即接到城头守军禀报:倭寇突然又四集城下,将海盐城团团围住。汤克宽大惊,急带诸将登上城头,果见城下火把点点,密如繁星。一颗心顿如巨石落水,急速下沉。
特别是嘉靖年间(公元1522~1566),倭寇更加猖獗,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沿海人民惨遭祸殃……更有甚者,将孕妇抓住猜其所孕是男是女,然后剖腹以验输赢。
——张艳虎《戚继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