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少林僧兵

第九回 月空抖威惊敌胆 月朗请命争立功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11381 2024-07-06 15:32

  未容汤克宽、月空等人筹定守城之策,倭寇即恶浪汹涌,四面扑来。

  仓猝间,温州官军、海盐官军与僧兵合力四守,拼死拒敌。幸好城头还有十几管“铁将军”火炮佐助。炮声一响,火珠纷飞,远远地将倭寇撂倒一片,减轻不少守城压力。血战半宿,总算保住城池未失。

  次日一早,汤克宽召集诸将及海盐知县商议近敌之策。正议论间,一军卒匆匆来报,南城门外有倭寇叫阵,指名要僧兵主将月空应战。

  众人觉得怪异,目光刷地汇在月空身上。月空自己也觉意外,反而惑然环视众人,似要众人为他解惑。

  汤克宽素敬月空朴厚持重,不便代作主张,只问他是否应战。

  月宽道:“倭奴既指名叫阵,贫僧岂能避而不战?再说,不应战就不知他们究竟耍什么把戏!”

  汤克宽点点头,正要说话,张四维忽然站起来道:“月空不得如此草率应战!”引得众人目光全掉转向他。

  月空直视着他,面无表情。汤克宽亦不说话,只稍稍皱着眉,微微侧脸看着他,用目光问他为什么。

  张四维道:“倭奴指名要月空,实是讥笑我大明没有能战的将军,依靠和尚打仗!所以,月空出战,必须脱下僧服,换上官军衣甲!”

  真是自欺欺人!汤克宽猛挑一下大刀似的浓眉,鼻子里哼了一声,沉声道:“与其假扮一个大明将军应战,何如让一个真正的大明将军应战?张把总,你去应战如何?”

  张四维面颊肌肉剧烈抖动两下,恼丧丧、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倭奴要的是月空!”

  “须知,倭奴早就知道月空禅师是和尚,穿了官军衣甲又有何用?”汤克宽峻起脸色道。

  张四维张口结舌,憋闷一会儿,翻起阴狠的鹰眼道:“好!损了大明国威,汤将军你兜着!”

  汤克宽据案而起:“张把总,你还不是我汤克宽的监军!”转而朝月空道,“我到城头为你助阵!禅师只要小心倭奴诱敌之计,不冒然深入就是了!”众人也想看看怎么回事,遂与月空、汤克宽一起赶往南门城头。

  眺望城下,距离城门一箭之遥的地方,约有百余倭寇出营。他们一边耀武扬威地散乱走动,一边挥舞倭刀冲着城头叫骂。一派挑衅架势。

  汤克宽问月空带多少人出城。月空晃一下手里的镔铁梅花棍,说一人一棍足矣!

  月清、月朗、宗诗都劝他带些僧兵出去。他淡淡一笑道:“一身轻搂,便出便入。人多则易出不易入,易被倭奴所乘。再说,带兵出城,就是两军对垒。我纵带上全城之兵,也没有外面倭奴兵多,终是弱势。而我只身出城,他们则不好意思倾众斗我一人,反而与我有利!”众人见他意决,只得由他。

  汤克宽正要下令开门,忽见月空纵身跃上垛口,接着一个鹞子翻身,棍头向下竖起,人也在打开躯体时头下脚上倒立一线,直落城下。见他如此出城,城头官军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扑!平平的镔铁棍头一下子插进地下三寸有余。月空则笔直地两手拄棍,倒立棍顶,不倾不斜,不摇不晃。少顷,才翻身而下,拨出铁棍。远处,骂阵的倭寇一见,惊得噤若寒蝉,再无一人出声。

  月空棍点护城河岸,一个“飞虎越涧”,到了对岸。众倭寇不约而同地后退起来。

  这当口,又从倭寇大营奔出四人,喝住众倭,将其列成一个阵。四人则并排立在阵前正中位置。

  这四人,一高三矮,都在三十几岁。左首,是个高挺如柱、体健如牛的汉子,红脸膛,络腮胡,一脸粗蛮之气;右三面个,都短矮如桩,肤色眉目略近,像是兄弟。不同的是,高个子旁边那人,黑矮而瘦,像颗放得干瘪变色的陈年黑枣;紧挨他的,则油滚滚似个肥猪崽;最右剪的黑壮敦实,左颊生一红瘊,瘊上支棱几根猫须似的长毛。四个人,都死盯着步步走近的月空,脸上杀气腾腾。

  相距不远,月空斜提铁棍站住,静静打量着对面四人,皆感面生,自报了法号,又问他们是谁。

  左首红验高个儿狠狠瞪月空一眼道:“我们虽不相识,却已是老冤家了!”他见月空面现诧异,又道,“不必迷瞪!今日送你上西天,我们会让你做个明白鬼!”说罢,即将四人做了介绍。

  原来,这红脸高个儿就是前时占据温州的倭寇副统领陈东。温州几番恶战,都不在他分守的东门,所以,他虽听足利自仓和小倭寇说到过月空,却一直没打过照面。另外三个,则是日本“足利五虎”中的三兄弟。干瘦如瘪枣的,是足利自仓的二哥足利自吉;肥如猪崽的是老三足利自泽;面生红瘊的是老四足利自岛。他们是为死在月空棍下的五弟足利自仓报仇的。

  听了介绍,月空淡淡一笑道,“既是复仇你们足利五虎的‘大老虎’怎么没有一起来呢?”

  肥如猪崽的足利自泽挺着肚子一咧嘴,傲慢道:“没必要!用你们的话说:杀鸡的,不会用牛刀!”

  旁边瘦似瘪枣的足利自吉,赶紧瞥他一眼,低声纠正道:“那叫杀鸡焉用宰牛刀!”

  月空鼻子里哼了一下:“好吧!你们想怎么来?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上?”

  面生红瘊的足利自岛振振手中倭刀,两眼向上道:“当然是一对一!我们的大日本武士,武士道的第一!一对一,就是用武士道的方法杀死武士!而且,只有一对一的比一比,才能让明朝武士的知道:大和武技大大的高于少林功夫!大和武技真正的天下无敌!明朝的武士早早的投降!”

  “夜朗自大,狂妄无知!”月空蔑视地看他一眼,棍头一抬,气沉丹田道:“来吧!”

  足利自岛双手高擎一把倭刀,喉咙深处发狠低吼一嗓,跳脚向前。因五弟之死,他知道月忠不是凡物。所以,他虽蓄力极足、作势极强,但最初几步的步幅并不大,而是衔着几多小心。可他进了几步之后,见月空仍然单手执棍,棍头半抬,凝眉平视、默立不动,似乎并不拿自己当回事。顿时激怒,一声恶哮,猛扑上去,直刀劈下。

  月空这才猛地转腕扬臂,只手托天,刀棍“当”的交格头顶,虎口随之一痛,半臂发麻。再看足利自岛,也是大嘴一咧,脸上红瘊乱颤。

  刀棍一踫,两人都知彼此膂力不相上下。再次交锋后,便不轻易较力。月空借助自己兵长器重的优势,使出少林风火棍法,狂风烈火,猛攻急取;一棍天一棍地,大开大合。既回避了自己棍沉器钝的劣势,又迫使矮身短刀的对手长接远迎,大起大落;千里运兵,万方御敌,未攻先疲,永劳无逸。这正应了少林寺武训中“后人而发!先人而至;静如处子,动如猛虎。”格言。

  哪知,这足利自岛亦非凡庸。几招之后,他就发现月空意图,遽然变招,使出自己独练的“飞虎刀法”,快刀进快刀出,急入急返,一浪起一浪落,虚实相间。竟然是寓攻于守,打得有章有法。加之,他本身就是五虎中身手最利落的,进退极快,被日本武士誉为“追风虎”,武艺比他的五弟足利自仓胜出几倍。所以,他与月空连占三十余合,伯仲难分。

  至此,月空也为对手的刀法快捷和刀技精湛而暗暗惊叹。他寻思,就此打下去,必是耗时耗力,等打败这个对手,再战其他对手时,自己先就输了多半气力,很难最终全胜。因此,必须设法尽快拿下这第一只“拦路虎”。心思一翻腾,棍头不免稍稍缓势。

  足利自岛恶战多时,抢不着上风,亦自心急。此时,见月空眉目凝重,棍头生隙,不由大喜。顿改疾进疾退、有守有攻的战法,拼尽全力,刀刀强功、招招猛进,起趁机一鼓作气,击溃对手。

  月空一惊,急忙封堵。刀棍连连相撞,叮当一串脆响,他也闻声心间霍然一亮。既然足利自岛急于求胜、以短攻长,何不因势利诱,卖他几个破绽,趁他吞饵之际,一钩取之?定下心计,棍法一飘,连走几个漏招,让开阵门。足利自岛果然饿虎扑羊似的一头钻了进去,待贴近了月空,一刀劈下。月空磨身一转,巨浪回头,猛虎反扑,翻棍打来。

  由于进身太近、出招太老,足利自岛早已是避挡不及,被一棍打在肩头,右臂咔嚓齐肩断裂,手里的倭刀直扎地上,左右颤动。

  城头立时鼓声大作。月空循声望了一眼,知是汤克宽等人为自己擂鼓祝贺。正要进身生擒足利自岛,忽听一声大骂:“秃驴,又伤我弟!”便觉脑后风生。他虚手倒着一送棍,棍尾长出,棍头在手,就势一个雄狮甩尾,横棍一扫。随之,转过身来,却见足利自泽,双刀乱劈,仰身倒地。

  月空甚是纳闷:自己这一棍并未扫着他,他为何一下子就躺倒在地呢?是躲避太急失身倒下!还是故意倒地施的诱敌之计?

  月空正疑惑着,足利自泽竟地蚕似的就地一滚,双刀如剪,直剪他的双脚。他一跃避过,挥棍砸下。足利自泽一滚躲开。两人一躺一站,就此斗在一起。

  方阵中的小倭寇乘机救回足利自岛。

  足利自泽虽滚身地上,身法刀武却是异常凌厉,刀随身滚,身随刀翻,如一股卷地狂风,似一道水面恶浪。饶是月空轻功不凡,也还是被他赶的几无点地歇足之时。

  二十余合过去,月空也渐渐疑烟散尽,明白足利自泽并非无故倒地,倒地后的滚身刀也决非不得已之举。

  的确,这套滚身刀正是足利自泽的独擅绝技。仗着这身绝技,他在日本打通九洲、四国等数岛,连伤十一个成名武士,削下二十一只脚,只有一个武士勉强保住一脚。他也因此获得“滚地虎”的绰号。

  月空与足利自岛搏杀时,足利自泽一旁仔细观看,发现月空借着人高棍长,总是长线调动对手,指上打下,指下打上,让身矮刀短的弟弟周旋起来甚是吃力。再加月空出神入化的少林功夫,更让他觉得不用狠绝之招,断难打败月空。所以,他一上手即使出看家绝活,抓住月空身材高大,不便团身低斗的弱点,一路滚刀直进,专攻下盘。

  一番缠斗,月空渐觉势紧,自忖长此斗下去,难保不出闪失。必须从速出奇制胜!而最佳制胜之法就是逼“滚地虎”弃长就短。他扫视一下周围地面,见五六步外有几块碎石,顿时,眼睛一亮,心窍骤开。借着“滚地虎”一个攻势,他纵身一跃,远远避开。足利自泽滚身跟进之际,他猛地仆步伏身,横棍掠地一扫,秋风送波,棍打碎石直向足利自泽飞去。

  足利自泽双刀一拦,最先来的两块石头撞刀崩碎,碎屑迸在脸上,砭肤生疼。不等他回神,另外几块石头又高低参差飞来,仅靠刀拦或欠身转躯已很难躲过。无奈,他只得一个鲤鱼打挺站起。即使如此,还是有一小块石头打在他的脚上。

  他刚一趔趄,月空已经纵身而来,挥棍劈面打下。他躲闪不及,慌忙举刀招架,却因脚上带伤,下盘不稳,刀棍一踫,他就被震的连退几步,仰面跌倒。幸亏后面的足利自吉看见不妙,早早赶过来截住月空,他才捡回一条命,踮脚归营。

  黑皮枣足利自吉绰号“跳蚤虎”,腾跃弹跳力极其惊人。月空与他接手后,几乎是一招蹿空一招落地,翻天覆地的打斗。好在月空轻功、硬功俱是大宗高手,并不觉得吃力,可斗过十余合后,他便暗暗吃惊起来:足利自吉手中所执虽是新月形倭刀,所用刀法却是少林黑虎刀套路。黑虎出林、兽王巡山、虎啸高岗、猛虎下山、饿虎吞羊、飞虎越涧……月空每接一招,都惊异地暗暗叫出招式名称。

  少林黑虎刀是少林单刀套路中最刚猛的刀法之一,一共七七四十九式。相传为曾经救过李世民御驾的十三棍僧之一黑宗所创。刀法歌诀言:少林一路黑虎刀,四十九式招招豪……上走七路黑云起,下走七路翻怒涛;左走七路山岳避,右走七路天地摇……自唐王宗、元六七百年间,历代少林武僧打山门,这黑虎刀法都要行为封关之技,列入三道关门之中。刀法之难,可想而知。此刻,这套刀法竟完全用在足利自吉的倭刀上,月空自然大为惊诧。而且,足利自吉还是双刀同使,其精熟程度更是可见一斑。

  这还不算,在足利自吉所使的黑虎刀法中,又有十几个招式,月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显然是足利自吉自创加入的。应招之际,既惊且疑。

  力破一路刀法,疑云滚滚难抑。月空不由假进一棍,乘隙出圈问道:“足利自吉,贫僧见你招招皆是少林刀法!刀法从何而来?”

  足利自吉闻言收刀,咯咯干笑两声道:“呆和尚!这还用问吗?既是少林刀法,即从少林而来!”说罢,扬起尖瘦的下颏,一脸得意。

  “你非少林弟子,竟又如何得来?”

  足利自吉倍显得意起来:“我虽不是少林弟子,可少林寺的首座大和尚宗经却是我们日本人。日本人自然要教日本人。如今宗以就在我们营中教练少林功夫,你说,我能不熟稔你们的少林刀法吗?”

  宗经?!

  月空一惊,又陡地一阵心寒。他原以为宗经在少林寺参禅习武多年,武德人品俱是一流,虽然暂时陷身倭营,却决不会与倭寇同流合污。所以,每次打败倭寇,他都在提审俘虏时,多方打听宗经、月澄下落,准备随时救出他们。没想到,宗经却安身贼窟,帮起倭寇练习少林武功了!怪不得当初一听说出山抗倭,他就留下一封书信,悄然离寺了呢!

  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他是日本人,就甘愿为虎作伥吗?可他也是佛门弟子呀!佛祖教义呢?佛门戒律呢?他便都不要了?不!不可能!他也许是被迫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吧?月空苦思不得其解,只是心中暗暗自语:一定要尽快从倭寇手里夺回宗经,再不能让他这样借寇以兵、资盗以粮了!

  足利自吉见月空面生疑云,又带诮发狠道:“不过,今日看来,少林功夫也不过尔尔!你若不敢再斗,就自己送上秃头,祭我五弟之灵!”

  月空见他对少林功夫既竭力盗用,又肆意诋毁,活脱脱一副盗贼行径、无赖嘴脸。不由感怒满怀,决意倾其所学,尽其所能,也要狠狠教训狂妄的倭寇一下,让他们从此再不敢对少林功夫信口雌黄,再不敢在少林僧兵面前耀武扬威!

  “盗技贼!且看少林功夫究竟如何?!”月空大喝一声,挥棍再上,即刻使出少林棍法中极其威猛的旋风棍:风起云涌,风驰电掣、风樯陈马、风雨淘天……几招走过,足利自吉果然有些猝不及防、手忙脚乱。

  可是,未等月空真正长出一口气,“跳蚤虎”很快又用上少林双刀破棍法,折招解式、封门闭户,稳住了阵脚。显然,他对少林棍法,尤其是这旋风棍也相当熟悉。

  月空愈加震惊。

  旋风棍三十八式,转眼打出二十多式。眼见棍棍飞走,招招疾进,距离风雨归山、风平浪静的收尾式,已是越来越近。月空却一直不能抢占上风、棍破强敌,额头不由微微渗出汗来。

  城下一僵持,城头着急。

  汤克宽不明原因,抡起鼓槌要给月空鼓威,被宗诗拦住。宗诗道:“仅仅擂鼓助威已不够了!我们得生些法子,真正助他一臂之力!”

  宗诗、月清、月朗都已识出足利自吉的刀法,自然,也全明白月空为什么与之僵持。只是,城下是一对一决斗,其他人不好上手。月清、月朗满怀期待地盯着宗诗,等他的好主意。宗诗深思着,目光触及月清腰间的竹箫,会心一笑,朝月清道:“平日,主将最爱听你吹箫,还是你弄箫一曲,最能帮他!”

  吹箫?月清好不惊讶。他睁大眼睛,眼波里疑光潋滟。月朗却细声嫩气地笑道:“你可真有诗意,师兄此刻哪有心思听箫?还不如给他擂声鼓呢!”

  汤克宽亦觉莫名其妙,张四维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宗诗道:“战阵之上,我怎么会说笑话?此刻,只有箫声才能既帮自己人于无形,又让倭奴不知不觉!”

  月清见他说的认真,迟疑着抽出洞箫,问道:“吹什么曲?”

  宗诗却反问他月空平时听的最多的是什么。

  “是我自度的《嵩山吟》、《少溪醉》两曲。”

  “就吹《嵩山吟》,但要倒着吹!从最后一句开始!”

  月清满眼迷雾,但还是依言吹起洞箫。

  城下月空正斗得吃力,忽闻城头传来箫声。开始微微一愣,随后稍稍一品,眉头顿时疏朗。他忽然转换棍法,打起少林飞龙棍来。只是一反常规,竟从飞龙棍套路的最后一式“龙归海庭”打起,继之是:龙下九霄、乌龙穿云……依次倒打。猝然间,足利自吉晕了头,弄不清是什么棍法,气势陡地一降。

  宗诗城头看得明白,灿然一笑道:“奏效了!马上改吹《少溪醉》!”

  月清、月朗自然都已看出奥妙,不由相视一笑。汤克宽虽然不太熟悉少林功夫,尚未看懂月空棍法变化,但他从宗诗言语、月清箫声、月空气势上悟出了道道儿,不由朝宗诗挑起拇指道:“嗯!好!”张四维也勉强一笑。

  城头曲调一变,月空心领神会,又迅即变换棍法,从飞龙棍串向开山棍。刚打出几棍,城头的《少溪醉》又转回《嵩山吟》,月空也随之棍法转向达摩棍。如此一跳三转,交叉变换,月空棍法顿活:左一招开山棍里的“中岳独尊”,左一式飞龙棍里的“龙翻雾滚”;上一招夜叉棍里的“霸王拳鼎”,下一式达摩棍里的“降龙伏虎”;前一招阴阳棍里的“孔明摇扇”,后一式少溪棍里的“太公垂钓”……

  足利自吉一下子花了眼,不免是越打越蒙头,渐渐有些手忙脚乱。

  月空却是心开百窍通、气畅四肢矫,越打越精神,越打越威猛。眼见足利自吉被他乱棍速眼、神魂颠倒,干脆又进一步;将刀枪鞭剑诸法杂入棍中,搅成一锅粥端了出来:棍使刀法“关公挑袍”、棍走枪路“赵云抖甲”、棍借鞭道“尉迟跃马”,棍取剑势“高祖斩蛇”……招招式式,风姿万千,只打得百花盛开春遍地,云霞绚烂锦满天。

  足利自吉很快势穷力蹙、脚步踉跄起来。

  城头自是一片欢腾。月清却又喜又急,停箫朝宗诗道:“两曲都将吹完,再吹什么曲?”

  宗诗笑道:“花儿已放彩,不须东风催了!”话音未落,只听城下“啊——”的一声惊叫。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足利自吉的双刀竟颉顽高飞半空,人也倒退几步摔倒。

  群倭急忙救起足利自吉。陈东抡起长柄铜锤就要接战,被足利自吉喝住。

  足利自吉斜靠在两个小倭身上,抖手一指月空,嗓子干涩道:“和尚,我们来日再战!”便惶惶收兵回营。

  月空回城,众人自是一番称赞。月空却称这是师弟月清弄箫相助之功,月清又说主是宗诗指点。三人推功谦让一番,月空忽然面浮忧色道:“今日城外小胜,无非震震倭寇之胆、壮壮自家军威而已!贫僧却由此益觉倭寇兵强将悍,一旦强攻不停,海盐必危,所以,必须速筹良策,尽快破围!”

  汤克宽见月空胜而不骄,忧深虑远,十分敬佩,遂合什一礼道:“禅师所言极是!我也正在想,是否趁倭奴新败胆寒之际,派一支奇兵突围出城,一面于外围游击扰敌,一面伺机烧毁倭奴粮草。粮草一烧,倭寇军心必乱,那时,我们便可里外夹击,一战破围!只是——”他忽然顿住,眼中半含愧疚看看月空,又声音发涩道,“——只是;可以担此重任的,恐怕非僧兵莫属!禅师以为如何?”他实在不忍心不好意思说出这最后几句话。自他与僧兵合兵以来,几乎每一战,都是僧兵打头阵,打强敌、打恶仗,陷阵在前,收兵在后。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脸红。可是,面对自己麾下不争气的官军,短期内,他也很难炼铁成钢,而只能怀着愧意倚重僧兵。

  月空抬起眼帘,理解地接过汤可宽的目光。然后,转面扫视月清、月朗、宗诗一眼,三人同时微微一点头。月空这才朝汤克宽道:“好!我们僧兵今夜就杀出城去!”

  “不行!”张四维突然气冲冲一声吆喝,站了起来,“僧兵不能出城!”他觉得自己身为朝廷钦命的僧兵监军,汤克宽、月空等人不跟他商量就调僧兵出城,显然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所以,就是平水无风,他也要兴起三尺浪来,让他们时时惦着还有龙王爷的存在。何况,身为僧兵监军,僧兵出城,他便也要出城。区区二百多僧兵,即便个个是金刚,也很难打败兵强将悍的数千倭寇。一旦冲不出重围,他们遭殃,自己也要跟着遭罪!哪有猫在海盐城里安全?他见汤克宽、月空等人冷眉冷眼的盯着自己,脸上蓄着一触即发的怒气,便故做一副深谋远虑的姿态,半扬了脸,慢悠悠自圆其说道:“外面围城倭寇本就数倍于我,若是再将僧兵调出,守城兵力便会更加单薄。一旦海盐失守,朝廷怪罪下来,谁能承担的起?再者,月空禅师说,足利自吉还要在城下跟他单独对决,他出了城去,倭寇岂不要笑话我们胆怯?亦将动摇守城官军军心,损我大明国威、军威!因此,本监军阻止僧兵出城,并非有意作梗,实在是为守土有责的县令程大人、守备司马大人考虑,也是为全城百姓考虑,还望各位体谅!”

  他这般似是而非、旁敲侧击地一说,守备司马宝镛、县令程修齐及官军诸将意一片点头附和。

  汤克宽见张四维假仁假义地扇风点火,哄起众人一起唱反调,自是心中气愤,无奈司马宝庸、程修齐皆非自己部属,不能随便呵斥。只得脸色铁青道:“既然我们的谋议不可行,就请监军大人拿出自己的破敌高招!”

  张四维明知汤克宽在将他的军,一时却又生不出什么破敌之策,不由露出一脸窘相。但他还是梗起脖子,强撑门面道:“高招不敢说!想法还是有的,只是——”他侧歪了头,急急遛了一周眼珠,接口道:“只是尚未想熟!待我忖定了,自会告知汤将军!”说罢,意大功告成似的轻松落座。

  汤克宽紧握拳头,轻捶一下桌案。气得眼珠欲爆,真想一声令下将这个无赖国舅轰击议事厅,但他清楚,张四维已经盅惑了一帮无能畏敌的将吏,自己作为客将,一旦向张四维发作,他们立刻就会与张四维拧成一股儿,跟自己和僧兵较上劲儿。两边一对立,守城便极其困难了。他咬紧牙,咽下几口恶气,才又问程修期、司马宝庸等人有什么主意,他们也是一种腔调,俱称商议商议再说。

  如此做派,恐怕到倭寇攻陷海盐,也商议不出什么!汤克宽脸上青筋暴起,眼中火星跳动。熟悉他的几个部将赶紧低下头。他们无不感觉到:一团裹着雷电的乌云即将炸开。

  他们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声霹雳。

  宗诗心明眼亮,赶紧站了起来,他不愿看到汤克宽怒涛决堤;更不愿看到破敌之策久议不决。他心思打着旋儿,向众人合什环行一礼,亦隐隐猜出张四维极力阻扰僧兵出城的原因,遂诚意恳恳道:“诸位将军,兵法云:‘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天时良机,稍纵即逝。贫僧以为:在没其它良谋之前,宜将汤将军、张监军之意,折中一下,果断而行。是否可以这样——僧兵一半留守城内,一半出城扰敌?张监军以为如何?”

  张四维眯眼一忖,觉得照宗诗说法,既留一半僧兵守城,就保全了自己监军的脸面,同时自己能名正言顺安安全全地留在城中。再者,扣下一半僧兵,也就压了汤克宽半头。这是一举三得的法子,自然不能再强遮强拦了。于是,他嘴角吊起一丝得意,拿足了监军派头道:“嗯!这倒是一法儿。不过,守城事大,本监军与月空禅师必须留守城中。谁率僧兵出城呢?”

  “我!贫僧愿带僧兵出城!”一腔细嫩的嗓音从人缝里钻出来。说话的,是瘦如新月的月朗。

  宗诗也立即请命与月朗一道出城。

  月空感动地看看二人,却又显得几分犹豫,他觉得,宗诗读书多,有见识,不乏机智,但有些书生痴气,武功也欠些空候;月朗云子镖堪称一绝,武功也不弱,可外貌柔弱,性喜调笑,端的缺少些将威。二人似都不是带兵出城的最佳人选,他这样掂量着,又转脸看一眼月清。

  月清刚一站起,月朗即红了脸,朝月空道:“还是让月清师兄留下吧!他还得帮你对付足利兄弟以后的挑战呢!再者说,自出山抗倭以来,你一阵,他一阵,都是你们一马当先,俺还没出过风头哩!别说俺,就是俺的三十六颗云子都耐不住性子了。大家看——”说着,一指腰间的云子袋暗暗发动,袋子竟猛地一彭胀,噼里啪啦,响起云子互相乱撞的声音。一颗云子还噌地蹄出袋口,蹦的老高。月朗故做仓皇,趔趄一下,接住云子,又环视众人道:“咋样儿?俺没说瞎话吧!”众人立时哄笑一片。

  月空、月清见他如此,不好再说什么。当夜,月朗、宗诗率领一百三十名僧兵狂飙突发,杀出重围,进入城南秦山之中。

  此后,他们要么昼伏夜出,主动扰敌,要么趁倭寇攻城时,攻打敌营,牵制倭寇。一时,弄得倭寇前瞻后顾,不敢倾力攻城。可没过几日,围城倭首足利自吉就回过神来,从围城的四个营中各抽出二百人,专门警戒对付月朗他们。转眼过了腊月廿三小年,出城僧兵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已用尽,就是赖以借食的两个山间小寺也将斋粮告罄。迭经战阵,僧兵人数由一百三十人减至不足百人。处境日见窘迫。

  这日,夜幕初落,四野苍苍,一钩瘦过莲花瓣的月牙,虚弱苍白地半偃东天。月朗、宗诗正商量着如何解围,一探事僧兵匆匆回山禀报:发现百余倭寇驾着三十余条子船,正沿海岸南驶。

  月朗猜不出倭寇这是要干什么,不由抓耳挠腮,目询宗诗。

  宗诗微微一皱眉,又骤然抬起,口气自信道:“倭奴是要调粮!”

  “调粮?”月朗似乎仍没想透,“你怎么敢肯定?”

  宗诗道:“想想看,假若倭寇要调兵增援,只需一条小船回贼巢报个

  信儿就可以了;而要偷袭什么地方,百余人用十多条小船足矣!可他们却多用了两倍的船只,预留那么多空闲处,不为运粮回来又为什么?”

  听宗诗一番解说,月朗信服地点点头。接着,眼珠兜了一圈儿道:“如此,我们正好跟踪而去,顺藤摸瓜。一旦找到倭奴屯粮处,便演他一

  出‘曹孟德火烧乌巢’!”

  宗诗颔首一笑。

  二人当即率领僧兵沿海岸向南,搜索追寻。行约二十余里,果见一座小石寨立在山间。寨墙上灯火点点,戒备森严,显然是一处倭寇巢穴。

  隐身望着寨子,月朗、宗诗俱是又喜又忧,要烧倭寇屯粮,先得攻入寨内。以这几十个僧兵攻寨,力量显然不足。坐等运粮倭寇出来,再行伏击?那时,人家是粮船在水,僧兵是徒步在岸,也只能是望洋兴叹!

  二人计议一番,决意放弃明攻强取,改用两路偷袭;一路潜入倭寨,寻找粮库放火烧其本;一路绕到东寨门海港,设法偷走运粮倭寇的船只,断其喉。

  月朗功夫优于宗诗,自然争得潜入倭寨的机会。潜踪密行,不宜人多。月朗只带了寂修、正果两个僧兵。他们由寨北向寨西,由寨西向寨南,再由寨南向寨北,来回兜了几个圈子,始终找不到疏忽懈怠的墙头。直到子夜时分,才见一个倭奴连打几个哈欠,慢慢缩身女儿墙下。一会儿,那倭寇身边的灯笼也熄灭了,却不见他起身点灯。月朗三人料定他已睡着,便迅速靠近寨墙,使出壁虎爬墙功,悄然爬上寨墙。果见那倭奴怀揽倭刀,缩在暗影里睡得正香。月朗悄然飞身过去,点了他的穴位,使其全身关节尽锁,既动弹不得,亦出声不得。

  三人入寨,避过两队巡夜的倭兵,一路向里搜寻。街边房屋尽皆关门闭户、熄灯灭火,一块块墨锭似的,哪里看得出里面屯的是粮还是住着倭寇?他们只得上了房顶,准备抽瓦窥探房内。忽然,嘚嘚一阵清亮的马蹄声传来。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十字口北的街道上,一溜灯火闪烁。

  他们急忙伏身房顶,仔细审视。灯火行至十字路口,开始拐向东门街道。三人终于看清,那是一支马队,每匹马都驮着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粮筐。这是倭寇调粮出仓,准备从东寨门装船,由水路运到海盐城下大营。

  月朗寻思:既然倭寇从北街调粮过来,他们的屯粮仓房也就一定在北街。认定了方位,他心里一乐,暗暗骂道:“倭奴儿子,僧爷爷我就不答理你们了!到了东门,自有你们喊爹叫娘的时候!”

  耐心等待运粮倭寇迤逦转过十字街口,三人即直向北街而去。

  他们蹿房越脊赶过一程,脚下出现一个三进院落。其中,第二进院中的西厢房,竟有一窗亮着灯光。隐隐约约,窗里传出棋子落枰的声音。

  “倭奴儿倒也好大棋瘾!”月朗暗骂一句,猜想这个院里或许就屯着粮,那厢房里下棋的,可能就是看守粮仓的倭寇小头目。

  月朗决意就近看看明白。因为厢房门前有两个小倭值夜,他让寂修、正果二人伏在房顶观风,自己则一纵身,平沙落雁,跳到厢房后面。然后在后窗窗角处湿指点破一块窗纸。他借着小纸洞儿,偷眼往里一看,心里不由“啊——”的一声惊叫。

  倭犯温州,克宽击败之。别贼寇嘉兴属邑,克宽至海盐,被围。

  ——《明史·汤克宽传》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