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以为宗画连日苦战,夜里又抽空办理私事,可能睡过头了,便派僧兵传他速来。
僧兵很快回来,报称宗画不在房中。
这个冷峭的怪僧究竟干什么去了?小山不禁由疑生怒。
卯时已过,小山决定不再等侯,下令拔营北上。
恰在这时,宗画匆匆闯进议事厅,来应卯听命。看上去,满脸倦怠、满目愧意。
小山第一次对他冷了语气喝道:“雪山禅师,你到哪里去了?又何故应卯失期!”
宗画听出小山称呼自己雪山禅师,而不叫师弟,知道他已动了大怒,应答道:“我以私事干犯军纪,甘受惩处!”
小山听他含糊其辞,并没说出去向和事由,直截又问:“我问的是你去了哪里?又为何失期?”
宗画低头沉默片刻,答道:“此乃私事,不便禀报元帅!”声调不高,却如冰一样冷硬。
小山道:“可你干犯军纪,便是军务公事!”
“我已说过:愿意受罚!”宗画依然硬生生道。
小山啪地一拍惊堂木,喝道:“好吧!在军言军,我们虽是佛门僧兵,但毕竟还是军伍。你既违军纪,我们就以俗世军法论处。今日你应卯失期,幸无酿成大祸,本帅要打你五十军棍,你可服气?”
“服气!”
宗诗、月明、空明子、行毅等人已知小山整肃军纪的决心,自然不便多言。只有月满颇觉不忍,站起来道:“元帅,雪山法兄守桃渚已有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他今日失期,也是情有可原。再说,应卯失期也应是二十军棍的惩处嘛!”
小山道:“他是僧兵将军,自当加倍!”
“那样的话,我愿替雪山法兄挨三十军棍!”月满嘟囔道。
宗画直直的盯着月满,眼睛红红的,嘴角一笑,半沙着嗓子道:“法弟太孩子气了!军法岂是斋饭,我吃不了,分你一半?漫说这五十军棍,就是一百军棍,我也一个人扛得住!”转身,跟两个执罚的僧兵走了出去。
一会儿,僧兵回报执罚完毕。
小山问为什么不见宗画回来。
执罚僧兵道:“他昏睡过去了!”
昏睡?挨了军棍还能睡觉?看来这个师弟应是一夜未睡啊!
小山默然,半晌低声道:“用竹架抬上他拔营吧!”
开拔不久,月清带着驻守海盐的僧兵从后赶来。小山令他继续担任先锋官。月明则仍回后军,在宗画棒伤痊愈前,代理殿后军务。
路上,宗诗见月清面带忧色,闷闷不乐,便寻机问他有什么心事。
月清说,哑巴徐玉振和他嫂嫂王翠娥不见了。他这次回海盐,本想见见他们,接济些银两。可打听到翠娥住处,房东说她两三天前就走了。担心他们叔嫂和小孩子生计艰难、更怕他们遇到歹人或倭寇,重遭劫难,所以,才忧心忡忡、郁郁寡欢。
宗诗想了一下,安慰道:“也许是妙慧把他们三人接走了。她不是说,要带翠娥到火莲花的山寨吗?”
月清摇头道:“我倒巴不得是那样,可那房东说是一个秀才把翠娥和孩子接走的!”
秀才?宗诗立刻敏感起来:“有没有问房东是不是她的什么家人或亲戚?”
“房东说她也没问。”月清一脸沮丧。
“那房东应该知道秀才什么样儿吧?”
月清道:“她说秀才个子细挑,人很清秀,显得鬼灵鬼气——对了!还有一点儿,跟我们在括苍山道看到的秀才一样:穿着绣有竹枝的月白底儿布袍。”
又是竹枝绣袍的秀才!
宗诗暗暗一震,半晌目瞪口呆。怎么总是这个秀才?怎么这个秀才什么事都操心——僧兵的事他帮,僧兵亲友的事他也帮,甚至是虹儿、翠娥的事!宗画师兄随官军由嘉兴转战绍兴,秀才就把虹儿引至绍兴。那此次,月清到杭州,会不会……宗诗觉得,只要这个秀才出现,什么奇迹都会发生。于是,半是安慰月清,半是自言自语道:“等等看吧!也许就有奇迹在杭州等着你呢!”
月清侧脸看他多时,似是奇怪他为什么这样说。
很快赶到杭州。小山在西湖安排好僧兵练习水战事宜,即带着宗诗匆匆赶到总督张经的官署。门兵说总督大人正在后堂密议破倭军机,引他们到客厅等侯。
进厅却见俞大猷和另外两位将军也候在那里,正默默不语地品茶。小山与俞大猷是老友,十年前,俞大猷奉调自北疆南还曾绕道少林讨教武功,他们那时即相识相敬,长年书来信往。如今,久违后重逢,虽然都有些发福易容,但还是很快彼此认出对方。
老友重逢,两人双手紧握,凝视对方许久,半晌不语。
宗诗则与另外两位将军见礼后,过来给小山引见。原来,二人分别是汤克宽和卢镗。
几人相互问候一番,小山有些纳闷道:“总督大人既在后堂商议抗倭军机,何以三位抗倭主将反候在这里呢?”
俞大猷摇摇头,没有作声,端起茶默默呷着。
汤克宽却咕咚灌下一口茶,蹾杯桌上,看一眼卢镗道:“我们算什么?都是荫功起家的武夫!既无功名,又无资历,俞老兄堂堂进士出身、屡败倭寇,尚没份儿预闻军机,又哪里轮得我们?”
小山听他语带怨气,只好避开他问俞大猷:“那么,在后堂商议军机的又是些什么人?”
俞大猷道:“据外间传闻,是总督大人向朝廷借了五个状元,两文三武,号为‘五魁参议’。”
小山觉得新鲜,这总督张大人商议抗倭大计,不与俞、汤、卢等抗倭多年的大将谋划,偏偏借几个文武状元说事,莫非这几个状元皆有什么非凡之才?即问这“五魁”是谁。
俞大猷说,他只知道两个状元的姓名:一个是武举连中三元的尹凤,刚由福建调来浙江都司,现任都指挥佥事;一个是文状元沈坤,他回故乡淮安休沐期间,曾散家财教练乡兵,抗倭保卫乡土,获得大胜。他练的乡兵因此被百姓称为“状元兵”。至于另外三个状元的姓名,就不清楚了。
小山听这两个状元颇有点来历,微微点了点头,但总觉把这些抗倭大将闲置在侧,而舍近求远地弄几个状元来议军机,有点骑马找马的感觉。
卢镗忽然在一旁感叹道:“看总督的意思是:待他与‘五魁星’筹定锦囊妙计后,我们几个依计而行就是了!谁教我们浙江缺良将呢?”
“何止是缺良将,甚至是缺精兵嘛!”窗外忽然一人接上腔。听来,嗓音显得老成、浑厚、威严。
随声,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将阔步走了进来,他扫视一下客厅众人,道声“让各位久等了!”即直奔客厅主位坐下。俞大猷认出,他正是总督张经。
张经身材魁梧,面白脸方,花眉上扬,花须下垂,显得威武严正。
俞、汤、卢三人站起身,抱拳齐道:“参见总督大人!”
小山、宗诗也随之合什见礼。
张经摆手让他们坐下,先问了小山、宗诗的身份,夸奖了少林僧兵抗倭之功,然后,直言不讳道:“都是朝廷官军无能啊!害得你们佛门清静之人也不得清静!”
俞大猷、汤克宽、卢镗三人听了,都觉脸上有些挂不住,各自垂头饮茶。
小山道:“庄严国土、利乐有情,本是我佛门宏旨嘛!其实,海滨抗倭,还是俞、汤、卢等将军捍卫之功居多,少林僧兵不过辅攻助战而已!”
“嗯,居功不骄,禅师果然是大德风范啊!”张经感叹一句,又朝俞、汤、卢三人道:“三位将军久等,是否不满本督哇?”
三人齐答不敢。
张经一扬花眉,拂须呵呵笑道:“有不满是常情,无不满是虚词。三位皆是大将大丈夫,何必自掩磊落之性?本督且问,刚才是哪位说的渐江缺良将啊?”
卢镗赶紧站起道:“是末将所说。不过,缺良将不等于无良将。如俞将军、汤将军等人皆是当世良将,可惜少些名头,麾下又缺兵员,弄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良材不能大展鸿图。末将识浅,还望总督指正!”
张经轻拍一下乌木描金的太师椅扶手,道:“好嘛!讲得好嘛!卢将军还是很有见识的嘛!我亦知三位乃良将之才,但以浙江之大,仅有三位干将,实是远远不够!何况三位分守浙北、浙东、浙南,皆负一方干城之寄,本督岂敢轻易召入幕府,参赞军机?向朝廷借来文武‘五魁’,谋划抗倭大计,实为不得已之举。若因此认为本督轻视诸将,那就是误解本督之意了!”
三将又同道不敢。
“不敢不等于不误解。只是误解不敢说出而已!”张经显然不信三将的话,稍稍沉吟一下,又道:“外间传闻:本督重名轻实。三位大概也有同感吧?表面看来,本督用‘五魁’议兵,似有重名之嫌,然而,本督实为‘用名’,而非‘重名’,世事幽微,兵机奥妙,岂能为外人道哉?当用名处则用名,当用实处则用实。试想:三位虽为当世良将,抗倭三载,何以不能大展其才、大建功勋呢?”
俞大猷三将深知张经文进士出身,却在兵部为官多年,由侍郎而尚书,总揽军政、熟知军务,尤其数次赴边平叛、多建战功,因此,性情自负而倔犟,颇重儒将风流,而轻军功世家出身的武将。偏偏三将又皆出身军功世家。如今听他这般高谈阔论,自然不好接话,只是默然聆听。
张经见众人不语,便自问自答:“原因就是本督刚才在门外接上的那句:官军缺少精兵啊——不!还不仅仅是缺少精兵,实则是缺兵少将嘛!本督到任浙江后,巡视卫所,发现有的百户所仅剩一人——应该有一百一十二人的百户所,仅剩了一人,百户所成了一户所!还将如何捍边御倭?浙江四十一卫所,兵额应有十万之众,可实则不足万人,似你们三位参将,本该各自统兵万余,可结果如何?你们每人所领不过两三千人。而倭寇一出,少则五、六百,中则五、六千,大则数万之众。恶虎难斗群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虽勇武善战,却难建大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俞、汤、卢三将闻言,觉得他到任不久,即能深悉地方军政之弊,亦算尽心尽力,虽各默然,但已稍稍消些怨气。
张经继续侃侃而谈:“各位再想一想:边防既如此缺兵少将,几位也曾屡屡上书朝廷,请求增补兵员,朝廷又何以迟迟不肯答应?即便答应了,也是求百而得一、二,杯水车薪。而本督一朝奏请,便可征兵半天下,并且尽是诸如广西狼兵、河南毛兵、广东徭兵、四川苗兵、福建赖兵、崇明沙兵、田州瓦兵等各地乡兵精锐——这又是为什么?”
俞大猷三人不知其中原因,自然是摇头不语。
张经微露笑意,自己解释道:“几位将军请兵不得的原因便是:你们虽能征善战,却在朝廷里没有名望,所以,不被朝廷看重。有所进言,也就很难被听取纳用。而本督延请的文武‘五魁’,皆是钦点状元,当世名流,深孚人望、四海瞩目。一旦有所议论,便如风发云起,足以影响朝廷。因此,本督借重他们,一有奏请,即与他们联名上书,朝廷也就欣然准奏。这便是本督‘用名’本意,也是一议即能借兵半天下的原因。各位,此刻应该明白本督的良苦用心了吧?”
俞大猷、卢镗默默点点头。
汤克宽却就座一抱拳道:“总督大人,恕末将愚鲁。我却有点疑问:‘五魁’议兵,虽能影响朝廷,怕是倭寇不会轻易买他们的帐,听他们一议,便即退兵吗?”
张经方阔的大脸又恢复了端庄威严,沉声道:“你身为大将,岂可如此偏执?本督不是说过,当用名则用名,当用实则用实吗?影响朝廷宜用名,所以,本督用五魁;抗击倭寇宜用实,所以,本督才召各位来此。各地客兵正陆续赴浙,本督将分拨给诸位率领指挥,诸位当尽力协调好本部与客兵的关系,使之亲善和睦如一、同仇敌忾如兄弟,戮力同心,共建殊勋。有了这些精兵劲卒,你们再不能取大胜立大功,本督就要问以国法军法了!”
三将同时站起,齐答定当全力以赴。
张经微微一点头,这才转向小山道:“至于少林僧兵,乃是客兵中的上客,精锐中的精锐,本督特许小山元帅自成一军,直接受本督调遣,配合官军抗倭御敌。佛门自有清规,如有什么不便或特别请求,小山公只管面启本督就是!”
小山合什称谢,说出家人不求功名富贵,只愿能抗倭御敌,救人苦难。
张经称赞几句,又将各地客兵长处向诸将简单介绍一遍,然后说,巡抚李天宠与五状元正在后堂商议客兵分拨诸将的具体配额。待会儿,配额出来,各将分头接纳来浙客兵,尽快熟悉,等候将令,准备大军联动,主动出击,从速全歼海上倭寇,彻底根绝东南倭患。末了,又问三将有什么要求。
俞大猷三人也多是询问些客兵情况及兵饷问题。
大家正说话间,一亲兵匆匆走进客厅,向张经禀报:“总督大人,朝廷钦差、东南抗倭监军赵文华赵大人已到杭州,差人来请大人到他行辕,面议军务!”
张经啪地一拍太师椅扶手道:“什么混帐监军?如此颠倒行事?仗着他是严嵩的螟蛉义子,便能以下欺上吗?你去向来人回话:就说本督正与巡抚李大人、文武五状元及几位浙中大将议事,没空去见他。他若真想了解军务,就来本督这里!”
报事亲兵出去,张经犹自气呼呼不已,弄得花须飘拂。
因是上司之间闹气,俞、汤、卢三人既不好过问,也不便说什么。他们尤其清楚:这赵文华是当朝奸相严嵩的干儿子,官居工部侍郎,平日与严嵩瀣沆一气,专干些结党营私,坑害异己的事。所以,三将觉得张经如此对赵文华也是应该。三人虽都没说话,却打心眼里敬佩。
唯有小山因是出家人,又跟张经年纪相仿,相对少些拘束,遂合什道:“总督大人,贫僧对赵氏为人也颇有些耳闻。不过,他此时毕竟身负王命、口含天宪,你如此对他,怕他因此衔恨,以后故意掣肘,反会影响军机吧?”
张经往椅背上一靠,鼻子里哼一下道:“老夫这总督也是钦命,怕他何来?再说,他不过靠着一壹百花仙酒和一个干爹,爬到如今的高位,有什么能耐?又能议得什么军机?与他一起议事,反会坏了老夫名声。他知趣也就罢了,若不知趣,敢仗势干扰我抗倭大计,本督就在军前斩了他!”
赵文华先拜严嵩为义父,得到提携,后又向嘉靖皇帝进献延年益寿的“百花仙酒”,颇得圣宠。张经所以说他是靠着一壹酒和一个干爹爬上去的。
小山、俞大猷等人见张不经不肯与赵文华苟和,既敬重他的铁骨,又暗暗替他担心。
俞、汤三将见总督一时无话,又不想与赵文华见面,便要起身告辞,却被小山拦下。小山说待会儿赵文华一旦来了,不见众将,岂不以为总督大人骗他,故意托辞不去见他,反更生嫌隙。三将这才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报事亲兵又来报称:赵文华派人过来传话,说他正与浙江总兵刘远商议军务,亦不能到总督衙门来。
张经不待亲兵说完即道:“他充什么大头蒜?我正不想让他来污了这里!这倒干净,最好永远都井水不犯河水!”转脸朝小山等人又道,“对付这种人,你就要骨子硬,他们就是柿子专拣软的捏!正像本督一个四川僚友说过的话:‘小草雄起能顶天’,怕什么来?!我们雄起,他也没辙!只可惜,朝中的软骨头太多了些!”
报事亲兵待他一番感叹毕,才接着禀报:“可赵大人差来的人说,请您十日后辰时,率领所部将领到钱塘江的运河口与他会合,然后,一同乘船到东海祭海。届时,杭州各卫、所战船要一律随行护卫!”
“什么?”张经腾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他要干什么?”
报事亲兵怯声道:“祭海。”
“扯蛋!”张经一挥袖子吼道,“我们在这里紧张商谈军机,他却要祭海!祭什么海?是观海赏海吧!难道他也想追踪曹孟德,发一发咏海雄吟?他还不够格——去回话,本督没那闲工夫陪他!”
亲兵出门,张经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口里愤愤道:“诸位看看,有干事的,就一定有搅事的!朝廷命本督来主持东南抗倭,却偏偏弄一个奸贼来当什么钦差监军!监军也就罢了,还要祭什么海,真是儿戏!不要去管他,你们只管该练兵练兵、该警戒警戒,等客兵到齐、战船造足,我们便主动出兵海上,一举将倭寇赶回老家!”
小山等人见张经一心抗倭,信心十足,亦深受感动,汤克宽、卢镗原先因为张经轻看武将而滋生的不快此时也荡然尽逝。尽皆站起来表示:一定竭尽全力,誓死抗倭报国。
张经脸上刚透一丝快意,报事亲兵又进来禀道:“赵大人交待来人说:祭海乃是朝廷旨意。总督大人必须率所部诸将准时与他一起登船祭海。他要在船上宣读皇上圣旨。如有怠慢,以抗旨论!”
一听圣旨,众人俱是一震。
张经更是惊讶、愤慨集于一脸。他挥手让亲兵出去,愤愤道:“怪不得这奸贼如此拿大作势,原来是仗着朝廷的一道圣旨!本督实在闹不明白,朝廷何以下这样一道圣旨?也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老夫决意抗旨不遵,但决不连累在座诸位。你们愿意随他祭海,去就是了!只是不得误了军务,如若有误军机,本督照样拿你们军法从事!哪怕朝廷圣旨来,也救不了你们!”
众人不知该如何劝说这位倔犟总督,就今日情形看,钦差监军与总督已经开始了拉锯战,而且是互不相让、相持不下。这样一弄,一边是顶头上司总督,一边是手捧皇命的钦差监军,浙江将领便免不了两头听命、两头受气。甚至会出现将领分家、各归一方的局面。到那时,抗倭战事将必受影响。总督借兵半天下,主动出海,一举全歼倭寇的宏愿恐怕也很难实现。
众人正犹豫着,听得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从门口望去,见五、六个人披着斜阳金光和庭中树荫向客厅走来。
当头走进门来的是一个着文官服饰、身材颀长瘦削的中年官员,长眉平伸、须垂三绺,目光幽深、神情雅致。入门先向当门而坐的俞大猷、小山等人一抱拳,随即转向张经道:“下官与五魁已拟好客兵分拨诸将配额,却迟迟不见大人回去,我们等不及了,便寻了来——大人与诸将谈的很投机吧!”
俞、汤、卢三将认得此人,正是浙江巡抚李天宠,急忙起身拱手见礼。小山、宗诗虽不认识他,但听他与张经说话的口气与俞汤三人见他时的恭敬神态,亦不是寻常人物,也随着合什见礼。
张经见李天宠等人进来,脸色微微好看一些,言语间却依然带着愤激,回李天宠道:“投机却还投机,却是添得一肚子气!”
紧跟在李天宠后面的,也是两个乌纱帽、盘领袍文官打扮的人,再后面,则是三个身穿罩甲、半披锦袍的武将。小山、宗诗猜想,这二文三武,可能就是俞大猷所说的文武‘五魁’,不由细细端详起来。
恰好跟在李天宠后的一个文官笑呵呵接口道:“既投机,怎么还有一肚子气?倒让我们听得一肚子奇!”他身材健劲,眉分八字,反有几分英武将风。
张经被他风趣一语解颐不少,摆摆手道:“沈状元不要说笑话了,本督生的是另一门子气!”遂将赵文华要他一同祭海神的事说了。
末了,张经将小山、宗诗引见给巡抚李天宠,又将文武五状元介绍给俞大猷、小山等。五状元分别是:文状元沈坤、杨慎;武状元尹凤、王世科、文质。其中杨慎年纪最长,中状元最早,四十六岁;文质年纪最轻、中状元最晚,只有二十四岁。
五状元交头商议一阵,劝说张经应稍稍隐忍一些,否则,抗旨不遵,又授赵文华以口实,恐怕是出师未捷身先贬,抗倭宏愿付之东流。
张经皱眉忖了多时,才勉强答应。
小山、俞大猷也因此发现五状元在总督这里举足轻重,非寻常僚属可比。很显然,自此之后,许多抗倭大计,都将出自他们。他们究竟是否军国良材,眼前谁也无法肯定,只有看以后他们运筹帷幄的结果了。
十日后,张经率巡抚李天宠、沈坤等五状元、小山、宗诗及俞大猷、汤克宽、卢镗等人赶到钱塘江的运河口。赵文华的祭海官船和仪卫、扈从船大小四十余艘,早已一字排开,泊在岸边。船上彩旗猎猎、鼓乐喧喧,一派盛大庄严气象。
小山、宗诗紧跟张经、李天宠走向居中停泊的祭海主船。此船也是船队中最大的。目测船长约有十四、五丈,高约两丈有余,船舷上装着城墙一样的木板女墙和品字形垛口。船后高起三层木制敌台,台上高树一杆黄面红牙边的大旗,上书:“钦命东南抗倭军务监军赵”。船中一座单檐歇山绿瓦木殿。乍看上去,整条船仿佛一座水中小城池,气势不凡。
船头空阔的甲板上,居中站着三个人,尽皆面朝江岸而立。见张经等人靠近大船,居中那人依然站着未动,他身旁的一文一武则迎下船来,一左一右拱手立在岸边踏板头。
左边的是个年约四十多岁的矮个子文官,身穿七品鸂鶒图盘领补服。肩宽脸阔,颧高眼大,栗色皮肤,虽然是拱手相迎的身姿,却显得一脸霸气,浑身精爽。
而右边的武官品级明显高于左边的文官,胸口补子上绣的是三品虎豹图。虽然粗肥高大,却是眉偃目卧、眼袋松垂,一脸的瞌睡相。
张经行至跟前,面带睡相的武官笨拙地扶住他,拖着浑浊无力的腔调道:“下官浙江总兵刘远恭迎总督大人。”
另一边的文官则跟着道:“新任浙江巡按胡宗宪,代钦差东南军务监军赵大人迎候总督大人!”
张经觉得二人皆是亲附赵文华的小人,也没听他俩说什么,便哼了一声,推开刘远的手,径直登船。紧跟其后的巡抚李天宠似也讨厌刘、胡二人,竟反背双袖,昂首上船,弄得刘、胡二人颇为尴尬。
刘远侷促地扭扭膀子,因为后面的五状元及诸将官品皆不及他,便转了身,跟在李天宠后面上船。
胡宗宪则回头看一眼张经、李天宠的背影,立在原地没动,却站直了身子。他虽官品不高,却是代天巡察地方,地方不法官吏无论职位高低,巡按都有权参劾纠治,威权颇重。所以,巡按在地方常跟品级高于自己的官员分庭抗礼。
行在最后的宗诗无意瞟了胡宗宪一眼,乍觉几分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不由皱起眉头。
与此同时,胡宗宪也看了一眼宗诗,面露一丝似曾相识、欲认又疑的表情。
宗诗翻腾着脑海中的记忆,却始终是浑浑茫茫,弄不清这张面孔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
张经、李天宠等人登上大船,一直站在甲板上未动的官员这才转过身来,远远地朝张经一拱手道:“下官赵文华奉旨祭海,攀劳总督大人啦!”听他嗓音柔绵绵的,却拖腔拉调,带着几分得意。
“本督乃是奉旨祭海,何言大人攀劳?我们还是公事公办,先请大人传旨吧!”张经虚虚一拱手,口气冷淡道。
赵文华一笑,又软绵绵道:“不忙不忙,下官与总督大人,同为京官僚友多年。如今又到东南,共任一事,见面却是如此不易,竟然由亲兵来往传信多日,才得一见。长此以往,我们将来又该如何联袂抗倭?”
张经满脸端严道:“赵大人既是来浙监军抗倭,却是迟迟不入本督军门,而是专心于祭海一事,我们如何见面?又如何联袂抗倭?”
这本是诛心一问,赵文华却勾起嘴角笑笑,不以为然道:“祭海怎么了?祭海也是为了抗倭嘛!公研兵事我祭海,亦是殊途同归啊!总督大人何以见怪?”
“殊途焉能同归?”张经最恨赵文华把他的事跟自己扯到一起,说话间,气息呼呼,胸前花须又有几根零星飘起,“我与大人只能是殊途殊归,大人聪明过顶,怎么说起糊涂话来?!”
赵文华脸色骤变:“这么说,总督大人是不愿与下官同军任事了?”
两个人皆是以问相责,很快对掐起来。小山、俞大猷等人顿觉眼前一股无形的巨浪,正翻涌而起。
杨慎在五状元中最为老成,怕张经与赵文华撕扯起来,彻底闹僵,连忙磨身向前,朝赵文华一揖道:“总督大人的意思是祭海乃国之重典,抗倭乃国之大端,虽同等重要,毕竟还是祭海不能取代抗倭,抗倭不能取代祭海。”
赵文华瞥了一眼杨慎道:“你讲的有些道理,却还是不通大义——祭海是为了抗倭,抗倭是为了靖海,这本就是递为因果的一件事,怎么能说此不能取代彼、彼又不能取代此呢?”
张经见他玩弄字眼、强词夺理,大为光火,愤然道:“倭寇乃人祸,与海无关?抗倭乃人事,祭海何用?”
赵文华一翻细长的眼睛,故作淡定道:“倭自海起,怎说与海无关?祭海是为了让海神顺风助我,逆浪袭贼,怎说无用?”
张经冷冷一笑:“既然如此,监军大人一祭之后,让海神风掀倭舟、浪吞倭寇,一举全歼了倭贼,又何必劳我大军武力征剿?”
这一问直抵命门。赵文华张口难辩,恼怒斜挑一眼张经,故作从容地笑笑,把脸转向一边,寻思该如何摆脱窘境。
“总督大人,正如您所言:抗倭乃人事,人事还需人为,岂可偏赖神灵——”赵文华忽听旁边有人接口,侧目一看,乃是巡按胡宗宪。他迎众人上船后,行在最后,此时恰好绕过众人,回到自己身边。但听他口气,却似帮着张经说话。赵文华不由脸色微变,斜视胡宗宪的目光也变得锋利起来。
张经瞟一眼胡宗宪,稍感意外,但还是微微点点头,以示赞许。
却听胡宗宪继续道:“——人事尽心,心尽其诚,乃能感天;人为尽力,力尽其忠,乃能通神。感天通神,方得天佑神助。所以,祭海尽心尽诚之后,尚须抗倭尽力尽忠,方能济事,二者实在不可偏废。”
张经听罢,才明白胡宗宪是借自己的话替赵文华诡辩解围,实乃刁钻之极、可恨之极,暗骂胡宗宪附奸为恶、枉为巡按。遂恨恨瞪他一眼,斥道:“巡按之职,乃是朝廷用以烛照一方的明镜之官,应当正直光明、明辨是非。似你这番似是而非之论,实则曲意混淆是非,岂不愧明镜之任、朝廷重托?”
赵文华冷利的目光则转暖转喜,面带赞许朝胡宗宪点点头,接过张经的话头道:“若以总督大人是非为是非,混淆是非、似是而非的恐怕非止胡巡按一人,应该还有下官,更有朝廷和皇上——须知,这祭海一事乃是朝廷公议、皇上亲定!”说罢,即吩咐侍从请出圣旨。
张经见他搬出皇帝、圣旨来压自己,肺都要气炸了。一时气息粗重,说不出话来。赵文华得意地挑挑嘴角,从侍从手里接过圣旨,面南而立,高扬声调道:“兵部尚书,总督东南军务张经及所部总、副、参、游等诸将接旨——”
众人默然跪下。
当头而立的张经呆立着仰天一叹,直到听得赵文华二次高叫“张经接旨——”,才愤然撩袍跪下。
赵文华垂目看他一眼,嘴角吊起嘲意。
读罢朝廷祭海圣旨,赵文华即命开船出海。
船队浩浩荡荡,沿江而发。
张经望着长长的船队,心中如江涛翻滚,止不住阵阵感叹:浙江卫所定额原有大小战船四百二十九只。可在他到任时,却是十不存一,而且大多年久失修,破损不堪再用。当他听说去年俞大猷出海大战王盘山倭寇,靠的竟是从民间征集的三百条小渔舟时,心痛的掉下泪来,因为这个缘故,他一到任浙江,即募工匠,全力修、造战船。时至今日,修好、造出的大、小战船也不过六十余只。可是,这些战船还没来得及跟倭寇一战,即被赵文华调出三分之二,耀武扬威地出海祭神。
舟船不幸!海防可哀!
舟船不幸!海防可哀啊!
一路上他都一言不发。只有老泪,饱含眼中。
眼看船出江湾,已到海上,赵文华却目眺大海、兴致勃勃,似乎游兴正浓,丝毫没有停船祭海的意思。船若再往深海进发,一旦踫上倭寇的大队战船,这支游玩似的船队怕是一触就散,再稍受攻击,就有可能整个船队覆没。李天宠、俞大猷及五状元等人纷纷目视张经,用眼神请他下令停船。
张经亦是忍无可忍,叫过自己的中军官,命他传令停船。
赵文华闻声,转过身来道:“文华乃钦命祭海钦差,我无下令停船,总督大人何以越俎代疱?”
张经气冲冲道:“大海广阔无边,你知道海神之府何处?又欲到何处祭之?”
赵文华正在赏海的兴头上,哪里想过海神住处的事?被张经突然一问,猝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还是胡宗宪机灵,赶紧接口道:“神非凡人,居无定处。但得诚敬所在,无处不可通神!敬祭之处,即神驻之所——”转脸向赵文华一示意,又道,“监军大人,以下官看,此处即是敬祭海神之处。”
赵文华见胡宗宪又替自己解了围,心中甚是感激,也不及细想,拇、食二指轻捋一绺黑须,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敬祭之处,即神驻之所。就在此祭海!”当即下令停船,就在甲板上摆起香案和三牲五谷百果等祭品。
祭海开始,赵文华神彩飞扬地取出亲笔撰写的祭文,正要展颂,却见对面不远处的小岛后转出一只巨大楼船。船上亦是彩旗猎猎、威风八面。
赵文华心头一惊,胸口突突乱跳,急忙回头问跪拜在甲板上的总兵刘远:“刘总兵,对面过来的是什么船?何以比我们的祭海主船还高大?速派小艇过去探看明白!”
闻声,跪拜在甲板上的众人尽皆抬起头来。
这时,船后木制敌台顶端的瞭望哨也挥旗报警。
刘远站起身,手搭凉棚远望一下,顿时满面恐慌,低声道:“监军大人,怕、怕是倭奴的船打过来了吧!”
赵文华脸色刷地变的惨白,声音变调道:“倭奴怎么说来就来了?!快!快命船队保护主船,掉头退回!”
张经虎地站起,直朝赵文华道:“钦差祭海正为抗倭,何以遇倭就要罢祭,仓皇而归?”
赵文华的脸色又由惨白变得粉红,搽了胭脂一般。他回望一眼,见那楼船后又转出几只船,显然是岛上倭寇发现他们,派出一支船队来攻。只得心神不宁地搪塞道:“本钦差来浙途中,已在常熟、江阴两处的海神庙望祭过海神,此次入海祭祀,只是为了增献祭礼。也许祭多神烦,此次不祭也罢!”
张经冷笑两声道:“既知祭多神烦,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如今却要半祭而归,怕是海神也要怪罪!”掉头又朝正在远眺的俞大猷道,“俞将军,众将中属你海战经历最多。本督命你即刻担起祭海船队主将,指挥船队迎击倭奴!”
“迎击——倭奴?”赵文华惶惶道,“我们是来祭海的,并无战事准备,仓猝应战,如何能胜?”
张经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道:“对呀!你是来祭海的,就请继续祭祀,善始善终,克终其事,免得海神怪罪你半途而废、礼数不周!”
赵文华满脸惶恐尴尬,强颜一笑道:“那好,好吧!总督大人与俞将军指挥船队撤退,我们就且退且祭!”
张经不再搭理他,只是让亲兵搬把椅子,就在甲板上坐下来,看着俞大猷挥动将旗,布阵迎敌。
将令通过船后敌台上的旗兵传递出去。
祭海船队渐渐摆出一个“新月阵”,祭海主船恰好处在“新月”的弧中。
对面的倭寇船队则以楼船为首,摆成雁阵,直冲过来。
赵文华不时后顾一眼,看看倭寇船队,心不在焉的念着祭文。
宗诗却一直注视着胡宗宪,陷入沉思:这个巡按时而借张经的话遮护赵文华,时而又明替赵文华说话,暗合张经停船之令。既依定赵文华,又暗自左右摇摆,好不怪异!一番鉴貌辨音,宗诗又觉得胡宗宪似曾相识,有几分相熟。为此,自上船后,他便一直琢磨着胡宗宪,极力在脑海里搜寻着一个若隐若现、模模糊糊的影子。
蓦地,那个影子突然清晰明朗起来,竟与眼前的胡宗宪肖音肖貌地重合在了一起。
帝怒,夺豹官,而用嵩言,即遣文华祭告海神,因察贼情。当是时,总督尚书张经,方征四方及狼土兵,议大举。
——《明史·赵文华传》
张经,字廷彝,侯官人……三十二年起南京户部尚书;就改兵部,明年五月,朝议以倭寇猖獗,设总督大臣,命经解部务,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
——《明史·张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