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诗闪眼看见妙慧的神情,觉得有些奇怪。寻思大功即将告成之日,她应该跟自己一样高兴才对,怎么会是这副模样?以师妹的个性,既胆大倔犟,又机智灵活。敢偷偷尾随僧兵千里远征;能瞒天过海来到倭巢舟山岛;还假冒倭头未婚儿媳,智解逼婚危局。可以说是敢做敢为,能担能当。这样一个人还能有什么发愁的事?何况又在这样的时候?
“师妹,招抚劝降已经大见成效。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宗诗琢磨一下,亦劝亦问道。
妙慧冷冷瞥他一眼:“你就知道劝降劝降劝降!”小脸随即甩向一边。
宗诗被戗的一愣,咕哝道:“我们本身就是来劝降的嘛!这还有什么不对吗?”
妙慧望着远处的舟山岛,突然酸酸一笑:“劝降劝降,就要把我‘劝’给人家了——你知道吗?”她突然转过头来,眼中泪水已涨满眼眶。
宗诗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一时转不过神儿来。
劝给人家?劝给——谁?他暗暗品味着师妺的话,突然有些明白了,试着问道:“是,是因为汪澄马上要来舟山岛吗?可你已让月清交待过他了,穿不了帮,怕什么?”
妙慧闪他一眼,亦怨亦嗔道:“你早该想到这些了!人家整天牵挂着你,你什么时候想到过人家?”
船在浪头忽然颠簸一下,宗诗的心也随之一悬。他不敢接妙慧的话头,只得就事论事道:“是你说的嘛——已让月清交待……”
“可是”,妙慧突然气恼地打断他,“刚才王直对我说,汪澄一登岛,他就给我们办婚事!这回,可真要弄假成真了!”
宗诗一下子呆住。
“一旦到舟山岛下船,就又落入王直的笼子里,想逃逃不掉,想躲躲不了,可就一切由他说了算——”妙慧忧心忡忡地说着。见宗诗沉思不语,便催他赶紧帮她想个办法。
宗诗咬唇想想道:“你可以再试试缓兵计,推说议降成功之后,再成婚嘛!等成功归去之后,一切便可说清楚了!”
妙慧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她早这样说过,王直不同意,非要亲自为亲生儿子操办了婚事,他才会渡海去见胡宗宪,亲谈归降之事。看样子他是担心官府假招抚、真诱捕,所以,才执意给汪澄完婚后再归降。
宗诗听了,暗叹王直刁滑。一番寻思后,他抬头向妙慧道:“其实,汪澄跟他父亲不一样——只可惜,你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怎么样——”
妙慧一愣,不等他说完,侧头反问:“你怎么突然说这个?——你跟他见过几次面,你觉得他怎样?”
“我看他人不坏!”
妙慧鼻子里哼出两声笑:“听你这话音,是要我也弄假成真、嫁给汪澄?”
宗诗道:“我是说——”没让他把一句话说囫囵,妙慧便气恼地打断他道:“你算了吧!我死也不会嫁给他!就算他不是倭头王直的儿子,我也不会跟他成婚——因为——”她嗔怨地瞪一眼宗诗,顿一顿又瞟瞟周围、打弯绕过已到嘴边的话,又道,“这婚姻大事,要看缘份的,岂能说是好人就可嫁?也总不能为了招降王直,我就跟他儿子成婚呀!这不真成了‘美人计’?”
这一通抢白,倒把宗诗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脸一红道:“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是说——”话到舌尖儿,却又犹豫着顿住。
“你想说什么?”妙慧催促道:“天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的!”
宗诗正要再说什么,却见过来一个小倭,传话说王直叫他俩到船舱去见他。
二人只得住口,去见王直。
终于到岸登岛,留守岛上的徐维学、足利自雄二人早就率领岛上大小倭头百余人,迎到港口码头。
宗诗、妙慧下船时看到足利自雄攀着左臂,不由同时皱了一下眉头。似乎为了彼此印证一下心中猜测,两人又相视一眼,微微点点头。
足利自雄显然也注意到二人的举动,目光阴暗地斜掠一下他们,转而避开,与徐维学一起向王直问候行礼。
就是他!宗诗、妙慧同时认定足利自雄就是平户城外那个刺客。
妙慧轻轻拉一把宗诗,稍稍避开些众人。她朝足利自雄的背影微微抬抬下颏,低声道:“莫非这家伙偷回日本,暗暗跟踪行刺我们?”
宗诗道:“少林僧兵杀了他两个弟弟,他与僧兵有仇。在舟山岛时,我和月清被看管在小院里,外有小倭、内有我们官军和船工,他不好暗动刀子,所以,才会跟踪到日本。这以后,我们要多加小心!他们兄弟都是铁心侵扰大明、拼死吃河豚的死硬顽寇,不仅会找机会暗害我们,还会想方设法阻挠王直议降。”
妙慧吐了一口道:“不行,不能让他暗礁害行船!我要当众揭穿他,让他今后不能在岛上任意伸黑手!”不等宗诗说话,便快步赶上王直、徐惟学等人。
她假装好奇地看看足利自雄的伤臂,故作吃惊道:“怎么,足利将军的胳膊受伤了?最近你跟明军打仗了吗?”
足利自雄直瞪双眼看着她,鼻子里哼了一下道:“你的有什么奇怪?净海王的刚才已经问过!”
徐惟学捋着山羊胡须,朝足利自雄哈哈一笑道:“足利将军是大日本‘足利五虎’第一‘虎’,武功高强,天下少有人比。所以,你受伤便让人很感稀奇嘛!”说罢又向妙慧介绍他受伤的原因,“净海王你们东渡不久,足利将军便回扶桑看一个朋友,将军说朋友赠了他一把上好的日本刀,他在夜间‘迁斩’试刀时,失手受了伤!”
“迁斩?什么是迁斩?”妙慧一听足利自雄回过日本,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于是,紧接徐惟学的话头问道,“迁斩怎么会失手砍伤自己?”
旁边的蒋洲凑趣解释说:“迁斩”是日本武士测试自己武功或兵器的一种方法。他们在新练一种武功或者新得一件兵器时,为检验武功高低或武器优劣,便常常于夜间隐在路旁僻静处,出其不意地砍杀过路人。日本武士就称这种公开习惯为“迁斩”。
“好一个迁斩!”妙慧嘲讽道,“这倒是一把遮掩蓄意杀人的雅扇哪!敢问足利将军你迁斩试刀之后,那把刀是利是钝呀?”
足利自雄鼻子里喷出两团粗气,脸上肥肉一颤,气咻咻道:“不知利钝!”
“我知利钝!”妙慧一扬眉,厉声接到,“是断为两截了——是真武士,你就当着众人直说是不是?”
“嗯——”足利自雄像被激怒的狮子,喉咙里滚出一串震颤低嘷,双目瞪圆,凶焰闪闪,一语不发,似乎在蓄势猛扑过去。
王直、徐惟学等人似乎听出些什么,眼光在妙慧和足利自雄身上调来调去,却又不言不语,等待着谜底自己亮出。
“不错!”足利自雄突然嗓音压抑地低嗥道:“是断为两截了!那又怎样?”
王直惊愕地一耸眉毛,问妙慧:“你怎么知道足利将军的刀断成两截了?”
妙慧一指身后跟上来的宗诗:“因为师兄和我就是他足利自雄的试刀‘迁斩’人!”
众倭霎时噤声。
妙慧又厉声呵斥:“有本事就明刀明枪来。暗中行刺,过后又拿‘迁斩’遮盖,这就是日本的武士之道吗?”说罢,又愤愤啐下一口。
足利自雄早已满脸紫涨,目中凶光汹汹蹿动,他的右手忽地握住腰间刀柄,却见宗诗正目似利剑直指自己,不禁又松了手。
徐惟学连忙笑着打圆场:“算了算了!足利将军既是‘迁斩’,也就不知不为过了。妙慧姑娘也不要太计较了,今日说明,以后便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宗诗也知在狼窝说不出什么理来,便示意妙慧不必再争什么。妙慧这才压下火气。众倭头也重又嘻嘻哈哈亲热起来。
就在他们返回舟山的第二日,月清也护送汪澄登上了舟山岛。
王直父子自是一番亲热,大小倭头自是一番热闹。月清也为宗诗带来了一连串的好消息:俞大猷、汤克宽在温州旗开得胜;戚继光、谭纶在台州再传捷报;胡宗宪也与归降的徐海一道,全歼拒降的麻叶、陈东两支倭寇。陈东、麻叶先后被擒。只是,徐海也被袭身亡……末了,月清又说:“北路徐海、陈东、麻叶这股倭奴覆灭,妙慧可是立了一个大功啊!”
宗诗又惊又喜,又觉不可思议,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月清遂兴致勃勃说了前后经过——
自王滶看上妙慧,妙慧应邀去见王直后,王直便命徐海的夫人王翠翘做媒,劝妙慧与王滶成婚。
王翠翘见妙慧说明来意,结果自然是三言两语之后,即被妙慧一口拒绝。为缓和气氛,王翠翘就跟妙慧拉起家常。言语间,说到自己出身,便向妙慧打听家乡徽州的消息,问她是否认识徽州人。
妙慧忽然想到徐月婵、王翠娥姑嫂都是徽州人,便说出二人名字。
哪知王翠翘一听,竟激动不已,当即屏退房中伺候的男女仆人。直接问徐月婵是不是哑巴?又大致说出王翠娥的相貌。
妙慧吃惊不小,一问才知,她竟是王翠娥的姐姐。而徐月婵则是徐海的亲妹妹。几年前,她随新婚丈夫到嘉兴府经商谋生。不久,丈夫因生意赔干血本,愁病交加身亡。她一个人孤苦无依,竟沦落风尘。后来,徐海率倭寇侵掠嘉兴府一带,见她姿貌美丽,又通诗书,就抢了去,纳为夫人。平日倒也恩爱,遇到疑难事,还私下里常向她问计。王翠翘曾多次劝徐海不要乱杀无辜,保了许多百姓性命。因为徐海平时常向她谈起家里的事。所以,她也知道一些月婵兄妹的情况。
妙慧听了,喜出望外,遂生劝降王翠翘、再由王翠翘劝降徐海的主意。于是,向她讲了徐月婵、王翠娥姑嫂的遭遇和经历。
王翠翘听说自己的妹夫——也就是徐海的弟弟竟是被倭寇杀死,自己的妹妹也险些被剖腹验胎,不由连连悔叹,称是徐海做孽,才得这样的报应。
妙慧乘机要她劝徐海一道归降大明,早日亲人团聚,安享太平。
王翠翘说她早有此意,也曾劝过徐海,只是徐海担心自己久为倭头、杀掠又多,罪恶极其深重,朝廷根本不会轻饶他,才没有同意。如今既然总督愿意用官、禄招抚,徐海若再知自家遭遇,一定会悔恨归降。随即,她就写了一封密信,要妙慧设法转交到远在桐乡的徐海手中。
然后,两人又共商一计,即:妙慧自称是汪澄的未婚妻,使王滶逼婚一事泡汤。妙慧又借送月清之机,将王翠翘的密信交给月清,由他带给徐海。
王滶、月清的议降船只行近七姊八妹岛时,恰遇徐月婵的巡逻船只。月清即向月婵介绍了她长兄的下落和身份。月婵听了十分气愤,当时就比划着要月清带她到桐乡城下的倭营中见徐海,要月清帮自己劝长兄归降故国。
月清便以月婵见徐海为由,让王滶先绕道桐乡城外的倭营,顺利地把王翠翘的密信交给徐海。徐海见到妹妹,又从信中得悉妹妹、弟媳的遭遇和弟弟的死因,亦是悔不当初。又觉王滶赴明营议降,充分证实了朝廷欲抚、王直欲降的消息。徐海自觉孤撑无益,不如先降先得实惠,即与月清密商提前归降。
事情办妥,月清即带着徐海的密信与王滶、月婵一起去见胡宗宪。
胡宗宪接到徐海密信大喜,马上回信一封,要他就近联络其他倭头共同归降,以期孤立王直,促其早降。然后,由月婵把信送给徐海。与此同时,胡宗宪答应王直信中的要求:由王滶替换汪澄做人质,送汪澄到舟山岛父子相会。并有意把信中意思透给王滶,使王滶与王直离心,为求自保,而促成议降。
而就在月清护送汪澄来舟山岛之前,徐海联络陈东、麻叶一起归降。不料,二人却因受足利自吉、足利自泽两兄弟挑唆,假称愿降,却邀徐海到他们营中商议归降之事,图谋捉住徐海,阻挠议降。
徐海得到二人营中愿降者的密报,急忙报知胡宗宪。胡宗宪即命徐海将计就计,捉拿陈、麻两个倭头。特命百余少林僧兵扮成徐海部下,以徐海给陈、麻运送朝廷赏赐财物的名义,挑挑扛扛、大大方方的先行进入二人所定的议事地点。二人正美滋滋地分割财物,做着人财两得的美梦时,僧兵们一声呼啸,将二人擒获。外围,胡宗宪则命巡抚阮鹗、参将卢镗、小山、徐海等各率本部合围陈、麻二人营地。两营中的倭众失了头领,自然是一触即溃,除两千多真正的日本浪人倭寇突围逃逸外,大部分被俘获。
然而,次日,就在徐海率亲随到明营见胡宗宪时,中途遭到足利自吉、足利自泽两兄弟所率日本武士浪人的袭击,徐海当场被杀。一个亲随死里逃生,到明营报知消息。胡宗宪率大军赶到时,足利两兄弟已率部退往马迹山岛……
宗诗听月清叙述一遍,兴奋不已,不住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这下王直已是折枝断柯、孤木难撑了,即便他过去是假降,这回大约也要真降了!”
两人正说得高兴,房门哐当打开。蒋洲笑呵呵闯了进来,进门就不迭连声道:“两位禅师——喜事呀!喜事呀!”
宗诗、月清二人都在兴头上,又见蒋洲来报喜,便猜测是王直要真正议降了。心中愈加兴奋,相对一笑,齐问蒋洲是不是议降的喜信儿。
“是是是!”蒋洲答道,“净海王已定下日子,后天、后天就渡海去明营议降!”
后天!宗诗、月清一下子心花怒放。月清笑道:“真是喜事连成串了!”
蒋洲笑嘻嘻接口:“对对对!还有妙慧姑娘和汪澄世子的婚事——他们明天就要举办婚礼了!净海王邀请你们过去,诵经祝福呢!”
“明日——妙慧要与汪澄成婚?”宗诗、月清忽地站起,几乎同声问道。两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逝。
蒋洲点点头,见他俩脸色变化,迟疑一下道:“怎么了?你们不高兴?”
宗诗一拧眉,愤然道:“要降就降,王直何必苦苦相逼一个弱女子呢?”
“哎哟——这回你可弄错了!”蒋洲急忙辩解道,“这可都是妙慧姑娘自觉自愿自己答应的,日子也是她定的——当时,净海王催问她和世子的婚期,她却问净海王议降的日期。净海王说,只要她和世子举办了婚礼,第二天就议降。妙慧姑娘毫不含糊,与净海王击掌为誓后,当即就定明天与世子完婚——净海王可没有逼她,我当时在场,可以做证的!”
“你以为,只有刀架在脖子上才叫逼吗?”宗诗愤愤地回讽一句。知道跟他说不清楚,随即凝眉不语。他心里清楚:按妙慧的真实心思,她是决不答应跟汪澄成婚的。从日本归来的船上,师妹已明明白白告诉自己:死也不愿嫁给汪澄。怎么会说变就变了呢?!如今,她出人意料地答应跟汪澄成婚,而且还把婚期定在明日,这样爽快!这样匆忙!这样草率!显然是一种违心的决定!违心的原因,只能是为了促使王直尽快议降,师妹呀!你往日那么机灵,现在怎么突然糊涂了?劝降王直,可以有许许多多办法,何必非要走答应婚事一途呢?这岂不成了美人计?以后别人议论起来,说我宗诗是拿师妹换的王直议降,还让我如何抬头做人?
埋怨师妹的同时,宗诗又暗恨自己。当日,从日本回舟山岛的船上,师妹已提前告诉自己王直要她与汪澄成婚,还急急向自己问计。都怪自己没能替她生出好计,反而当着她的面,说汪澄人还不错。致使师妹如今生此下策——想到此,他陡地打个激灵:师妹她会不会是因为自己那句话,赌气答应婚事的?如果真是那样,自己便一生一世也难以解脱了。
蒋洲见宗诗闷闷不语,知道他是因为妙慧婚事闹心,便开解道:“禅师不要胡思乱想了,净海王答应马上议降,终归是好事。你们还是好好准备准备明日贺喜吧,别这样满腹心事地让净海王起疑心,那就误大事了!我得赶紧回去复命了!”说罢,起身告辞。
送走蒋洲,月清回房,见宗诗仍沉闷地低着头,迟疑一下,低声问:“明日,我们去参加妙慧的婚礼吗?”
宗诗无声摇摇头。
月清一嗓干涩道:“不去也好。免得妙慧看见我们更伤心!”他知道妙慧苦恋着宗诗,此时,他也为妙慧暗暗抱屈、深深遗憾。
宗诗却忽地抬起头,声似泪浸道:“我们还是去吧!去为师妹诵经祝福!她舍身成全我们,我们也只能这样略表心意了!”
月清点点头,泪水吧嗒落下。
一阵凝寂,月清擦擦泪,忽然道:“堂主,要不,我们明日向王直说明真相吧!不能让法妹就这样委屈自己一辈子!”
宗诗低着头,没有作声,好一会儿,他才咬着嘴唇摇摇头,低声道:“那怎么行呢!我观王直其人生性多疑,他若发现一人一事骗他,便会认为人人事事都在骗他。一旦汪澄婚事出现变故,他就会因此怀疑朝廷招降的诚意和用心,势必让招降大计功亏一篑、功败垂成。那岂不辜负了妙慧的一片良苦用心?她也不会谅解我们的。”
月清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婚礼当日,虽然准备仓猝,操江亭净海王宫还是热闹异常。王直让众小倭列出全副仪仗,簇拥着妙慧的彩轿和汪澄的高头大马,吹吹打打地绕王城一周进入王宫。
宗诗原想当面向妙慧表达歉意,偏偏又见不到妙慧的面。直到汪澄、妙慧回到王宫,宗诗为他们诵经祝福时,才见到一身艳红嫁衣、顶着红彤彤盖头的师妹。只可惜看不见师妹的面孔,也不知道师妹的神情,更无法跟她直接说话。只是见她下轿、进门、撒喜钱、跨马鞍……一个个仪式都中规中矩、顺顺溜溜,丝毫看不出别扭、抗拒的痕迹。看来,蒋洲说的不错,妙慧的确是自觉自愿的——无论这自觉自愿里掺杂了多少想法和酸涩。
这太让人感到意外了!
无法了解师妹的心情,就只能从汪澄的表情上寻找蛛丝马迹了。宗诗发现,汪澄一直笑盈盈的,脸上的红晕泛着醉意,不时瞟瞟身边的新娘,显得称心如意。明明白白可以看出,他是打心眼里喜欢妙慧。想想也是,就连傲气十足的王滶,一见英姿飒爽的妙慧都立刻倾倒,更何况柔弱腼腆的汪澄呢!不过,若是妙慧不愿嫁,或是委屈求全,以汪澄那样的个性,应该是满脸的不自在和不好意思。然而,他的脸上,除了喜气洋洋,丝毫不见抱惭抱愧的神态。
难道妙慧真的愿意嫁给他了?
宗诗暗暗猜测着,心里愈加没着没落。
诵经祝福时,他忽然发现妙慧颤抖一下。自己的心也随之一颤,在胸中轻轻荡悠起来。
显然,师妹听出了自己的声音,师妹应该知道自己来给她祝福了,她应该感到一分安慰了吧?几乎就在同时,宗诗又有一个怵目惊心的发现——
映着阳光,妙慧那鲜红盖头的一角,忽然出现几个深红的斑点。斑点呈雨滴状。不!是泪滴状。不!泪滴哪有红色的?殷殷的红啊!那该是血滴才对。
宗诗乍觉心头一阵剧痛。诵经声随即变了调。
深红色的斑点越来越多,渐渐浸洇成一大片。那一角红盖头因此湿重下垂,再不随着微风轻轻抖动。
宗诗的五脏六腑也随之沉沉下坠,仿佛要带着自己坠入幽暗的地狱。
口里的诵经声也渐渐嘶哑起来,而且时断时续,碎砖烂瓦般砌不成整句。
好在旁边有月清一起诵经,帮他遮掩;好在庭院中鼓乐喧喧、笑语滔滔,把他们的诵经声完全淹没。甚至,将他本人也淹没了。
喧闹中,天地慢慢旋转起来。
宗诗不知道诵经祝福是怎么结束的,更不知道师妹的婚礼是怎么结束的。
回到那个四合小院多时,他才知道,师妹的婚礼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黑夜,已经沉沉压下来。愧疚也罢,安慰也罢,都已没有机会向师妹表达。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都只能怏怏作罢。宗诗失神地长叹一声,烛焰一闪,竟被那口叹气扑灭。
汪澄、妙慧婚礼后的第二天,王直即如约与宗诗、月清、蒋洲等人登船到明营议降。王翠翘因要为徐海奔丧和见自己的妹妹王翠娥,也一同前往。此外,王直还带了文武十余人、大船十余艘和小倭千余,随行护卫。为防意外,还专门把汪澄、妙慧留在岛上,又嘱咐他的丞相徐惟学帮助汪澄留守舟山,看家护院。一切停当,他们即从岑港扬帆出发。
船队刚刚出港,却见远远一队战船正朝这边驶来。王直觉得奇怪,疑心是明军乘他离岛时派兵来攻,遂让自己的船队停止前进,命小倭驾一叶哨船过去打探明白。
与王直同船的宗诗、月清、蒋洲也不知怎么回事,望着驶来的船队,暗自猜测。
一会儿,哨船回来,报称是足利自吉、足利自泽兄弟率领的船队。足利兄弟自称特来拜望王直。
两支船队很快靠近。对面第一艘船头上站的正是足利自吉兄弟,两人向王直行个礼,问王直这是往哪里去。
因为足利两兄弟杀了徐海,王直本身就有气,便一拉脸道:“你们就不要明知故问了,本王这当然是去明营议和!你们这个时候来有什么事?不是来专门挡驾的吧?”
足利自吉嘿嘿一笑道:“净海王,你若到明营去,恐怕就不能称‘本王’了吧!”
王直哼了一鼻子道:“不称王就不称王,反正这个‘净海王’也做的不踏实!接了你们日本天皇封的王号,明朝就拿我当叛贼,不断调兵打我。我既要年年带兵打仗,还要向你们日本西部的十几个国司纳贡,这早晚有一天,打败了,又无力纳贡了,还不是明朝和你们的众国司同时要我的命?倒不如回到明朝,大小弄个官儿当当。稳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就明说吧!”
足利自吉道:“净海王,我们本意就是来劝你收回成命的。不过,听你刚才那样说,好像是已经铁了心投降了!你知道,你是大日本天皇封的‘净海王’,如今,你要投降,就是对我天皇的大不敬,就是损害我大日本的国威——”他左右指指从后面赶上来横排两边的战船,“这些船上的大日本武士,可是不会同意啊!”
“放屁!”王直勃然大怒,手指足利自吉骂道,“我过去不过到日本串串门,做点生意,如今要回家,还需要经过你们同意吗?说个明白话——是想跟我打仗吗?明朝的官军怕你们,老子可不怕,好歹老子已在海上混了十几年了!”当即回头朝亲随道,“去!回岛传本王旨意,叫徐丞相先把足利自雄那小子逮起来,砍了!提头来见我!”
小倭答应一声,就要搭乘另一条小船回岛。
那边足利自吉兄弟一听要杀自己的长兄,都一下子变了脸色。足利自泽一挥倭刀大叫道:“王直!你的敢动我大哥!我的就率大日本武士杀过去,先宰了你!”
王直哈哈一阵大笑,道:“足利自泽,就凭你们这千而八百人吗?老子这船上带的全是精兵,只要船上战鼓一响,守岛的一万大军即刻就到,老子让你们一个也跑不掉!”侧身一拍宗诗和月清,又道,“就更别说这些少林僧兵的大将了,你们哪一个不是他们手下败将?”
宗诗灵机一动,随即接口道:“足利自吉,再有半个时辰,俞大猷、戚继光将军都将率大军从金塘岛接应过来!到那时,恐怕不是你挡我们的路,而是你们想回日本都没路了!”
足利自吉脸上的肌肉不由抽起来。他知道,单凭自己这支船队,跟眼前的王直斗都难有胜算,更何况王直身后还有挥之即来的万余守岛大军,再加上金塘岛马上赶到的明军,自己剩余这点血本马上就葬尽。于是,他假意喝斥弟弟一声,转脸朝王直道:“既然净海王不听我良言相劝,执意要投降,我们兄弟也不强加阻拦,毕竟人各有志嘛!不过,我们有个小小条件,还请净海王答应。”
“嗯!这还像句话!”王直道,“什么条件,说吧!兄弟之间,什么都好说!”
足利自吉道:“请净海王放还我们兄长,我们想一同返回日本!”原来,自从王直被日本天皇封为净海王后,他收编了多股日本倭寇和明朝海盗。足利兄弟一股先与徐海合流,后经王滶说服后,便与王直联手。王直为控制足利兄弟,便把老大足利自雄从他的老巢马迹山岛请到舟山岛,明为依重,实则当人质控制起来。这也是足利自吉、足利自泽兄弟杀了徐海以后,直接退往马迹山而不敢回舟山的原因。
王直正要答话,却听足利自泽接着道:“还有,少林僧兵们曾杀了我们两个兄弟,是我们的仇人,净海王还要把你身边的两个和尚交给我们!”
宗诗闻言,上前一步怒斥道:“足利倭贼!你们无故犯我大明,杀我多少大明百姓?僧兵出征正是为了斩除你们这些妖魔,以你们的罪行,早该伏首就戮。今日,王施主向朝廷投诚,放你们回国,便是你们的造化了,难道还想妄生事端吗?”
王直接上道:“对呀!这第二条,你们就别妄想了!我把两位禅师交给你们,又该怎样去跟胡总督议和?是兄弟、够朋友的话——我把足利自雄交给你们,咱们就各走各路!足利自吉,你看如何?”
足利自吉看看没便宜可捞,又恐拖的时间长了,真有明军从金塘岛过来接应王直,自己的船队便真的走不脱了,只得不情愿的答应。
王直这才下令放还足利自雄。
一会儿,一条小船把足利自雄送到他两个弟弟船上。足利三兄弟在船上朝王直勉强一礼,扬帆而去。
待足利兄弟的船队走远,王直下令,船队向北,直奔杭州。
行抵杭州城外的钱江码头,王直却并不立即下船,而让宗诗、月清先进城,报知总督胡宗宪先放王滶出来,与他相见,然后才能入城议降。
宗诗寻思,王直既到杭州城下,想返航回去,要经官军重重关卡,已不可能。他此刻要见王滶,不过最后测探一下总督招抚的诚意。于是,宗诗便不再多说什么,与月清欣然去见胡宗宪。
胡宗宪早已接到王直率船队来杭州归降的塘报,见到宗诗、月清后,更是大喜过望,当即命人请出王滶,亲自与宗诗、月清等一道出城去见王直。
王滶上船,王直立即屏退众人,问王滶是否委屈。
王滶立即跪下垂泣道:“父王,您可来了!孩儿好想您老人家呀!”
王直也抺把老泪,扶起王滶道:“孩儿,你甘为人质,换回弟弟上岛见我,足见你对父王的一片孝心。待父王与明朝议降成功之后,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只是,你在明营多日,感觉朝廷有多少招抚的诚意?”
王滶道:“胡总督先放弟弟去舟山,后又厚葬徐海,妥为安置徐海妹妹和弟媳,今日又放孩儿与父王见面,都足见诚意。他说,他欲奏报朝廷,封父王一个知府或海道副使的官职,只等父王进城议定后,即快马送报朝廷。”
王直眯着眼睛,小忖一会儿,才缓缓道:“我儿跟我多年,怎么还如此不开窍?因为老父我还没来,所以,朝廷才厚待你们,如今,我已来降,稍有不慎,我们便会合门死尽啊!”
王滶打个冷颤,惊问该怎么办。
王直呵呵一笑道:“大海凶险,我们行走多年,还不是安然无恙?对于朝廷招抚,我还留有一手,临来之前我把日本天皇钦赐的净海王印留给了你弟弟。但你弟弟为寻我流浪多年,既无见识又不懂军务,难以保岛救我。所以,待会儿,我一下船,你就回去,协助你弟弟整好岛上武备。这边朝廷诚意招抚也就罢了,一旦玩什么鬼花样,你就立即赶来救我。实在不成,就与你弟弟保岛自守!”
王滶点点头道:“还是父王想的周全!不过,父王身边无人,紧急时没个照应怎行?孩儿还是留下来照顾父王的好!”
王直拍拍王滶背膀,夸他孝敬,随后又说,王滶只要看好舟山,朝廷就不敢轻易动他。而王滶留下来,只能跟他一样是笼中虎,一点也帮不了他。最后,还是要王滶马上回舟山。
王滶又道:“孩儿走了,胡宗宪问父王要人,父王又该怎么办?”
王直说无妨,他已想好借口。
二人商定出来,王直站在甲板上朝岸上的胡宗宪一拱手道:“总督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大人答应了,我才好下船!”
胡宗宪也笑着一拱手:“尽管讲!”
王直道:“现在就请大人派一个大一点的官员,与犬子王滶一道去舟山岛。一方面收集王某那些从温、台二府败退回去的部众;一方面防范足利自雄等日本武士浪人乘虚夺岛;一方面集合整顿守岛人马,我们彻底谈妥后,就让他们立刻渡海来降,总督大人能同意吗?”
胡宗宪一听,知道王直还有些不放心自己,随即笑道:“应该应该!本督完全同意!”当下命一小营指挥夏正与王滶一同换船前往舟山。
王直这才下船,胡宗宪与他携手入城。王直挥手要带部众一起进城,被胡宗宪拦下道:“部伍同行,会惊扰百姓!他们还是留在城外,就地安置吧!”即令巡抚阮鹗在城外款待他们,王直也不好再说什么。
虽然午时早过,总督行辕却依然盛排酒席,宴请王直。行辕幕僚、杭州府、县官员及驻守杭州的官军诸将悉数坐陪,少林僧兵元帅小山、军师宗诗、先锋月清等也应邀与胡宗宪、王直同席。
喝下几杯酒后,王直道:“总督大人,听犬子说,你要奏报朝廷,封我一个知府和一个海道什么使当当。这知府就罢了,我知道是个文官,比县官、州官要大,比你这总督要小。只不知那个海道什么使是个啥样的官儿,有多大?”
胡宗宪笑着解释说,是提刑按察副使巡海道,简称海道副使,正四品,与知府同品同级。末了道:“怎么,王公是嫌官小吗?”
王直灌一口酒,眯着眼道:“我也不懂什么品级,不过,我感觉这比日本天皇封我的净海王要小的多!”
胡宗宪听了哈哈笑道:“你那个净海王只是个名号而已。你想想,虽是日本天皇所封,你和你的部下所穿的却是我们汉家官服。汉服也就罢了,竟然是有的唐服宋冠,有的明冠宋服,穿戴七差八错,看起来如优伶唱戏一般,那能算官吗?”
席间众人立时哄笑一片。
王直红了脸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别看俺们穿的五花八门,却是自由自在,既不用给日本天皇磕头,也不用跟你们——啊,以后就是咱们的皇帝磕头,总比你们快活!”
胡宗宪道:“快活归快活,却总归是朝廷罪人。望王公以后少提为佳!今后,王公做了朝廷的官儿,可要一板一眼,不可再一味的自由自在了!”
王直连忙道:“那是那是!”
胡宗宪又道:“既如此,这官儿你还嫌不嫌小了?究竟愿做什么官?说定了,本督就马上奏报朝廷。圣旨一到,就立刻送你上任!”
王直美滋滋道:“算了算了!王爷的瘾我已过了,再弄个真官儿当当也就够了!算一算,我家祖上八代,也没个芝麻大的官儿。我能当个知府大小的官儿,也知足了。不过,文官我弄不成,就当那个海道什么使吧!听起来就像‘海盗什么使’,跟我以前的行当挺配的。我本来就是海盗出身,最知海盗脾性,以后打海盗还用的着。别说打,就是那些海盗听听咱‘净海王’的威名,也吓得一溜烟儿蹿的没影儿了。当然,关键是打日本武士浪人,咱也照样不含糊,俺在平户住了多年,早些年,也跟他们过过招儿,通他们的海战道道儿,打他们,保准比大明的将军强——不过,海道使就海盗使,弄个副使怪不舒服的!能不能把那个‘副’字去掉!”
胡宗宪解释道:“其实,海道副使就是巡海道的正职——第一把交椅,只是它通常由浙江提刑按察司的副使兼任,所以,才二职合一简称海道副使。也可以单称巡海道,那不就没‘副’字了吗?”
王直这才开怀大笑道:“既如此,这个巡海道我就当定了!”
胡宗宪也大喜道:“好!就这么说定。海波宁静之日,我再奏报朝廷,给你加官晋嚼!不过,酒筵过后,你就立即给派往温、台两处的头领写信,让他们一同来杭州,等待朝廷封赏!”
王直自是满口答应。
十数日后,攻打温州的倭头谢和、进犯台州的倭头叶碧川等人,接信先后赶到杭州。
胡宗宪眼见大功告成,喜不自胜,再次大宴王直、谢和、叶碧川等人。
王直等人乘兴一番痛饮,正醉意朦胧之际,只听门口传来一声高喊:“圣旨到——”
持滶书要海降,海惊曰:“老船主亦降乎?”时,海病创,意颇动……宗宪强许之,海叩首伏罪。
宗宪解谕至再,直不信,乃令其子以书招之,直曰:“儿何愚也,汝父在,厚汝;父来,阖门死矣!”……直疑稍解,乃偕碧川、清溪入谒,宗宪慰藉之甚至。
——《明史·胡宗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