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
“空的!”
“跑了?”
“放了?!”
张四维一迭连声的惊叹着,骤然被眼前的情景弄晕了头:殿内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俘虏的影子?他气急败坏地去找月空等人,他们借住的禅房也是人去室空。难道僧兵与俘虏真的一起跑了?他气咻咻头晕脑涨,根本没心思去猜想推测,只是一头疯豹子似地大呼小叫着,狂躁地击打每一个大云寺僧的禅房,惊搅起方丈和众僧,逐一斥问僧兵的下落。寺僧们也是人人摇头,个个茫然,仿佛犹在梦中。
又一个美梦落空!张四维抬头望着星星藏尽的夜空,咯吱吱磨着嘴里的牙齿,心里一遍遍的念叨:贼寇全都捆着,根本跑不掉的!定是少林秃驴放了他们,怕我发现了无法交待,也连夜离寺。
他认定了自己的猜测,哼哼冷笑两声,又生了点子:也好!我且连夜赶到杭州府,将少林秃驴私放俘虏的事抖给巡抚,先收拾几个秃头驴,让他们以后不再寻我的不是。盘算已定,即刻带兵奔往杭州。
赶到巡抚衙门,已是次日午时。张四维急急求见巡抚,巡抚却不愿见一个小小的六品把总。他便声称有紧急军务禀报,又自报家门是当今皇上张宁妃之弟,才得进门。
客厅里,四十多岁的巡抚王抒头戴乌纱帽,身穿锦鸡补服,坐在加了暖垫的紫檀官帽椅上,轻蹙细而平的眉毛、微瞑了杏子眼,听张四维把“紧急军情”说了一遍,鹅蛋一样光润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只是稍稍睁开些眼,说要派人查一下,如果少林僧兵真的擅自放了贼寇俘虏,一定严惩不贷。随手端起案上茶杯。
张四维见王抒不热不凉、不咸不淡,吃不透他啥心思,只得恼恼丧丧的起身告辞。恰在这时,一小校进门禀报:少林僧兵已到杭州,僧兵主将正有军情报于巡抚大人。
“这倒省事了!”王抒微微一笑,抬抬下颏,说了一声“请。”又示意张四维留下。
少时,两个武僧一前一后进来。前面一个身材魁梧、赤红脸膛、浓眉大眼、浑身朴实刚劲之风;后一个身材中等、白皮肤小眼睛,却是满脸慧雅之气。张四维一眼认出,正是月空、宗诗二人,心里颇有些不自在。
月空、宗诗见张四维已先在巡抚客厅,似乎也有些意外,本想客气见礼,却见他眼中蓄着敌意,便也多少猜出点什么。他们彼此打量一下,都没言语。
王抒眯着眼,各瞟他们一眼,微微一笑,明知故问道:“你们应该彼此认识吧?”
三人答是。
“哦,那说事就方便多了!”王抒依然淡淡笑着,不紧不慢向月空、宗诗道:“张把总刚刚还在为你们报捷,说是你们在大云寺首战告捷,俘寇200多人,没错吧?”
月空、宗诗同时点点头。张四维则抬手拭了一下额头上的虚汗。
“那么,本官想你们一定是押送贼寇来杭州的吧?”王抒又问。
“正是!”月空答道。
王抒眯眼一笑,看看张四维。张四维感觉他在讥笑自己告错了状,赶紧垂了眼帘缩下头去,心里却暗骂:“这些该死的少林秃驴,打了胜仗赶紧请功,反而坏了老子的好事!待会儿,恐怕自己还要受王抒老儿一番奚落呢!”
“好——”王抒略略长起身子,却依然缓拖音调道:“本官会奏明皇上封赏你们的——你们押来多少倭奴?”
月空答称30多人。
30多人?张四维像蛇发现猎物一样,突然直挺起腰,伸长脖子,紧盯一眼月空、宗诗,又转向王抒暗示般眨巴一下眼睛,心里暗自庆幸着:这帮秃驴还是放了许多贼寇!总算让老子抓住了把柄。
王抒的后背渐离椅背,却把眼睛眯的更细道:“怎么?你们不是俘寇200多人吗?”
月空又称是。
“那么,这大多数人——?”王抒依然语调缓慢,口气却冷了下来。
“放了——”
“放了?”没等月空说下去,王抒便一问打断,脸上一直微带着的笑意已荡然无存,“你们可知道,私放贼俘当治何罪吗?”
张四维嘴角钻出一丝笑,那双鹰眼也学着王抒半眯起来,心里却应答着王抒:“斩!当然是斩首不贷!早该斩几颗秃驴的光葫芦了!”
宗诗一见气氛有变,急忙一合掌道:“巡抚大人,您还没有把话听完,贫僧愿将详情禀知大人!”
“说吧!”王抒眯着的眼几乎合上,原本粉白红润的脸上仿佛凝了一层冰。
宗诗遂从大云寺俘贼之夜说起。
当晚,张四维憋着一肚子邪火气咻咻离开僧将们议事的佛殿。月空等人立即再次提审俘虏中的小头目,问他们真倭寇的所在和动向。他们见月空等人受佛门戒律限制,不能随意动粗动横,竟一个个顽铁似地同称不知道。再问普通俘虏,更是空池捞鱼,片鳞无获。
月忠一下子发了急,直催月空动用俗刑拷问。月空、月清等无不摇头反对。最后,还是宗诗生出一计:借寇找寇,顺藤摸瓜。
再审俘虏时,他们有意先松绑问话。问话后,再松松地绑了,并留下活结,送回暂押俘虏的偏殿。俘虏们彼此发现对方的活结后,两人背靠背,很容易就解开了绳索。
一人解缚,人人解缚。
门口监押看守的两个僧兵又故意大声埋怨天气寒冷,假装到其它殿堂避风取暖。众俘虏便乘机逃出大云寺。
贼众跟着小头目们前面逃跑。月空带领众僧兵及熟悉周围地形的大云寺僧暗暗跟踪。他们一路朝西北行去,最后进入太湖西岸的顾渚山明月峡,果见峡中一处灯火小营。贼众刚一开始入营,月空即率僧兵跟脚掩扑上去。
一路逃来的贼众本就手无寸铁,且又深知少林僧兵的厉害,哪还再敢迎战,嗷嗷一片乱叫着,四散而逃。寨内贼寇原以为是分道而进的自己人汇合而来,哪料后面竟有追兵尾随,黑暗中,又不知追兵多少,只能仓惶迎战,边战边往太湖西岸退去。
月空率领众僧兵一路追击,虽然碍于夜色,无法明辨贼寇面目和服饰,但已明显感到部分断后的贼寇凶猛强悍,武功高强。由于僧兵谨遵“三不轻杀”寺训,不敢放手拼杀,只是以械搏械,力求活捉生虏。这一来,反而时遭贼寇致命攻击。战不多时,竟有两个在大云寺受伤的僧兵惨死贼寇刀下。
月空见状!急向月忠大呼:“速传将令,不除悍贼无以护法;不灭顽寇,无以度世!面对悍贼顽寇,少林僧兵可以一棍度往西天!若因违犯佛门戒律受罚,月空甘愿独自代替众僧兵下地狱、入火海!”
月忠怒吼着传出将令。
“灭除悍贼顽寇,一棍度往西天!”
“灭除悍贼顽寇,一棍度往西天!”
少林僧兵一边搏击贼寇,一边高声传呼将令。开始如水波递浪、滚雷传响,此起彼伏,声声相接;后来渐渐变成百虎同啸、众鼓齐鸣似的同声呐喊。加之夜深峡幽,僧兵们的吼声气冲牛斗,万山呼应,直似山崩地裂一般,贼寇闻声,早已魂飞胆丧。更何况:僧兵们一旦解开寺训桎梏,陡如雄风鼓浪、身力倍增;鹰击长空、身手俱展。个个棍舞似花开、人人飞身如虎跃。荡入寇群之中,仿佛神蛟激浪;撼动夜色之际,犹如乌龙翻云。贼寇根本无法辨影察形、分明招式,只是忽觉眼前风涛怒起,气吞山河,哪里还敢侥幸自逞、蛮力顽抗?勉强应得三招两式,便即奔溃。
僧兵们乘胜进击,风卷残云,一直追到太湖岸边,跑在前面的贼寇,惶惶争船逃命而去;后面的胆气早已丧尽,纷纷哭嚎着跪地投降。僧兵清点战场,竟然毙敌百余,生俘二百余人。
众僧兵将降寇押往湖州府,知府、同知随即升堂提审,才知明月峡共有倭寇600人,其中真倭120人,倭首名叫小泉次郎;而大云寺的倭寇共350人,真倭100人,倭首叫小泉太郎,乃小泉次郎的同胞哥哥,他们又同属一个名叫足利自雄的大倭首,而这足利自雄则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幕府将军的近亲。此番王直联络徐海、麻叶、陈东、洪东冈等十余支通倭海寇,各派一支小股倭寇,从不同地点登岸,向内地作试探性进攻,以备随后大举进攻。由于小泉兄弟均未落网,各股倭寇的兵力、登陆地点等详情仍然不得而知。宗经、月澄两人下落也依然不明。
军情重大。知府不敢怠慢,一边下令将投倭为奴的汉人贼寇押入大牢,一边把俘虏中的30名真倭交给月空,让他移送到杭州城巡抚行辕,由巡抚再次审讯倭情后,早定战守之策。月空等人这才赶来杭州。
巡抚王抒听罢宗诗叙述,凝满冰霜的脸上悄然冰融霜消,同时浮起一片惊异之色。区区三百名少林僧兵,初入浙江便一夜两次奔袭,而且,以少胜多,打退倭寇近千人,毙敌、俘敌亦超300人。这是一支怎样的僧兵啊!简直就是一支神勇无敌的金刚之师!大明朝沿海地区边将数百,官军数十万,又有几支打过如此漂亮的仗?!若是大明官军皆如少林僧兵,又何愁倭寇不灭、海波不平?看来,朝廷调来的少林僧兵还是太少啊!
他暗暗感叹一番,眯着的杏子眼忽然睁开,眼里闪着温煦赞赏的光波,慰劳一番月空、宗诗,即传令设宴庆贺少林僧兵首战大捷。
月空连忙合什辞谢,说是众僧兵通宵作战,天亮后又押送倭寇来杭州,如今已是人困马乏,急需安歇休整,就不再烦扰巡抚赐宴了。
被晾在一边的张四维见告瞎了黑状,已是自觉没趣,又闻少林僧兵再建战功,巡抚还欲设宴招待,内心更是妒恨交加,便托辞要回营料理军务,尴尬告辞。
王抒斜睨他一眼,顺水推舟地微微摆了两下手。张四维懊丧而去。
月空、宗诗见巡抚并不待见张四维,已觉宽心。两人站起来,正欲辞出。忽见一个通事小校匆匆奔进厅门,急急禀道:“报巡抚大人,参将汤克宽差人送来急报,一支倭寇攻陷温州,汤将军率军赴援夺城,数攻不下,官军伤亡惨重,请求巡抚大人速速增兵助战!”
王抒眉头一皱,挥手让小校退下。又看一眼月空、宗诗,张张嘴却没说什么。再次眯上眼睛,一手搭在案上,五指轻轻敲击案面。
月空、宗诗见状,感觉巡抚似有难言之隐,相视一眼,都没挪动脚步。稍稍犹豫一下,月空主动问王抒可有什么难处。
王抒轻叹一声道:“按说,本官一个堂堂封疆大吏,不该向两位禅师诉苦。可本官也实在是为难啊!”他示意两人坐下,自己反而站起来,沿着桌案踱着步子,忧郁道,“如今两浙多处遭到倭寇侵扰,海陆频频报警,哪一处不是求本官增兵添将补粮饷?本官所统之兵,几乎四援而出,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将调出?再说,这杭州乃是浙江首府重镇,地又濒江临海,本身就是倭寇觊觎垂涎之地,随时都会扑上来、肆口吞咬,而城中守兵不过数千,用以自保,犹嫌不足,又怎么能轻易调援他处呢?”说罢,朝月空、宗诗二人摇摇头。
堂堂巡抚,竟然无兵可调!月空、宗诗二人颇感有些意外,二人互相看看,似在默问对方什么。
王抒苦笑一下又道:“说来,的确难以令人置信。浙江共有四十一个驻军卫、所,兵额近10万人;然因多年军政积弊,如今卫所兵员已是三不存一。海哨战船更是十不存一。就是现有兵员,除去老弱,精壮者又是三不存一;精壮之中,艺精守纪者又是三不存一。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了这三个‘三不存一’,浙江抗倭战事便不问可知矣!本官身为浙江巡抚,守土有责,丢了哪个州县都是罪责难逃?本官焉有不尽心尽力之理?可是,本官苦衷,又有谁知呢?譬如今日,本官手里可调的只有你们不到300人的少林僧兵,可本官又深知你们一夜厮杀,兵疲将劳,哪里忍心——”他缓缓抬起低压的眉头,满目无奈地打量着月空、宗诗,欲言又止。
话到此处,已是不言自明。月空、宗诗相对点点头,站起来,同声请命前往温州助战。王抒自然是又高兴又敬佩,再次计议一番,亲送月空、宗诗二人出衙。
当日午后,月空即率僧兵出了杭州城。他们走诸暨、过仙居,行经数日,进入括苍山中。尽管此时已是深冬腊月,但因天晴无风,正午的冬日却似羊毛一样柔和温暖。大战之后,本就疲困的僧兵们又长驱数百里,从浙北赶到浙南,一个个早就骨头散了架。如今又逢上这难得的酥暖天气,他们骑在马上,更是昏昏欲睡、东倒西歪,有几个甚至伏在马背上打起了呼噜。
下了一道小岗,月空看看前面越缩越窄喇叭口似的山道,胸间忽然飘起一缕疑云。他带缰踌躇一下,回头看看僧兵,颇觉心疼。寻思翻过这括苍山,便是温州地界,马上又是一场恶战。倒不如让僧兵就在此地休息一下,养养精神,随后再度险穿山、投身大战,岂不更为有利一些?于是,他挥手命令僧兵就地停下歇息。
这道将令一下,僧兵们如蒙大赦,纷纷叫着阿弥陀佛,饺子下锅似地从马背上直接歪下来,横七竖八地躺倒路边小树林中。
月空下马,叫过向导,问问前面道路情形,本想趁僧兵休息时,单人匹马往前探探路,无奈连日劳累,背往树干上一靠,竟也擂起鼾声。
突然,一阵急猝的马蹄声雨点般洒来。众僧兵俱被惊醒。只见三匹快马流星似地沿着林间小道飞驰而过。马上一大两小三个人。看行装,像是一个秀才带着两个年幼的书僮。多数僧兵只当是一般过客,并不在意,打量一眼又各自睡去。
宗诗却在闪目一瞥之间,暗暗吃了一惊:就在那秀才飞马而去的刹那,他发现,秀才身材细挑,身着的月白棉袍下摆上,绣着几枝青竹。这衣着,这身姿,跟鸳鸯镇上不期而遇的赠笔知己何其相似乃尔!难道这秀才跟那秀才是一个人?还是仅仅相似?如果真是一个人——那岂不是天缘巧合,有意让知己一路同行?!他也是去温州吗?他又去温州干什么?莫非他不知道温州已被倭寇占据,战事正紧?
宗诗正猜测纷然之时,月空也被马蹄声惊得睡意全消。望着秀才和书僮飞逝的背影,一片疑烟悄然弥漫胸间。他本就对前面的喇叭形山口隐存戒意,不想此刻,又从身后突然飞出几匹快马,这便更令他疑窦丛生了。一个文弱秀才,何以敢带两个幼小书僮闯这样的险道?据向导说,这是仙居通往温州的最近山道。而温州此时闹倭正凶,他又何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通常,那些出没荒僻山道、时常游走行客前后的人,多是山贼匪哨。他会不会就是呢——或者是倭寇暗探?尽管,他一时猜不透秀才身份,但还是拿定主意:无论秀才究竟是什么人,僧兵行在这山深林密、路险道狭的地方,都该格外谨慎。
他不敢再作迟疑,立即招来宗诗、月清、月朗、月忠、月满等人,围坐一起,先将自己疑虑说了一遍,又问大家有什么看法和想法。月忠、月清等人也都说自己有相似疑虑。宗诗虽觉那秀才不像贼哨倭探,但也没有力证消除大家的猜疑,只得将自己在鸳鸯镇上意外遇到赠笔知己的一幕说了,末了道:“如果这两个秀才是一个人,就很难说他是贼哨或倭探——贼哨倭探岂肯如此轻率露面?”
众人吃惊地看着他,都觉不可思议。月空听了他最后推断,虽微微点了点头,却并未眉舒目展。
“这秀才就是贼哨倭探!而且这秀才与鸳鸯镇上那秀才也是同一个人!”月满忽然嗵地一拳打在地上,似有所悟道。他见宗诗等人迟疑地望着自己,赶紧接着解释,“你们想啊!那秀才一出现,咱僧兵就遇上了倭寇,今日咱们去温州打倭寇,他便又出现了,不是倭寇是什么?”
月空等人也觉月满说的有些道理,但彼此看看都没言语,月忠却独自摇摇头,问月满:“你咋证明这秀才就是那秀才呢?”
月满一摊粗大的手掌道:“明摆着嘛,堂主都说了——两个秀才穿戴一样、身材一样,而且心思也一样:都怕正面露脸。哪有穿戴、身材、心思都一样的两个人?”
如此简单推论,众人并不信服,只是微笑一下作罢。偏是月忠较了真儿,挥手一指林中众僧兵道:“月满师兄,看看咱僧兵,是不是大多穿戴一样、身材一样?而且还一样的心思抗倭保民,难道他们也是一个人?”
月满一下子张口哑住。
众人却笑出了声。
月满涨着脸呆了一下,似乎不服,扫视众人一眼道:“秀才肯定是贼哨,这山中也一定有贼寇!”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断,他一拍向导道,“这里你熟悉!山里有没有山贼,你应当碰上或听说过!你来说说!”
向导是一个黑黑的、四十多岁的精瘦汉子。他为难地一笑,两颊现出两道又深又长的纹沟,脸也像岩尖一样显得突兀起来。“怎么说呢?”他手打凉棚向前眺了眺,叹口气道,“自起倭寇以来,沿海州县几乎是山山有贼、岛岛有寇。就此山而言,我已是好久没走这条山道了,还真说不准!”他不好意思地笑一下,看看众僧,又挺起身子道:“不过,听说你们少林僧兵个个身怀神功绝技,就算遇上几个小贼,也应不在话下!”
月空摇头笑了一下,又眉头挑着顾虑看看前面,道:“人最忌有什么仗什么?仗一能,一能就是一口陷阱;仗的越深,陷阱也就越深!出山时,方丈即告诫我:胆愈大而心愈细。所以,还是小心为佳!”随即命月清带两个僧兵由原道返回,搜索一段山道,看看后面有没有什么异常。又嘱宗诗、月朗、月满原地警戒。自己则招呼一下向导,就要亲自前行探道,主将亲身探道,众人当然不允。大家正自争执,忽听嗖——邦!一声响,一枚飞镖扎在月空背靠树干的最高处。
宗诗、月清等人一惊,忽地全站了起来。
“果然有贼!”月满、月忠齐吼一声,提棍就朝镖尾所指方向搜去。月空怕他俩在密林里中伏,交待不可远离搜寻。然后,举棍打下扎在树干上的飞镖。
镖头上扎着一张纸片。取下一看,纸上写着四字:前有贼伏!
众人无不惊诧。
这镖信儿到底是真是假?是实是诈?打镖人是谁?前面伏贼又会是什么人?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月空觉得,无论前面有没有伏贼,都需先回探一下来路,至少不能两面受敌。于是,仍依前命,月清策马而去。时候不大,回来报说未见异常。众人这才安心,商议下一步该怎么走。向导说,若要避险,最好绕道,但会绕出一、二百里,怕要一天的路程。月空直截摇摇头。他寻思军情如云似水,随时随地都在变化,多耗一天,就可能出现许多新的变数。再者,此贼不除,他们还将为害其他行客。仔细忖度后,他毅然决定闯关夺路,月清等人也是人人赞成。
“对!见了山贼都绕着走,我们还打什么倭寇?”月满忽地站起来,一挥棍道,“我来做这夺路先锋!”说着就要上马。
月空挥手拦住他,说是前面贼情不明,不可莽撞而进。必待探明情况,才能有备而动。
众僧于是纷纷争着先行探道。
月空笑笑道:“好吧!你们先说说如何探道?谁的法子最安全最有效,便由谁去!”
依然是群情高涨、当仁不让。月满说要飞马探道;月忠说应徒步探道;月朗说最好避开山道,从旁边的密林中探道……
月空却一一摇头,认为飞马探道易遭绊马索;徒步探道易落陷阱;林中探道易遭网罗……总之,俱非善法。必须由他亲自探道才成。
众人惊异地望着他,怀疑他是故寻借口,阻挡别人探道。
“你有什么好法子?也说来让大家听听!”月满不服气道。
月空一笑站起来,提了镔铁梅花棍道:“你们一看便知!”噌的一声,飞身上了道边的树枝。又俯身交待宗诗、月清带领僧兵在千步以外跟着他,待他引出埋伏的山贼,便可杀过去,一举闯关夺路。说罢,再一纵身,又跳上另一棵树,就这样枝上跳跃、树上穿行,直向喇叭口山道而去。
众人恍然大悟:他这是借山间林密,从半空探道。如此,既可防山道上的绊马索,又能防隐在山道下的陷阱。同时,还可防网罗从树上兜拦而下。即便伏贼用箭仰射,那树上的枝枝叉叉也是天生的藤牌。宗诗、月清赶紧招呼一下僧兵,远远跟上。
月空神猿般在林间飞跃一程,已到了喇叭口狭隘处。他闪眼林间小道,果见几条绊马索横在路上。而脚下林中却并不见埋伏的山贼。正自纳闷,忽听前面和山道对面林中同时响起梆声。他并不吃惊,知道已入山贼埋伏圈,只是依枝站定,仔细俯视四周,等待山贼露面。不料,乍见前面及山道对面林中,箭如飞蝗斜射上来。
他急忙舞起镔铁梅花棍,拨打飞矢。不过,舞过好一阵铁棍,他只叮叮当当拨落十几支箭。而他所在的树上及旁边邻树上,则很快长出许多羽尾箭来。
月空不由大声喝道:“暗箭伤人,乃是小人勾当!若是真好汉,何妨出来斗上几合?”话音才落,山道对面林中果然冲出数十名山贼。他一眼看见,登时吓了一跳。
只见众山贼皆是青面獠牙、长发披散。一袭紧身短打黑衣,上身斜罩一件单肩黄狐皮短裘。手里则是清一色的鬼头三环刀。如此不伦不类的装束打扮,使月空颇感诧异和费解。他执棍一指众山贼,大喝道:“你们究竟是人是鬼?”
呜——众山贼同声长啸一嗓,嗓音异常尖利骇人。
月空心知他们的用意是要惊吓对手,遂呵呵一笑又道:“如此装神弄鬼,哪里是好汉作为?看来,你们是不打不现原形——看棍吧!”话音未落,人已飞身下树,插入山贼群中。
山贼又呜——的一声齐啸,各自挥刀扑向月空。
月空身形一转,单手执定棍腰,一招青龙过江,迎刃而上。只见他棍随人转,人随棍舞,翻转腾挪、挡架拨挑,虽然都是用的守式,却是叮当一阵响,早有几把鬼头刀变成飞刀上了天。丢了刀的山贼惊叫一声“娘呀!遇上真金刚了!”惶惶退出圈外。
山贼稀零八落地一叫,倒教月空犯了猜疑。听那尖细的叫声,分明都是女人的嗓音,难道这是一伙女山贼?他迟疑一下,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其他围上来的山贼一见他手段了得,再不敢轻易扑上来,而是将他围在一个几步见方的圈子里,车轮一样旋转游走着寻找时机。
月空也在原地转动着身躯,打量着周围满脸涂青抹红、嘴角装着假獠牙的女山贼,心里好笑又好气。明明是弱女子,却偏要装神弄鬼吓人;本事不济,竟敢上山做剪径的贼寇!放手打她们吧?未免是欺负女人;而要抬手让她们,又如何夺得道去?他正犹豫着,忽听前面山道上一片马蹄声响。
他急忙转过头去,却见过来一簇人马。行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火焰似的姑娘。她高踞在枣红马上,一身火红的短打衣衫,火红的披风轻飘身后,唯有头上扎一白帕,额上打结,鸽子似的,异常醒目。白帕下,是雪一样莹光四射的秀面,两道眉毛又黑又细又长,松针般斜插双鬂,眼似冰珠,晶光熠熠,显得满面英爽冷俏。这热火火的打扮、冷冰冰的神气结合在一起,给人一种不藏爱恨、快意恩仇,同时又自矜胸怀,凛然难犯的感觉。她身后,仍然是一色黑衣长发、青面獠牙的山贼。而在她马前,却虎视眈眈地警戒慢跑着两条小狮子一样高大威猛的黑犬。
为何众山贼都画着鬼妆,唯有这姑娘一人英俏不掩?月空正暗自诧异着,却见圈外一个山贼奔到姑娘面前道:“六姑娘,这和尚好生厉害,崩飞我们好几把刀呢!”
那个叫六姑娘的并不答话,只是用剑一指月空,直截喝道:“你这和尚,既是出家人,不在寺里好好念经,跑到我括苍山打打杀杀是何道理?”
月空见她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式,无心与她争锋斗嘴,便有意退让一步道:“贫僧只是路过这里,却被你们设伏截住,如何反说我来打打杀杀?再者,你们既为女流,就该在家好好相夫教子。这占山做贼,岂是你们的营生?”
六姑娘冷笑一声道:“你出家人不解世事,又如何管得世事?我只问你,你们究竟是哪个寺院的和尚?几百人执棍弄棒的,来括苍山做什么?是不是帮官军来剿灭我们?”
听这话,月空知道,她已先探得少林僧兵情形了,只是误解了僧兵入山本意。遂报了寺名,说明来意。说话间,宗诗、月清已带僧兵赶了过来。但因双方主将都无开战号令,两边人马只是静静对峙在山道上,互不相犯。
六姑娘听罢月空解释,冷冷道:“我相信你们出家人不打妄语!既是为了海滨百姓安生,我可以放你们过去!”
免去一场刀兵相残,月空自然十分欣喜,同时也为六姑娘明理让道,颇生好感。随即揽棍入怀,合什称谢。却听六姑娘又道:“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姑娘请讲!”
“少林功夫、天下闻名!俺想借您一员僧将,帮俺练兵,不算为难吧?”
月空一愣,还真犯了难。让少林武僧帮山贼练兵?亏这女贼首想得出!少林僧兵是奉旨出山抗倭保民的,若为山贼练兵,便等于帮山贼为害一方百姓,岂不是背道而驰?不过,从刚才六姑娘深明大义愿意为僧兵让道抗倭看,她们倒不像一般剪径山贼,而是有点绿林女侠的味道。帮她练兵,或许还可为百姓打抱不平,伸张正义。但是,朝廷认吗?朝廷可是视绿林与山贼为一流的,朝廷一旦闻少林寺为绿林中人练兵,岂不要治罪僧兵,影响抗倭大计?甚至还会问罪少林,连累全寺僧众。说不定,少林寺将从此不能再练武养兵了!这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可是,拒绝了她,僧兵要过这山道,就免不了一场厮杀。凭他刚才与山贼交手的感觉,僧兵打出一条道来,应该不在话下,但要保证双方没有死伤,那就难了。他仔细忖度一阵,颇感两难,遂婉拒道:“姑娘,若听贫僧一句话:你最好还是带着自己的姐妹们下山耕种去,占山为寇,终非正道!人间做个好百姓,自会五福俱全,又何必啸聚山林,练武练兵呢?”
六姑娘一听,当即变了脸色道:“这么说,你们是宁愿到温州帮助官军,却不愿帮助我们了?!”
月空正色道:“贫僧的意思是:你们为什么放着好百姓不做,非要做山贼呢?”
六姑娘冷笑一声道:“禅师处身方外,倒说得轻松,如果能平平安安做个好百姓,谁又愿亡命山林呢?”
月空听她口气,既惨然又愤恨,揣测她们必有什么血泪委屈,遂又温颜温语道:“姑娘,莫非你们有什么为难之处?如果信得过贫僧,不妨就在这里倒一倒,只要你们愿意下山为民,多大的难处,我们都愿意帮一把!”
“哟——还真是遇着活佛活菩萨了!”六姑娘讽刺地一笑,又冷冷道,“禅师果真愿帮我们大忙?”
“出家人不打妄语!”
“那好!禅师就帮俺杀尽处州卫的官军!”六姑娘直盯着月空愤愤道。
月空一震,峻了脸色道:“你这不是要我少林僧兵跟你们一起反叛朝廷吗?”
“不!禅师你弄错了!”六姑娘突然亢声道,“不是我们要反叛朝廷,是我们要报仇,要杀出一条活路来!”她突然嘶了声,头朝旁边的亲随一摆,沙着嗓子又道:“小英,你来告诉他!”
那个叫小英的也画了鬼妆,辨不出真面目,只是身材比六姑娘明显瘦小。她向月空一合什,带着嫩芽儿似泪腔道:“禅师身处中原,又在空门,哪里知道我们苦处——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倭寇犯俺处州(府名,治所在今浙江省丽水市),处州卫官军一战即溃,倭寇烧杀而去后,官军才乘胜追击似地吆吆喝喝转回来。他们没擒住一个倭寇,却将我们劫后余生、刚刚回村的父兄子弟抓了许多,诬为通倭乱贼,悉数斩杀,掩盖败绩,冒请战功。后来,我们这些痛失亲人的姐妹们一起到处州,鸣冤告状。巡抚朱纨朱大人清正严明,立即命人逮了处州卫指挥使吴金佑、指挥同知张希彦、指挥佥事姚夏等数贼。可是,还没等朱大人为我们报仇雪恨,他竟遭诬陷自杀了……”痛诉未尽,周围女山贼的哀哀哭声已淹没了她的声音。
月空亦是五内震动,手里紧攥的镔铁梅花棍不由阵阵颤抖。他真想怒吼一声,提棍打进处州卫,替六姑娘她们扫尽那些虎狼将军和官军。然而,他不是仗剑而行、随心所欲的江湖侠客,而是一个身负重任、抗倭保民的僧兵主将,在外敌当前、倭寇凶狂的今天,他是如何也不能答应六姑娘帮她们打官军的!可是,拒绝她之后又该怎么办呢?退一步绕道而行?任她们继续占山为贼?不妥!由她们继续与官军拼杀?不当!劝她们释怨下山?不可能!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
突然背后传出激愤之声:“师兄,别犹豫了!我愿留下帮她们!”
月空转脸看去,竟是月忠离了僧兵队伍,独自闯来。
月忠是听小英说到他父亲朱纨被诬自杀时,忍不住满腔愤激闯出来的。
月空亦知师弟受了刺激,怕他再来火上浇油,越发不好收场,遂微微沉了脸色道:“师弟!你怎么可以擅做主张——”
不等他说完,月忠即瞪着烈焰熊熊的眼睛打断道:“师兄!她们并不是真正的山贼,而是被逼上山,怎么就帮不得?”
六姑娘见僧兵中有人毛遂自荐,挺身而出,心中大喜,当即带泪一笑,翻身下马,走到月忠跟前,双手合什道:“多谢禅师侠肝义胆!请问禅师法号怎么称呼?”
月忠报了自己法号,又道:“我们本是同病相怜,何必言谢呢?贫僧倒要感谢你们仗义执言,敢为家父说句公道话呢!”
“怎么?你是大忠臣朱大人的——”六姑娘一惊,仔细打量着月忠道。
月忠泪水一涌,背过脸去,哽咽着:“俺正是他老人家的不孝子!”
“果然是忠良之后,刚直仗义!”六姑娘赞叹一句,向后做个手势又道:“请朱公子代朱大人受我等一拜!”倒身便行大礼。她周围的姊妹们也跟着呼啦跪倒一片。
月忠连忙口称担当不起,一边扶起六姑娘,一边招呼众人起身。六姑娘又转身恳求月空,留下月忠帮她们练兵。
眼前情景早将月空深深打动。内心深处,他也十分同情六姑娘她们。但要留一个僧人在这样的绿林女营中,他怕朝廷和佛门都不会允许。尤其月忠性如烈火,又与六姑娘遭遇相近,两人聚在一起,一旦同起义愤,便可能杀向官军,岂不是既害抗倭大计,又害少林僧兵和月忠、六姑娘她们吗?他一时犹豫不决,只得转脸瞟瞟宗诗、月清等人。
宗诗、月清会意,赶紧过去解围。
待二人靠近,月空忽然一个闪念,朝月清道:“师弟,我看,还是你——”他本意是月清武功高强,又性情稳重,万不得已,由他代替月忠留下。不料,月清却一笑道:“还是让月忠师弟留下吧!”
月空惊异地看着月清,目光荡起一圈圈疑问的涟漪。月清回头看一下宗诗,又朝月忠微微点点头,对月空道:“师兄放心吧!堂主嘱托月忠师弟几句就是了!”转脸又向六姑娘道,“雨山禅师要单独跟月忠师弟说几句话,女施主不介意吧?”
六姑娘见宗诗、月清二人也答应月忠留下,愈觉有了希望,连说无妨无妨,挥手让姐妹们闪开一条道,放宗诗、月忠二人到一边说话。
月空见宗诗、月清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猜知他们已私下商量出了路数,只是暂时不便明言罢了,便由了他们,答应留下月忠。
眼见是冰开雾散,少林僧兵及六姑娘众姐妹,俱是欣喜异常。
一会儿,宗诗、月忠二人回来。众僧遂与月忠告别,向温州进发!
走出一段山路后,月空才抖出疑团,问宗诗为什么不顾忌朝廷和佛门怪罪,答应留下月忠。
宗诗道:“月忠留下教六姑娘她们练武,既可让我们顺利借道过山,又可劝她们暂与官军解和,不再自相仇杀,还可让她们在倭寇来犯时抗敌自保,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呀!我在林中跟月忠交待的,也正是这些意思,一旦六姑娘她们听了月忠相劝,练好武功后抗倭保家,便等于我们帮朝廷抚化一股巾帼绿林、练就了一支抗倭娘子军。见到实效后,朝廷和佛门都会谅解我们今日之举的!”
“就怕朝廷不这样想啊!”月空轻轻感叹一声,又道,“即便如此,留下月清不是更稳妥吗?月忠性情急躁,又与六姑娘她们遭遇相近,一旦他和她同起义愤、共杀官军,岂不坏事?”
宗诗一笑,解释道:“这本是月忠主动请缨,六姑娘特意相留的。我们若换人,会同时伤了二人的心。再说,月忠是忠臣之后,又有与六姑娘相近的遭遇,六姑娘对他既敬重有加又同病相怜,自然容易被他感化。说到同起义愤,实是不可避免;但要说到同杀官军,则是必然不会——月忠既能为抗倭亲手放了仇人,又怎么会再与六姑娘一道杀官军呢?”
听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议论,月空深感宗诗见识过人,知人善用。这才长舒一口气,下令快马加鞭,直趋温州。
目送少林僧兵远去,六姑娘抽出腰间宝剑,向左边山头一挥,朝众姐妹道:“回火莲寨!”
火莲寨!这名字倒挺有意思!月忠正回味琢磨寨名,忽觉耳边风生,借着眼角余光,只见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正朝自己颈项削来。
而浙闽海防久隳,战船、哨船十存一二,漳泉巡检司弓兵,旧额二千五百余,仅存千人。倭剽掠,辄得志,益无所忌。
——《明史·朱纨传》
肆焚掠,东南民,既苦倭,复苦兵矣!
——《明史·张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