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少林僧兵

第二十七回 舍命豪赌止内讧 釜底抽薪保英雄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11453 2024-07-06 15:32

  张经、李天宠一去,半日没有消息。而军情不容久待,晚间,俞大猷以副总兵之职代张经召集诸将商讨军务,忽听门外一声高喊:“总督、巡抚大人到——”

  俞大猷及众将急忙迎出议事厅。却见报事亲兵慌慌张张上前道:“总督、巡抚大、大人,现在行辕门外,请副总兵大人及诸位将军出门迎接。”

  已经到了总兵行辕的门口,就差一步进门了,却要诸将出门迎接——总督今日怎么突然摆这么大的谱?

  众将均感大惑不解。

  莫非是总督和巡抚接到圣旨,朝廷有什么大事?他们要当众宣布?但那也不必黑灯瞎火的在外面说,到议事厅宣布岂不更好?再说,平时,总督张经虽有些官威,却并不在议兵事时用,而巡抚李天宠骨虽清梗,性情却很谦和,很少虚摆官威。

  ——今晚,他俩是怎么了?

  俞大猷等人虽莫名其妙,却也不便多问,闷闷地迎向门外。

  这本是一个富商宅院,倭寇进犯柘林后,富商全家逃的精光,官军追击王江泾败退的倭寇到柘林后,俞大猷便用作自己的行辕。客厅也就是议事厅。

  穿过两进院落到了门外,俞大猷及众将竟全都愣住了。

  哪里有张经、李天宠的影子?

  正门外,四个官军打扮的兵士,挑着灯笼,横向一排站在前面。灯笼后面两个官员已经下马,被亲兵环拱着站在两顶伞盖下,两人都是一样的文官打扮。右面伞盖下的官员低矮白胖、方面大脸,颇显敦厚;另一个中等身材、黄皮肤、八字眉,一脸病态,瘦瘦地勉强支在那里。

  难道这两位就是总督和巡抚?那么张经、李天宠两人又到哪里去了?莫非是王江泾一战功成,二人双双高升,回了朝廷?

  俞大猷等人暗自猜测着愣在那里。

  一个中军官打扮的将官从那矮胖官员旁边跨前一步,回头一指矮胖官员,朝俞大猷等人道:“你们还愣什么?这位就是新任总督周大人!”又一指那黄瘦的官员,“这位是新任巡抚杨大人,还不快快参拜?”

  新任总督?!新任巡抚?!

  俞大猷,小山等人无不大吃一惊。转眼之间,督、抚同时易人,朝廷究竟玩的是什么戏法?

  参拜后,俞大猷等人问张经、李天宠二人去向。

  那位姓周的总督笨重地挪动一下身体,忽然一声叹息道:“张、李两位已经奉旨西去了!”

  “西去哪里?”俞大猷纳闷不已道。

  新任总督又叹息一声道:“直说吧!张经、李天宠二人获罪朝廷,已在海盐被就地正法了!”

  就地正法?!

  直如一道晴空霹雳,一下子把俞大猷、小山等人炸蒙了。这岂不是闹倭患以来、继朱纨之后的又一大冤案?朝廷何故要如此自毁长城?众人震惊之余,无不垂泪,惊问张、李二人究竟身犯何罪?

  新任总督道:“朝廷圣旨上说,二人畏敌如虎、养寇自重,日日闲庭博弈,屡屡贻误战机,督察大臣几番以铁关防督战,皆抗命不从,致使倭奴越浙北而直犯苏州,连连失地陷城,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所以,朝廷将二人处以极刑,以儆效尤。至于其他,本督也不清楚。”

  “什么?!张、李两位大人畏敌如虎、养寇自重?”汤克宽忽从俞大猷身后跳出来,虎啸道,“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若真是那样,还会有王江泾的大胜仗吗?不行,我这就快马进京,去为两位大人鸣冤!”

  皮黄面瘦的新任巡抚杨宜拉着面条一样软绵绵细腔道:“你是何人?敢在新任总督面前为罪臣呼冤?”

  汤克宽瞪他一眼,气势不减道:“我便是汤克宽——几次差点命丧倭刀的汤克宽!张、李两位大人到底何罪之有?就因为他们不向奸相和奸相的干儿子抛媚眼,便有罪了吗?你又是谁?敢指朝廷功臣为罪人?”说罢,手按剑柄,牙齿咬得咯嘣嘣作响。

  “真是反了反了!”巡抚杨宜吓得往后一缩身子,惊恐道,“你敢骂严相和督察大人,朝廷岂能用你为将?”转脸又向着胖总督道,“周大人,此人必是张、李一党,应当立刻拿下,交由督察大人问罪!”

  汤克宽冷冷一笑道:“朝廷如此冤杀功臣、枉杀大将,谁还敢为朝廷抗倭?克宽甘愿领罪入狱,去为张、李两位大人呼冤!”当即解下佩剑,掷在地上。

  俞大猷躬身从地上拾起剑,劝道:“汤将军,我们自然要为两位大人鸣冤。但倭奴未灭,我们还需以大局为重啊!”

  新任总督厌烦地瞪一眼新任巡抚,向俞大猷、汤克宽道:“二位将军,治罪张、李二人的是朝廷,杀他们的也是朝廷。我周珫并不知情。到任之后,才知张、李二位是刚刚打了胜仗被杀。早知如此,本督宁愿不接这个总督!”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俞大猷见他说的真诚,向行辕内一摆手,低沉道:“总督大人,还是先到行辕商议军务吧!”

  周珫点点头,却又犹豫着没有挪足,只是朝新任巡抚道:“杨大人,你且与众将到行辕等候,我与俞将军交待几句再进去。”

  巡抚杨宜却道:“总督大人,与朝廷罪人私语,恐怕要受牵连的!下官实在不愿看着你一同陷进去,你还是——”

  与朝廷罪人私语?!俞大猷心里一震,从杨宜的口气里已明显感觉到不祥——显然,周珫并不想太为难自己,大约是想把朝廷给他的降罪圣旨和缓告知。他也不想让周珫受自己的牵连,一到任便被夺职,遂忍住悲愤,慨然道:“是呀!军前无私事!还请总督大人有事明说吧!”

  周珫道:“好吧!朝廷认为你是张、李同党,已免了你的浙江副总兵之职,命本督派人捉你到督察大人行辕问罪。”说罢,取出圣旨宣读一遍。

  接过圣旨,俞大猷呆呆地跪在地上,并不起来。默然良久,估计自己到了海盐也是一死,于是沉沉道:“张、李二公尽忠谋国,尚被冤杀,我俞某人何德何能?能够追随二公尽忠而死,亦是幸事!只可惜,倭奴未灭,死不瞑目啊!”

  众将登时气愤嚷嚷一片,口称若要治罪俞副总兵,便要一体辞去军职、解甲还乡。

  汤克宽气得大骂奸臣误国,转而又向俞大猷怨声道:“俞老兄,这就是你以抗倭大局为重的结果吗?与其这样出生入死地打倭奴,末了还要再挨朝廷一刀,还不如早早地解甲归田!”说完,再次解剑,横掷地上。

  周珫见势,惶然道:“众位将军,其实,俞将军的威名将品,本督也是早有所闻。无奈这是朝廷圣旨!想必朝廷尚不知王江泾之胜,而只有倭奴进逼苏州府的战报。这样吧:本督就擅自做主一次——因本督与巡抚杨大人尚不熟悉军务,暂缓把俞将军押往督察大人行辕。今晚,且由俞将军以军卒之身,代行总兵之职,安排军务——然后,本督与诸位共同上书朝廷,为俞将军讨回公道,可以吗?”

  众将听出周珫亦是有意保护俞大猷,渐渐安静下来。

  周珫又问俞大猷愿不愿意以军卒之身代行将令。

  俞大猷点点头,沉吟道:“俞某为将,志在卫国,本就不图什么名位。但能抗倭,更夫、火头都做得,还有什么会不愿意呢?只是,怕要连累总督大人了!”

  周珫闻言,心下十分感动,也动情道:“就凭将军这种不计荣辱、赤心报国的高风亮节,本督便是拼上总督一职不做,也要身保将军平安!”遂跨步向前,扶起俞大猷,同入行辕。

  议罢军务,小山、宗诗、月清三人刚回到僧兵营地,即见一群僧兵吵嚷嚷向他们这边走来。

  小山一皱眉停下来,宗诗、月清相视一眼,同时向前,想问问出了什么事。

  那群僧兵约百余人,一见小山三人即乱声嚷嚷起来——

  “方丈,我们正要找您——您带我们归山吧!”

  “对!我们不给狗日的朝廷卖命了!”

  “不打仗了!我们要回少林!”

  “归山!归山!归山”

  ……

  小山三人一听僧兵愤慨的呼声,便猜到他们是知道了张经、李天宠的冤案,愤于朝廷昏暗,才闹着要归山。

  想想张、李二人之死和俞大猷的罢官,小山也觉满怀愤懑,想张嘴劝解僧兵,却又长叹一声语塞。

  宗诗、月清一左一右,齐看着小山,见他紧皱眉头,神情凝重,站在哪里不言不语,只得各自上前,劝僧兵们不要吵闹,有事且向方丈当面说明。

  僧兵们这才慢慢安静下来。宗诗、月清一问,果如他们的猜测,僧兵是激于张、李二人冤案才闹起来的。

  宗诗朝小山道:“方丈,还是你说句话吧!”

  小山闭目,稍稍稳定一下情绪,沉声道:“大家的心情,老衲完全能够感受,说心里话,老衲也愿随大家一起归山——”

  宗诗、月清同时看着小山,颇感意外。

  “所以,大家要回去,老衲也不愿阻拦。”小山接着道。宗诗不由低低叫声方丈。小山似乎没听到,继续道:“但老衲却不能走。因为,我们抗倭,本是为了弘我佛旨、济世度人,并不是为什么人卖命。再说,对比一下俞将军,老衲也不能走。”遂将俞大猷蒙冤获罪,却又忍辱负重,以军卒之身代行总兵之职,坚守抗倭沙场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道:“诸位一定要走,老衲亦不能强留,但老衲却要效法俞将军,留在这里,直到彻底扫尽倭寇,再离开!”说罢,闪身一边,让开道路。

  众僧听他一番话,竟静悄悄多时。终于当头几个僧兵默然向小山合什一礼,带领众僧兵转身回营。

  小山三人轻舒一口气,亦随之往回走。小山心里却有些纳闷:宗画、宗经、月明、月满俱在营中,为何僧兵闹着归山,他们却无一人出来劝阻。是事发突然,他们不知道?还是他们也跟僧兵一样,肚子里积满怨愤,故意装聋作哑?他正百思不得其解,乍见月满气喘吁吁急脚而来。没等小山问话,月满即先行解释,说他刚在房中打个盹,就听僧兵向他禀报:有人闹着归山。他这刚赶来,就见僧兵被方丈劝住了,真是谢天谢地谢佛谢菩萨!

  听他如此一说,小山也不好责备什么,只是问宗画、宗经、月明三人在什么地方。

  月满说他们都出去好一会儿了,他本来也要跟了去,宗经却让他留守营中。

  小山问他们为什么出去,又去了哪里。

  月满说,详细情况他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桐柏僧兵主将行毅派人来到营中,称广西狼兵与崇明沙兵打了起来,要少林僧兵前去帮他制止。宗画接到消息,便只身赶往狼兵营地。月明听说宗画制止客兵殴斗,竟没带一个僧兵,怕他吃亏,便与宗经带了二百僧兵赶去,不知现在情形如何。

  小山一听,放心不下,交待月清、月满小心留守营中,独带宗诗急忙折身向西,奔往狼兵营地。

  行了一程,远远地,即见狼兵营门外灯火煌煌,人声喧喧,一左一右,相向对列两支人马,各约千余人。通过旗甲打扮,即可分出:左边为广西狼兵,右边为崇明沙兵,中间正对着营门的,是一群僧兵,列成一个方阵,阵中两面旗帜,看得出是少林僧兵与桐柏僧兵合在一处。方阵前面几个人,正在争吵什么,中间四个僧人像是在劝解。争吵的双方显然是狼兵和沙兵将军。

  小山与宗诗对视一眼,庆幸及时赶到,正想加快脚步过去,却见那几个人忽然散开,除一僧人留在原地处,其他人分别回到狼兵、沙兵或僧兵队伍中。

  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小山、宗诗弄弄清楚,即见留在原地那个僧人向前行去,正好与小山、宗诗二人相向而行。

  狼兵与沙兵队伍中骤然响起鼓声。

  小山、宗诗同时一愣,愈加疑惑:虽然鼓声阵阵,两支队伍却毫无动静。二人不明白,两支队伍究竟为何击鼓。

  相向而来的僧人却波澜不惊,依然朝小山、宗诗这边走来。

  三人越走越近了。

  宗诗眼睛好使,很快认出对面僧人,不由失声低叫:“雪山师兄!”转脸向小山一指,又重复一遍。

  大约因为他俩在暗影中,宗画并没有发现二人。

  小山睁大眼睛仔细辨认一下,点点头,低声应道:“是他!他这是要干什么?”

  宗诗也猜不透,正感纳闷,又见狼兵和沙兵队伍中各自走出一人,缓缓举起手里的长弓,搭上箭,拉圆了,瞄准宗画后背。

  小山、宗诗二人同时心里一紧。宗诗失声叫道:“师兄小心——后面有人暗算!”

  宗画显然听到了叫声,一愣,站住,往宗诗、小山方向看看。大约看不清楚,只得摇摇头,随口应声:“没事的,不用担心!”又从容前行。这时,他距狼兵、沙兵的距离已有百步之遥。

  “师兄恃艺傲物,也未免有些太大意了!”宗诗心里暗暗埋怨一句,乍见那张弓的狼兵突然一松弓弦,一支利箭迅即飞出,直向宗画后心射去。

  宗诗惊得目瞪口呆。

  小山也骤然蹙起眉头。

  狼兵、沙兵的鼓声也愈加急骤起来。

  眼见那支箭距宗画已是近在咫尺了。乍见宗画突然一个“猿猴缩身”蹲下,上身随之一偏,那支箭恰恰越过肩头。宗画随即又一个“雄狮掉头”,张口咬住那支飞箭的箭头。

  小山、宗诗二人心里同时一紧,又骤然一松,既为眼前的一幕大吃一惊,又暗暗叹为观上。他俩清楚,在这鼓声吵杂中,背对狼兵的宗画很难听到弓弦声,要想躲开那支箭,便只有在飞箭近身的一刹那,从细微的风声中察知。这不仅需要异乎寻常的敏捷身手,更需要超常绝伦的听力。而宗画不仅避过箭,还用口叼住了箭头,那更是失之毫厘即被一箭穿喉的危险,但他却从容而为,显得游刃有余。即令小山、宗诗这样惯见少林神功的人,也不得不称赏有加。

  宗画身后,狼兵、沙兵、僧兵同时喝彩。喝彩声甚至盖过激越的鼓声。

  就在这喝彩声中,那个站在队伍前面的沙兵弓箭手也一箭射出。

  箭似贼星,悄然直奔宗画后心。

  小山、宗诗以为是沙兵嫉妒偷袭,心又一下子高高提起。宗诗赶紧向宗画打个手势,示意后面又有人射箭。

  宗画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头,陡地一招“玉山自倒”,仰面着地。

  小山、宗诗同时长嘘一口气,眼见利箭射空,就要掠空而去。

  宗画却乍又使招“双峰出海”两脚倒起,夹住飞箭的羽尾。

  喝彩声再次潮涌雷动。

  小山、宗诗没有料到宗画会如此炫技,松口气,赶过去,这才发现宗画双手竟被反绑在后,怪不得他刚才接箭要么用口、要么用脚,始终没有用手。小山、宗诗愈加迷惑,不知宗画为什么这样。

  宗诗上前,一边帮宗画解开绑在手上的绳子,一边夸他神功惊人。

  宗画嘴角略挂得意,却是摇头不语。

  小山却用略带责备的口吻道:“师弟一向内敛深沉,今日怎么突然如此玩技弄险?少林功夫可是贵用不贵逞的!”

  宗画敛去嘴角的得意,正要解释,月明、宗经、行毅等人偕几员狼兵、沙兵将军从后面赶过来。众人无不交口称赏。他只得连连谦词客气。

  几员狼兵、沙兵将军齐向宗画合什行礼,称赞少林功夫天下第一、神功无敌,他们心服口服,并说,有机会要拜宗画为师,学习少林功夫。宗画又是一番客气,狼兵、沙兵将军们才各自率兵回营。

  行毅目送狼兵、沙兵离去的背影,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脸向小山道:“多亏雪山法弟啊!”随即说明了宗画背绑双手接箭的原委——

  广西狼兵到浙江抗倭以来,自恃艺精兵强,颇看不起江南的官军和客兵。这次与江南崇明沙兵相邻结营,常常笑骂江南无兵,江南兵个个狗熊,才害得他们千里迢迢来浙江打仗。崇明沙兵自然不肯受辱,双方即争斗起来。后来,闹到双方带兵将军也互不相让,竟各自率兵相斗,决意一争高下。

  当时,桐柏僧兵正与崇明沙兵合营一处,行毅急忙居中劝解,却是劝解不下,眼见两支客兵的争强斗气就要酿成自相残杀,而桐柏僧兵迭经大战之后,所剩已经不足百人,根本无力阻挡两支客兵相残。行毅无奈,只得一边派人向俞大猷禀报,一边派人就近向少林僧兵救助,希望少林僧兵能与桐柏僧兵一道制止两支客兵争雄血拼。

  宗画闻讯,竟单枪匹马赶去,恰遇狼兵、沙兵在狼兵营外列阵对峙,桐柏僧兵正夹在中间。他报明少林僧兵的身份,即招呼两支客兵的主将一起说话。

  双方主将哪里肯听,反而要他闪开一边,或者少管闲事,或者在旁边做个见证,看看双方到底谁英雄、谁狗熊。

  宗画一听要他做见证,顿时来了主意,说他有一个方法最省时省力,还能为双方分出高下。

  两方主将问他什么方法。

  他说,双方可以各派一个最好的弓箭手,在百步之遥向他射箭,哪支客兵的弓箭手射中他,就证明那支客兵更精更强,另一方即认输;如果两个弓箭手都射中了,他甘愿一死,两支客兵再争高低不迟;假如双方都没射中,就必须停止相争。哪一方若不守约,再起争执,少林、桐柏僧兵便帮另一方对付违约方。

  言罢,恰好月明、宗经带少林僧兵赶到。狼兵、沙兵主将一见,以为宗画的主意是少林僧兵定下的主张。少林僧兵的威名人尽皆知,他们自然不愿轻易得罪。再加宗画如此傲然放言,也有心试试他到底有多大能耐。狼兵主将故意难为他道:“你说的倒好!只是在百步之遥射箭,但凡武林好手,都能做到,算不得本事!你只不过是用这寻常本事来和稀泥罢了!要真想我们服气,你需拿些真本事给我们看。”

  宗画问他怎样才肯服气。

  狼兵主将歪头想了想,说首先宗画必须背对弓箭手;其次弓箭手要在鼓声中射箭;第三,宗画除了要躲开箭,还要捉住飞来的箭。哪一方射中,哪一方获胜。他本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杂着鼓声从背后射来的箭应该很难躲过。宗画一旦失手,他便可以大大讥笑少林僧兵一番。

  不想,宗画了为让他彻底心服,不仅一一答应,竟又特地加了一条,即:反绑双手、背捉飞箭。直让狼兵将士一个个目瞪口呆。好在,宗画仗着神功绝技,终于背接两箭,一举平息纷争。

  行毅说罢,小山脸上才微绽笑意,却还是意味深长道:“师弟此举,自是大功一件。但这毕竟是弄险成功,只可一、不可再!师弟即便行大义英勇无畏,也需惜身自爱一些才是!师兄我毕竟垂垂老矣,少林寺的将来正要师弟你们担当啊!”

  宗画微蹙一下眉头,不觉泪水涨起眼眶,却始终没有言语。

  桐柏僧兵与少林僧兵又议及张经、李天宠冤案,正愤愤不平,却听一阵马蹄声响,竟是俞大猷、周珫等人匆匆赶来。听说争斗已经平息,俞、周心中稍安,又夸宗画一通,径往狼兵、沙兵营中安抚。少林、桐柏僧兵亦相互话别,各自归营。

  在柘林附近海域清剿贼寇数日后,各军都要返回原驻地,少林僧兵依令仍要要驻守金塘岛。火莲花女营、桐柏僧兵依然与其他客兵分驻金塘岛北的各小岛。空明子等嵩山十八剑经金塘岛之战、王江泾之战后,仅剩九人。但因连立战功,消息传到朝廷,正受帝宠的道士国师陶仲文喜出望外,认为空明子等人为道家争了光,竟撺掇嘉靖皇帝调空明子等人进京,编练道军,以备将来出塞抗击南侵的鞑靼,建功北庭。南与少林僧兵争名竞誉。空明子本不想与少林僧兵分开。小山虽知陶仲文用意在与佛门争胜,但考虑到北御鞑靼也一样是保境安民的需要,便力劝空明子师兄弟北上。中岳道兵这才与少林僧兵洒泪分别。

  用过晚斋,宗诗将新近所绘的山海形胜图送到小山处,二人正翻看议论,房门吱地一声开启,普从急脚而入。

  普从年少小山几岁,但按少林同门辈份排字,“普”字却高“宗”字一辈,是父辈。普从实为小山师叔。所以,普从见小山也就随便些。再加王江泾大战以来,普从常以俞大猷爱将的身份到僧兵营中密传军令。因此,他见小山,便多不通报,直出直入。

  看神色,小山即知他有急事,便不虚礼客套,直接问他来意。

  普从接过宗诗递上的茶水,急切道:“我是特为俞将军的事来求方丈的!”

  “俞将军怎么了?”小山惊问道,心头陡地一紧。

  俞大猷受张、李一案牵连被贬为一般军卒,人尽皆知。但因新任总督周珫刻意保护,并未将他立即送往海盐交赵文华治罪,反而以自己未熟军务,需要俞大猷佐助为由,让他以军卒之身代行总兵之职。此外,还与诸将联名奏请朝廷为他洗雪冤枉,力保他官复原职。小山昨日也在联名奏章上签了名,寻思奏章上达天廷后,朝廷不会对诸将的联名保奏无动于衷,俞大猷也一定会获救。怎么突然之间,普从又为俞将军惶然来求自已呢?

  普从说,今日傍晚,周珫将他召到总督行辕,说是为使诸将的联名奏章秘密、安全地送到朝廷都察院,而不过早惊动督察大臣赵文华,特地不用总督行辕的普通杂役,而要他亲自送奏章入京。他接了奏章,刚要动身,赵文华的手令就到了总督行辕,命周珫立即把俞大猷交给传令的亲兵小校,押往都察行辕问罪。再不奉命,便要一起治罪。周珫担心俞大猷到海盐后,会像张经、李天宠一样遭到毒手,只得暂时拖住赵文华的传令小校,而让普从到少林僧兵营中借几个武功高手,暗中保护俞大猷。

  末了,普从忧心忡忡道:“宗擎在王江泾大战中受重伤,还在调治,我又要马上赴京,俞将军的安危,就全靠你们了!”

  小山、宗诗听了,俱是神情严峻。

  稍稍忖度一下,小山道:“派几个僧兵保护俞将军,自是僧兵的荣幸。只是,押解的路上,僧兵还好跟踪护卫,待到海盐,落入赵文华手里,僧兵就很难时时近身保护了!”

  普从皱起眉,微微点点头,沉默一会儿,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蹾道:“干脆,就让僧兵扮成绿林好汉,在半道劫了俞将军,藏起来,等朝廷辨清了是非,给他官复原职了再出来。”

  小山摇摇头道:“这样恐怕不行:一是俞将军胸怀忠义、性情质朴,他不会愿意不明不白的躲起来;二是这样做又为奸贼添一借口,说俞将军胸怀不轨,与反贼勾结,负案潜逃。反而不好为俞将军申冤了。”

  普从也觉说得有理,闷闷地捏弄着茶杯,思考新的办法。

  小山亦捋须沉思。

  突然,宗诗打破沉默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保俞将军免遭毒手!”

  小山、普从一齐转脸盯着他,眼中既有惊奇,又有疑惑。似乎都在用眼神问他到底是什么办法。

  宗诗一笑道:“让赵文华的一个亲信保护俞将军——或许这是最好的办法!”

  让赵文华的亲信保护俞将军?这不是痴人说梦话吧?

  小山、普从愈加惊疑。

  普从道:“让小鬼反叛阎王?这可能吗?”

  宗诗道:“此人是奸贼亲信,却并不是小鬼!”

  普从立即变了脸色:“是奸贼亲信,就一定是小鬼、喽啰、爪牙!要么就是大鬼、大坏蛋!你怎么帮着贼人说好话?”

  宗诗道:“师叔不用怀疑,我已几次见过此人行事。他现在虽依附赵文华,却决不是小鬼、小爪牙的角色,也许只是为了求得快速攀高、早展宏图罢了!他,即便不是英雄,也应是个枭雄!”

  “他是谁?”小山、普从几乎同声问道。

  “巡按胡宗宪!”

  胡宗宪?小山、普从二人又是一惊。普从道:“胡宗宪的确是赵文华的亲信。但又怎样让他保护俞将军呢?他肯吗?再说,他不过是个七品小官,赵文华怎么会任由他出手保护俞将军呢?”

  宗诗道:“师叔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这样,今晚我就连夜动身,去找胡宗宪——”

  “你去找胡宗宪?你认识他吗?”普从颇觉不可思议,不等他说完,便打断又问。

  “算是似曾相识吧!”宗诗微微摇一摇头。

  普从一下子拧紧眉头:“似曾相识!那他怎么会买你的帐?”

  宗诗道:“我并不是直接去找他,而是去找他赏识的人帮忙!”

  小山、普从越听越觉离奇,正要问那人是谁,一僧兵进来禀报:总督行辕中军官大人到。

  中军官进门即催促说督察大臣派来的人马上就要押俞将军上路,总督要少林僧兵赶紧设法暗中保护。说罢,匆匆离去。

  宗诗随即起身道:“时间紧迫,详细情况等我回来再说吧——方丈可派几个武功高强的僧兵扮作盗贼,以劫财为名,在半道上将俞将军和赵文华的人一并劫了去,找个地方滞留两日,待胡宗宪说服了赵文华,再放俞将军他们去海盐,谅也不会有什么大害。待俞将军无罪释放,我再回营!”

  小山也觉别无善法,便依宗诗主意安排下去。普从、宗诗当即匆匆离营。

  转眼四十余日过去。这天,小山正与宗经、月清等人沿金塘岛海岸巡视守备。忽见一只小舟凌波穿雾而来。小舟靠岸,竟是宗诗归来了。

  小山等人接他上岸,兴奋异常,急问俞大猷的情形。

  宗诗介绍说:俞大猷现在安然无恙。朝廷接到诸将联名保奏后,虽迫于众议不再加罪俞大猷,却并未洗雪张经、李天宠二人的冤枉,也未给俞大猷官复原职。反听信赵文华一面之词,说王江泾大胜是赵文华全力督战之功。总督周珫因与诸将联名奏报俞大猷,替张、李二人呼冤,已被朝廷革职。浙江巡抚杨宜继任总督一职,巡按胡宗宪则一步登天接任巡抚之位。

  小山等人闻言,虽为俞大猷平安而稍觉宽心,却又为朝廷昏瞆黑白不分而嘳然长叹,目视灰蒙蒙烟塞雾障的大海,一时尽皆无语。

  一会儿,小山忽然道:“看来,你说的不错,这个胡宗宪还真是个枭雄,他竟真的一步登天了。哦,对了,他果真出手保俞将军了吗?”

  宗诗道:“正是因他劝说赵文华,才没把俞将军下狱治罪,反而放归军营的!”

  小山又问他到底是找谁说服胡宗宪的。

  宗诗满怀敬佩道:“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徐文长!”

  徐渭徐文长?小山自然早闻他的大名,却是越发不解了,遂问道:“他与胡宗宪相熟吗?”

  宗诗说徐渭并不认识胡宗宪。

  小山等人一个个瞪大眼睛,感觉宗诗说的不着边际。

  宗诗这才解释说,三年前,他带僧兵在澉浦寨水门截了倭寇粮船后,顺风追到绍兴府城,拜访当时驻守府城的俞大猷,行至利济桥时,恰巧遇到当众卖河的徐渭,不久,竟真的来了一个买河的富商。当时徐渭巧借卖河之名,迫使原本互相推诿的山阴、会稽两县令掩埋溺河而死的民妇。卖河之事自然不了了之。那买河的富商也没留下姓名,便随两个县令去了。但那个富商言语间却透露出对徐渭的极大赏识和敬重,劝徐渭积极进取、大展鸿图。后来,在赵文华祭海的船上,宗诗认出船上的巡按胡宗宪就是当年买河的“富商”。这次见到胡宗宪才知道,他当年并不是什么富商,而是由余姚知县升迁为京官,正好路过利济桥,见徐渭卖河新奇,才假作富商买河,一探究竟。

  联想到他当年“买河”的奇举和对徐文长义举的称赏,以及在祭海船头明帮赵文华说话,暗助张经的种种举动,宗诗断定:胡宗宪虽依附赵文华,却与赵文华并非同类,而是一个有远见、有胆识、有作为的人。所以,他才想到劝说胡宗宪保护俞大猷的主意。但因胡宗宪并不认识自己,他便自然而然地产生请徐渭出面说服胡宗宪的想法。

  徐渭对俞大猷素来敬重,宗诗赶到绍兴见他说明意愿,徐渭自然是慨然应允。二人见到胡宗宪后,几乎没费多少口舌,便如愿以偿。胡宗宪又以俞大猷乃抗倭名将,战功卓著,深孚众望,杀了他会激起兵变为由,说服赵文华缩回加害俞大猷的毒手。

  小山听罢,很难得地捋须而笑,夸宗诗不仅识鉴过人,而且是文武双全的纵横家。月清、月明、月满等人亦是交口称赞。

  众僧正笑语相庆。宗诗却忽然轻轻怅然一叹。

  众人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

  宗诗声音沉沉道:“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帮张经大人参赞军务的五个状元,全部被朝廷斥为张、李同党,降罪削职。除武状元尹凤以军卒之身仍留浙江抗倭外,其他四人全被远远流放。我离开杭州时,正遇囚车押送他们出城——一班忠良才俊,竟是如此果报,真让人寒彻心肺啊!”说罢,竟又潸然落泪。

  众僧听了,尽皆默然合什,无声为五状元祈祷。谁也没有察觉,灰蒙蒙昏暗浑浊的天地间,轻轻落起绵密的细雨。

  给事中李用敬、阎望云等言王师大捷,倭夺气,不宜易帅,帝大怒曰:“经欺诞不忠,闻文华劾,方一战。”……帝终不纳,论死系狱,其年十月,与巡抚李天宠俱斩,天下冤之。

  ——《明史·张经传》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